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羽睫翹首望天,憶起過去,眼神變得迷濛。
冬季的東台灣,天空還是又高又遠,一望無際的澄藍,陽光溫柔地灑落,撫慰大地。
她微微一笑。她喜歡這裡的冬天,不像溫哥華那麼寒冷,她也喜歡這裡的山水,壯闊中見秀麗。
她還是喜歡這個小鎮。
雖然那一年,她等於是在流言蜚語無情的追擊下,逃離了這裡;雖然那個夏天,她好痛好痛,痛到以為自己永遠不會痊癒。
但她,還是痊癒了,還是回來了。
「媽媽。」小女孩甜蜜地喚她,抱著一籃剛洗好的衣服,「我把衣服拿來了。」
「謝謝。」喬羽睫回過神,順了順剛剛掛上的白床單,轉頭望向小女孩。
她戴著一頂棒球帽,穿著運動服,被陽光曬成蜂蜜色的小臉甜美,滿溢青春氣息。
她是喬可恬,她的女兒。
「怎麼又換上運動服了?」喬羽睫接過女兒遞來的衣服,掛上曬衣繩。「你該不會還要出門吧?」
「嗯,待會兒要去打球。」喬可恬笑。
「又去?早上不是才在學校練過嗎?」
「可是難得禮拜天,不出去玩很可惜嘛。」
「整天往外跑,功課做完了沒?」喬羽睫板起臉,端出母親的架子,「你們導師前幾天打電話給我,說你最近成績又退步了。」
「哎唷,人家才退步一咪咪而已。」喬可恬耍賴地吐吐舌,「是老師太緊張了啦。」
「數學考五十分叫作退步一咪咪?」喬羽睫拆女兒台,「還有社會跟自然,聽說也是不及格?」
「只是小考嘛。我發誓,段考一定會用功讀書。」
「唸書要從平時做起,考試前臨時抱佛腳有什麼用?今天不許你出門了,乖乖留在家裡溫書。」
「啊--不要啦--」喬可恬哀號,「人家已經答應同學要教她們打棒球了,不能食言啦!」
「我說不行。」喬羽睫還是這麼一句。
「拜託啦,媽,做人別這麼絕情嘛。」喬可恬拉住母親的手臂搖晃,「我答應你,晚上回家一定念完書再睡覺好不好?讓我出去玩啦!媽,媽咪,親愛的漂亮媽咪。」小女孩一聲聲撒嬌地喚著。
喬羽睫聽了,噗哧一笑,實在拿這鬼靈精的丫頭沒辦法。
「好吧,要去可以,先幫媽媽曬完這些衣服。」
「Yes, madam!」喬可恬立正站好,俏皮地行了個童軍禮。「我就知道媽媽最善良最溫柔了。」敬完禮後,她眨眨晶亮的眼,不忘送給母親一句甜言蜜語。
「你啊,」喬羽睫俯下身,捏了捏女兒圓圓的臉頰,「就一張嘴甜。」
「所以說媽媽真聰明、真厲害,幫我取對了名字。」喬可恬繼續甜言蜜語。
不簡單。這孩子長大後絕對一流的,不把男人哄得團團轉才怪。
喬羽睫又好氣又好笑,「你啊,怪不得你乾爹那群棒球隊的孩子全聽你的話,原來你都是這樣哄人的啊!」
「才不是呢!我幹嘛要哄那些臭男生啊?」喬可恬不屑地撇撇嘴,「我是以實力折服他們。」
「實力?」
「打棒球的實力囉。」喬可恬得意洋洋,「老實說,像我棒球打得這麼好的女生,全台灣『寥寥可數』啦!」用罷成語,她又朝母親討好地笑了笑,「我這句成語用得很不錯吧,媽。」
喬羽睫笑。「你可別拿這個去你乾爹面前現,只不過一句普通成語嘛,如果你連這都不會用,他不氣死才怪。」
「呵呵,其實幹爹早就快受不了我啦,他老說我的國文程度有夠差,丟他的臉。」
