剩下的兩名嘛……
季伯望向秦世玉,秦世玉轉向煌辰星,煌辰星的目光則落向煌辰月。
煌辰月抿抿唇,默默的指向名單上的一個名字。
「她?」秦世玉首先笑起來,倒也不甚意外。「看來,你是對這位杜姑娘青眼有加了,辰月。」
「哪位杜姑娘?我看看。」季伯嚷嚷著。
煌辰月親手指定,那意味他心裡多少有意。
季伯急忙查了杜青荷的身家背景,一看之下,不免失望。侍郎大人義女、大戶千金他偏不選,竟挑中一個平凡農戶的姑娘。
雖說是公開選親,於私於公,季伯這煌府總管還是希望能選個與煌府門當戶對、知節守禮、溫柔嫻淑的大家閨秀。
「季總管,」秦世玉嘻皮笑臉。「你也不必失望。還有最後一關,不是嗎?那才是重頭戲吧!」
「沒錯。大人說得極是。」這最後一關考驗姑娘們的品性,也可看出哪位姑娘最適合當煌府的少夫人。
煌辰星白秦世玉一眼。在他眼裡,秦世玉純粹就是看熱鬧,惟恐天下不亂。
秦世玉還是笑嘻嘻的,存心惹嫌。「辰星,據我所知,你讓人去查了杜姑娘的底細是吧?底下的人怎麼說?」
煌辰月小小訝詫,不禁望住兄長。
其實這也並無可驚之處。婚姻大事,豈可兒戲。秦世玉拍拍煌辰月,笑說:「你不必如此驚訝,辰月,這原是極其合理之事。終身大事,茲事畢竟體大。我也好奇,以杜姑娘如此蕙質蘭心,怎會來參與選親如此庸俗不堪之事?」
連話都未交談過,他又知道對方「蕙質蘭心」了?
「司坊大人,您這話差矣,選親怎樣是庸俗不堪之事!」季伯抗議。
「好好!算我失言。我向你賠罪,季總管。」
「大哥……」煌辰月開口,欲言又止。
煌辰星會意,點了點頭,尚未開口,秦世玉便搶著說:「還是我來說吧。那杜姑娘家中世代務農,到她父親這代,只生了她一個女兒。約莫兩年前,她爹因病無法下田,繳不起佃租,加之無錢醫病,病情更加嚴重。眼看就將一命嗚呼之際,咱們這『煌府恩公』適時下訪經過,不僅免了杜家三年佃租,且延醫為她爹治病。杜姑娘不惜以身相報,自願入府為婢以報恩德;但咱們『煌府恩公』執意不肯。適巧今逢煌府選親,她便想到以這方式來報答煌公子的大恩大德。杜姑娘說了,她不敢妄想成為煌少夫人,只望能成為煌府一名婢女,以報公子救她全家之恩。」簡直比親眼所聞所見還詳細。
煌辰星知他必定找下人問過,也不問他為何知曉,只朝煌辰月點了點頭,表示秦世玉所言非虛。
「那麼……」煌辰月滿腹疑問。秦世玉打岔說:
「敢問煌大公子,那位對杜家救苦救難、大恩大德的『恩公』,可是煌大公子您?」
煌辰星蹙眉想了想,搖頭說:「我不記得有過這回事。」全然無印象。
「敢情你是貴人多忘事。平時與人為善多了,也不記得這小小一樁。」
煌府雖不是什麼大積善之家,不過,小德小善倒也不吝為之,許多人家受過他們的恩惠。
「杜姑娘是嶺南人氏,就在城郊外南去十里之遠的一個小村。」煌辰星說:「季伯,我記得兩年前你南去『下京』,途經嶺南,是否有停歇在那個十里外的小村?」
「好像有那麼一回事。我想想……」年紀大了,記性差,季伯敲敲腦袋,努力回想。「啊!是有那麼回事!我帶著煌忠跟我一起,沿途收租,煌忠記帳。我記得停留在嶺南『十里坡』時,有個佃戶因病繳不出佃租,我派人查了一下,那家人情形的確不太好,就作主免了他們三年佃租……沒錯,我記起來了!是有那麼一回事!」
「哈!」秦世玉失笑出來。「搞了半天,原來那位救苦救難的煌恩公是季總管你呀!」
「我也是與人方便罷了。」季總管老臉充紅,有些困窘,揮揮手說:「沒想到杜姑娘如此懂得感恩念情,倒要對她另眼相看了。」
