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齊這兩個天天在身邊的幫手,薛承先顯得內斂,齊時則個性直爽。凌旭向來以為自己對他們已有相當程度的瞭解。
然而,眼下這件事卻讓凌旭不得不承認太過高估了自己。
應允隨風要幫她要回雨石,可隔天在堂上辦公時,凌旭見薛承先完全沒有任何異狀,依然溫文儒雅,進退得宜,專注地處理著公事。
但當他認真打量他、想開口問話時,薛承先卻總是技巧地避開。幾次下來,凌旭心頭雪亮--薛承先看似毫無異常的行為舉止中,透露著詭異。
而薛承先當然也發現了主子今天從一早就在觀察他,那雙炯亮有神的丹鳳眼,彷彿要直探人心,令人無所遁形。
因此,他趁府衙裡的公事告一段落,藉詞要整理判例卷宗,就遁入了藏書閣。
找不到機會問話的凌旭,懊惱地站在書房前的長廊上,頤長的身影映著夕陽,益顯玉樹臨風。
不過,這夕陽……唉!
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黃昏都來臨了,他卻毫無斬獲。眼看天色漸暗,快到上燈時分,他心裡愈是焦急。
人約黃昏後本是美事一樁,要來的人兒也是美人一個,不過……唉!
「大人,您有事心煩啊?」齊時越過小花園,走了過來。
遠遠就看見主子皺著眉,而且這一整天都是這個表情,再遲鈍,他也知道有事。
「噯。」凌旭抬頭望望天色,無聲歎了口氣,轉身回書房。
看來……今晚那姑娘又要氣上一頓了。
齊時尾隨他進了書房,忠心耿耿地追問:「大人,您煩什麼哪?是早上的案子嗎?師爺好像也在煩心這件事,他關在藏書閣一下午了,晚飯也沒吃。」
凌旭回頭,略瞇著眼,打量了下這個藏不住話的手下。
「薛承先沒吃晚飯?」
「是啊,管事去招呼他吃飯,他說別吵他,他正在忙。」齊時一臉困惑。「到底是什麼案子讓他忙到不用吃飯?甚至連大人您都在廊上發呆,想來案子一定很手。」
「是很棘手。」凌旭在桌前坐下,倒了杯茶拿在手上,忍不住想到那個脾氣頗為嚇人的美人兒。
該怎麼安撫她呢?自己信誓旦旦要幫她忙,那顆雨石聽起來像是很重要的東西,可是,薛承先的態度……
她會不會氣得把屋頂都掀掉呢?他可一點也不懷疑她有這個能耐……
「大人,如果真的很棘手,您怎麼還笑啊?」
齊時發現自己愈來愈不瞭解主子了。嘴裡說案子很棘手,嘴角卻抿起了笑意,還帶著幾分……無可奈何呢。
跟了主子這麼久,他還真是沒看過大人這副模樣。
「沒什麼,你別瞎操心了。」帶著心事被說破的微微發窘,凌旭三言兩語打發了齊時。「你下去休息吧,我還有一些公文要看。」
「喔,是。」齊時領命,一面往門口走,一面又不放心地回頭。「有事兒要叫我啊。大人,您也早點休息。」
「知道了。」
齊時離開後,書房回歸平靜。凌旭翻閱著書本卷宗,卻老覺得一顆心懸著,坐立都難安。半晌,他決定再去找薛承先。
來到藏書閣,發現裡面一片闐暗,根本沒有人。凌旭皺眉,轉頭繼續往師爺住的跨院走。
從外面看,房間裡點著一盞小燈,燈影搖曳。
這樣的光線--看書太暗。而師爺向來睡覺都會熄燈……凌旭靜觀了一會兒,心中的疑問愈來愈濃。
師爺……在做什麼呢?
敲門,沒有響應。
又敲了幾次,終於,有腳步聲走到門邊:然後,聽到薛承先帶著防備的聲音隔著門傳來:「誰?什麼事?」
凌旭清清喉嚨。「是我。有點事情請教,請開門詳談。」
緊接著是一片沉默。
「大人,學生身體不適,想早點休息,如果公事不急的話,可否明天再談?」
沒想到會碰到這樣的軟釘子,凌旭又是一愣。
薛承先竟不肯開門!分明是托辭。
凌旭也不是省油的燈,他索性借力使力。「身體不適嗎?我來看看。要不要找府醫柳先生來?」
「不敢麻煩大人,學生休息一晚就好。」薛承先還是不肯鬆口。「大人也早點回房休息吧。」
鎩羽而歸!
