董事長王其興是台南第一大企業家的獨子,父親去世後他順理成章地接掌事業,而他也不負眾望的將盤石經營得更加出色。
他事必躬親,工作是他唯一的精神寄托,而且全公司數百員工的前途都維繫在他手上,他不能懈怠。
拄著枴杖,王其興挺直背脊一步一步走進辦公室。
才離開一個多小時,辦公室桌上就堆滿了等待他裁示的卷宗。唉!公司的業務繁多,凡事都少不了他,他迫切需要一個值得信任的左右手來分擔他的工作。
王其興翻開第一份卷宗,是公司打算長期委託產品代工的計劃書。以投資報酬率的觀點而言,在這個高成本時代,自己設廠生產還不如委外代理,只是對方必須值得信賴。
他看了卷宗裡的每份資料,然後按下對講機吩咐秘書:
「方小姐,請何總上來。」
「好的。」
兩分鐘以後,門打開。
「董事長,您找我?」是他的表弟何獻文,談論公事時他們以職銜相稱。
「我要和你談談代工的計劃。」他指著桌上的計劃書。
「我以為我們在會議上已經達成共識……」何獻文連忙解釋,他怕董事長誤會他自作主張。
王其興伸手阻止他。
「我想知道的是為什麼選中四海。他們成立沒幾年,而且負責人資歷淺、不夠老成。」
「報告董事長,四海是經過多家評比之後所做的選擇。主要的理由是:第一,四海是股票上市公司,適合長期合作;第二,他們不設計生產自己的品牌,不會和客戶競爭;第三,設備新穎,研發能力強;第四,幹部活力足且富創意,能配合我們在品質與速度上的要求。」
何獻文演示文稿的同時,手忙腳亂的翻開壓在計劃書下的一份表格說:「列入評比之列的不乏知名廠商,這份評比表詳細記錄了各家的優劣,請您過目。如果……您覺得不滿意,我可以重新作業。」
王其興不耐煩的打斷他。
身為總經理,必須對自己的決策有信心,不該唯命是從、戒慎恐懼,真是太沒有大將之風了。
「你和他們接觸過了?」
「是的,上星期我和啟峰去看過他們位在台北內湖科技園區的廠房,各方面都不錯。」
何獻文當然不敢提那幾天他們父子在台北的夜夜笙歌,每晚不醉不歸盡興極了。台北的夜生活花樣多,相形之下台南就顯得單調無趣,難怪兒子每次上台北都要耽擱個好多天才回來。
表兄觀念古板,最反對這種做生意的方式。其實工廠的招待只是爭取生意的一種手段,一旦生意談成,這些應酬費還不都被灌在報價上頭,說穿了就是羊毛出在羊身上。從現實觀點來看,雙方各取所需,大可不必看得太嚴重。
但應酬歸應酬,生意歸生意,他也不會笨到花酒喝昏頭就隨隨便便把自己給賣了。如果對方真的不行,酒喝完拍拍屁股定人也沒必要不好意思,做生意就事論事嘛。
說真的,四海是有它的優點,光是那幾個年輕有為的頭頭,就讓他大歎後生可畏。尤其是業務經理,不卑不亢、手腕靈活、積極幹練,令他印象十分深刻,和他一比,同為業務經理的啟峰就差多了。
「如果您不反對,我會安排四海的業務經理和您見面。祁經理之前在上海的業務界頗有點小名氣,十足的年輕有為。」
「嗯,愈快愈好。」
這件公事就這樣敲定,何獻文便行告退。
王其興批完其它卷宗,取下老花眼鏡擱在桌上。他改變坐姿,移動身體靠向椅背,並且活動僵硬的右腿。中風之後,他需要三不五時變換姿勢,以避免身體的疼痛。
年老體衰矣,他到底還能撐多久?