拿起硃筆在名冊上塗寫幾筆,額外給點加分。
「那麼,這第四名人選,就決定是杜姑娘了。還有一名懸缺,該圈選哪位?」季伯掃望眾人。
煌辰月說:「我沒意見。這名人選,還是由大哥決定。」自然地轉向煌辰星。
秦世玉插花:「辰星,你應該不會只調查了杜姑娘一位吧?」甚而輕佻的擠眉弄眼。
他脫口的每辭每句,似乎都帶有弦外之音,暗有所指。季伯聽不出端倪,煌辰月則不免覺得奇怪。
「你又想知道什麼?」煌辰星不耐的推開秦世玉涎湊上來的笑臉。
秦世玉聳個肩,意在否言中。
煌辰星自然不去應他那個「意」。板著表情,說:「最後一個人選,我屬意胡姬兒姑娘。」硬是迴避了秦世玉似笑非笑、彎勾如菱的眸眼。
那雙討嫌的眼,好似早早洞悉了什麼似。
「胡姑娘?」季伯飛快調閱名冊,眉梢隨即往下垂。
並非他勢利,可出色的姑娘不少,放著眾多門戶家世尚可的姑娘不選,偏偏挑中了這個……咳!胡姑娘年方十八,雙親早逝,不過……所幸,其父乃讀書人,算是書香之家。
「唔,胡姑娘乃書生之後,想來人品必是不差。」煌家大公子看上的,必定有她過人之處,季伯籠統附和。
他努力回想胡姬兒是何許人,樣貌如何,可惜他這些日子的注意力都放在崔翡翠與華秋香身上,心中人選已暗定,對胡姬兒無深刻印象。
依季伯想法,崔府千金華貴雍容,通情達理,堪配得上當家主母的位置,自是煌辰星理想的對象。至於華侍郎的義女,明媚聰慧且知書達禮,與煌辰月極為相配。
「這胡姑娘好在哪裡,辰星,你也說說與我們知。」秦世去笑咪咪的,甚至皮肉還會顫動,總顯幾絲狡獪。
「胡姑娘靈巧懂機變,雖然出身市井,卻無不良之習,而且聰穎慧黠,實屬難得。」
依照底下的消息,胡姬兒出身上京城西南四路混雜的雜院,雙親不詳,疑有胡人的血統,由一落拓書生收容撫養長大,略識詩書,靠著教授雜院各戶孩童讀書識字的微薄收入過活。遇歲忙,偶爾為人傭干雜活以賺取額外收入補貼家用。下有一弟,不過,兩人無血緣關係,為胡姬兒所收養。
名冊上登錄的,什麼「書香之家」、「書生之後」,都是騙人的。
照理說,他應該毫不猶豫將她刷下,但毫無道理的,煌辰星卻捨其它條件更佳的姑娘,而取了胡姬兒。
也許,也不是毫無道理,煌辰星不斷說服自己,他收了胡姬兒的「好處」,這才替她說話。卻沒細想,這是關於辰月的「終身」大事。
「看來,你對胡姑娘印象似乎不錯。」秦世玉還是那種狡獪的笑法。
煌辰星不理他,轉向煌辰月。「辰月,你以為如何?如果你覺得不妥,這最終人選尚可再議。」
「不。」煌辰月微微一笑。「我相信大哥的眼光。」
相信他無私心,相信他沒徇私?煌辰星忽覺訕然,一時無法面對煌辰月淡然坦然的微笑。
「那就這麼決定了。」他慌忙移開目光,竟顯得有些失措,失去平素從容篤宿鎮靜的風範。
他作態咳一聲,心虛的擠個笑容,笑得自己都覺得破綻百出。
上了煌府選秀「一甲榜」,這下子胡姬兒可神氣了。
四仔買了一大串鞭炮,霹靂叭啦響遍整個雜院;胡姬兒更自掏腰包,治了幾桌酒席,宴請雜院的老少,把身上的「安家費」花得所剩無幾。
四仔忍不住,提醒說:「老虎兒,你把錢都花光了,過後我們吃什麼?」
「放心啦,四仔。我馬上就要進煌府,你也會回煌府當差,吃住都有得靠;等我被選中了『花魁』,吃穿更不必愁了。」虧得也讀了幾年詩書,胡比亂喻。
「也對。你要成了煌府的少夫人,那我就是煌公子的小舅子了!」四仔咧嘴笑起來。
他怎麼沒想到這點?直擔心把銀子花光,心疼得不敢多吃一塊魚肉。
