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見女兒忙著給阿久夾菜,心中有點不是滋味,又問:「小那,你何時學會做素菜的?」
童舒那停下筷子,臉有些紅,小聲地說:「有興趣,就學囉。」
「大男人為什麼要吃素?」童大夫盯著阿久問。
阿久吃飯很慢,一個菜會盯很久,要思量再三才會放進嘴裡,再好吃的菜也很難見到他有什麼驚喜的反應。
「阿爹,吃飯就吃飯,幹嘛這樣一直問人家!」童舒那出口抱怨。阿久已經很不愛吃東西了,阿爹這樣東問西問,要是他情緒來了什麼都不吃該怎麼辦?
童大夫張開嘴,正想回說,他才問他一個問題,哪有一直問?
這阿久的反應似乎慢了人家好幾拍,他吃了一口燴豆腐後,才像是想到童大夫問的問題,然後慢慢地說:「想吃什麼就吃什麼,不想吃什麼就不吃什麼。」
童大夫生氣了,低下頭悶著扒飯。這小子什麼意思?他又不是問他想或不想吃什麼,他是問他為什麼要吃素?他應該回答像是宗教信仰之類的答案才對啊!
「你別管我阿爹,老人家問題總是比較多,來,我幫你盛碗湯。」
什麼叫做女大不中留,童大夫現在知道了,感傷啊!他心中的老淚差一點滴落,可那小子卻說:「我沒有把他放在心上。」
那就是不把他看在眼裡了?童大夫很有心機地曲解他的話意。
「吃飽了嗎?」他家閨女又溫柔地問那個阿久。
「嗯。」看來這個阿久的食量並不大。
「那我去端點心,你喜歡的椰子做的椰蓉薯餅。」
童舒那再度回到灶房。童大夫心中很感慨,什麼椰蓉薯餅?他連聽都沒聽過!唉,歲月就是這麼無情,他的小女孩已經會為一個他不認識的男人去做他不認識的菜了。
阿久突然笑了一下,讓童大夫很不高興。
「笑什麼?」
「我覺得你很好笑。」
什麼?覺得他很好笑?他童某人一世行醫,德高望重,什麼時候曾經被人說很好笑過?這個……那個阿久實在太過份了!
「我這個人也是知情識趣的。」阿久突然說出這句莫名其妙的話。
「我根本就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阿久聳聳肩,突然趴在桌上動也不動。
「你幹嘛?」
「吃飽了能幹嘛?」他不答反問。
「……睡覺嗎?」童大夫有點不確定地說。
「答對了。」
童大夫不敢置信地瞪著他,雖然是有句話說「吃飽睡、睡飽吃」,但是那好像是形容一種叫做豬的動物吧?哪有人像他這樣,在人家家裡吃飽飯就趴著睡啊!
童舒那端了點心出來,見阿久趴在桌上,便笑笑地俯身在他耳邊說:「想睡了?」
「嗯。」他模模糊糊地應。
「到床上睡好嗎?」
「睡地上就好了。」他慢慢地坐起來,移動到桌旁的地下,身子蜷在一起就睡著了。
「小那……」童大夫指著地上的那一坨物體,欲辯已忘言。
「噓!」童舒那比了一個手勢,然後進屋拿了一條薄被,輕輕地蓋在他身上。
「阿爹,我們到屋外好嗎?」她知道阿爹要問她很多話,雖然不太可能,她還是避免吵醒他。
童大夫跟著她走到屋外,清風徐徐,明月高掛,讓人的心情不禁跟著好起來。
童大夫吁了一口氣後,才說:「他好像有一點奇怪?」
「他是奇怪。」童舒那笑說。
童大夫望了她一眼,又歎了一口氣,「你確定?」
童舒那點點頭。
「阿爹,我從來沒有那麼喜歡一個人過。剛剛我以為他走了,我就哭了,我從來沒有這麼傷心過,可是他忽然又出現了,我好歡喜、也好難過,因為我知道現在怎樣歡喜,將來就會怎樣難過……可是,至少我現在還可以歡喜,所以我對自己說,這樣就夠了,不管將來怎樣,真的這樣就夠了!」
「小那……」
「阿爹,我一輩子沒有這麼快樂過,為了現在的快樂,將來要付出多少淚水我都不怕。」
「傻女兒,將來……將來的事誰說得準呢?要是你沒想像中的灑脫,那該怎麼辦?」
「我一直不孝,害阿爹為我擔心。」她突然說。
「你一生下來,我就注定為你操煩一生。可哪個父母不是這樣呢?我只想要你快樂。」
「阿爹!」
童舒那將頭靠在童大夫的肩上。
「你覺得月亮美嗎?」
「當然。」
「你知不知道我好討厭被人家叫半月?」
「阿爹知道。」
「可是阿久說,月亮本來就有陰影,有陰影的月亮也很美,誰會想去計較它的陰影呢?從來沒有人這樣對我說過。」
童大夫眼睛濕了,他眨眨眼。
「是嗎?這個阿久嘴也滿甜的,你因為這樣喜歡他?」
「才不是!他的嘴才不甜,他根本沒有說過什麼好聽的話。」童舒那嘟著嘴。阿久是她見過講話最直、也最會拒絕別人的人。
「可你偏偏喜歡他!」童大夫呵呵地笑。這個阿久,也並不是那麼不識貨嘛!