「你還好意思說。」
「『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嘛,人要勇於面對自己的缺點--嘖,我太帥了,居然又用了一句古人說的話,Yes!」喬可恬雙手一拍,振臂鼓勵自己。
見女兒這寶樣,喬羽睫笑得眼淚都快流出來。這十幾年啊!要不是有這小女孩,她真不知自己的人生是否還能刷上幸福的玫瑰色。
她笑著,如銀鈴般清脆的笑聲傳出小小的院落外,驚動了-輛慢慢駛過的白色跑車。
跑車似猶豫地停了兩秒鐘,然後才靜靜滑過爬滿籐蔓的木門前,在斜對面一扇華麗的雕花鐵門前停下。
喬可恬好奇地跑到門口張望,「哇!媽,你來看,好棒的跑車!是法拉利耶,今年的新款,我上個月才在雜誌上看到的。」
連哪一款她都知道?喬羽睫搖頭,不得不佩服自己的女兒。
別的小女生是捧著八卦雜誌當追星族,只有她女兒拿棒球跟汽車雜誌當寶貝。
「咦?他開進外公外婆以前的房子了耶。」喬可恬驚喊,回過頭來看著喬羽睫,「媽,中介公司真的把房子賣掉了!」
「當然要賣掉囉。」喬羽睫應道,「房子空空的沒人住豈不浪費?」
「可是外婆不是說她考慮要買回來嗎?她不是說,可能要從溫哥華搬回來住嗎?」
「她不會搬回來的。你舅媽又生了一個小貝比,你外婆好高興,才捨不得離開呢!」喬羽睫笑,「她只是說說而已啦,大概在國外住久了,想台灣吧。」
話說八年前,她父親因病去世,母親便決定把這裡的房子賣了,移民到溫哥華跟他們兩姊弟一起住。
當年這棟三層樓高的別墅是讓一位富商買下來送給他情婦住的,如今兩人鬧翻了,房子也再度轉手。
花了幾個月重新裝潢,看來新屋主終於入住了。
「好可惜哦。我偷偷去那間房子裡看過一次,裡面好大好漂亮呢,花園裡還有鞦韆,好棒哦。」喬可恬讚歎。
「怎麼?你不喜歡我們這間房子嗎?是不是覺得太小?」喬羽睫問女兒。
「不是啦,我當然還是喜歡我們這個家啊,人家只是覺得好奇,不知道是什麼人搬進那裡住。他在這附近工作嗎?」
「我想應該只是買來當渡假別墅吧。」
「嗯,我想也是。」喬可恬點點頭,忽地一拍手,「媽,你說我們要不要去拜訪新鄰居?」
「拜訪鄰居?」喬羽睫一愣。
「對啊,表示一下禮貌嘛。」喬可恬笑容滿面。
喬羽睫望了女兒一會兒,「我看主要是想滿足你的好奇心吧!」
「嘿,被你識破了。」喬可恬不好意思地摸摸頭,「人家真的很好奇嘛。」
「好吧,過幾天我們去拜訪一下。」喬羽睫點頭,晾完最後一件衣服,「你約了同學幾點打球?」
「糟糕!」喬可恬驚呼一聲,看了看表,「遲到了!」她喊,跑回客廳背起早就準備好的背包,「我走囉!」
匆匆向母親道別後,她立刻跳上腳踏車。
「小心點!」喬羽睫追出院落,對著女兒的背影高喊,只見她拚命踩腳踏車,與風爭速,一下子便不見人影。「這孩子……」她略微無奈地歎息。
她搖搖頭,轉身走回屋裡前,忍不住往斜對面的豪宅瞥了一眼。
在陽光映像下,那仿歐洲風格的屋宇顯得格外金碧輝煌。不知道是什麼人搬進了她從前的家呢?
聽說幾個月前就有好奇的鎮民不停向中介商打探,可對方卻說買主堅持不許對外透露他身份。
好神秘啊!該不會是某個孤僻老人,躲到這兒來隱居吧?