懷著挫敗的心情回到書房,凌旭發現,一個白衣飄飄的人兒正俏生生站在桌前。
那個脾氣很不好的姑娘已經來了。
「你拿到了嗎?」
隨風見到他進門,馬上迎了上來,連招呼都省了。明亮美目急切地直望著凌旭,芙蓉小臉上,滿是期待的神色。
「我……」俊臉上微微露出的窘意,沒逃過隨風銳利的眼睛。
「你沒拿到對不對?對不對?!」姑娘的脾氣果然不太好,馬上翻臉。「我就知道!你根本不想幫我的忙!他是你的手下,你當然護著他!」
「你先聽我說。」凌旭沉吟著,試圖解釋。「薛師爺他……」
「不聽!」隨風氣得甩袖就走,怒氣沖沖的衝了出去。「我自己去找他!」
妖怪就是妖怪。凌旭一面追出去,一面忍不住這樣想。唉!她動作好快,竟一眨眼就不見了。
他一路追到後院,只見隨風完全不管什麼敲門詢問那一套,嘩啦一下就把薛師爺的門給撞開。
妖怪還真的就是妖怪。哪有正常姑娘家這麼蠻橫的!想來薛師爺這樣的文弱書生,大概兩三下就被她給掃成……
凌旭一面嘀咕,一面追了上去,還來不及攔阻,就見著白色飄逸身影衝進薛承先房中。
「啊!」
說時遲那時快,詫異驚呼聲立即傳來,不過,嗓音嬌嫩,居然是隨風的叫聲!
凌旭這時已經趕到門口,乍見一個柔軟身子被驚人力道甩出,重重撞進他懷中。
他連忙展臂扶住。軟玉溫香入懷,一股極淡的幽香傳來,不過凌旭完全沒有時間想其它。
「姑娘?隨風姑娘?」一面迭聲叫喚,一面抬頭。然後,饒是一向膽大不信邪的凌旭,此刻心中也不免打了一個大突。
薛師爺房中桌上,詭異地點著幾盞小油燈,油燈中間擺了一些不知名的紙片符咒,還有一碗清水,水中有著一塊顏色黯淡、非玉非石的東西。
然而,這還不是最奇怪的。
薛承先此時正站在桌後望著門口。跳動的燈火映照下,只見他衣襟敞開,斯文的臉上竟有著猙獰的表情,兩眼發紅,緊咬著下唇,額上不停有汗珠滾落。
一股火熱氣焰迎面而來,讓凌旭不得不抱著隨風往後退。
「出去!」薛承先怒斥。他燒紅了眼,什麼都看不清楚,聲音嘶啞,彷彿野獸一般。
然後迅速來到門口,砰的一聲,門重重關上。
「薛承先……」
「大人,」薛承先在門後喘息著,困難地嘶啞回答:「學生……正在進行重要的……儀式,不管有什麼事,請……明天再說。」
凌旭知道他這位師爺擅長這些玄妙之事,可是,他從來沒看過這麼詭異的景象。
他驚訝得無法移動--當然也就沒辦法敲門進去問個清楚了。
加上懷中還有個被震昏過去的姑娘,更是令他動彈不得。
月上柳梢頭之後,一路行到中天。
夜已經深了,偏偏府裡的重要人物們好像都還不打算就寢的樣子。
薛師爺房裡的燈火始終不滅;而知府大人呢,也沒有回房,整晚都待在書房裡。
盡責的護衛齊時,當然不可能自顧自地倒頭去睡。他跟著守夜的護衛弟兄巡視著府衙,第三次巡過大人書房門口時,終於發話了。
「大人,亥時都快過了,您該休息了吧?」
齊時敲了敲門,正要推門進去,卻被喝退。
「別進來!」威嚴的嗓音警告著。「我還在批公文。」
奇怪了,批公文有什麼不能看的?齊時頓時一頭霧水。
不過主子既然這樣嚴厲制止,他當然不可能抗命。呃,是不可能「明著」抗命啦。
他伸出手指,使出自古以來所有下人都會的賤招--
戳破窗紙,偷看!