「阿爹,你可別告訴他喔,我臉皮很薄的。」童舒那謹慎地警告童大夫。她曾經覺得喜歡他的念頭是想也不能,覺得自己根本配不上他;可現在她覺得喜歡就喜歡吧,這哪是自己能控制的,只要不讓他知道就好了。
「傻丫頭,他會不知道嗎?」
「不知道,我覺得他不知道。」阿久不是一個很用心過活的人,自然也不會很用心的去觀察別人、體會別人的心情。
「哪有可能!」那個阿久說自己挺知情識趣的不是嗎?不然,他說那樣的話是什麼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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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久睜開眼睛,看見一個老頭蹲在地上用很嚴肅的神情俯視著他,好眼熟呀!這老頭兒是誰啊?
「你總算醒了。」老頭兒的口氣頗有不滿。「宰予晝寢。子曰:『朽木不可雕也,糞土之牆不可圬也,於予與何誅?』」
他究竟在說什麼啊?
「童大夫?」他想起來他是誰了。
「你睡糊塗了嗎?」
「沒有……」
「那好,你快起來,跟我到書房。」童大夫說完就自行離去。
他爬起來,楞楞地尾隨童大夫來到他看診處內側所連接的書房。
童大夫把珍藏的《素問》、《靈樞》、《難經》、《陰陽大論》、《胎臚藥錄》、《傷寒雜病論》……等等醫書慎重地搬到桌上,然後指著這些醫書對他說:「雖然晚了一點,但你可從今天開始熟讀這些書。」
「我為什麼要?」
「讀遍這些醫書,我才能教你針刺、灸烙、溫熨、藥摩、坐藥、洗浴、潤導、浸足、灌耳、吹耳……這些具體的療法啊!」
「但是為什麼?」
「為什麼?」童大夫瞪大雙眼看著他。多少人捧著重金,或跪或求,就是希望他能將一身精湛的醫術授與他們,他可是從來不屑一顧,現在這個阿久是怎麼搞的?他不知道他的意思就是要將醫術傳給他嗎?
他捻著鬍鬚,得意一笑。
「傻孩子,我是要將畢生絕學都傳給你啊!」為了他的寶貝女兒,他對他可夠慈祥、無保留了吧?
阿久往後看了一下,不確定那一聲傻孩子是在叫他,可是附近又沒有別人,於是他說:「我想你是誤會我了。」
「不不不,我很看好你的,這些書冊裡的內容,平常人雖然不是很容易理解,甚至可以說是相當相當的難,可是我會傾囊相授,只要你好好努力,要成為一代名醫也不是夢想。」
「可是我又不想學。」
「你說什麼?」童大夫跳起來,他不敢相信他剛剛聽到的話!
「我又不想學。」他又重複說一遍。對於這些刻寫在竹簡、羊皮、還有一些泛黃到蠹蟲都不想理的紙上的東西,他可是一點興趣也沒有。
「你不想學?」童大夫用力吸了好幾口氣,才有辦法開口道:「阿久,我想問你一些也許你會感到羞恥的問題,不過請你務必要回答我。」
「我不知道什麼是羞恥。」
好,很好!