她隨意猜測著,卻沒太深思這問題,聳聳肩,進屋,關上門。
他買下了這間宅邸。
十多年前,他只能在屋外徘徊遠眺,不得其門而入的宅邸,如今他支票一簽,大大方方進駐。
從前怎麼也不敢奢望走進來的豪華宅邸,如今他買來當渡假別墅,一年也許住不上幾天。
多有趣!凌非塵薄唇一揚,似笑非笑。
有時候這世界的倒錯弔詭,這世事的變化多端,真令他備覺諷刺,也以此自娛。
一個當年人人喊打的窮小子,現今搖身一變為功成名就、冷酷無情的大律師,只要手腕一翻,便可能牽動整座小鎮的命運。
他真的期待,期待鎮民們明天在活動中心見到他時,臉上的表情。
是震驚?不屑?抑或擔心害怕?不管是哪一種,肯定精采絕倫。
他笑了,啜了口勃根地紅酒,閒閒躺落沙發,看著對面牆上一幅意境悠遠的水墨畫。
說實在,他個人並不是太欣賞中國的水墨畫,太溫文,不夠犀利,他自認沒有那種謙沖的品味去領略其意境。
要不是看上這幅畫擁有無限的增值潛力,他不會買下它。
不過既然買了,他就預備好好削上一筆,台灣和日本分別有一個收藏家對這幅畫很感興趣,而他有把握,周旋於兩造間,最後的勝利者絕對是他。
高超的談判本領,並不是每個律師都具備,而他的委託人,最欣賞的就是他這一點。
所以當「雙城集團」的老闆吳清發在這樁遊樂園開發案遇上棘手問題時,第一個想到的就是他,希望他能說服那些不肯讓出土地的頑固居民。
「隨便你用什麼手段都可以,總之我明年初一定要動工。」吳清發設下最後底線。
為了某種原因,他毫不猶豫地接下這案子。但因為忙別的訴訟案,他讓事務所內一向與他默契良好的莫語涵先來瞭解情況,她來了幾天,遇上曾與她有過一段情的男人,結果落荒而逃。
他承認,要求她先行前來這個小鎮是帶著點私心,因為他很想知道,她跟那個曾與她有所牽扯的男人重逢後,會是怎樣一種反應。
他在做一個小實驗。
不過,沒想到那麼尖刻倔強的語涵,面對年少時期不成熟的愛戀,也只能宣告投降,黯然逃回台北。
她的反應令他失望,卻也更堅定他回來小鎮的決心。他不會跟語涵一樣,他告訴自己,經過這麼多年,再遇到當年令他魂牽夢縈的女人,他不相信自己還會動心。
他不會的。因為他對那個女人只有厭惡,只有恨。
而且他相信,她對他,也只會是滿滿的恨。
兩個彼此憎恨的人,在重逢時,會是怎樣一個景況?他發現善於嘲弄的自己,竟然頗有興趣。
高舉酒杯,凌非塵將杯中物一仰而盡,接著站起身。
面對佔滿玄關半面牆的玻璃鏡,他挑剔地審視鏡中的形影。服貼的短髮,俊雅的五官,一身名牌休閒服,帥氣清爽。
他走出宅邸,對花團錦簇的園子視若無睹,拉開鐵門,以一種閒逸的步伐緩緩走入暮色。
夕陽西斜,將他修長的影子拉得更長,來到之前曾開車經過的籐蔓木門前,他停下來。
那時,院落裡傳出笑聲,而他立即認出是她的聲音。
沒想到她住得離他如此之近。這些年來,他從不允許自己去打聽她的近況,直到幾個月前中介商與他接觸,他才知道喬家早在多年前賣掉了房子,移民溫哥華。
他一直以為她在溫哥華,後來才輾轉聽說她又回到了小鎮,語涵回台北後,又告訴他,她有個女兒。
她結婚了?那她是跟老公、孩子一起搬回小鎮的嗎?他真懷疑,在當年他那樣毀壞她的各節後,鎮上還有哪個男人敢娶她?是哪個白癡?
