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過了多久,上頭終於平靜了下來。
又靜靜聽了好一會兒,春日這才抬頭朝上看。
「咦?聲音沒了!定是已經離開了……」說完她打了個呵欠,順道伸伸懶腰,「好累呀!去睡好了。今兒個終於可以好好睡睡我那張舒服的新床鋪了——」
一想到他離開了,心裡除了鬆口氣外,卻還有一種說不上來的奇怪感覺。她應該要非常高興的,但不知怎地,心中的高興,卻沒有她預料之中的那麼多。
「真是的!」春日拍拍自個兒的臉頰,「走了就好,我又在胡思亂想些什麼呀?定是他說走就走,太倉促了些,我才覺得怪怪的!」
不過回想起這幾日的生活,雖然只能用驚險刺激來形容,倒也挺有趣的,也許這輩子就這麼一次而已……
哎呀!別想了、別想了!還是睡覺要緊!
於是她從繡台前起了身,捧著油燈走了出去。
走上階梯,她發現房門關了,裡頭也沒有亮光。
春日推開房門,油燈的微光照亮了室內——
「嘎?!」
這、這是怎麼回事兒?!
伏威怎麼還躺在她床上?!他們應該一起離開了呀!怎麼不在的只有那妖嬌的陌生姑娘而已?
原本已經合上眼的伏威,聽到她的腳步聲時,本來決定暫時先放過她,等明兒個再好好找她算賬的,偏偏她那極度驚訝的「嘎」一聲,又讓他大為光火
「嘎什麼嘎?!他轉頭睜眼瞪她。
想起自己就這麼站在門口說話,似乎太醒目了些,春日只好先跨過門檻並關上門,才說道:「你、你不是離開了嗎?」
「本大爺還不想走!」要他跟那個八婆走,他寧願留在這裡!
「你那愛人呢?」該不會是被他給凶跑了吧?
伏威一聽,立刻低咒出聲:「見鬼了!誰說她是我的愛人的?!那八婆只是我的同門師妹!你最好給我記清楚了!」
「呃、呃……是那位姑娘自己那麼說的。」
「人家說什麼你就信?有沒有腦袋呀你?!啊?」
「我、我……」是不是他的愛人,關她什麼事呀?!她做什麼要去懷疑這種事呢?「這又沒什麼好懷疑的。」春日小聲地說道。
「笨!」笨就是笨!想也知道他不可能會看上那種女人,
她不知道為什麼最後會變成陌生姑娘來接他,瞧他如此不願的模樣,雖然他嘴上不說,但她猜測他也許是比較喜歡自個兒的家人來接他吧!如果是這樣的話——
「那、那要不要我明兒個再找機會去春意樓一趟?」
「去那裡幹什麼?」
「因你不想同那位姑娘走,我只好再向芙蓉公子說一聲,請他親自前來接你回去呀!」
「你去上癮了是不?我瞧你想看老二才是真的!」
「什、什麼?才沒有這回事兒!」他怎麼老誤解她的一片好意呀?
「是嗎?明明昨兒個差你去還一副怕死的模樣,今兒個竟然就自告奮勇了?你那笨腦袋就這麼點心機,以為我看不出來嗎?!不許去!要來他自然會來;不來,我也知道回攔江島的路怎麼走!」
春日越聽越火大!瞧瞧這人說那是什麼話兒?!簡直不可理喻呀!好呀!不許就不許,她也懶得管了,省了一樁麻煩豈不更好?
她默默地將長凳並好,又從櫥櫃裡取出薄被,吹熄油燈後,躺上長凳。
「喂!」黑暗中傳來他的聲音。
「嗯。」
「才說你兩句,你就不爽了是不?」
「……」
「幹什麼不說話?!」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
「蒲晶那八婆最愛胡說八道,你用不著搭理她!」
「喔。」
「還有,蒲晶那八婆就是狗眼看人低,你不必去理會她對你的批評!」
「嗯。」她繼續應聲,表示她聽進去了。
他方才明明還對她很凶的,甚什麼還要跟她說這些呢?他說這些是在安慰她嗎?
「你是笨,但並非她說的那樣。」她眼兒圓圓亮亮、臉兒軟軟、唇兒粉粉、笑得笨笨憨憨、沒心機、心思兒全寫在臉上……她有著蒲晶完全缺乏的可愛。
是她聽錯了嗎?她怎會覺得他說那句話時,聽起來溫柔許多呢?感覺心口甜甜的、臉也熱了起來!她是怎麼回事兒?為什麼聽到他那麼一說,她整個人便不對勁兒了呢?
