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逢月底,就是四季結算業績的日子,撇除另外一個放大假回去探親的超級業務樸翔毅之外,名次大致底定。
全雅成還是穩坐第一,而且,他很驚訝的發現,上班才兩周不到的韓約曦居然也有不錯的成績,雖然沒有擠進整個四季的前五名,但在人才濟濟的C部,排名第七。
上班兩周,擠入第七,如果再加一些時間,她絕對有跟其它人一起競爭前五的能力。
乍看之下是個容易上當的阿呆,卻有鼓動客戶簽約購屋的能力,他見過她跟客戶講話的樣子,與她恍神的時候,判若兩人。
那女人實在令人費解。
是不是剛好在想她的關係,一抬頭,居然剛好對上她的眼神。
眼睛很大,睫毛彎彎的,淡藍色的眼影很適合夏天的感覺。
跟時下強調自己是淡妝的女性不同,他曾聽她跟何婷婷開玩笑說自己化的是無敵大濃妝--他不知道所謂的濃妝是怎麼回事,只知道,她給人的感覺很自然,就連香水都一樣,是種淡雅的素馨。
桌子對面,韓約曦忍不住出聲,「看什麼啦?」
哪有人這樣盯著人家看的,這樣,感覺很怪耶!
看什麼?
當然不能跟她說在看什麼。
剛好瞥見地上剛剛放上去的黃色瓦楞紙板,全雅成順口答道:「我在看你後面的板子。」
韓約曦狐疑的回過頭,她背後哪有什麼板子?
知道她不會注意,他出聲點她,「地上那塊,宣傳別墅的。」
她看了看總價,把臉轉回來,「你推得出去?」陽明山上,獨棟獨戶,還有游泳池跟庭院,總價兩億。
「剛好有個客人在找。」
小女子瞇起眼,價值兩億的別墅都可以馬上賣出去?這樣她要怎麼拚過他?雖然說她在這裡是新人,但她在希望住屋可也是殺手級的業務呢。
跟他交手以來,好像沒正式佔過什麼上風,除了在工作上贏過他之外,也不知道該怎麼出那很難言明的悶氣。
啊,可惡。
小手用力在鍵盤上一敲--
旁邊,朱止玲連人帶椅子滑過來,「你這樣計算機會壞掉啦。」
「我悶嘛。」
「悶歸悶,但計算機很貴,而且,」朱止玲提醒她,「這是你自己的計算機耶,弄壞了沒人會賠給你。」
瞪了全雅成一眼,韓約曦小聲說:「那個人怎麼這麼討厭啊?」
「你才討人厭。」
「我?喂,你還是不是我朋友?」
「你對他有偏見,所以老是對他發神經。」
「我哪有。」
「還沒有?」朱止玲扳著手指開始舉例,「你現在每次停車都會故意停他隔壁,停得很歪,讓他出不來,在茶水間如果看到他要過來,就猛在熱水機裡面加冷水,讓他沒辦法沖茶、沖咖啡,有女生找她,你會在便利貼上寫女生兩個字,然後還畫起圈圈--這不叫偏見叫什麼?」
「這叫……」是偏見沒錯啦。
因為很彆扭嘛。
雖然說他們現在互相握有對方的把柄,但相對於她的不安,他好像很老神在在,完全不把那件事情放在心上。
「你啊,平常這樣沒關係,可是下星期每月一次的大挑戰,林伯在場,你可別當著他的面發神經喔。」朱止玲提醒她,「林伯不知道前因後果,你要是小心眼病發作被林伯留上神,到時候衰的人是你。」
「知道了啦。」
六月初,四季房屋中介的C部照例舉行每月一次的聚餐。
吃的是義式晚餐。
地點是西亞飯店的一樓。
