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花廳內等候多時的錢寶兒連忙跳了起來。這東宮真不是什麼好地方,連妹妹見姐姐都要經過重重通報,等上大半個時辰。
從花廳到太子妃的住所是條長長的通道,兩旁種著整整齊齊的杉樹,毫無情趣可言。錢寶兒不禁暗中撇嘴:「東宮還不如我們家漂亮呢,真不知道是該說太子節儉好,還是說他吝嗇好。」
正東看西看時,那太監高聲道:「錢寶兒到——」
立在朱漆大門兩旁的宮女挽起錦簾,示意她進去。錢寶兒一連過了七重簾子,才見到半躺在錦榻上的錢明珠,她心中歡喜,奔過去叫道:「大姐——」
兩旁的宮女齊齊咳嗽了一聲。
錢寶兒一怔,回悟過來,連忙參拜道:「民女寶兒拜見太子妃……」
錢明珠半躺靠在軟榻上,見到她便伸出了手,「自家姐妹,勿需多禮。你們先下去吧,我與妹妹有話要說。」
「是。」宮女們放下簾子退將出去。
錢寶兒一個箭步衝到榻邊,握住她的手道:「姐姐,聽說你病了很多天了,所有太醫都瞧不出個所以然來,怎麼搞的啊?哪不舒服,我看看……」
錢明珠比了個「噓」的動作,確定屋內無人了,才低聲道:「你略通醫術,你看我像是有病的人嗎?」
錢寶兒瞪大了眼睛,只見明珠披散著長髮,氣色雖然看上去很是虛弱,但一雙眸子卻是清亮如水,顧盼有神。
「原來你——」
錢明珠又噓了一聲,衝她眨了眨眼睛。
這下輪到寶兒不明白了,「姐姐,你為什麼要裝病?現在外邊人人說你因為不得寵,所以鬱鬱寡歡一病不起,說你福薄,怕是活不了多少日子了,朝中幾個大臣都開始勸說皇上給太子另立新妃,被炒得最熱的就是那個王芷嫣!」
「放心,太子正妃,不可能朝令夕改,只要我還不死,是立不成新妃的。」錢明珠語音淡淡,很不以為然。
「可姐姐也不用裝病啊,為什麼要把事情搞得這麼複雜?聽說太子不喜歡姐姐,新婚之夜捨你而去,是不是真的?」
「是。」
「真過分!他怎麼可以這樣對姐姐?為什麼?」
錢明珠道:「這是皇族的特權,沒什麼好驚訝的。」
錢寶兒皺起了眉,「這真不像是大姐會說的話呢,看來你把奶奶教你的,都給忘光了。」
「恰恰相反,正是因為記著奶奶所教的,我才隱忍到現在。」
「姐姐的意思是你現在在故意示弱?」
錢明珠沉默了一會兒,才道:「寶兒,你從小到大聽過的最讓你惱怒不甘的話是什麼?」
「惱怒不甘心?嗯……十三歲時,師父說了我一個笨字,我記到現在。應該就是這句了。」
「而我,是有人對我說讓我安分守己,不要玩心機耍陰謀,盡做些偷偷摸摸見不得人的事。」
「啊?」錢寶兒挑了挑眉毛,「太子這樣對姐姐說的?」
「我本想相安無事地當好太子妃,配合他塑造一個賢德明理的長孫皇后第二,但既然他這樣說,我若不做點什麼,豈非很對不起太子的明察秋毫、英明睿智?」
錢寶兒「撲哧」一聲笑了出來,「人人都說我們三姐妹裡大姐脾氣最好,現在這算什麼?兔子急了也咬人?」
錢明珠卻沒有笑,她搖了搖頭,幽幽道:「從來沒有人,傷我傷得那般狠……我看見滿屋的喜慶紅色中,我的自尊就像那散落的珍珠一樣,四下迸裂,崩潰,顆顆破碎……我不甘心,我不甘心!是誰賦予他那樣的權利這樣羞辱我?只因為他是太子我是平民?」
「姐姐……」錢寶兒從未見過大姐這個樣子,心中有點慌亂,忙握緊了她的手。
「妹妹,你等著看吧。東宮是阿修羅的戰場,而我,一定要贏!」
這一刻,寶兒看見她眼神傲絕,忽然心中微顫。
