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近乎愉悅地緩緩起身,沉靜地環視著這個寬闊的新家。
乾淨、簡約,沒有任何一個不實用的東西佔據這個空間……他很滿意。
事實上,這是他父母的老家,這一整排連著的六棟公寓都是,也是移民美國的父母親豐厚收入的其中一個來源。
當他於公於私必須來台北落腳一陣子時,父親就堅持他要住在老家,不能去住飯店。
我們在台北又不是沒房子,沒理由讓你住什麼飯店?
無法推拒長輩的意思,他只好搬入這個不太容易有隱私、且居民過度熱情的中階層老社區裡。
儘管是老社區,卻有台北少見的綠意景致,門前甚至有草坪,而這三十年的古典建物也很堅固,棟距恰到好處。
直到目前為止,他所見到的一切都尚稱滿意。
雖然他能夠忍受別人所無法忍受的環境,熬過超人也無法熬過的考驗,但是在工作之外,他希望盡量能維持單純的生活。
他在上次出任務時斷了三根肋骨,總指揮官堅持要他靜養半年,順道來台灣幫助「盟邦」訓練執法人員,身為美國最精良剽悍的海豹特遣隊副隊長,又是唯一的東方人,這次的任務於公於私他都無法拒絕。
雖然他滿心不願意,甚至不認為自己的傷勢有嚴重到需要休養半年,但他的上司咆哮著大吼:「我可不想失去最出色的部下!」他才勉強點頭。
半年就半年,也許他能夠在這半年內完成父母一直要他做到,他卻遲遲因公而未能完成的婚事。
想到這裡,衛朗冷硬似鋼的神情有一絲放鬆了。
今天中午邂逅的那一個美麗靦眺的小東西,或許將會是他生命中期盼已久的一抹清新。
驀然間,他瞥見窗外那柔弱的身影又出現了,她正在按那個短髮。身材平板得像個男孩,從頭到腳全無一絲女性味道的粗魯女人的門鈴。
她那麼怯柔害羞,怎麼會是那粗魯女人的對手?
一想到詩夢有可能被吼被罵,或者是被乘機大敲竹槓,衛朗全身的血液便開始滾燙沸騰了。
他大步踏向門口--
而在夕陽餘暉中,正打算煮泡麵填飽肚子的亞男下耐煩地打開門,她瞪著門外的人兒,驀然一呆。
「詩夢,你要做什麼?」她瞬間通身充滿警戒。
在與詩夢為鄰的這段日子裡,她的向日葵盆栽被「好心地」拔掉,改種三天就翹辮子的蘭花,她的垃圾桶被「不小心」撞扁了五個,她的信箱被「無意中」塞到爆,她的羊奶被人拿去做人情而喝光……現在連她唯一的交通工具都給撞爛了。
那現在是怎樣?她該不會連這條小命都得賠上吧?
「亞男,我只是想要跟你鄭重的說對不起。」詩夢慚愧地看著她,扭絞著小手無助得不得了。
「不用了,賠償我的機車就行了。」她就事論事道。
「可是、可是我現在……沒辦法賠你,但是我保證我一定會想辦法的!」詩夢急急道。
「我現在又餓又累,老實說,我也沒有心情笑。」亞男坦白道:「因為我只要一想到機車被撞爛,我就一點都笑不出來,你耍不要先回家,免得我失控掐死你?」
最後一句當然是唬爛的,但是聽在甫走近的衛朗耳裡,卻覺得很刺耳。
「原來在你眼裡人命比不上一輛機車值錢。」他冷冷地開口。
亞男一驚,眨眨眼尷尬地看著他,「呃,什麼?」
怎麼她老是在他出現時說出似乎身為女人--或人--不該講的話?
「花小姐有錯,但是你不認為這樣咄咄逼人也有失道德?」他瞇起眼睛看著她。
她氣息一窒,臉色微變。「我覺得你好像沒有弄懂一件事,從頭到尾找麻煩的並不是我。」
難道她長得姥姥不疼,舅舅不愛的模樣就很欠揍嗎?無論有誰錯,統統都是她的錯嗎?
一個女人的長相真的影響這麼大?