他冷酷地掀了掀唇,伸手,按鈴。
沒人響應。他又按了一次,這回過沒幾秒,一道輕柔聲嗓穿過門扉--
「來了!請等一下。」
他靜立等待,沒發現自己在不知不覺中繃緊身子。
匆忙的腳步聲傳來,跟著,木門咿呀開啟。
怎麼一點警覺心都沒有?居然問都不問就開門了!他擰眉。
「哪一位?」她從陰影中走出來,霞光一下子染上她容顏,為那清麗的小臉增添幾許嫵媚。
他的胸膛,毫無預警地被什麼猛撞一下。
她還是這麼美……不!她甚至更美了。褪去了少女的嬌氣,如今的她,完完全全是一個成熟的婦人。
雖然只穿著簡單的白罩衫與碎花長裙,可那細緻的肌膚,那窈窕的身段,以及她全身上下隱隱約約透出的母性氣質,讓夕照下的她美得像一首古詩……
該死的!她居然還是讓他自慚形穢。
她抬眸,巧笑倩兮,「請問你是……」唇畔笑痕一斂,她眨眨眼,瞳光在一瞬間沉黯下來。
她認出了他。
他收握了手,掌心隱隱冒汗。「嗨,好久不見。」他冷淡地打招呼。
「……好久不見。」她猶豫地應答,迷惑地看著他,似乎正確定自己是否認錯了人。
「你沒認錯。」他嘲諷揚唇,「是我,凌非塵。」
她默然,斂下眸。
他在心底讀秒,惡意地計算她還要多久才會爆發,指責他、痛罵他,要他這個無情無義的負心人滾離她的視線。
她會像個潑婦指著他鼻子尖聲叫囂嗎?雖然他很難想像從前那麼溫柔文雅的一個女孩會這麼做,不過仇恨畢竟會讓一個人顯露最壞的一面。
他等著看。
可他沒想到,他等到的,竟會是一個淺淺的、溫暖的笑容,她看著他,就像看一個多年不見的老友,看一個在外漂泊多年,終於倦然歸鄉的遊子。
「歡迎回來。」她柔聲道,側身讓出一條過道,誠摯地邀請他,「要不要進來坐坐?」
他震驚無語。
「你想喝什麼?普洱茶好嗎?」
喬羽睫一面在廚房裡忙碌,一面揚聲問坐在客廳的男人。
她打開櫥櫃,拿下裝著桂花普洱的茶葉罐,又找出幾包乾果零食,裝在幾個小盤子中。
然後,在把所有東西放上托盤後,她靜靜站了一會兒。
心跳加快了嗎?呼吸不順嗎?她閉上眼,檢視自己是否有任何異狀,最後,滿意地發現一切如常。
沒事。她不禁微笑了。多年來,她曾不只一次幻想若有一天與他再重逢,她會如何面對。
她會緊張嗎?會恨他嗎?會狠狠痛罵他一頓嗎?會不會到了現在,她仍然無法原諒他當年對她所做的一切?
就在幾分鐘前,當她乍然認出他那一刻,她有了答案。
她不緊張,不恨他,情緒穩定。她已經不在乎了。
她端著托盤來到客廳,擱上茶几,玻璃壺裡的水正巧煮滾,她倒出熱水,溫了溫茶壺,打開茶葉罐。
桂花芬芳的香氣襲來,她動作忽地一頓,抬眸徵詢凌非塵意見。
「你喜歡桂花普洱嗎?」
他不語。
「男人好像都不喜歡喝這種茶耶。溫泉說過,這茶葉花香太濃了,根本顯不出茶葉的味道。」她喃喃道,又問他,「還是我泡烏龍茶給你喝?」
「……隨便。」他有些不耐,「什麼都好。」
「那就烏龍好了。」她回到廚房,找出一罐上好的凍頂鳥龍茶,沖了一壺。
凌非塵默默望著她熟練的動作。
不一會兒,茶杯裡己盛上澄黃的液體,她端起茶杯,禮貌地遞給他。「請喝。」
他默默接過。
她也為自己斟了一杯,在他對面沙發坐下。她啜了一口溫熱的茶,微笑問:「那之後你去了哪裡?」
他一愣,似乎沒想到她會問這樣的問題,沉默許久,才硬著嗓音回道:「台北。」
「一個人去嗎?」
「當然。」他冷淡地說,「我半工半讀,考上大學,畢業後考取了律師執照。」
「所以你現在是律師囉?」
他點頭。
「真了不起!我就知道你一定會成功。」她讚歎。
他不敢相信地瞪著她。她在做什麼?竟然稱讚他?莫非有意諷刺?可那雙澄透的眼,看不出一絲絲揶揄或嘲弄,有的,只是完全的真誠。她真心為他的成功高興?