身為知府大人的護衛,他怎可以不隨時注意大人的安全呢?萬一此刻有歹徒在書房裡,拿著刀抵著、脅迫大人下令叫他走開的話,那可怎麼辦!
當他透過戳破的小洞往書房裡窺視時,可一點也不覺得不妥。
結果,根本沒有想像中的歹徒。
瀟灑的知府大人正抱著雙臂,英眉緊鎖,略帶苦惱地望著窗下的長椅。
從齊時的角度沒辦法看得真切,不過還是可以看見長椅上有個雪白的身軀蜷縮著。
而從那長長的烏亮秀髮和窈窕的身形判斷--
那……是、是個姑娘!
大人書房裡有個姑娘!
齊時大吃一驚,倒退兩步,險些驚呼出聲!
好像撞破了什麼不該知道的事兒,齊時嚇得目瞪口呆,好半晌都沒辦法回神,只能楞楞站在原地,動彈不得。
「齊護衛,有什麼事嗎?」巡夜的弟兄擎著火把走過來,關心地問。
「沒、沒事,什麼事兒都沒有!」齊時急忙說:「大人還在忙,我們別吵他!」
聽到齊時的話聲與腳步聲遠去之後,凌旭苦笑,搖了搖頭。
他的目光繼續鎖在長椅上那個白衣姑娘身上。
隨風被薛師爺甩出來之後便這個樣子了。緊閉著眼,長睫在雪白的臉蛋上投下扇形陰影,淡紅的小嘴抿著,柳眉舒開,正作著好夢似的。
問題是,他叫不醒她。
從抱她回書房到現在,這位姑娘呢,就是一副天塌下來都沒她事的模樣。呼息輕緩均勻,但到底是昏迷還是沉睡,凌旭也沒把握。
怎麼這麼不耐打啊?妖魔鬼怪不都具有神力護身嗎?
他站在長椅前,困擾地注視著一半還埋在肘彎裡,如花般嬌嫩的臉蛋。
良久,他終於懊惱地吐出一口長氣。
看來他是逃不過了,這燙手的山芋……
隔天,公堂上幸好只有些簡單的訟案,只需調解勸誡幾句便成,因此還沒到午時,就已全部處理完畢了。
薛師爺並沒有出現,是由另一位師爺負責輔助凌旭。待午膳過後,凌旭隨口問了府內管事:「薛師爺呢?」
「他說身子不適,在休息呢。」管事回道:「大人,最近天氣反常,一下熱一下冷,一下颳風一下大雨的,容易生病,請大人也要小心。」
「知道了。」凌旭皺起眉,瘦削的俊臉上露出深思的神情。
薛承先……該不會走火入魔了吧?他到底在做什麼?又哪來的蠻力把人打傷、打暈?
凌旭一面踅回自己書房,一面擰眉沉思。
許是想得太入神,連齊時一路跟在他身後,從前廳一直跟到後院,他都沒發覺。等到他一腳踏入書房,齊時才忍不住出聲:「大人。」
凌旭猛一回頭,看到一臉擔憂的忠僕,忍不住惡聲說:「你偷偷跟著我幹什麼?!」
齊時滿腹委屈又無人可訴說,只能哀怨地望著凌旭。「大人,我跟著您好一會兒了,您都沒發現。要我是刺客的話,您早就死了。」
「死什麼死!你就不能說點好話嗎?!」凌旭拉開嗓門罵。「有什麼貴幹?」
「那個……」
「沒事就別來吵我,我要看……」
「看公文嗎?大人,近日沒什麼訟案,又還沒到歲收的時候,您忙什麼呢?」齊時伸長脖子望望書房裡,探頭探腦。「還是……有什麼別的事兒?」
看著直肚直腸的屬下一臉遮掩不住的好奇,一副想進書房的樣子,凌旭心頭馬上起疑。
「你看什麼?!」嚴厲的嗓音沉冷怒問。「我不是交代過,今天誰都不准進我書房嗎?你想幹什麼?!」
「大人,您要體諒我們做護衛的,一點蛛絲馬跡都不能放過。」齊時振振有詞:「您這千金之軀,萬一要是發生什麼事兒,我齊時即使有十個頭也不夠砍哪。」
凌旭冷哼一聲。就算惱怒,也無處發作。
「你好大的狗膽!是不是你早上偷進了書房?不怕我先砍你的頭嗎?」
「您不會的。不過,大人,房裡的那位……到底是誰呀?」
果然還是被偷看到了!這個不要命的、該砍頭的齊時!