回家的路上,轎子出了宮門,掀起簾兒往回看,十二月淡淡的陽光下,東宮的匾額看起來也不那麼璀璨亮堂了。
權勢富貴,它葬了多少女人的一生?而她的姐姐,她那外柔內剛異常驕傲的姐姐,能否闖出自己的一番天地來?阿修羅的戰場,非贏,即死。
錢寶兒走後不久,來了一個貴客。這可真是貴客,那雙鳳靴踏足東宮時,連躺在榻上裝病的錢明珠也不得不起來迎接。
「明珠叩見皇后娘娘……」
「快起來,既然有病在身,這些繁文縟節的就免了吧,快躺好。」皇后示意身後的宮女將禮物捧上,「這是年前達殷城進貢來的千年人參,興許對你的病情有些幫助,讓宮女們熬在粥裡日進一碗,這身子就會慢慢好起來了。」
錢明珠看了看錦盒內的千年寶參,眼珠由淺轉濃。無事不登三寶殿,對於皇后的來意已猜到了幾分,當下恭敬地答道:「多謝皇后掛念了。」
一旁宮女搬了椅子過來,皇后在床邊坐下,拉起她的手感慨道:「這才幾天沒見,一個嬌滴滴的大美人就瘦成這樣了,我可憐見的,真是作孽。」
錢明珠笑了一笑。
「旭琉那孩子也真是的,妻子病成這樣,他都不來看看!來人啊,傳我的旨意,讓太子速速來此。」
「皇后——」戲演到這分上,錢明珠只能順著戲碼出聲阻止,「太子有國事要忙,臣妾的病又不是什麼絕症,何苦去打攪他。」
皇后等的就是她這句話,道:「明珠,照理說夫妻間的事情本不該由外人插手,但旭琉身份不同,他是當朝的太子,未來的儲君,一舉一動都影響頗大……」
錢明珠柔柔打斷她:「皇后有話,不妨直言。」
皇后臉上露出尷尬之色,猶豫了半天,哈哈一笑道:「其實明珠這麼聰明,肯定已經猜到我的來意了對不對?是這樣的,上次選妃時,有位王姑娘與你一樣,都過了我們考驗。後來因為皇上比較欣賞你,所以選了你當正妃。此事本來那樣就算了,可是現在被那些多事的大臣們翻了出來,說……」
「說既然我不受寵於太子,就需為太子另立一位新妃,是這樣嗎?」錢明珠微微而笑,笑得有點莫測高深。
皇后忙道:「不不不,不是另立,只是再立,再立而已。」
錢明珠的反應是揚了揚眉。
「你放心,既然皇上當初選了你,你就是正妃,這位置誰也動你不得。那位王姑娘,只是側妃而已,低你一輩。」皇后拉著她的手,一副過來人的模樣,「母后知道你才嫁來沒多久就立新妃,著實委屈了你,但是身為皇家的媳婦,咱們沒有其他選擇。其實宮裡的女人最苦,丈夫何止是三妻四妾,我們不但連半個不字都不能說,還得笑著接納她們,維持正室的尊嚴。」
錢明珠低垂著眼睛道:「此事但憑皇后做主,明珠一切聽娘娘的。」
皇后喜道:「我就說明珠最是明理,果然如此!瞧瞧,這麼懂事的太子妃,真是我們皇家之幸、太子之幸呢!那就這麼定了,下月初五,迎娶側妃。」
「希望到時臣妾的病已經好了,可以出席娶妃大典。」
「那是自然,到時候還要讓她拜你這個姐姐呢!」皇后本來怕明珠這邊不好說服,誰知她竟是如此柔順,一說就成。眼見任務順利完成,不禁大感喜悅,又閒聊了好一會兒,才眉開眼笑地走了。
錢明珠坐在床上靜靜地想了半天,忽然扭頭對宮女道:「把鏡子拿過來。」
一宮女依言取來了鏡子,奇怪地看著這位新太子妃,見她左照右照的,便脫口說道:「太子妃不必照鏡子,就已經夠美的啦!」
「美?」錢明珠笑了一笑,「允如你知道嗎?在宮裡最不缺的一個字就是『美』。我照鏡子不是想看自己美不美,我只想看看我的這張臉,能不能將任何情緒都掩藏得滴水不漏。」
銅鏡裡,芙蓉面上眉眼恬靜,目光盈盈如水,哪有半分不快樂、不甘心的樣子?