「恭喜了!姬兒。」馮嬸婆眉開眼笑,倒像她自己有大喜事上門。
不僅是馮嬸婆,一屋子賀客,比中了舉人進士還熱鬧。
「這下你要真進了煌府,可別忘了我老婆子!」
「你放心,馮嬸婆,我不會忘了你的好處的。」胡姬兒笑吟吟,即便沒飲酒,雙頰也被喜慶的氣氛染得酡紅。
「進了煌府,不比在雜院,穿用講門面。我瞧你來來去去就那幾件衣裙,便自作主張,把我自己姑娘家時一件最體面的衣服拆了改,你穿穿看,合不合身?」
馮嬸婆壓箱底的衣服,料子是不錯,可最少都放了二、三十年,鑲邊處已有些泛黃。
「多謝馮嬸婆。」即便如此,看起來還不錯,胡姬兒朝身上比了比,迫不及待想穿上身。
屋裡全是人。馮嬸婆拍拍手,提高嗓子說:「好了,吃也吃了,喝也喝了,該走了!」把大家全趕出去。
尚有幾個賴著的,仗著一兩分酒意,涎著臉說:「老虎兒,有道是『侯門一入深似海』,我看你還是放聰明點,跟我湊和湊和。」
「是啊,老虎兒,別跟人家去選什麼『三甲』,跟了我,生個白胖的小娃兒,我保證你們母子吃穿都不必愁。」
「說什麼瘋言瘋語!」馮嬸婆笑罵的打了那兩人一記。
「呸呸!狗嘴裡吐不出象牙!」四仔啐了一聲。「等我撒泡屎,讓他們聞聞有多臭!」說著,還去解褲子。
「四仔!」成什麼體統!胡姬兒擰住四仔的耳朵,將他擰進去。
「哎喲!老虎兒,你輕點!」四仔叫痛,揉揉被擰紅的耳朵。「你好歹還是個黃花大閨女,懂不懂什麼叫『男女授受不親』?」
「我要理會這些,那之前誰幫你把屎把尿呀?」
四仔漲紅臉。「你少瞎扯,我根本沒需要過你幫我把屎把尿!」
「好了!你們兩個……」馮嬸婆搖頭勸阻,話說到一半,進來個人,攫去她的注意。
來人的穿著打扮,一望即知是個氣派的公子,馮嬸婆這輩於哪見過如此富貴的公子,連忙堆起笑,慇勤問道:
「公子,您找誰?」
「是你……」胡姬兒訝叫起來。「煌府派你來接我的嗎?這麼快!」三步並作兩步,快步走到煌辰星跟前,還朝他身後張望一下,像在找什麼。「人呢?」
「什麼人?」
「接迎送往」這等小事,還勞駕到他這個管事出面?煌辰星不禁暗暗搖頭。
「來接我的人啊、轎子啊!該不會只有你一個人吧?」胡姬兒滿臉狐疑。
「姬兒,這位公子是誰啊?」馮嬸婆忍不住問。
「他是煌府的管事。」
管事?一名管事人品便如此俊逸、華貴不凡,那煌府公子豈不更勝上十倍!不,百倍?
馮嬸婆驚訝得合不攏嘴。
胡姬兒要真的被煌府公子看上,那可不得了!
煌辰星不理馮嬸婆的大驚小怪,說:「接迎的事由季總管負責安排,過兩天才會派人過來。」
那他來做什麼?
疑問明白寫在胡姬兒臉上。
四仔說:「煌管事,你偷偷溜到這兒想做什麼?該拿的你可是……啊!」差點說溜了嘴,趕緊摀住口。
「我這叫微服私訪。」這輩子煌辰星第一次被人說是「偷偷摸摸」,臉色之難看。
他悶哼一聲,又說:「我到處找不著你,你倒聰明,乘機溜回來偷懶。」
「我……」四仔不服,偏找不著話反駁。在煌辰星面前,他老像遇到頭大野狼的小羊,十次有九次半被壓得死死的。
「好了!」煌辰星擺個手,理所當然的指使,吩咐四仔說:「讓這位大嬸出去吧。還有,你就在門口把風,別讓閒雜人等進來。」
「這兒又不是煌府……」四仔不滿的嘀咕,被煌辰星一瞪,囉嗦全吞了回去。推著馮嬸婆出去,還老老實實的待在門口外把風。
煌辰星拉把椅凳,自顧坐下,如在自個兒府上似自在又大剌剌。
胡姬兒也在板凳另一頭坐下,還未坐定,煌辰星便蹙眉叫說:「茶呢?我來了半天,連杯茶水都未奉上,這是什麼待客之道?」
又沒人請你上門來!