他想起中午的餐會上,舅舅何政道言談中的迂迴暗示。舅舅是在暗示他趕快將他的兒子何獻文立為盤石的繼承人。
「唉,我都八十幾了,行將就木嘍!」
「舅舅,您身子硬朗得很,一定長命百歲的。」
「天有不測風雲啊!所幸我已將名下的不動產、股票作了分配,哪天我兩腿一伸,律師便會替我宣讀執行,所以我也沒有什麼後顧之憂了。」
「您是說立遺囑?」
「預先安排身後事是負責任的態度,現代人實在不必有所忌諱。其興,你說是不是?」
「是,我並不忌諱。」
「我說其興,你的財產那麼多,就算以後要全數捐給慈善機構,也得現在白紙黑字寫個清楚,免得日後發生糾紛。」
「我明白。」
「好比你這次中風,幸好是沒什麼大礙,萬一就此一病不起,你可曾想過盤石在群龍無首的情況下,會是什麼局面?」
「我也沒料到我會……」
「看在王、何兩家這麼深的淵源份上,我當然會責成獻文把這個重擔給扛起來,畢竟他對盤石的業務最瞭解,恐怕也只有他能勝任。」
「謝謝舅舅。」
「問題是名不正言不順的,你想全公司上下幾百個員工會服他嗎?盤石的客戶會支持他嗎?關於這點,你應該早做安排。」
「這……」
「你母親生前對我多有照顧,我說這些也是為了你們王家好。我言盡於此,你好自為之吧。」
舅舅這番話的用意再明顯不過。
王家一脈單傳,傳到王其興這一代更是連個兒子也沒有,所以他是後繼無人。
看來,盤石被何家接收是早晚的事。
何政道以董事長舅舅的身份介入王氏企業,多年來他有計劃的滲透盤石,目前位居總經理的便是他的兒子何獻文,而孫子輩也在他處心積慮的安排下分別擔任各個要職。
憑心而論,何家對於盤石有功勞也有苦勞,只是他卻不放心把王氏多年辛苦紮下根基的事業交到他們手上,除了對何家人行事作風的不認同外,以目前最有可能接替他的何獻文而言,其能力實在不足以獨當一面。
只是他已到退休的年齡,加上健康日漸衰退……
王其興突然有種時不我予的感覺。
祁南慎重的將簽好的訂單收進公文包裡。王其興站起身子與他握手,有力的手勁傳達了欣賞與認同,盤石與四海的合作關係於焉展開。
「祁經理,晚上我作東,我們好好喝兩杯,預祝我們合作順利。」何獻文邀請著祁南,心想趁這個機會名正言順花公司的錢上PUB喝個爽。可惜啟峰上台北辦事,不然一起去更熱鬧。
「何總,真是可惜,我得趕回台北處理一些事情,恐怕得辜負你的盛情了。不如請王董和何總一塊兒上台北,我當導遊帶你們去欣賞台北的好山好水。」祁南早就知道王董事長並不喜歡應酬,所以改弦易轍,投其所好。
今天諸事順利,他通過了盤石董事長的嚴格考驗,替四海拿下一大筆生意,還有未來長期合作的可能性。他得趕回台北向家人報喜;更重要的是,今天是薇安的生日,他要為她慶生。
「太好了,太好了,嘿嘿!」何獻文難掩失望,但又不好明講,只好在一旁陪著笑。
「這個主意不錯。」王其興微笑的表示贊同。眼前這個年輕人真是深得其心,他突然興起想多瞭解他的念頭,於是他說:「何總,你先去忙,我想跟祁經理聊聊,好多瞭解一些四海公司的事。」
「是。那麼祁經理,咱們後會有期了。」
「何總,下次台北見嘍。」祁南對何獻文眨眨眼,想他一定知道意思,林森北路理容院、忠孝東路卡拉OK、北投溫柔鄉……任君挑選,他絕對奉陪到底。何總年紀一大把,但酒一下肚就原形畢露,他實在不敢恭維,不過為了生意,也只好忍耐。
王其興坐下之後,比了個手勢要祁南也坐下。
「祁經理,你好像是有備而來?」他開門見山的問。
「我的確做了不少功課。除了盤石企業的內部種種,我還知道何總喜歡的娛樂節目,以及王董您的不苟清風,盤石是我們勢在必得的對象。事實是,我們先將盤石鎖定為重大目標,然後主動出擊爭取機會,被動等待訂單的方式太過消極,已經不符合競爭激烈的經營文化。」
王其興點點頭表示贊同。
公文包裡的訂單靠的不是運氣,是祁南確立目標、搜集信息、主動出擊,並且靈活交際的成果。
這個年輕人不僅眼識好、果斷堅毅、處事圓融,更重要的是他很誠實。雖然說得含蓄,但他並沒有隱瞞他收買人心的企圖,更不諱言他的野心。
有前途!