但是,這樣的反應不是逆來順受。忍?絕不。
當今天下誰的刺繡最好?
問十個人,九人會答你:「當然是錦繡閣的沈三娘,她的刺繡可是一絕,萬金難求的珍品。而且三娘脾氣怪,性子懶,往往隔個好幾年才繡一件,真可算是慢工出細活了。」
當被欽點為太子側妃的護國將軍王明德之女王芷嫣,想在出嫁時穿件三娘繡制的新衣,故而特地派人送了厚禮去請時,錦繡閣的人答她:「三娘最近在閉關,恐怕無法為王小姐效勞了。」
……
當今天下誰是金飾巧手?
問十個人,九人會答你:「當然是瑞雅齋的鄧大師傅,不只是金飾,珍珠瑪瑙翡翠玉石,到了他手裡,莫有不物盡其用,發揮出最大特色的。瑞雅齋得以在同行裡穩佔第一把交椅,五成靠了鄧大師傅的手藝!」
王芷嫣想訂製一套頭飾,瑞雅齋的人答她:「真是對不住了,王小姐。大師傅最近沒空,要不,請二師傅給您做?我們二師傅的手藝那也是頂瓜瓜的。」
……
不只是沈三娘、鄧師傅,凡是王芷嫣想要的,十有八九都碰了壁。諸事不順,弄得王大小姐極度鬱悶,只能退而求其次。在名號上已低了錢明珠一籌,如今又在嫁妝上輸給她,真是可恨……
想當初錢明珠出嫁時,可真是十里紅妝,轟動了整個京城,抬彩禮的人從宮門口一直排到錢家門口,弄得夾道兩旁的老百姓都紛紛圍觀,驚歎著錢家果然豪富,把女兒嫁得那般風光。
就這樣,為了嫁妝已經煩慮不堪,東宮那邊又傳來了一個打擊她的消息——
太子妃的病漸漸好了。
錢明珠身圍貂皮錦裘,慢吞吞地沿著白玉石廊走著。這日的天氣特別好,陽光燦爛,樹靜無風。自從她的「病」漸漸好轉後,太醫非常好心地建議她多出去走走,因此她就非常聽話地帶著貼身宮女游花園。
東宮由於太子節儉、討厭鋪張浪費的緣故,花園裡也沒什麼名花異草,只有幾株老梅樹不畏嚴寒,在這寒冬臘月裡依舊款款盛開,景色頗有幾分別緻。
錢明珠來了興致,說道:「這梅開得倒好,來人,取剪子來,我要親自剪幾枝下來帶回去插在瓶裡。」
當即有人搬來了凳子,有人取來了剪子,宮女們扶著她踩上椅子,起初還有幾分擔慮,怕她一個不慎摔下來,但見她動作乾脆利落,大家便將注意力轉向哪枝梅花更漂亮上了。
「那邊那邊,左邊一點,對,那枝最好看!」
「我覺得右上邊那枝更好看,生著孿生花骨朵呢!剪那枝吧!」
「再高一點……呀,夠不著,要不要取墊子來……」
太子旭琉正與幾位文人名士自議事廳內走出,經過花園,遠遠便看見梅樹下圍了一群人,鶯聲燕語的好生熱鬧。
幾個文人不禁好奇地停步觀望,其中一白衣人笑道:「人說今冬酷寒更甚往昔,但太子處,仍是一派春色盎然啊。」