「請問你師拜何人?去私塾上過幾年課?」
「失敗?不可能的事!我不知道私塾是什麼。」
「請問你今年貴庚?」
「貴庚是什麼?」
「幾歲?」童大夫面無表情,只是聲音聽起來彷彿即將斷裂的弦。
「我不記得。」
好……幾歲都不記得……
「做過什麼工作?」
「沒有──」他想了一下,又說:「睡覺算不算?」
「知不知道什麼叫做飽食終日難矣哉?」
「不知道。」
忍耐!童大夫對自己說,再一題,再問一題就好!
「知不知道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這兩句詩出何人?」
「一個撞壞頭腦,影響視力的人。」
「你沒聽過李白?」童大夫真怒了!
「李白?」
「對!李白。你告訴我他是誰?」
阿久覺得這個童大夫真會強人所難,地球上的人那麼多,他卻非得要問他其中一個人是誰,有夠無理取鬧!可是他若不回答他,他又好像很不甘心。
「喔,李白,很久沒見過他了,他是你的老朋友?」這回答總沒錯吧?
啪的一聲,童大夫的理智斷掉了。
他極度沮喪地跌坐在椅子上,極度沮喪地苦著一張臉說:「原來你是個白癡!」
阿久又回頭看了一下,同樣不確定那一聲白癡是在說他。
「我才不是!」再次確定四下無人後,他說。
「小孩子都知道李白。」
「我又不是小孩子。」
「那豈不更糟?」他還想傳他醫術呢。
「茫茫人海,總會有幾個人,我不認識他,他也不認識我。」他見童大夫沮喪得快哭出來的樣子,只好勉為其難地安慰他。看來,這個李白是個大人物,連小孩子都認識他。「你別傷心,如果你覺得認識他很重要的話,改天我上街一定會問人家他在哪裡。」
「你幹嘛安慰我!我是為你傷心、為你難過。就算你有機會上街也千萬別問人家,省得人家笑話你。」
「為什麼?」
「李白已經作古了,作古你懂不懂?」童大夫毫無意外地看著阿久搖頭……「就是死了!死了的人你去哪裡找他?陰曹地府?嗄?」
「那也不一定見不到,如果你真那麼想見他,我可以幫你安排一下。」阿久有點勉強地說。陰曹地府……他不是太想去的。
「謝謝你的好心,我會努力不讓自己被你氣死!」童大夫生氣地拂袖而去。
阿久看著他的背影,心想:這老頭兒脾氣真不好,童舒那明明是很溫柔的,怎麼她阿爹是這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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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風徐徐,鳥叫蟲鳴,阿久晃啊晃的,有如置身在……嗯,不知道在哪裡……總之晃啊晃、晃啊晃的……
「你惹我阿爹生氣了?」童舒那看著阿久躺在童大夫最喜愛的籐制搖椅上,怡然自得;而童大夫一個人坐在旁邊的小板凳上兀自生氣,阿久也不理他,她想為阿爹講句公道話,可是光看著阿久,她的心就好軟、好偏,恨不能時光就此停留住,所以根本說不出半句責備的話。
「沒有,他自己要生氣的。」
童大夫殺人的眼光射向霸佔住他的愛椅的阿久,不是他的心眼小,捨不得給他坐,只是看他那副無所事事的模樣,就嘴癢得想罵人。
阿久住在家裡已經好幾天了,除了吃就是睡,養一條豬都還比較有貢獻呢!只是無奈啊,小那偏偏喜歡他……
唉,自己也只好接受他。然而看著他每日閒晃,自己雖然諸多抱怨,也常講得口乾舌燥,可這阿久充耳不聞的本事只能說常人莫及!