齊時不顧大人的臉色有多陰鬱,硬是卡在書房門口,伸長脖子往裡面看。
昨夜的姑娘果然還在!依然睡在長椅上,身上蓋著一件大氅。大人還拿了枕頭來,讓姑娘睡得舒舒服服的。
齊時頓時驚訝得下巴都快掉到地上,他瞪大眼睛,盯著姑娘不放。
「幹什麼一臉蠢相!」眼看遮掩不了,凌旭氣惱地一甩袖,走進書房。「把門關上!我可不想嚇到別人!」
「這這這……」還在震驚中的齊時連講話都打結了。「這怎麼……」
「薛承先昨晚不知在作什麼法,這姑娘誤闖進去,就被打出來了,一直昏迷到現在。」凌旭坐回桌前,不太愉悅地說道:「你就非得這樣盯著她看嗎?」
齊時聽了,差點沒厥過去!
「大人,您的意思是,這姑娘昨晚闖進我們府裡,沒人攔,也沒人發現,還直闖進薛師爺的房間?」
凌旭哼了一聲。「你要這麼說也是可以。」
這話換來齊時的慘叫:「完了!我保護大人不力,居然讓一個姑娘家自由來去!小的該死!小的有幾條命都不夠賠啊!我的……」
「夠了,給我閉嘴!」凌旭受不了地罵起來。「你能不能安靜點?一點小事就這樣大呼小叫的!」
「這哪裡是小事!這是大事,會讓我被砍頭的大事!」
「我說你……」
主僕倆吵得正凶,蜷在長椅上的姑娘似乎被擾得煩了,黛眉微皺,抱怨似的嚶嚀了一聲。
兩個男人立刻噤聲,屏氣凝神,牢牢盯住,戒慎地等她醒來。
結果,姑娘她只是翻了個身,抱緊懷中的大氅,繼續睡她的。
「沒醒?」齊時濃眉一聳,訝異道:「我們這樣大聲說話她竟然沒醒?!」
凌旭搖頭。「從昨夜就是這樣,怎麼叫都叫不醒。」
此話一出,齊時猛地回頭,活像被雷劈到似的,瞪著凌旭那張既苦惱又不耐的俊臉。
「幹什麼?你這什麼表情!」
「大人,你……」齊時又結巴了:「你不是這樣……看了姑娘一整夜吧?」
凌旭撇開臉,只覺得一陣尷尬與惱怒湧上來。
隨風睡了一天一夜。
薛承先也在自己房裡待了一天一夜。
除了必須離開去處理公事之外,凌旭寸步不離地守在書房裡。雖然照常讀書寫字,不過,卻是時不時就望望那個沉沉入睡的姑娘。
公文批到一半,握筆的手還懸在半空中,卻是一抬眼,忍不住就盯著看。
黑髮黛眉,雪膚櫻唇,全身上下不沾一絲俗塵。皮膚如羊脂白玉一般,只除了……頸後?髮絲遮蓋問,怎麼有些不平?彷彿淡淡疤痕……
是習武時留下的嗎?還是……
發現自己盯著姑娘家鮮少示人的玉頸,凌旭覺得耳根一熱,轉開了視線。
沒多久,又瞥了過去。
長椅明明很硬,又不大,她怎能睡得如此舒服呢?
到底還要睡多久啊?