旭琉臉色一變,大步走了過去。有眼尖的宮女看見他,嚇得頓時退讓開去,因此本來被眾人遮住的錢明珠便露了出來。她正掂著腳尖剪下高處的那枝寒梅,雀躍道:「我剪到啦!」
得不到預期的附和聲,錢明珠略感驚詫地轉頭看去,見到太子,笑容頓僵。
「你在這幹什麼?」
完蛋了,太子的臉色好陰沉……宮女們又往後悄悄縮了幾步。
失措只是那一剎那,驚訝過後,又恢復常態,錢明珠揚了揚手裡的梅花,「剪梅啊,好不好看?」
她答得如此理直氣壯,旭琉反而一愣,繼而有些惱怒,沉聲道:「下來。」
錢明珠似乎這才注意到自己還站在凳子上,剛想提裙子下凳時,看見旭琉身後還跟著幾個陌生男子,此刻露足,有失體統,便沖宮女招招手,「你們過來,扶我下去。」
兩個宮女上前扶她落地,紫裙如水,風姿優雅到了極點。旭琉挑不出其他毛病,只好說道:「下次要花,叫宮女們剪就行了,不必親自動手。」
錢明珠微微一笑道:「看人摘花,怎比得上自己折枝這麼快樂?」見旭琉臉色不對勁,忙斂起笑容垂頭道:「是,臣妾謹記殿下教誨,沒有下次了。」
發過脾氣後旭琉才細細地將自己這位正妻打量了一番,聽說她病了很久,因為太忙,又對她有所反感,因此遲遲沒去看她。這次算來該是他們兩個正式相見,比之那夜燭光下所見到的她,又清楚了幾分。
烏黑秀髮,膚色純淨無瑕,在貂皮錦裘的襯托下更加顯得白皙如玉,而手中梅花紅艷妖嬈,與美色相互爭輝。這個女子只是那麼靜靜地站在那,便有種說不出的絕代風華,彷彿全身每一處都在靈動,都會說話。
旭琉的心中顫了一下,又因發現自己的這種悸顫而面色大變。
錢明珠恭聲道:「殿下如果沒什麼吩咐的話,臣妾告退了。」
旭琉煩躁地揮了揮手,於是錢明珠便轉身離去,一群宮女們也紛紛跟著離開。
那些文人名士們這才靠近過來,白衣人讚歎道:「手如柔荑,膚如凝脂。頸如蝤蠐,齒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真是國色天香的美人,她也是殿下的姬妾之一嗎?」
另一人接話道:「子宣休得妄言,什麼姬妾,這位乃是正妃娘娘!」
那叫子宣的白衣人臉露驚詫之色,「她就是太子妃?可是……可是……」可是下面的話沒說,但大家都心裡明白,他是驚訝為什麼如此絕色卻受太子冷落,連新婚之夜都不肯與伊共處。
旭琉望著錢明珠離去的方向,不禁皺起了眉。忽然意識到錢明珠真的很美,而她的美麗使自己有了一剎那的意亂情迷,這讓他非常懊惱。更使他懊惱的是,顯然震撼於她美麗的人不只他一個,還有他的這些下屬們。
美色惑人,而錢明珠,不僅美麗,還很聰明。
這樣的女子,是種誘惑,而且通常帶毒。她無心做什麼,已可使人迷醉,若有心做些什麼,豈非天下大亂?