「阿爹,別氣惱了,你聽,阿久都說無心惹你生氣。」童舒那走到童大夫身邊,好聲好氣地遞給他一杯冷飲。「喝杯椰汁,消消暑。」
童大夫叨叨嘮嘮地在她耳邊說了好長的一串話,她只是一邊笑、一邊點頭,然後又回到阿久身邊。原來童大夫要她傳話,因為他說阿久把他當隱形人,他說什麼他都不聽。
「阿久,你喜歡的椰汁。」
他接過去,喝了一口。
「你坐阿爹的椅子,他會生氣的。」
「可是我喜歡這一張會搖的。」
「阿爹也最喜歡這一張椅子。」
「那他再去做一張就好了嘛。」他又喝了一口椰汁,然後說:「童大夫是不是很愛生氣?」
「你別惹他嘛。」童舒那瞄了一眼有氣無處發的老爹。
「我才沒那麼無聊。」
「阿爹說,讓你在家裡住下,供你吃飯,也給你銀子零花,不過你要好好讀書、學習醫術。」
「那是不可能的事。」
「讀書可以充實自己,很有益處的!我也很喜歡讀書,只是我不聰明,讀得不好就是。」她喜歡讀詩詞,但醫書對她而言就太難了。
「你喜歡你去做,我不喜歡我不做,這樣有什麼不對?」
「是也沒錯啦,可是……」
「你阿爹喜歡講一些我聽不懂的話,我聽不懂他就不高興,真的很會找我麻煩耶!」
「他是為你好……」
「為我好就不要常常把我叫醒,睡到一半還要醒來真麻煩。」
「朽木,朽木啊!」童大夫很大聲的歎氣。
「你快去陪童大夫唸書吧,看他又要發作了,年紀大了真沒辦法,還是不要惹他生氣,免得他提早作古去見好朋友。」
童大夫氣得離開書房。可惡的阿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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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參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阿久捧著書冊在樹下清聲朗讀,模樣認真,童大夫見了不覺滿意地點點頭,撫鬚而笑。「呵呵,孺子可教,孺子可教……」
這小子說不定不是朽木,而是塊寶也說不定!
幾日以前,明明大字不識一個,連李白是誰都不知道;今日卻能捧著詩經,流暢地念著關雎,這不是很神奇嗎?
「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參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嗯……童大夫滿意地不斷點頭,直到他聽了廿遍,那顆頭突然有點點不太下去了。這個阿久,這一小段關雎已經念了廿遍了,怎麼……怎麼沒有下文呢?
他走到他身邊,咳了一聲,「阿久,讀書有趣嗎?」
「並不覺得。」阿久很有禮貌的回答他。
「……」這樣有禮的回答令童大夫的接話有些困難。
沉默了一下後,童大夫又清了一下嗓子以掩飾尷尬。
「咳,你這首關雎背得不錯,子曰:『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詩經的思想十分純正,作為你求學的入門之書也很恰當。」
「是嗎?」阿久煞有其事地看著手中的書冊,這一本書並不是詩經,只是他從童大夫的書房隨手拿出來的,他所背誦的關雎,是昨天童舒那說給他聽的。
昨天夜裡,他一個人坐在門前的台階上乘涼,黑漆漆的天空像絲絨一般,發光的螢火蟲一閃一閃的自在飛舞著,他看得有些入迷,不知道看了多久,直到天邊開始飄起了一絲絲細雨。
似線一般慢慢飄零的細雨,還沒落在地面時幾乎就干了;自在飛舞的流螢依舊在夜空裡穿梭,完全不受影響。
「這天上的水,在七夕的夜裡落下,就成了相思雨。」童舒那拿著油紙傘,為他遮去其實並不大的雨。
他轉頭看她,濛濛的夜,讓她的身影也有些朦朧,他知道她在笑,笑得很輕、很柔,唇角微微的上揚,眼彎彎地瞇成了弦月的形狀。
他的記憶裡,總有一些鮮明的、有一些模糊的,可時間久了,鮮明的部份也會漸漸地變成一整片模糊。她……本該是鮮明的……可現在看起來,竟是有些模糊不清,怎會如此?
他明明清楚她的模樣、她的聲音、她的氣息,就算不見她,他也知道。
可是他能記得她多久?
他知道,自己遲早有一天會忘記她,然而這想法,突然讓他有一點不安。
他眨眨眼,想要將她看得更清楚一點。不知道她是什麼時候開始變得模糊的?是那日見她哭過以後……還是她若無其事地對他說了那一句──你走的時候要讓我知道──之後呢?
她不知道他會讀心,她說的話有幾分情緒他其實知道,她的若無其事裡所壓抑的悲傷張力,他甚至不必讀心都能感受得到。
但是為什麼?