韓約曦對於這個意外,完全說不出話來,也許是心裡彆扭,她總覺得那些來來往往的侍者,似乎有人還記得她,畢竟,在結婚典禮前兩個小時被丟下的新娘應該不多。
然後,根據禍不單行原則,第二件衰事果然很快的發生--因為大桌子不夠位子,她被迫與全雅成坐飯店特別為情人設置的那種情人小桌。
原以為在辦公室隔著桌子大眼瞪小眼已經夠尷尬了,沒想到,尷尬也有更上層樓的機會。
去上化妝室回來的韓約曦遠遠看著那張真的再也坐不下人的十人桌一眼,抓住剛好經過的侍者,「能不能想辦法並桌?」
突然被抓住的侍者嚇了一跳,「並、並、並桌?」
「就是把兩張桌子並在一起。」開玩笑,她要真的跟全雅成一桌,沒吃完就胃痛了,「桌子是方的,移動一下就可以了。」
「抱歉,因為我們的桌子都是固定好的……」侍者唯唯諾諾,對於眼前揪住他領子的女人,只覺得想跑。
固定喔……哎,她想也是,為了怕客人太隨性,有的飯店的確會把桌子用最原始的方法定位。
認命的拖著步伐,往楊書緒剛剛告訴她的方向移動。
小小的角落,小小的桌子。
讓人聯想到Burberry的淺米格子桌巾上,放著小小的蠟燭,淡淡的玫瑰馨香飄散著。
全雅成已經開始用餐了。
發現有人拉開前面的椅子,他抬起頭,見到一張儼然頗為鬱悶的小臉--不知道該算優點還是缺點,表現得這麼明顯。
很多時候,她實在不像在社會打滾多年的人。
這樣的年紀,這樣的資歷,她應該更精明、更世故一點,可是她卻沒有,她總是高興得很明顯,然後,嫌惡得很明顯。
見她遲遲沒有坐下的意思,他開口道:「你如果喜歡站著,我是不反對,能不能不要剛好站在我前面?」
「誰喜歡站著?」這人講話能不能不要那麼討厭。
「不喜歡站著那就坐下。」
韓約曦坐下,看著全雅成很自得的吃著熱騰騰的海鮮面,完全沒有多看她--他看她,她覺得怪,他不看她,她還是覺得怪。
剛好這時候侍者拿菜單過來,免除了她眼睛不知道該看哪裡的憂慮。
他的面好像很好吃,可是如果她點一樣的,一定會被他笑,她才不要為了貪吃,在他面前更抬不起頭來。
她朝印刷精美的菜單上一指,「這個吧。」
「好的。」
點完餐,兩人開始再度大眼瞪小眼。
前菜怎麼還不送來?
韓約曦左顧右盼,止玲在那個大桌子吃得好開心,何婷婷依偎著楊書緒,被暱稱為林伯的主管林伯俊好像也一掃上個月C部業績敗給A部的鬱悶,不知道講到什麼,一副眉飛色舞的模樣。
再度無聊的左顧右盼……瞬間,對上了一雙眼,全雅成那雙不知道該算是固執還是好看的眼睛。
「不用那麼緊張,沒人會記得你。」
聞言,韓約曦心中一跳,他怎麼會知道她在想什麼?
雖然知道自己此刻的表現一定不太好,但她還是習慣性的嘴硬,「誰跟你說我緊張啦?」
擺出一個很愜意的姿勢,用肢體語言告訴他,她現在好得很。
全雅成笑了笑,「現在才把手鬆開已經來不及了,看看你前面的桌巾被扭成什麼樣子?」
被扭成縐縐的樣子。
小君說過,她一緊張就會捏東西,捏裙子、捏外套、捏圍巾,什麼都沒有的時候,會握拳頭。
小君知道不奇怪,他們是姊弟,雖然中間分離了十多年,但姊弟終究是姊弟,那是她自小就有的習慣。
但是,全雅成是怎麼知道的?