旭琉深吸口氣,再吁出去時,強行將心頭的那股煩躁壓下,轉身道:「時候不早,我們啟程吧。」
定神收心,然而依舊有絲縫隙不經意地開了,讓某種情緒在可以發覺之前便已悄悄潛伏。
一晃已到初四,明日即將迎娶側妃,時至戌時,旭琉依舊在書房內伏案疾書。他面前攤放著好幾份折子,手中的硃筆停在中間那本上,硬是寫不下去。
「這一年來過往行人財物被劫達三百十七起,死二十一人,傷殘不計其數,方圓十里內的百姓全部逃光了,千畝良田無人耕種荒蕪在那裡,太行山已成不毛之地……殿下,那些盜匪猖獗,我朝幾次圍剿都無勞而返,有人說是因為有黃金眼在背地裡支持。」謀士張康坐在他對面的一張小几旁,對著手上冊子裡記載的數據也是頭疼不已。
旭琉皺眉道:「有沒有什麼良策能夠將之一舉殲滅?」
「我與子宣他們討論已久,至今還未想到萬全之策。」
旭琉的手指在桌邊輕叩,沉思不語。正在這時,門外傳來太監的叫聲:「稟太子,太子妃求見。」
旭琉有些吃驚,自他們成婚以來,錢明珠從來沒有主動找過他,她好像真的聽他的話乖乖地安分守己,除了病情時好時壞外再沒有其他動靜。
「宣。」
朱簾輕掀處,麗人款款而入。她似乎偏好紫色,這次穿了件銀絲鳳蝶淺紫襖,下著深紫撒花褶裙,外面依舊罩著那件白貂皮裘,白紫相映,更襯其人艷絕中帶了純雅恬淨,將兩種截然不同的氣質融為一體。
「臣妾見過太子殿下。」
「免禮。有什麼事嗎?」既然已經說過要相敬如賓,旭琉的臉上開始呈現出疏離的客套。
錢明珠始終垂著頭不肯抬起,低聲道:「臣妾覺得近日來心緒煩亂,又連連為病痛所擾,身疲力乏,故而想去淨台寺住幾天,靜心養性,順便為吾朝祈福。」
旭琉揚眉看了她一眼,「淨台寺乃皇家寺院,這種事情你自己決定就好,不需要徵求我的意見。」
「臣妾想明晚便走。」
「明晚?」旭琉瞇起了眼睛。
一旁的張康察言觀色,連忙道:「殿下與太子妃請慢談,臣先告退。」說罷走了出去,將房門關上。
旭琉盯著錢明珠,緩緩道:「為什麼是明晚?」頓一頓,又道:「我要聽真實原因。」
錢明珠澀澀一笑,「但見新人笑。明珠進退無顏,人言可畏,想躲一躲而已。」
旭琉眼中複雜之色一閃而過,其聲悠緩:「你怎知我必定會恩寵新妃?」
「太子如果喜歡這位新妃也就罷了,太子若不喜歡她,對她如對我一般,只怕朝野上下又起紛論。到時候又要為太子立妃,一個一個地換,太子不會覺得厭煩嗎?」錢明珠終於抬起眼睛,目光清澄,彷彿說的事情和她沒什麼關係,既看不到該有的妒色,也沒有半點傷心難過的樣子。
旭琉收回目光,過了半響才道:「好,准你所願。」
「謝謝殿下。臣妾還有一件事。」
「講。」
「臣妾知道殿下身邊儘是飽學之士,臣妾閒時可不可以請他們喝茶聊天?」
旭琉把好不容易收回來的目光又盯向了錢明珠。這個女人,她到底想幹嗎?
「如果太子覺得這樣有失體統,就當臣妾沒有提過吧。」說著轉身要走。
只聽旭琉在身後道:「給我理由,記住,我要的是真話。」
細碎的步子就那樣停住了,她側著身子,剛好讓他看得到她的半個剪影,燈光從右邊照過來,那嫵媚的眉下,是長而捲翹的睫毛,當她低垂著眼睛時,整個人就顯得說不出的文靜,而此刻,文靜裡又透出了幾分哀色,淡淡的,恰到好處。
「因為我很寂寞,殿下。」
旭琉的呼吸因這句話而緊了一緊,彷彿有只無形的手揪住了他的心臟。
「我想找人陪我聊聊天,下下棋,只是那樣。而宮女們,跟不上我的思維。」其音淡淡,和她臉上的哀色一樣,恰到好處。
又是好長一段時間的靜默,直到風吹開了一扇窗子,突如其來的寒流讓桌上的紙紛紛飄到地上時,旭琉才如夢初醒。他急忙走過去關窗,再轉身時便見錢明珠已幫他撿起了地上的紙張放回桌上,用水晶雕龍紙鎮鎮住。
其實她也很無辜啊……
旭琉心中忽然蹦出了這麼個想法來。不管如何,她已經是他的妻子了,是要與他共度一生的人,難道他真要一直這樣冷落她,讓她守一輩子的活寡不成?更何況她這般美麗動人……
心中剛自柔情萌動,卻又猛然驚覺,後退一步,臉色大變。
又來了!又是這樣意亂情迷,不受控制!旭琉旭琉,你一向自認定力過人,怎會在這女人面前再三失態?不可!不可!