「我試圖跟你講理。」衛朗低頭看著怯憐憐躲在自己身後,以逃避衝突場面的詩夢,眼神不禁一柔,「你放心,不會有事的。」
「鄰居先生,你初來乍到,還未搞清楚狀況就想要跳出來做護花使者?」亞男也惱了,忿忿地指責道:「只可惜這齣戲裡有英雄、有美人,就是沒有壞後母,如果你要把我想做成天以欺負美女為樂的變態醜八怪,那麼我只能說,你的眼睛真的非常有毛病,該去眼科檢查檢查了。」
面對她的激動,他的神情依然冷靜淡漠。
「你的機車多少錢?」
她一愣,「你問這個幹什麼?」
「多少錢?」他重複道。
「你該不會是……要幫她賠吧?」她心一跳,瞪著他。
「對你而言,問題不是只需用錢就可擺平嗎?」他面無表情地指出。
亞男勃然大怒,胸口堵著的一口氣幾乎噎死自己。
「你憑什麼以為我是那種貪財的小氣鬼?」她滿臉憤怒又受傷。
「你的行為告訴大家你是。」他挑高一眉,覺得她傷心的神情很是矯情。
如果是個品行高潔、溫柔和氣的女孩有這樣的神情,他或許會覺得有一絲不忍和憐惜,但是對她……大可不必了。
「你的行為也證明了你是個不折不扣的大混蛋!」她氣暈了,管他是不是多年來唯一打動自己心房與挑動誘惑的性感男人,不假思索地脫口而出。
「多謝誇獎。」衛朋不為所動,只是聳起一邊的濃眉。「你開出價錢,從此以後別再找花小姐的麻煩。」
她緊緊握著拳頭,不讓顫抖奪走思考的力氣,
夠了!她不必再站在這裡接受侮辱。
「留著你的支票簿去買保險套和開房間吧!」她大吼一聲,當著他倆的面砰地關上門。
她氣到胃痛、頭暈、想吐……血糖過低造成手腳微微發抖,亞男急忙扶住牆壁以免跌倒。
家有惡鄰居,就是指這種情況吧?
她作夢都沒想到今天中午還垂涎傾慕得流口水的男人,竟然會不分青紅皂白就跳出來教訓她一頓?
亞男感到鼻端熱熱的,但是她拒絕為他的誤解與惡意掉眼淚。她吸吸鼻子,不去理會門外的兩人究竟會幹什麼,走進廚房找出八元一包的蔥燒牛肉麵,然後拿出小湯鍋放在爐子上開始燒熱水。
去他的,她理外頭那兩個活像在演好萊塢愛情肥皂劇的男女做什麼?
吃完泡麵,認真趕工交案子才是正經的。
亞男用最快的速度煮好泡麵,只花了三、五分鐘就唏哩呼嚕的吃了個乾乾淨淨,就在她窩入計算機桌前時,驀然有一絲怔忡--
他們兩個不知道會不會相約去吃浪漫晚餐呢?
「啐,干你什麼事啊?」她猛敲腦袋一記,隨即打開計算機。
再這樣頹喪下去,她恐怕連泡麵都吃不起了。
趕了三天三夜,終於將一個網頁程序趕出來了,E過去「正綠企業」後,亞男油盡燈枯地趴倒在計算機桌上。
如果能這樣一覺不醒,直接找天主報到的話,那也挺幸福的。
只可惜她沒有這樣的好福氣,才剛剛想要合上雙眼好好睡一覺,外頭卻傳來劈哩磅啷吵死人的高分貝噪音。
她呈假死狀態趴著好幾分鐘,試圖忍一忍,看噪音是否會自動消失,可是沒想到聲音卻有越來越大、越來越持久的跡象。
「啊--」她尖叫地跳了起來,面無人色的瞪著外頭。
從窗戶看出去,正好可以看見那位勇猛新鄰居駕駛著一輛閃閃發亮的咆哮鋼鐵巨獸,在草地上輕鬆游曳來去。
她揉了揉眼睛,以為三天三夜沒閉過的眼出了問題。
他在幹嘛?
修、修剪草坪?他在修剪草坪?他居然在修剪草坪?
在這……她看了眼計算機屏幕右下方的小小時鐘數字……早上九點半除草?
