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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桑花開 第五章 不老的傳說 作者:水色

  飯後的桑曉一直窩在角落處一張小小的籐編椅子上。待老媽媽要領著三人離開時,她突然脆聲叫住刻意走在最後的衛風:  「衛風,我想和你聊天!」

   他回頭,看見桑曉正睜大亮晶晶的眼眸望著自己。

   「不想聊?你很累?」她瞅著他再問。

   「不是……」衛風扭回身子,慢慢走至她旁邊的竹椅旁坐下——和奇特的桑曉聊天,對滿心疑惑的他來說可是求之不得。蘇雷扭頭朝衛風點了一下頭。衛風挑眉以示回應,目光卻隨著二人的背影穿過天井,進入斜對面的房間才收回視線。

   「我不累。」衛風拿起在兩張椅子中間的茶几上的小茶壺子,為兩人各倒了一杯茶,  「你想聊些什麼?」

   桑曉「嗯」了一聲,以手肘撐在兩人中間的小几上,骨碌碌的眼珠子盯著他眨啊眨的,  「我感覺你剛才很緊張,是因為我媽媽?」

   「這絕對是其中一個原因。」對著如水般清透的眸子,衛風不想說謊。

   桑曉想了想,又問:  「衛風,你覺得我們算不算熟悉了?」

   「那你覺得我們熟悉嗎?」

   她又眨了眨眼睛,歪著頭想了好一會兒,才小聲說:

   「我覺得是了。剛才……你的手拉著我長達兩小時,除了爸爸,你是第一個拉著我的手走這麼長的路的男人……總之,如果你討厭我,就不會拉著我的手走路,對不對?」她又流露出小女孩的口吻了,

   「你不想讓我在凹凸的山洞裡跌倒,對不對?你把我當成朋友了,對不對?」

   衛風的心,因為桑曉迫不及待地示意她重視他的想法,湧動起莫名的驚喜!除此之外,她的話,也分明隱含著仰慕。只是……只是想不到她年紀這麼小,就膽敢向異性說這樣的話。

   他啜了一口香茶,臉色迅速回復淡然,

   「身處險地,保護女性是男人的天職,如果你剛才要求我背你,我也會的。」對於這個奇特的女孩,說一些不會洩露內心情感,又不至於太過無情的話是最合適的吧。雖然他從不喜歡這樣的敷衍。

   「真……真的嗎?」桑曉瞪大眼睛,黑白分明的眸子又浮現出那種交織著青澀與成熟的奇異神色。

   衛風的心再度微微一動。

   然而,一股難以形容的羞恥感也在同一時間鋪天蓋地般地洶湧而來!他怎麼可以一而再再而三地產生這樣的不知羞恥的念頭!老天啊,桑曉只是個十來歲的少女!他準是瘋了!

   他的臉立時放冷,幾欲立即離開。

   「怎麼了?」桑曉奇怪他突然的淡漠。

   「我感覺這兒的一切都很完美,是近乎詭秘的完美。」他只是想聊這些。

   「……」他轉話題幹嗎?剛才不是她在問他嗎?她很想知道答案啊。

   「關於這兒的一切,你能一一回答我嗎?」

   桑曉垂下如煙般的睫毛,沒做聲。她還在想著衛風為什麼不回答她的話,更不願與他聊及谷中的問  題。

   「告訴我你媽媽有多大,你有多大,桑桑……告訴我好嗎?」這是他第一次這樣叫她。

   「我不知道,衛風,我真的不知道。」她從來不叫他衛風哥哥或風哥哥,而是衛風,  「即使我詢問過,媽媽也從來沒有告訴過我,而我……」

   「你怎麼樣?」

   「……」

   「桑桑——」

   「我只是……」她仍然垂著眼睛,  「只是一個黃毛丫頭……」

   「但你聰明機警,滿腹經綸,甚至在信奉神佛的封閉地帶以唯物論的知識昇華至無神論者,這一切的一切,不是一個小女孩所能通曉的。」

   桑曉默然不語。

   衛風沒有再問,卻定眼看著她。

   她知道他在等待她回話——他是一個精明的男人,在察覺異常的同時,他感覺疑惑,卻並不迷糊。或許他已經知道她是不會說的,他會在未來的日子裡,自她,自媽媽,自霧谷內的每一張面孔,每一個角落,甚至每一朵盛開的小花之中,知道他想知道的答案!