一念至此,面色又恢復了疏離深沉,他冷冷道:「好,准你所願。還有什麼事嗎?」
「謝謝殿下,臣妾告辭了。」錢明珠深施一禮,打開門走了出去,臉上雖然不動聲色,心中卻已暗暗歎息——
差一點點……他明明看上去已經軟化,但一眨眼間又變得冷漠,這個男人,真是她有生以來碰上的第一個強勁對手。不過沒有關係,此行也不是完全沒有收穫……
書房隔壁的偏廳裡,謀士張康正端端正正地坐著,錢明珠看到他時,眸中現出了笑意,她輕步走進去道:「耽誤先生與太子商談正事了,真是很不好意思。」
張康連忙從椅上站了起來,恭聲道:「張康參見娘娘,娘娘言重了。」
「聽說先生不但學富五車才高八斗,而且對棋道也很有研究?」
「娘娘過獎,在下只是略知一二而已。」
「先生可願與我對弈一局?」
「現在?」
錢明珠用她的行動代替了回答。她朝後招手,宮女們立刻取來了棋盤。雖說太子仍在書房等候,但形勢如此,張康卻也推脫不得,只好聽命坐下。剛想拿黑子時,錢明珠將手一攔,道:「不,這局,先生執白子。」
盞茶工夫後,張康的額頭上冒出了細密的汗珠,臉色忽明忽暗的好是複雜。相反的,錢明珠卻始終臉帶微笑,鎮定自若。然而旁邊伺候著的宮女裡有略通棋藝的,分明看到這局佔上風的是張大人,不是太子妃,不知為何兩人的反應卻剛好相反。
又過片刻,張康以袖擦汗,低聲道:「娘娘……」
「走下去。」
「可是此處僵持難解,再拖下去,必成死局。」
「山窮水盡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春。」
張康無奈,只能繼續落子,但忽然間,他察覺到了什麼,抬頭驚道:「娘娘,難道你——」
「先生可知,為何你明明兵力強我數倍,卻依舊在這一角上處處受困,既攻不下,又捨不得嗎?」
「請娘娘賜教。」
「因為此角是活穴,它隨時都可以反噬,成為導致全局輸贏的關鍵。也就是說,它危害極大,影響全局,你若不殲滅它,必成禍害,但你想殲滅它,卻困難重重。」
張康喃喃道:「太行山盜匪就是這活穴啊……」
「那先生認為為何遲遲攻不下它呢?」
「它太過靈動,每次前去,不是撲了個空徒勞而返,就是反而中了它的埋伏損兵折將。」
「它又不是神仙,怎能料準你什麼時候會去?」
「這個……」
錢明珠推開棋盤站了起來,「難道先生就這麼信任自己的棋子,認為它們全都忠心不貳?」
張康渾身一震,恍然大悟道:「娘娘的意思是官府中有人與盜匪暗中勾結,將消息事先通知了他們,所以我們才數次圍剿不成?」
「先生睿智,不可能沒想到這點吧?」
「實不相瞞,其實我們也曾懷疑過,因此每次派去執行圍剿任務的人都不一樣,但不知道為何,每次都失敗。」
「一顆樹如果枯死了,要查究它的病因,是不是應該從根部查起?」
「娘娘在暗示我與盜匪勾結的人地位很高?」
錢明珠微微一笑,「不,不是暗示,只是個小小的疑問而已。至於答案是什麼,還勞先生去查了。」
張康只覺心中困擾已久的謎團於這一刻豁然開朗,面露喜色道:「多謝娘娘指點!慚愧慚愧,在下身在局中,為假相所迷,被困久矣。但不知——娘娘又是怎麼知道我正在為此事頭疼?」
錢明珠沒有回答,只是留了個意味深長的微笑給他,便起駕回正妃殿去了。
抄手遊廊上掛著盞盞燈籠,遠遠望去像兩條紅線,而那個身著紫衣的麗人就那樣慢慢地自紅線中穿過,漸行漸遠。
難道當真是紅顏薄命?為何這麼聰慧美麗的女人,太子竟然不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