他不知道她為何傷心、為何哭泣、為何壓抑?正如他也不知道為什麼眼前她的身影、她的聲音、她的氣息會逐漸模糊,彷彿正一點一滴地離他而去。
而他為了這種遲早的必然感到不安。
這樣不安的情緒好陌生!
「為什麼七夕的雨要叫相思雨?」
她指著天邊的星星。
「你看到被那長長天河隔開的兩顆星星了嗎?那原本是天上的牛郎跟織女,他們因為犯了錯被天帝懲罰分隔兩岸,每年只有在七夕這一天,他們才可以走過鵲橋,渡天河而相會。相愛的人卻不能時時相守,見了面自然要落淚,落下來的淚降到凡間,就成了相思雨。」
他抬頭看著滿天的星星,對他而言,星星自然只是星星,有大的小的、光度強的和弱的、發紅光或藍光、有沒有生物跟礦產、是敵人還是盟友……
跟她說的牛郎、織女完全扯不上半點關係,打從第一次見到她,他就知道她鐵定很蠢。可是現在望著她有些模糊的身影,他的不安卻隱隱地浮動焦躁,讓他好想再聽她說些什麼,什麼都好,用她慣有的細柔嗓音,喚起他對她一些鮮明的記憶。
他遲早要忘記她的──只是不要是現在!
所以他又問說:「七夕就是今天對不對?」
「嗯。」她點點頭。雨沒下了,她收起油紙傘,在他身邊坐下,跟他一起觀看流螢。
「每逢春夏,我就愛在夜裡看流螢,小時候有阿爹跟阿娘陪著我,天天也看不膩。阿娘走了以後,阿爹怕觸景傷情,不願看流螢了,所以就剩下我一個人;流螢很美,但一個人欣賞,總覺得有一點點感傷。阿爹說,美好的東西要與有情人共享,只是天下雖大,知音難尋。」
聽著她說話,便覺得她的影像漸漸地鮮活了起來,微微上揚的唇角、圓圓的臉蛋、烏黑眼裡薄霧一般的愁緒……
「你在煩惱什麼?憂愁什麼?」他突然問。
她望著他笑,像那天一樣有好重、好沉的壓抑。
「你覺得我在煩惱還是憂愁?沒有的事呢。」她指著前方說:「你看,雌、雄流螢的亮度不大一樣對不對?提著大燈籠的是雄的、小燈籠是雌的,它們提著燈籠在尋找適合彼此的伴侶,一直尋尋覓覓的,才真是煩惱呢!」
「你呢?你不必尋找嗎?」
她沒有答話,卻輕聲念了一首杜牧的秋夕。「銀燭秋光冷畫屏,輕羅小扇撲流螢。天階夜色涼如水,臥看牽牛織女星。」
這首詩是在說七夕的夜裡,寂寞的宮女獨自看著牽牛與織女星,對她來說,除了幾幅相伴的冷清畫面,連一年見一次面的對象都沒有啊!
「你這樣的回答我聽不懂。」他有些不滿。雖然他一向不求甚解,聽得懂或不懂他都沒在乎過,可是現在他卻不想聽她說這些似是而非的話,因為她說謊,她……讓他不懂!
「我只是有感而發,不關你的問題。」她說:「阿久,你覺得尋覓卻找不到和找到卻又失去,哪一種比較痛苦?」
「我……我不知道。」什麼叫痛苦?尋覓了怎麼會找不到?找到了又怎麼會失去?他一點兒也不明白。
「不知道也沒關係,我本來就不應該有這樣的疑問,因為找到而喜悅、失去而痛苦,都是很公平的事,對不對?」
「應該是吧。」他不太確定的回答。是公平沒錯,有得、有失,這世間才會平衡。
但是為什麼她要跟他說這些話?
「阿久,你喜歡住這裡嗎?」
「嗯。」他點點頭。
「即使阿爹叫你讀書?」
「嗯。」他再點頭。
「那我念一首詩給你聽,你把它背起來,阿爹一定會很高興。」
「什麼詩?」
她一個字、一個字地教他背誦詩經裡的第一首──關雎。
「這是什麼意思?」
「在那河中的小小青草洲上,水鳥兒相和唱著歌曲,美麗的少女,我多麼希望能和你交往。水裡參差的荇菜,優遊地左右搖擺,高潔的少女,不論醒著、睡著,我都不自禁地想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