要是有個這樣的兒子,他就可以安心退休了。可惜……
「台北想必十分熱鬧。」王其興轉移了話題。
「王董好久沒上台北了?」
「嗯,夠久了。對台北的印象只有一些著名的風景區。」
「有別於南台灣,北台灣的景色細膩而雅致,如果王董有興趣,我可以為您規劃一趟感性之旅,陽明山賞花、烏來洗溫泉、淡水看夕陽……」
「夠了夠了!」王其興笑著制止他。「祁經理,你還當真啊!你瞧我這個樣子還定得動嗎?」
「套句家父常說的話,人活著就是要動。王董,常走動對您的身體有幫助的。」
「這道理我懂,只是放不下工作。而且老實說,我也沒那種閒情逸致。」
「王董……」話中的抑鬱,祁南聽得出來。但對一個初識者而言,追問心事恐怕不太禮貌。
「祁經理……」
「請叫我祁南。」
王其興點頭說:「祁南,你成家了嗎?」
「還沒,但有一個要好的女朋友。」
「容我倚老賣老,我要提醒你好好把握,千萬不要讓她離開你的身邊。」
「王董,您似乎有一段往事?」
「是啊,一段很久以前的往事……」王其興的話逸入回憶中。
沉默降臨,祁南不敢打擾,他知道那勢必是一段令他心碎的往事。
許久,王其興才從回憶中甦醒過來,祁南突然覺得他蒼老許多。
「祁南,對不起。老年全靠回憶度日,不好意思讓你看笑話了。」
「別這麼說,我瞭解的。家父是退伍軍人,自小便離鄉背井飄洋過海,他時常發呆,一發呆便是個把鐘頭。我們都知道他是陷在他心裡的洞出不來,那是一個被過去的潮汐侵蝕而成的凹洞,浪濤帶來回憶的海水填滿了它,但也將它侵蝕得更大、更深。」
王其興因祁南的這段話而再度出神。
被過去的潮汐日夜侵蝕而成的洞?
難怪他總覺得內心空虛,原來他心裡也有個洞。
難怪他總在期待,期待已逝的過往如海水般填滿它。
也難怪他的期待總是落空,冀望流動的海水填滿堅實的凹洞無非是癡人說夢。
他如獲知己般的對他說:
「說得好,年輕人。有沒有興趣看看我心裡的洞?」
他打開抽屜取出一本相簿遞給祁南,泛黃的相片和老舊的樣式說明了這是很久以前的留影。
「這是我的妻子和女兒。」
影中人是一對母女,年輕的母親和剛學會走路的女兒,時間是夏日黃昏,草地上的陰影斜斜長長:地點則是南台灣的庭院,有著繽紛的薔薇當背景。「相片是我拍的,好幸福對不?」
繼續往後翻,景物由室外轉為室內。桌上有個蛋糕,蛋糕上插著兩根已被吹熄的蠟燭,小女孩對著鏡頭開心的拍手,母親則在一旁微笑,微笑中似乎有些歡樂以外的東西。照片太舊了,看不清楚。
「這是我女兒滿兩歲的生日。」
祁南仔細辨識相片上的日期,1979.01.08
今天是王董女兒的生日?這麼巧,她和薇安同年同月同日生。
薇安會是王董的女兒嗎?不可能。王董姓王,而她姓洪。只是湊巧吧!
「王董,您的夫人和女兒……」既是他心裡的洞,只怕人已不在。
「過完女兒兩歲生日的隔天,她母親便帶著她離開,從此音訊全無。」
只有王其興自己知道此刻他耗掉多少自制力,才沒讓自己聲音破碎、老淚縱橫;甚至於他還能夠控制手部的顫抖,再取出一張放大的個人照遞給祁南。
一向不與外人談論私事的他,今天竟輕易讓心門敞開。是女兒的生日,抑或這個年輕人方纔的一席話引起了他的感懷?
「我的妻子,我相信她是愛我的,但尊嚴與固執卻讓她選擇離開我。」
照片中的女子,絕對無法用溫柔婉約來形容,她不是那種傳統類型。美麗、自信的臉龐輪廓分明,海洋般深邃的眼神堅毅而有個性;有點似曾相識,好像在哪兒見過。會是誰呢?