那轟轟然凌遲耳朵和腦袋的聲響越發劇烈大聲,她再也忍不住了,一臉想殺人般地衝了出去。
「停停停!」亞男大口大口喘著氣,劈頭就破口大罵:「你以為這裡是美國啊?一大早修剪什麼草坪?嫌力氣太多不會去劈磚塊、挑大便?」
衛朗強壯的手臂操控著那台龐然大物,震耳欲聾的轟然聲依舊,一點都沒有停下來的跡象。
「九點半並不早。」他嘲弄地瞥了她一眼,「不過我想對某些作息不正常的人來說,中午以前都算清晨吧。」
「放你媽的狗臭屁!」三天三夜只喝黑咖啡,除了上廁所外完全僵伏在計算機桌前,到現在尚未合眼睡過一秒鐘的亞男心臟在狂悸,神經在顫抖,滿眼血絲的她失控吼了出來,「我到底是哪裡得罪你了?你從搬過來的那一天起就找我碴,現在是怎樣?人長得醜有罪啊?讓你覺得沒有好好修理我一頓對不起自己?」
他目光閃過一絲微訝,有點好笑,但是仍然面無表情地聳了聳肩。
「我沒有找你麻煩。」
「見鬼了,你沒有才怪。」她鬢邊突突劇烈抽跳,一手壓著太陽穴皺眉咬牙道:「你可不可以暫時關掉那個怪物一分鐘?」
他莫測高深地盯著她,或許是她慘白的小臉和那明顯的黑眼圈打動了他心底某一處,衛朗靜靜地關掉轟轟作響的機器。
頓時,天地間恢復一片清靜。
亞男幾乎因為這一瞬間的安靜而感動到軟倒在地。
她定了定神,確定自己不會暈倒才謹慎地開口,「這樣好多了。」
「你到底有什麼問題?」他挑剔地低頭看著她問道。
「我沒有問題,是你才有問題,你大白天除什麼草?」她始終對耳膜受損、心靈受創而遲遲不能釋懷。
「為什麼我不能除草?」
她一時語結。「因、因為……又吵又沒必要,這片草地不過幾根草,直接叫環保局的人來就好了嘛。」
「浪費社會資源和公帑。」他面無表情,但嗤之以鼻的意味濃厚極了。
「你是道德重整委員會的啊?」她很不爽。
「如果你不介意的話,談話到此結束。」話一說完,衛朗就自顧自的推著機器轉身走開了。
「什,什麼?什麼東西?」她目瞪口呆,幾乎氣到元神出竅。
機械怪物咆哮聲再次響起,聲聲戳入她耳膜裡。
她忿忿然地大步走回屋裡,砰地一聲,大力甩上門。
可惡!
雖然他是個惡鄰居,而且是個標準的以貌取人會會長兼野蠻自大男,但他仍然是個強壯又性感的肌肉男。
有好幾次,亞男不可避免又難以控制地隔著窗戶偷偷看他在洗吉普車,或是剛慢跑回來……
呀,當他黝黑的臉龐上汗水滑落,結實的胸膛滲汗濕了一大片衣衫時,她著迷到瘋狂想衝出去替他舔掉那鹹鹹的汗水……她一定是中邪了。
「我怎麼能夠迷戀一個男人的身體而討厭他的靈魂呢?」她一手捂著額,覺得頭好痛。
但也許她的頭痛是來自於已經連續一個星期吃泡麵和喝黑咖啡了。
再這樣下去,早晚有一天她會肚穿腸壞胃出血,再不就是以本世紀最新木乃伊的姿態嗝屁。
而且死後還被驗出是個處女膜完好的沒人要老姑婆,這又是另外一大悲慘、難堪的打擊。
「為什麼我的人生這麼淒慘?」她趴在窗邊,怔怔地看著隔壁猛男在釘東西,邊自我嫌惡。
就在這時,彷彿嫌打擊不夠似的,她又瞥見清麗脫俗款擺生姿的詩夢害羞地走向猛男。
猛男停下了捶打的動作,鋼鐵般的冷臉露出了一絲微笑,看得她嫉妒得要死。
「為什麼有味道的好男人統統都喜歡有氣質的美女?」她抱怨完後才搖頭猛呸,「呸呸呸!他算什麼好男人?他不過是一頭……長得很帥的熊!而且是脾氣暴躁又瞧不起人的爛熊,臭熊!」
就算他有壯碩挺拔的好身材又怎樣?就算他舉手投足間流露出濃濃的男人味又怎麼樣?
可是儘管怎麼說服自己、詛咒他,亞男仍然無法控制兩眼直盯著他猛流口水的動作。
尤其,她好羨慕當詩夢掩著唇輕笑起來時,他眼底閃過的那一抹溫柔笑意。
他肯定非常喜歡詩夢。
「唉。」她發現自己的胃亂槽糟的。
她在窗邊消沉了好一陣子,看著他倆相談甚歡的摸樣,心臟沉甸甸得完全無法放鬆。
不不不,再這樣下去,她會在角落裡變成化石還長出蜘蛛絲來。
亞男振作了一下精神,強迫自己離開那令人心痛的窗戶邊,到房間裡換掉身上穿了三天皺巴巴的T恤和牛仔褲,換上比較不那麼皺的T恤和牛仔褲。
鏡子裡的自己淒慘落魄得像一隻鬼。
她搖了搖頭,抓過一頂棒球帽罩住亂糟槽的黑色短髮,背著包包,穿上舊球鞋就往外走。
正經過他們倆時,她隱約聽見他倆聊笑的音浪傳來。
可惡,要調情不會進屋裡去嗎?一定要在外頭調情給別人看喔?