   桑曉覺得,他甚至開始察覺,她有點兒融不進這個被谷中始祖喻為「香巴拉王國」的地帶!

   「我不能說,衛風。」桑曉抬起水靈靈的大眼,幽幽地說,  「對於霧谷來說,這並不是什麼秘密,但若未徵求爸爸和媽媽的同意,我真的不想討論這個問題……」

   「除非我成為霧谷中的一員?」

   桑曉猶豫了好一會兒,才點了點頭,臉色卻越發地蒼白。

   「翠翠,果真是生你育你的母親?」衛風突然問。

   「是的。」

   衛風微微一笑,  「那麼,你爸爸不叫塞爾,他叫白遠康。」

   桑曉「嗯」了一聲,沒有說話,顯然她是知道的。半晌,她微微扭過面孔,望向掛在大廳右側的男神像。淡黃色的月亮溜至窗弦,她小小的臉龐左側掩藏在黑暗之中,一邊明如白雪,一邊神秘莫測。

   氣氛有一種說不出來的迷離。

   「衛風……」她扭過頭,叫他。

   「嗯?」

   「你們會離開嗎?」

   「如無意外,那是必然的……」  衛風也看著她,月光下的臉龐,同樣只顯露出一半。

   「肯定了?」她睜大眼睛,彷彿要再求證一次。

   「是的。」

   「哦——」她的眼睛閃了閃,又問:  「外面的世界真如書本裡所描寫的那樣,充滿繁忙和雜亂?」

   「對,還有快樂和憂傷、相聚與分離、美好與殘缺、善良和兇惡……」

   桑曉又「哦」了一聲,半晌,又說:

   「我曾經看過一篇叫《海之南》的散文,它描寫一個海員,旅居一處名為天涯海角的地帶,他每天望著遠方,眼神寫滿思念與憂傷……於是在大海旁邊,拾起一隻巨型的螺殼,把對妻子的深情思念告訴它……他聽說用這種方式,就可以把愛語珍藏起來,然後寄至愛人的手裡,那麼,只要他的妻把螺殼放在耳邊,就能聽到他寄存下來的愛語了……」她扭頭盯著他,

   「我真想站在天涯海角,摸一摸那種能珍藏愛語的巨型螺殼……」

   衛風微微一笑,  「民間是有這種說法,大概因為太感人的緣故,倒沒人理會是真是假了。你不喜歡這裡?」

   「不是……」

   「有些厭倦?」

   她眨了眨眼睛,輕聲說:  「我不清楚……但我渴望離開這裡,這種渴望與留戀同時存在,自認識你們後,似乎更加強烈。」

   月光之下,衛風感覺她的臉有點兒蒼白,心中隨即泛起微微的憐惜,便故意輕笑著說:

   「這只是一種少女時期的騷動,就像天堂裡的小調皮,硬是為滿天神佛的國度,造出一個無神論者,」

   桑曉有點兒勉強地笑了笑,然後擺著小手「噓」了一聲,壓著音調說:  「媽媽最頭痛我這種想法。」

   「那是因為你不聽話——」他的語氣含著嗔怪,似乎在責備一個很熟悉很熟悉的人。

   桑曉輕咬嘴唇,剛才的憂傷似乎又消散了。她覷了他一眼,  「你的口吻怎麼和媽媽一樣呢?喜歡叮囑人家要什麼什麼的……」

   衛風笑了,心底升起一種融洽的感覺。這小女孩子雖然古怪,卻可以令他停住腳步,哪怕只是隨即閒聊,也是有意思的。

   兩人就在月光下這樣坐著,品著熱騰騰的香茶,非常默契地沒再說話——他在黑暗中獨坐的習慣,並不因為桑曉的同坐,而感覺寧靜被破壞了。

   「你知道嗎?從來沒有谷民離開過霧谷。」桑曉輕聲說。

   「因為有極嚴密的戒備和管束,或是那種奇門遁中的威力。」

   「不是不是,這兒每一個人都是自由的,也不會有一些過於限制的條規……」

   「難道除了你,沒有人曾想過要離開?」

   桑曉略略垂下眼睛,  「他們何必離開呢?」

   「那你為何又想離開?」衛風看著她。

   「只是想想而已……」半晌,她才說:  「我有些困了,要睡覺了。你的房間就在蘇雷隔壁,要不要我帶你去?」

   「不用了,這茶水非常清香,我捨不得浪費,喝光這壺茶水我再睡。」

   桑曉「哦」了一聲,然後站起身子,有點兒拖沓地朝門口走去。臨近大門時,她突然回頭盯著他輕問:  「衛風,你是一個守承諾的人嗎?」

   「如果是我親口應承的事,通常不會反悔。」他嘴裡應著,心中卻摸不透桑曉的意思。

   桑曉再大大地「哦」了一聲,突然朝他咧嘴一笑,  「我要睡啦,你離開時記得關燈喲!晚安!」

   今天,是他們在霧谷居住的第三天。

   藍翠思沒有再露面,卻似乎早早吩咐了老媽媽悉心照顧著他們的起居飲食。每天三餐食物豐富而味美,連口味挑剔的蘇雷也十分滿意。

   這裡的氣候和水土非常奇特,經常會飄著一股沁人心脾的清香,這些香味往往縈迴不散,但會因為一天的時間不同而濃淡不一。桑曉說那些是谷內一種名叫「婉芷」的草藥的花香,清晨和傍晚散發得最為濃烈。

   無論是浸著香氣的空氣,還是清甜無比的水源,都似乎有一種奇妙的力量——蘇雷的失眠症莫名地痊癒了,覺得睡覺是人間的一大美事,每天都賴在床上不願起來。向擎也無意中透露,兩年前因車禍受傷的腰骨似乎也不再酸痛了。

   就連身體強壯的衛風也分明感覺心緒平和自若,臉上是鮮能看見的悠閒。尤其品著桑曉特意沖泡的入口即覺異香流溢的香茶,確實有著無憂無慮的逍遙。

   雖然日子過得美妙,但衛風絕對不會忘記此行的任務,經常仔細觀察這一片奇特的山谷。這兒四面皆是終年積雪的險峻雪峰,谷內卻溫暖如春。桑曉告訴他,那是因為寒潮被峰巒遮擋了。而山谷之間,還有大片大片的沼澤地,且地域廣闊,令此地帶更加隱蔽。

   衛風無法衡量谷頂與谷底的落差,因為盆地的上空凝結著一層薄薄的煙霞,以致天空的顏色總是淡淡的藍。陽光穿過煙霞,被折射成奇異的光環,站在空曠地,會驚異地發現,他們的頭頂上有時會出現淡淡的紫色眩光。

   谷內的農作物耕地是梯田的形式,約二平方公里。不知從何處蜿蜒流下的溪流澆灌著阡陌沃田,然後匯流向珍珠般的藍色小湖泊。那一層籠罩在山谷頂上的煙霞好像能夠把整個山谷掩藏起來,陽光卻能穿透霧層,照射各種各樣的植物。山谷旁邊,有來自大黑峽的急流恰好創造了豐富的電力供應,箇中的科技和器械大概是有專人到外間採購的。

   白遠康的家和附近的民居環繞著「木氏宗祠」和寺院而建,也有些谷民居住在另一個小小的山谷。當桑曉領著他們沿著崎嶇的山路千兜萬轉地走到那一片平緩的花叢密佈的山麓丘陵地帶時,回頭一望,「木氏宗祠」與周邊的房屋全然不見了。

   衛風頓時了悟,這又是奇妙而遠古的奇門遁甲之術。走在旁邊的桑曉彷彿看出他在想什麼了,便朝他眨了眨眼睛,再一點頭,嘻嘻地笑了。

   總之,整個隱匿的山谷王國的巧妙設計和規劃是不可思議的,它彷彿是一副大自然最巧奪天工的浮雕作品,被某些智慧超群又甘於平淡的先人在內中潑上顏色,在源遠流長之中,織造出高潔祥和的靈氣。

   所有的谷民純良直率,和善友好。他們是如此地明白「人性本善」的道理,言行舉止中透著凌越於所有慾念的超然氣度,讓一些在塵俗中被埋藏和沾污的善良與信任滲在霧谷的每一個生命裡,盈放在每一簇草尖上。

   除了桑曉。

   這個在世外桃源中長大的女孩,總是反覆用著「他們」去形容她的鄉里同胞。衛風第一次聽到,便感覺,她是帶著賭氣般的口吻去稱呼這個「他們」的。不但隱含著排斥意義的言詞,甚至有著些許不屑的意味。