胡姬兒心裡咕噥,手腳卻俐落的趕緊奉上茶,一邊陪笑說:「真不好意思,煌大爺,怠慢您了!」
真是!他究竟上門做什麼?
茶水早涼,而且淡,根本有用白開水魚目混珠之嫌。煌辰星皺一下眉,不過,沒多挑剔。
「敢問大爺,您忽然上門,有何貴幹?」她都把最值錢的玉墜子給他了,他該不會食髓知味,又想敲她竹槓?
「你說話干麻文縐縐?不累嗎?」聽得礙耳。
「煌管事說的是。我這毛病該改一改。」心裡將煌辰星罵個半死,臉上還是笑得十分親切。
煌辰星斜睨了睨她。「你該不會前倨後恭,等進了府就將我甩下,過河拆橋?」
「怎麼會!我還要多仰仗煌管事的幫忙,怎可能做出那等忘恩負義之事。你看我像那種人嗎?」
語氣作態得有些激烈,只差沒舉手賭誓。煌辰星忽而湊近她,盯著她仔細瞧半天,氣息噴在她臉上說:「我看你還頂像的。」
這什麼話!
「煌大爺,您愛說笑。」
「倒比不上你皮笑肉不笑。」
這傢伙!
「煌辰星,你是來找碴的嗎?」胡姬兒沒好氣的反瞪他。
「呵呵,露出狐狸尾巴來了!」令人詫異的,煌辰星心情反倒不錯。
一開始他原對胡姬兒還有些鄙夷,可現在,他竟覺得她挺有意思的。如此瞎扯,他竟也感到樂趣。
「你倒是說清楚,你究竟來幹什麼?」好吧,明人眼前不說瞎話。胡姬兒不再裝腔作勢,迎著煌辰星直瞪回去,眸采光盈,生動且生氣勃勃。
不提防被那眸光疾襲,如電石快閃,煌辰星霍然驚悸,愕愣住。片刻回過神,粗聲說:「我來看你……」心神竟不定。
「看我?」胡姬兒呆楞一下。「我有什麼好看的?」
煌辰星這時已深吸口氣,穩定心神,解釋說:
「我是來看你準備得如何了。」甚是牽強。
真要追問,恐怕連他自己也說不清究竟為什麼而來。根本沒理由,也無必要。
「沒問題!都準備得差不多了。」
不過幾尺見方大的屋子,毫無長物,當真空空如也。煌辰星目光四下梭巡,幾次在胡姬兒與這空乏簡陋屋子不符的明艷臉龐上掠過。
「這是什麼?」瞥及馮嬸婆那件壓箱底的服裳。
「看也明白是什麼。馮嬸婆特地改了送我。你瞧如何?好看吧?」胡姬兒喜孜孜的比了比。
因為如此,煌辰星方注意到胡姬兒身上穿的紅羅裙,因洗滌加上日久,色澤褪淡且陳舊。甚至,他發覺到,她髮髻上沒有任何釵飾,只一支木簪子固定住髮髻。就連耳飾也不見她戴,只幾絲垂散的鬢髮不安分的拂亂下她白皙的脖頸。
他連忙將視線移開。他並非存心窺視,亦未存色念,但那一觸及,卻使他心神小小紛亂。
以他身份地位,美姬艷妾他何嘗不曾見過。美人溫柔鄉,艷色當迷魂。問題是,此情此景,粗衣布服,毫無妝飾的胡姬兒,為何竟卻教他心神無端的一蕩?
「怎麼了?不好看?」煌辰星態似有所迴避,胡姬兒不明就裡,有些失望。
她將煌辰星當作四仔,忘了她一個姑娘家,在一名男子前如此不避嫌是多麼不恰當。
「我沒這麼說。」煌辰星口氣平淡,避開了胡姬兒鬢髮撩拂的雪白頸項。目光又掠過她褪色的羅裙,若有所思。胡姬兒也意識到,忽覺幾絲訕訕,在意起他目光,不自在起來。
「你別這麼盯著我成不成?」想躲,可無處迴避。說羞赧,倒也未必,心裡卻偏有說不清的怪異感。煌辰星充耳未聞,仍是盯著她瞧,瞧得胡姬兒侷促不安起來。卻偏無計可消除,無處可迴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