他捏緊茶杯,「我是雙城開發案的代表律師。」
「你是雙城的律師?」她蹙眉,「所以你是回來勸鄉親賣地的?」
「沒錯。」
「哦。」聽聞他的立場,她有些失望,秀眉深鎖。
「你好像不贊成雙城的開發案?」
「嗯。」她坦然點頭,「我覺得他們的開發案太粗糙了,會對環境造成很大的影響,我不希望小鎮的水土保持被破壞。」
「原來你是環保主義者?」他冷笑。
「也不是這樣啦。我只是不希望從小長大的地方被破壞了。」
「別告訴我你還愛這裡的風土人情。」他望著她,嘲諷地道。
她揚眉,「為什麼不?」
「你忘了嗎?當年鎮上的人是怎麼批評你的?」
當年,在她失身給他卻被鎮上的人發現後,他們一個個指著她罵無恥、不要臉,責怪她敗壞小鎮善良風氣--他不相信她能忘了這些。
「我當然記得。」她微笑,「不過事情已經過去了。現在大家都對我很好,沒人再提起那件事。」
「所以你也當沒這回事?」他用力放下茶杯,略略提高了聲調。
她嚇了一跳,瞥他一眼,「你怎麼了?你看起來好像很生氣。」
凌非塵沉下臉。他當然生氣,因為她的反應和他想像的完全不一樣。
她沒罵他,不責怪他,甚至連一句惡言也沒,好似過去的一切已是昨日黃花,雲淡風清。
「你不恨我嗎?」他直瞪著她,極力壓下那股慢慢佔領胸臆的煩躁。
「我為什麼要恨你?」她覺得可笑。
裝傻嗎?他眼神陰森,「因為我對你做出那種事。因為我上了你後,轉身就走,把你一個人丟在這裡。」他一字一句,故意用一種粗魯的口吻說道。
「啊!」櫻唇一牽,她揚起一種自在的弧度。「我曾經怨過你,不過我後來就瞭解了,你不是故意的。」
「我不是……故意的?」他瞇起眼。
「你只是沒辦法面對壓力而已。」她柔聲道,「我們那時候太年輕了,發生了那種事,誰也不知道該怎麼辦。我不怪你,我想你那時候一定很慌。」
所以她便原諒了他?凌非塵驀地站起身,他握緊拳頭,下顎抽緊,臉色陰晴不定。
他是故意的,根本不是她所以為的那樣。他故意引誘她,故意毀她名節,故意在小鎮流言沸沸揚揚時,孤身遠走他鄉。
一切都經過精密算計,他希望她恨他,他要她恨他!
可她……居然一點也不恨。她原諒了他,還在他面前露出事不關己的笑容。
他痛恨那樣的笑容!他轉過身背對她,心海波濤洶湧。
為什麼會這樣?為什麼她能在他面前笑得如此溫暖、如此漫不在乎?
為什麼她一點也不恨他?是因為……她老公嗎?
他咬緊牙關,黑眸冷冽地梭巡屋內。這幢兩層樓的小屋,雖然空間不大,但佈置得溫馨可愛,頗有歐洲鄉村風味。
可他對屋內處處可見的巧思視而不見,他看到的,只是一間簡陋狹小的房子。
這就是那個男人能給她的東西嗎?這麼毫不起眼的一棟房子?這麼與他剛買下的豪宅天差地別的小屋?
就這麼平凡的物質生活,她也能笑得那麼幸福開心?
他繃著全身肌肉,眼光銳利掃視,試圖從客廳裡擺放的幾張生活照找出那男人的身影。
可沒有!他看到的只有她和一個小女孩--那該是她的女兒吧!
他走過去,拾起矮櫃上的相框細瞧。女孩的長相清甜,歪戴著棒球帽,看來活潑開朗,眉目之間有幾分像她。
「這是……你女兒?」他放回相框,從齒縫間迸出問話。
「是啊!」
「你什麼時候結婚的?」
「……很久了。」她低聲答,聽得出來不想多談。
而他心頭莫名的怒火更熾。「沒想到經過那件醜聞後,還有男人願意娶你。」他譏誚地評論,旋過身,觀看她的反應。
他預期會看到一張扭曲的、受辱的臉孔,可映入眼底的容顏,仍然平靜溫和。
「我女兒很可愛吧?她跟同學出去打棒球,應該快回家了。」她嫣然一笑,愉悅的神態像沒聽見他的有意侮辱。
他忽地感覺挫敗。
多年來他無論是面對委託人、同事或者訴訟對手,從來都是氣定神閒,穩居上風。在法律界百戰百勝的他,幾乎淡忘了年少時期曾深深糾纏他的憤怒與無力感。
可與她重逢不過片刻,過往的一切便如狂風暴雨,朝他直擊而來。
恍惚間,他彷彿又成了那個一無是處的窮小子,站在他面前的,是一個他高攀不上的千金小姐--
他輸了。
如果他曾經將與她的再次相遇,視為法庭上一次交鋒,那麼,他輸了。
而且,一敗塗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