   有時,她站在谷民信奉的釋迦牟尼佛像面前,依然攀著他的手臂歪站著,笑得天真無邪,燦爛無比。甚至說起前一天晚餐桌上,那一盤美味的羊肉——

   衛風覺得,桑曉沒有她母親那股與霧谷融會貫通的愜意悠閒,她如同他們三人一樣,只是霧谷的寄居者。

   而藍翠思,那個美麗得讓人屏息的女子,她奇特的不老駐顏術更是他極度渴望要解開的謎團。

   ——那晚,是他在霧谷歷住的第二個夜晚。他獨坐在房間的窗前,望著一輪明月品嚐香茶。在月掛中天之時,他看見藍翠思在清泠泠的月色中穿堂而過,她穿著月白色長袍行走在灑滿月光的銀色水磨石上,仿如九天仙女,步履無聲地在人世間飄忽而過……那一刻,她扭頭,望向衛風微微一笑,那樣的笑容,絕美非常,如同桑曉一樣。

   衛風剎時驚愕無比,幾乎立即相信,面前飄然而去的藍翠思根本就是一個幻象!她現在的相貌是屬於桑曉的,屬於那個讓他感覺迷惘的少女……

   這樣的念頭令他驚恐,並立即陷入極度的茫然和憂慮之中。心底,卻仍然不肯相信,這個美麗得連空氣都顯得潔淨的香巴拉王國之內,會有什麼魅魑古怪的妖術!

   他顯得沉默,目光不斷追隨著桑曉——這個活潑可愛和成熟理性交織融會的矛盾體……每每觸及她黑如曜石般的眼睛,心中會不自覺地流露出憐愛和痛惜。他漸漸地認為,桑曉是一個成熟的姑娘。她現在的模樣,只是被一種奇怪的力量凝定在時光的走廊裡。

   這些時候,他的心會掠過淡淡的悸動和紊亂的憂傷。如同陷入年少之時,那些總是如影隨形的情感煩惱。然而不消半晌,他猛然記起,掛著他手臂的女孩,外形只是個少女,就羞愧得想把自己活活殺掉。

   即使這樣,他的情緒仍然隱藏得很好,這是他最擅長的。桑曉總是心無旁騖地騰出小手,纏繞在他的臂彎,在谷子裡四處亂逛。有時還會藉著力氣跳起來逗弄路邊胭脂梅樹上的葉子,拖著他撫摸路旁不知名字的野花。

   她告訴衛風一些草藥和植物的名字和作用,還有不遠處一間間搭成圓球狀的小棚屋和二層的木樓房有什麼用,會種植一些什麼植物,養著一些什麼家禽。

   衛風也終於知道,進入霧谷之時,腳下踩著的柔軟是一種名叫「綠蒜子」的草藥。它有著近乎於麻醉品之類的藥性,能發出一種奇怪的毒霧,雖不會取人性命,若吸入過量,會虛軟無力,昏昏欲睡,很容易迷失方向。

   不過,她從來沒有提及霧谷的歷史。

   當他意欲繼續探問之時,桑曉便會笑著朝他揮手,大叫著說我們去山谷那邊玩捏陶瓷去,以致他不由自主地任由這個不知是天真少女還是成熟女人的軀體掛在自己的臂彎,牽繫著自己的視線,與她踩著草地,同去同歸。

   每日夕陽西下,是霧谷最美麗的時刻。遇上沒有霧氣的日子,他和桑曉會坐在小木橋旁邊的草地上,欣賞座落在正前方的情侶雪山。

   在晚霞中,它們整個都被鍍上金黃色的光。隨著日落,金色越顯濃重,情侶雪山的光影會慢慢分裂成白色與金色,折射出來的光像一圈晶瑩剔透的球體,腳下碧綠的草地、低矮的藥棚、塗過油漆的木質茶館、如玩具般的石建房屋,就會像塊沉甸在水晶底部的堆積物,奇妙絕倫,美不勝收。

   這份大自然送給霧谷的美態,每每多看一眼,衛風總會激起強烈的悸動,翻騰起一陣陣從此安做霧谷人的衝動。他知道桑曉不喜歡他有這樣的意思,所以,每每此念—冒頭,桑曉略含憂傷的眼神便會把他的神思歸復原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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