他們同事還不到一個月呢。
何況他們又是業務,幾乎每天都要往外跑,真正相處的時間並沒有那樣多,就算他有過人的觀察力,但感覺還是很怪啊。
「飯店每天往來的人有上千,不會有人記得你。」全雅成見她有點彆扭,又說了一次,「放心吧。」
聽見他這麼講,韓約曦不假思索的脫口而出,「可是,我覺得好幾個人都在看我。」
一進飯店餐廳,她就有這種感覺。
距離她穿著婚紗跟安德烈在大廳追逐才一個多月,說不定真的有人記得,總覺得有點奇怪,但這樣的心情又無法對誰說--所以當全雅成講出那些有點接近安慰話語的時候,她不自覺的就將自己的感覺說出來。
「他們會看你,是因為你在看他們。」
什麼意思?不懂。
見她臉上出現疑惑的神色,全雅成放下刀叉,「如果你是侍者,發現有個客人一直在看你,你第一個想法是什麼?」
「需要加水或者點餐吧。」
「所以他們也以為你需要服務,又不能貿然過來打擾客人用餐,只好一直看你什麼時候會把手舉起來。」
哈哈,原來是這樣喔。
她怎麼都沒想到,服務生是要注意客人的狀況沒錯。
哎,害她擔心的呢,東西送來了也沒碰,原來……呼!
「放心了?」
「嗯。」
「那吃吧。」
「嗯。」找到合理的解答,韓約曦放下心拿起前面的葡萄酒一口氣喝掉,招來侍者倒了第二杯之後,又像是想起什麼似的,「你幹麼跟我說那些啊?」
他們在辦公室老處不好不是嗎?何況,聽何婷婷跟朱止玲說,全雅成是個典型的獨善其身者。
不是大善人,但也不壞,就是有點事不關己的感覺。
她問得容易,另一端,他卻有點被問倒的感覺。
為什麼會突然出言安慰,又替她找個安心的理由,他也說不上來,也許,喜歡看到她眉頭鬆開的瞬間吧。
每次她解決了什麼疑難雜症,或者是剛剛簽完約,臉上都會露出很高興、很高興的神情。
有點呆,有點好笑,但還不難看。
面對她等候答案的臉,全雅成微微一笑,「你是小孩子嗎?問題這麼多。」
「你是老頭子啊,講話講一半。」
說完,兩人又恢復在四季裡的大眼瞪小眼,一秒、兩秒、三秒鐘過去,不約而同笑了出來。
「你在笑什麼?」
「你又在笑什麼?」
「我在笑為什麼我們講話老是這樣,好不到三分鐘又針鋒相對。」這段時間以來,他們也不是沒有好好說過話,只是總很難將那種大人的情緒延續,拿起葡萄酒再次一飲而盡,韓約曦沒忘記剛剛的問題,「那你呢?」
全雅成笑笑,「跟你想的差不多。」
「真的?」
「真的。」假的。
他才沒有想到什麼好好相處之類的話題,他笑只是因為她剛剛的笑臉讓他想起剛出爐的麵包而已。
而他知道,如果對一個成年女性說她的笑容很像麵包,他就等著被記恨一輩子,有點腦袋的人都不會這麼誠實。
「喂,全、全雅成。」很少叫他的名字,韓約曦覺得有點彆扭,「我們以後好好相處好不好?」
他聞言有點啼笑皆非,這女人不會醉了吧?才兩杯葡萄酒而已。
好好相處?
從第一次見面到現在,他從來沒有針對過她。
此刻,她的臉色微紅,眼神有點迷茫,全雅成想她是醉了--因為她居然對自己笑。
說不上來什麼感覺!