王其興因緬懷而不思言語,祁南因思索而無暇言語,於是沉默再度籠罩。
彷彿過了一千年那麼久,王其興終於開口:
「祁南,謝謝你為我上了一課。我早該知道回憶補不了洞,只是我一直不願意面對殘酷的事實。」
「王董,您可知台灣和大陸曾是相連的?既然相連的陸地都可以分開,沒道理凹洞不會因為大自然的變化而被填平。您千萬別喪志。」
「好,我絕不喪志,我會等待洞被填平的那一天。」誰說海不會枯、石不會爛?天地間的變化無人能測,他絕不能放棄。
王其興接受祁南的鼓勵,精神振奮不少。
「祁南,真是不好意思,讓你聽我這個老頭子發牢騷。我知道你急著趕回台北,那麼我就不耽誤你的時間。真的很高興認識你,不只是因為生意上的合作,更是因為與你談話。」王其興站定,對他伸出雙手,誠摯的說:「隨時歡迎你來,年輕人!」
「王董,謝謝您。當您的洞填平時一定要讓我知道,也希望您讓我有機會為您安排台北的感性之旅。」
「再見了!」在雙手互握中,兩人道別。
初次見面,分別時卻有如舊識般不捨,只因為那一番交淺言深。
走進王家庭院,王其興深吸一口薔薇的馨香,再緩緩地呼出,和著胸中的無奈。
他數一數,二十三畦薔薇。
她已離開了二十三年。
每過一年,他便親手種植一畦薔薇。剛開始只是為了博取她重返家園時的嫣然一笑,因為薔薇是她的最愛;爾後年復一年,種植薔薇竟成了他空虛心靈的寄托。
漫長的歲月,氣要消也早消了。或許她決定放棄有壓力的婚姻,或許她身邊已有更好的人;也或許……王其興不願多想。
等待,就像他每天賴以行動的枴杖,雖礙眼,但不可或缺。至少等待代表著希望,倘若沒了希望,他的人生還有什麼?
王其興坐在院子裡的搖椅上,沉重的眼皮緩緩閉上。
恍惚中……
「爸爸!爸爸抱抱!」他伸出雙手蹲在地上,迎接粉嫩似粉蝶兒的小寶貝投進他的懷抱。她步履不穩地跑向他,卻不小心跌跤。小寶貝仆倒在地上哭了起來……
王其興驚醒,發覺自己一身冷汗。
一年前他中風,在昏迷當中,就是這童稚的呼叫聲,硬是將他自無底深淵中拉拔回來。
他的小寶貝今年二十五歲了吧?當年她帶著女兒離開的時候,她才剛學會叫爸爸,紅撲撲的小臉蛋像極了她的母親。
他再度閉上眼睛,卻怎麼也睡不著了。
執起枴杖,他挺直腰桿站了起來。由於他積極復健,除了右腳稍有不便以及偶發的疼痛之外,中風並未留下太大後遺症。
他希望他們一家團圓時,他看起來仍是體面的。
表弟來了。他要他下了班到家裡來一趟,在公司裡他從不講私事。
然而他今天卻破了例。也不知怎麼回事,他竟放任自己在辦公室裡追憶過往,並且對著個初識的年輕小伙子吐露心聲。莫非他變成老番癲了?
只是他一點也不後悔。鬱積心情的宣洩讓他凝結了新的力量,「填洞」理論更使他重燃希望。
不等何獻文走近,他迫不及待的問:
「獻文,有消息嗎?」
「並沒有。都二十幾年了,恐怕很難。」何獻文望向一旁的石雕,眼神不定。
「她們不可能從地球上消失。你不是也派人在其它國家找嗎?」王其興眼神炯炯地盯著表弟,不放過他臉上的任何蛛絲馬跡。
「是啊,您也知道的,這麼多年來我們費盡心思在世界各地找人。」何獻文說:「依我看,要不是表嫂根本不想讓您找到,就是她已經不在世上了。表哥,我勸您放棄吧!」
「不可能!就算她死了,我也要看到墓碑!」
「表哥……」
「不要說了,換一批能幹一點的人繼續找,不要光花錢不辦事!」
「是。」
「你回去吧。」
何獻文離開時,王其興沒有忽略他臉上一閃而逝的複雜表情。
他能夠瞭解表弟的心情。
何家在盤石滲透得愈來愈深,地位愈來愈穩,一旦沒有子嗣的他失去工作能力,他們便可立即取而代之成為盤石的新主。在這種情況下,誰會那麼認真的替他找人?女兒也擁有法定繼承權,何況女兒會嫁人,女婿也等同於兒子。
原來何家人並不希望他找到她們!
他怎麼會傻到以為他們會把他的話當作聖旨,赴湯蹈火為他執行尋人的超級任務,而不會陽奉陰違、敷衍了事?
他在無預警中風、輾轉病榻時頓悟,懊悔得差點從醫院頂樓往下跳。他好怕因為自己的大意而導致太遲。他真的好怕!
從那之後,他依舊要求何獻文全力尋人,但另外採取了更積極的行動。
他要加倍努力來彌補過去二十三年的糊塗。
祁南不是說了嗎?陸地可以一分為二,被侵蝕的洞也有可能被填平,這不是奇跡,而是大自然的力量。
他拿起手機按下一串號碼。
「喂,我是王其興。有消息了嗎?」
接通時他在心裡暗自祈求:
老天爺,管他大自然的力量還是奇跡……讓洞填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