「喔。」
「算了,我懶得跟你囉嗦!」他忽然又變回惡聲惡氣的口吻,「好了,睡覺了!」
春日偷偷咧嘴笑了。他的聲音聽起來雖然是平時的惡聲惡氣,可她卻感覺到好像有那麼一絲絲狼狽哩!這人啊,大概平常凶慣了,完全不習慣說些好聽的話吧。
好難得呀,他竟也會安慰她哩!她微笑著閉上眼。
不一會兒,便聽到了她均勻的呼吸聲。
「真是,我幹什麼突然說那些奇怪的話……」伏威懊惱地低喃著,其實心裡已悄悄放了心,也跟著閉上眼。
翌日。
兩個人又相安無事地過了一天,而很幸運地,今兒個她空閒的時間比較多,所以到了晚上就寢時間時,她已經將打算送給伏威的衣服完成了。
一手捧著油燈、一手拿著衣服,春日進房後發現伏威已經閉眼睡了,想想也不急著吵醒他,她決定等明兒個再給他就好了。
於是她將衣服擺在桌上,吹熄油燈後便躺到長凳上睡覺去了。
而在三更的打梆聲過了不久後,竟然出現了敲門聲!
春日在迷迷糊糊中被搖醒,睜開眼便感覺有團熱氣在身旁,原來是伏威下床站到她身邊來了。
「呃?」她一臉茫然地看向伏威,還弄不清楚是怎麼回事。伏威壓低了聲音,「有人來了!」
怕自己叫得太大聲,春日連忙指住了嘴,「嗄?!是……會是誰呢?」
「你問我我問誰?還不快去應付應付!」
春日連忙從長凳上滑了下來,趕緊摸黑湊到門邊,小心翼翼地問道:「是誰呀?」
門外傳來溫和有禮的聲音,「春日姑娘,打擾了,我是伏龍。」
春日一聽連忙開了門,「芙蓉公子!快請進!」她還是習慣叫他芙蓉。
「謝謝,我不進去了,大哥借住在你這兒,已經影響到你的名節,我要再進去,等於是火上加油了。」
春日微笑,「不會啦!來者是客,沒那麼嚴重的!公子還是請進吧,否則公子站在那兒,只會更容易被發覺而已。」
「那麼,打擾了。」伏龍跨過門檻,踏進房裡,不過他卻是相當守禮地站在進門後右邊的角落。
「芙蓉公子?」春日關上門、燃亮油燈後才發現他站的遠遠的。
「春日姑娘,不用招呼了,我站在這兒即可。」
「三更半夜的,誰叫你這時候來的?」好眠被擾醒,伏威可不像春日那般客氣。
瞧笨婆娘對老二那慇勤的模樣他就有氣,那笨婆娘什麼時候這般對待過他了?沒有!從來沒有!哼,
「今晚有我彈箏的場子,所以只有等到場子結束才能過來。」
「還有,昨兒個是誰讓那八婆知道我在這兒的?!」
「老大,我只能說這是意外。」
「什麼意思?」
「自你失蹤後,蒲晶姑娘便一直留在家中作客,並幫忙打探你的下落,小四回去向爹稟報你平安無事的消息時,蒲晶姑娘正好在一旁,自然是自告奮勇願來接你了。」
「加上那老頭又在一旁推波助瀾,對不對?」
「呵——」伏龍人畜無害地微笑著,「當時敝人我不在場,你還是回去後再問爹吧。」
「哼!那個臭老頭!既然那麼喜歡那八婆,怎麼不乾脆自己娶她算了?!」
「大哥,容我提醒你一點,光從年紀而言,蒲晶姑娘已經足以當爹的女兒,甚至孫女了。」
「哼!我偏要這麼告訴那老頭!老二,你少在那兒幸災樂禍!」
一旁的春日聽了,不由得很好奇地偷覷了站在角落的芙蓉公子一眼。
這就怪了,人家芙蓉公子一臉平靜、好端端地站在那兒,看起來壓根兒沒有幸災樂禍的意思呀!
「大哥,你又冤枉我了,」伏龍不以為意地微笑著,「自始至終,我對你和蒲晶姑娘這事兒所抱持的心態,就只有同情兩個字呀!哎呀,家醜不宜外揚,大哥,回去再說吧,咱們這就走,別打擾春日姑娘休息了。」
「走就走!」
「春日姑娘,那麼我們就告辭了。」
「喔,慢走。呃,再、再見。」
「大哥,春日姑娘大人大量,不計較也不想要報答,你不向春日姑娘道個謝嗎?」
「不、不,不用了!」春日連忙搖手。只要他快些離開,她就阿彌陀佛了!