這個莫名其妙得超出他理解範圍的女人,此刻,居然有點可愛。
她笑得更迷茫……
正想勸她別再喝了,只見她閉了閉眼睛,接著,往前一倒。
「歡迎收聽今晚的愛情時光,我是DJ愛麗斯,節目開始首先為各位播出的是啷當六便士的kissme。」
隨著話尾落下,一陣清甜的前奏響起。
趁著等待紅燈的時候,全雅成伸手將車內音響的音量關小一點,順便看了副駕駛座上雙眼無神的韓約曦。
她的酒量還真不是普通的差。
「沒辦法,她一沾酒精就會醉。」朱止玲在把韓約曦的地址抄給他的時候說,「她應該還能走啦,你扶一下就好,還有,你不要為了想讓她清醒亂搖她喔,不然她會吐得你一身都是。」
一行人到後來只剩幾個清醒,各自分配要送的人回家,一說出居住方向之後,他就分配到韓約曦,原因很簡單,因為順路。
看了一下地址,他大概知道位置。
其實離他家不會很遠,開車的話大概十分鐘就到了。
他從來不知道原來每天都會經過韓約曦家的巷子口。
廣播中的Kiss me還在響著。
旁邊那個自從上車後就沒再吭聲的人突然發出聲音,「哎。」
「怎麼?」
「你知不知道這首歌?」
全雅成想也不想就回答,「沒聽過。」
「叫kiss me,之前有個英國皇室結婚就是放這首歌,我在電視上看到轉播的時候,就想我結婚的時候也要放這首曲子。」韓約曦稍微坐直了一點,「不過我那時沒想到會跟一個喜歡中國文化的外國人結婚,他說想要中式婚禮,中式婚禮當然就不能放kiss me,可是我也沒意見。」
「以後還有機會。」
其實,他從來就不是安慰別人的料,只是看這個麵包臉耿耿於懷,總覺得有點不太忍心。
那種感受很奇怪,就像看到小孩子跌倒時會去扶一樣,當她流露出小狗氣質的時候,會忍不住去摸摸她的頭,讓她好過一點。
「又不老,也不醜,會有人要的。」
「誰?你嗎?」
「我?」他笑笑,「我還沒打算結婚。」
「你這種人一定很難找到對象的啦。」
對於她的直言,全雅成也不否認,「大概吧,我的要求是很多。」
「例如?」
「聰明,但不要太精,要有正當的休閒娛樂,對老人跟小孩子有耐心,基本的家務要上手,帶出去應酬的時候要大方得體,能夠配合我的人生計劃,結婚後願意辭去工作在家……」
「停、停、停。」韓約曦露出難以置信的眼光,「你現在是皇帝在選妃嗎?太嚴格了吧?」
「結婚是一輩子的事情,我不想衝動用事。」
「你現在是在譏笑我?」
「我才沒那麼無聊。」全雅成的雙手放在方向盤上,車子在週末夜晚穩穩的前進著,「不過我倒是想告訴你,你對這件事情的反應太大了,你自己不忘記,是沒辦法叫別人忘記的。」
「這種事情哪那麼容易忘記?我頹廢兩個星期就出來工作,已經算是奇跡了,要是一般人,說不定在家窩個三、五個月。」
就在講話之間,到了小紙片上面所寫的街口。
巷子口左右各停了一台車,全雅成看了一下距離,大概只有March過得去。
他下車,繞過車尾,拉開車門,「出來吧,我送你進巷子。」
「不用了,我要去那裡。」
那裡,是一家名為深海的酒吧。
全雅成當然不會忘記,他們第二次見面就在那裡。
「還喝啊?」
「不是啦,我找、找人。」
他扶著她,搖搖晃晃的進入地下室,穿過那深藍色的美麗空間,再搖搖晃晃的走到吧檯邊,小手往那充滿現代感的桌子一拍,「易天君。」
那個曾經讓何婷婷與朱止玲讚歎不已的美少年酒保抬起頭來,很快的繞出吧檯伸手把她接過去。
「小君……」韓約曦將弟弟的脖子摟得緊緊的,「見到你好好喔。」
「發什麼神經啊。」易天君安撫似的拍拍她的背,一面還不忘跟全雅成道謝,「謝謝你送她回來。」
全雅成微笑回答,「不客氣。」
然後,他走出深海。
然後,他繼續將車子駛往回家的路。
所不瞭解的是,在看到韓約曦整個人仆倒在那個名叫小君的美少年酒保身上時,心中湧起的感覺究竟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