她故意投以冷冷不屑的眼神,一點都不掩飾她的厭惡與輕蔑之情,大步地走向對街的公車站牌。
拜美麗溫柔體貼的花詩夢小姐所賜,她現在得以「百萬奔馳公車」代步,對此,她真是「感激涕零」到了極點。
她邊過馬路邊在心裡忿忿不平的罵著,沒有注意到一輛跑車闖黃燈呼嘯而來,路人驚呼聲響起,待她聽見引擎吼嘯逼近時,已經來不及了。
車、車子?!
她瞬間僵立當場,腦中一片空白。
已可預期的重大撞擊力與痛楚卻沒有在下一秒發生,她只聽到一聲低咒伴隨著被鋼鐵般緊箍的感覺,隨即被抱跌飛出去……
她跌落重壓在一具堅硬溫熱的巨大物事上,胸腔裡的空氣乍時被壓搾一空,她喘氣咳嗽著,拚命掙扎著想要吸一口新鮮空氣。
「咳咳咳……」怎麼回事?她像是被輛坦克車壓倒在地。
在鬧烘烘嘈雜聲中,亞男這才注意到自己被衛朗攬擁著扶坐了起來,頭暈目眩渾身酸痛的她傻傻地抬頭看著他冷硬的臉龐。
「你還好嗎?」他瞇起眼睛,看起來像是在生氣。
她驚魂未甫,但是看到他慍怒的雙眸時,邊咬著打戰的牙關,邊惱怒道:「我很好,死不了。」
「下次想自殺別挑大白天,驚嚇大眾還阻礙交通。」他咬牙切齒的嘲諷。
「你、你你你……我可沒有請你救我。」她受驚過後的腎上腺素緩緩消褪,整個人無法抑止地劇烈發起抖來,貝齒喀喀喀地輕敲著,
「是,我也開始懷疑自己到底是中了什麼邪?」他受傷的肋骨掠過一絲疼楚,這令他更加惱怒了。
該死的!他的肋骨沒事,他也拒絕有事!
冒著肋骨再次斷裂的危險來救這個不知好歹的女人,真是他近年來所做過最奇蠢無比的行為了。
「也許我不會被車子撞死,而是被你壓死的。」老天,他結實有力的肌肉把她胸腔裡所有的空氣全撞了出去,直到現在她還拚命在喘氣。
「你……」他強忍住罵髒話的衝動,臉色鐵青緊繃。
「你們沒事吧?」詩夢像只粉蝴蝶般翩翮飛舞而來,緊張兮兮地看著衛朗。
「你是想問他沒事吧?」亞男冷冷地道。不是滋味地發現詩夢根本連看都沒有看她一眼,一雙大眼睛完全黏在猛男身上。
「我從來沒有見過比你還要不識好歹的人。」他慍怒地瞪著她。
不知怎地,她總能夠撩起他骨子裡最暴躁易怒的那一面;他十七歲後就完美壓抑住的血氣方剛在遇到她的一瞬間莫名甦醒了過來。
她真是個最最最不可愛的女人!
「我也很抱歉我自己被你救了。」可惡,她根本不想這樣說的,可是沮喪和酸痛與嫉妒、失落……莫名地纏繞而來。
似乎她就是不能夠和他和平相處,似乎她在他心目中就是個身心都醜陋到不行的麻煩精。
在他心底……想必她連詩夢的一根腳趾頭都比不上吧?
亞男忍不住苦笑。這是當然的,那還用得著說嗎?真笨。
「既然你沒事……」衛朗絲毫不掩飾想遠離她的念頭,冷冷地開口。
「我沒事。」她咬牙切齒的吐出這個三個字,也許是因為看到詩夢的小手攀上他的手臂,而他溫暖有力的大掌也親密地拍拍她安撫。
承認吧!鄧亞男,你是羨慕到流口水,嫉妒到快瘋掉。
他面無表情地點點頭,隨即低頭溫柔地回答詩夢緊張關懷的詢問。
「是的,我很好……不,我沒有受傷,你放心。」
亞男背脊僵直緊繃著,試圖忽略心口該死的煩悶感和手肘隱隱傳來的酸疼……
她昂首大步走向對面的公車站牌,努力眨掉眼眶不爭氣的濕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