伏威轉過頭,將她從頭到腳看了一遍,才對著伏龍說道:「大恩不言謝,你不知道嗎?」
伏龍知他開不了口,只好向春日說道:「春日姑娘,我代大哥向你說聲謝謝。」
「不、不用客氣的。」
「那麼,春日姑娘,後會有期了。」
「呃,後會有期。」這話聽起來……怎麼好像他們還會再見面似的?
目送著兩個人轉身離去後,她這才猛然看見桌上的東西,連忙叫住了正要跨出大門的伏威,「等、等一下,」
「還有什麼事嗎?春日姑娘。」走在後頭的伏龍轉過頭來,伏威也停了腳步。
春日將衣服遞到伏威眼前,有些語無倫次地解釋道:「呃,那個……這給你!你當初的衣服壞了,這兩天我裁製了一套,今兒個就寢前完成的,剛好你也要離開了……」
「春日姑娘真是好手藝。」伏龍在一旁評頭論足。「藏青色加上白色繡線滾邊,好別緻大方的衣服。」
「沒、沒有你說的那麼好啦。」春日很不好意思地笑道,「很普通的,只怕還入不了你們的眼呢。」
見伏威沒有接過手的意思,他心又癢了,伸手接過春日遞過來的衣服,「沒這回事兒,春日姑娘,我見大哥似乎沒有收下的意思,那這衣裳便轉送我吧,反正我與大哥身材差不多,我可是對這衣裳喜歡得緊呢。」
「呃……」春日正要說好的時候,就見伏威突然伸手,一把將伏龍手上的衣服給搶了過來。
「誰要你自作主張的?」伏威瞪著伏龍,「你哪只耳朵聽見我說不要了?」
「人之常情啊!」伏龍仍是無所謂地笑著,「遲遲不伸手,自然是不要了。」
「囉嗦!」伏威又瞪了他一眼後,視線便轉回春日身上。
春日以為他想跟她道謝,她心裡已經準備好「不用客氣」這詞兒要回答他時:
「下回我看見你時,」伏威盯著她,「你說話要再結巴或語無倫次的話,小心我先海扁你一頓!」
「嘎?!」春日當場愣住。他、他不是要向她道謝的嗎?
「哈哈——」一旁的伏龍嘻笑出聲。
「笑什麼?!」伏威掉頭就走,「走人了,」
待伏威走到外頭後,伏龍這才低聲說道:「我大哥他只是不好意思向你道別罷了。後會有期了,春日姑娘。」
說完他也跟著走出去了。
「啊?喔。」春日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只好愣頭愣惱地點著頭。
待她想到要看著他們離開而追出去時,他們早就不見蹤影了。
春日看著茫茫夜色,「走了嗎?也好……」
想起伏威方纔的行徑,又忍不住碎碎念了起來:「什麼嘛!哪有人連道謝都沒有,還罵人家的?有什麼好不好意思的?道謝不好意思,罵人家就好意思呀?算了!還是回去繼續睡吧!啊,對喔!我總算可以睡床鋪了!」
她自言自語地走進房,然後關上房門。
伏威離開後,真是輕鬆多了!
她不必活兒做到一半,就得緊張兮兮地急著去張羅他的三餐;凡是有關他的事兒,都得偷偷摸摸不能被發現;晚上好不容易可以回到房裡休息了,還得替他擦澡換藥;就算可以休息睡覺了,還是只能睡在兩張長凳上。
現在,房間裡就她一個人,愛做什麼就做什麼,回房後時間全是自己的,再也不用忙東忙西的了!
偏偏很奇怪的是——雖然空閒下來了,她卻開始覺得無聊了,而且還有那麼點空虛、意興闌珊、加上提不起勁兒的感覺。這是怎麼回事兒呀?
難不成她喜歡被壓搾、被虐待嗎?不、不,那怎麼可能!才沒那回事呢!
想著想著,等她回過神來時,才發覺自己竟然不知不覺又放下繡針,發起呆來了。
「唉……沒勁兒做事,今晚還是早點兒歇息好了,就算是補償一下這幾日以來的奔波勞累吧。」
說完她慢吞吞地站起身,懶洋洋地從內堂走了出去。
她掀開布幔,步進大廳時,發現大廳的門是開著的。「咦?我明明記得方才進來時有關上呀。」
「赫!」她嚇了一跳!因為她陡地發現大廳的椅子上坐了個人,那是一個兩鬢斑白、氣色卻像年輕人般健康紅潤的老伯。
「丫頭,別叫!別叫!」陌生老伯站起來,朝春日做了個制止的手勢,「老頭子我可不是什麼小偷,更不是什麼採花賊之類的!」
「你、你是?」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兒呀?怎麼最近她這春香小居好像變成了風景名勝似的,淨是一堆不認識的人來來去去的!是這些大太厲害?還是府裡的戒備不夠森嚴呢?