「大人,別再看了。」齊時壓低的嗓音突然出現。「再看,隨風姑娘也不會醒過來,我們連茶杯都摔過了,她就是不醒,您再看也是沒用的。」
說著,高大健壯的齊時神態謹慎地閃進書房,並小心地關上門。
凌旭已經把來龍去脈對齊時稍微解釋了一下。府裡就他們兩人知道他書房裡藏了個姑娘。這些天來,也只有齊時能自由進出大人的書房。
凌旭信任齊時。齊時向來忠心耿耿,叫他保密就保密,叫他小心就小心。凌旭相信,如果哪天叫他為主子犧牲,他也絕對是義無反顧、毫不猶豫地把頭伸出去讓人砍。
不動聲色的收回視線,凌旭繼續看公文,裝作很認真的樣子。
「隨風姑娘真是厲害,不吃不喝都沒關係,就只猛睡。」齊時走到長椅前,蹲下身,好像看什麼珍禽異獸一樣,直打量那張雪白的小臉。
他從沒看過長得這麼清靈秀氣的姑娘,一雙眉卻烏濃得很有個性,臉蛋兒吹彈可破,整個人像精緻的琉璃製品一樣,好像一碰就會碎……
「齊時,不要動手。」凌旭冷冷喝住他。「幹嘛?想輕薄人家?」
齊時登時赧紅了一張黝黑臉龐,不太好意思地縮回手,站了起來。他常常這樣看著看著就忍不住伸出手,總在千鈞一髮之際被大人給罵回神。
對著這樣一個美人兒,還能如此鎮定,真不愧是知府大人。
「大人,她這樣睡下去也不是辦法,難道她師父師娘都不會擔心嗎?」齊時擔憂地問:「我們要不要去問問薛師爺該怎麼辦?」
「說到薛承先,也不知道他在搞什麼鬼!」不說還好,一說之下,凌旭心頭火起。「關在房間裡那麼久,該作的法都作了,他還在瞎忙什麼!我們府衙裡哪有那麼多妖魔鬼怪讓他驅趕!」
齊時無辜地指指長椅。「這兒不就有一個?」
「她哪裡像妖魔鬼怪?」凌旭冷冷問。
「也對。妖魔鬼怪都長得很可怕吧,哪有這麼好看的。」齊時忍不住又盯著看了,並自以為是地評論,還一面點頭。「一定是狐仙,我就說你們上山遇到狐仙了嘛。」
「再胡扯就給我出去!」
齊時很委屈地閉嘴。想多看一下美人兒,又被大人瞪,他只好乖乖垂手站在門邊。於是便清楚聽見由遠而近的腳步聲。然後,門上突然被敲了幾下。
一個略帶疲憊的溫文嗓音傳來--
「大人,您在裡面嗎?」
是薛師爺。他出房門了?
「讓他進來。」
門一開,只見神情憔悴的薛承先緩步走了進來。他的模樣像是在泡菜缸裡浸了好幾天似,衣服皺巴巴的,聲音也顯瘖啞。
「你出關了?」凌旭冷著臉,淡淡地問。
迴避那雙驚人銳利的俊眸,薛承先有些慚愧地低下頭。
「這幾天辛苦了大人您,和其它幾位師爺了。學生稍後會跟大人解釋失職的原因。」薛承先溫和地告罪。
彷彿感覺到書房內詭異緊繃的氣氛,薛承先隨即發現了旁邊長椅上,那個擁著大氅、睡得正熟的人兒。
震驚之餘,也顧不得再說話了,立刻快步走過去。
「她……她在這裡做什麼?!」忍不住失聲問。
「我倒想問問你,怎麼會把人家打成這樣?」凌旭慢條斯理反問,雙目依然緊緊盯著大失常度的薛承先。
「從那天被你震出來之後,她就是這個樣子了。你倒是說說,有沒有什麼法子?」
咦?大人話中那絲責怪之意,應該不是他誤認吧?
大人是在怪薛師爺把隨風姑娘打昏了?