老人家不但不回答她的話,反倒是問起她來了,「你就是春日丫頭?」
「呃,是啊。老伯你、你怎麼知道我?」她只不過是丫環一名,什麼時候變得人人認識了……等、等一下!不會吧?!不會走了一個,又來了一個吧?她不確定地問道:「老伯你、你該不會是受傷了吧?」
「呸!呸!胡扯!小丫頭怎麼可以開口就咒我老人家咧?!啊!難不成是那不孝的死小子教你的?」
「啊!真對不起,我沒有咒你的意思……」春日不好意思地搔搔頭,「因前些日子有個人受傷,也是躲到我這兒來,要我救他,我才會誤以為老伯你是不是也是……」
「那個人就是我那不孝的兒子。」
「嘎?」春日總算意會到他在說什麼,「你、你是……」日理萬機的漕幫幫主伏鎮,也就是伏威的爹,竟然跑到她這春香小居來了!
「聽我家那不孝的老二說你不要求報答,我一好奇,便過來瞧瞧那死小子的救命恩人生得是什麼德性。」
「啊?喔。你、你請坐吧。」反正她就長這個樣子,只怕要讓幫主失望了。同時她也不免暗暗好奇著,他口口聲聲說著優威是不孝兒子,連芙蓉公子也是不孝老二……那誰對他是孝順的呀?只剩伏三公子和伏華姑娘了。
「不用、不用,我一會兒便要走了。」
「喔,那……你喝杯茶吧。」春日走到几案倒了杯水。
「丫頭,幾歲了?」
「呃,二、二十。」怎麼大家老喜歡問她的年紀呀?
「許人家了嗎?」
「沒、沒有。」春日紅了臉。別再問了,她就是很老了,也乏人問津啦。
「要不要上攔江島玩玩?」
咦,怎麼話突然又轉到那兒去了?「呃,謝謝你的好意,不過我想這樣的機會應該不會有的,我一去,小姐就會發現這事兒了。」
「不想被發現,是因為展鴻的當家待你很嚴苛?」
「不、不是的。小姐待我很好的,我只是不想讓小姐擔心而已。」
「好吧,那我老頭兒就在此,謝謝丫頭你救了我那不孝兒了。」
「老伯你千萬別這麼說,春日承擔不起的,我只是略盡棉薄之力而已,真的沒什麼的!」而且她老笨手笨腳的,還讓他兒子嫌棄呢!兒子都不道謝了,哪還好意思讓他老人家向她道謝呀!
「好吧,那我就不打擾了。」
「喔,那你慢走。」
伏鎮袖袍一揮,走了出去,跟那兩人離去時一樣,一下子便不見蹤影了。
呃?突然出現,也沒說什麼又突然離開了,真是莫名其妙哩!
春日邊想邊漫漫步上階梯,走到樓上。待她進了房間,正要關上房門時,一隻塗了蔻丹的手就這麼橫在兩扇門的門縫間——
「赫!」春日又給嚇了一跳,連忙將門拉開一些。
一看,原來是那日來過的嬌蠻姑娘,也就是伏威口中的蒲晶姑娘。
見門一開,她立刻闖了進去,但看到空空如也的床鋪,馬上一臉詫異地問著春日:「咦,我的威哥哥呢?」
「離開了呀。」
「離開?他去哪裡了?!難道是你得不到他,便將他趕走了?」
有沒有搞錯?她別被他趕走就阿彌陀佛了,她哪來的膽子敢趕他呀?話又說回來,她才沒有想過要得到他哩!這姑娘說起話來真是嚇死人不償命!
「我、我才不會有那種想法,更不會那麼做的!是昨兒個夜裡芙蓉公子前來將他帶走了。」
「哎呀!威哥哥真討厭,人家明明跟他說好,今兒個晚上再來接他的,怎麼可以丟下人家先跑了呢?」
春日在一旁忍耐地聽著她的抱怨,她實在不曉得這時候該說些什麼話才好。
「好了,那我走了,你睡覺吧。」嬌蠻姑娘也是來去一陣風,不一會兒便消失的無影無蹤了。
這、這……今晚到底是什麼情況呀?!
春日搔搔頭,決定先把門給栓上要緊,免得待會兒不知道又有什麼人會闖進來。
真是的!一堆人來來去去的,一個晚上就被嚇了兩次,她這兒果然是跟風景名勝沒啥兩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