齊時守在門旁,一面迷迷糊糊想著。
「想來,大人跟齊護衛應該都已知道這姑娘的真實身份了?」薛承先問。
「不知道。只知道她不是凡人而已。」齊時忍不住插嘴。
薛承先緊盯著隨風,目光不斷閃爍,好像在做什麼困難的決定似的。
「大人,」他終於開口,雖然盡力壓抑,嗓音卻還是微微沙啞。「學生覺得,這樣的妖物留在世上,還三不五時來驚擾大人,實在可惡,絕非好事。」
「啊?師爺,你……說什麼?!」情況急轉直下,齊時聽了,詫異地張著嘴,看看薛承先,又看看聞言之後依然面無表情的知府大人。
「那你打算怎麼做?」凌旭鷹目炯炯,直視著薛承先。
只見薛承先舉起右手,五指緩緩箕張,彷彿在運氣或打算施法似的,一面說:「學生的建議是,不如就此除去她,一了百了。」
電光石火間,只見薛承先掌心一道紅色硃砂印一閃,就要往熟睡中的隨風猛擊!
「等--」
齊時還來不及街上前,只聽得一聲悶哼,薛承先的手被迅速搶近的凌旭牢牢箝住,險險地擋下了這陰狠毒辣的一掌。
「薛承先!」凌旭極有威嚴地怒喝:「你做什麼?!」
「大人!此物不除,以後恐怕後患無窮!」薛承先額上泌出汗,雙眼發紅,彷彿要射出火焰似的。他用力掙扎,想要掙脫凌旭的箝制。「請讓學生動手!」
「就算她不是凡人,難道就可以任意傷害嗎!」
凌旭用力一甩,將咬牙切齒的薛承先推退了好幾步,隨即身形一閃,站到長椅前,目光凜凜地瞪住薛承先,不讓他再靠近。全身散發出的驚人怒氣,讓人不敢造次。
齊時登時被驚得呆了。薛師爺……不知道是不是之前太過勞累了,以致於有幾分失心瘋的樣子。
而大人平常凶歸凶,但大家都知道他脾氣不好,有點難伺候,可要說生氣到像現下這種程度,還真是沒見過。
當場,凌旭與薛承先兩人互相瞪視著對方,好半晌都只聽見濃重的呼吸聲,沒有人能開口說話。
「嗯……」
極突兀地,一道嬌嫩聲音輕輕響起。長椅上蜷縮著的人兒,此刻正伸展玉臂,一個翻身,長睫顫動了幾下,然後揚起。明眸起初有些迷濛,不過,轉瞬間就瞪大了,盯著她面前的修長背影。
「誰……站在那兒?」嬌嫩嗓音狐疑地問,讓房中三個大男人都大吃一驚。
凌旭略略側過身,讓她看清是他,不過,依然擋在她身前守護著。
「你為什麼會在這裡……咦?」
隨風雖然醒了,卻花了好一陣子才弄清楚自己身在何處。她坐起身,一陣昏眩後,她扶住頭。「我的頭,怎麼這麼痛?」
「醒了就好,你快回山上去吧。」凌旭低頭對她說:「你在這裡兩天了,我想,你師父他們一定很掛念你。」
「兩天?!」嗓音陡然拔尖。「你讓我在這裡睡了兩天?!為什麼不叫我!」
「我……」
凌旭再凶悍,也罵不過耍賴的小姑娘,他懊惱地歎口氣。
「對了,我師妹的雨石!」這事她倒是念念不忘,一看到薛承先,就要討東西。「薛師爺,請你把東西還我!」
薛承先哼了一聲,隨即從袖袋中拿出一塊黑黝黝的石塊丟到隨風懷中。
隨風沒想到這麼容易就把雨石討回來,一愣,抬起臉,困惑地望望凌旭,又望望薛承先。
「東西拿到了,你快走吧。」凌旭下逐客令。「以後別這樣隨隨便便跑到府衙裡,否則,會發生什麼事情,可沒人能說得準。」
這樣冷淡?真是太奇怪了!
明明之前姑娘昏睡時那麼小心伺候,連他多看兩眼都怕傷了她似的,可現在姑娘一醒,卻忙著趕人家走?
齊時想不通,只能愣愣地接收大人的眼色,將門打開,作勢要送隨風出門。
氣沖沖的隨風瞪了凌旭一眼。「不來就不來!你以為我很愛來麼?」
說完,冷著一張小臉,甩袖就走。雪白身影很快便消失在夜色之中。
回頭,齊時只看見凌旭彎腰,小心翼翼拎起那件掉落地上的大氅。
而薛師爺,依然用著隱含怨毒的眼神瞪著門外濃黑的夜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