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在位處銀座地價最高的中央通上的西餐廳用餐,是一般人可望而不可及的遙遠夢想,更何況是能坐在被特別隔開的靠窗位置。
二宮航平透過玻璃帷幕向下俯瞰聞名世界的銀座夜景,聳立的高樓和熱鬧的街道,將銀座點亮成一座充滿光輝的不夜城,璀璨的夜之鑽。由高處縱覽全景,更能將這用千萬兆元和無限繁榮造就的極至人工美景盡收眼底。
真想讓由依也能欣賞這麼美麗的夜景。二宮航平在心裡想。
坐在二宮航平對面的黑澤憲一微撐著下巴,也是若有所思地注視著窗外的夜景,但是心中卻沒有絲毫的興致去欣賞這專屬於貴賓的景色。
縱有再美麗的景色在眼前,如果失去了想一起共賞的人,也只不過是普通無味的畫面罷了。
他是全日本最龐大企業體的繼承人,二十五歲的他,無論在任何方面的條件皆是一時之選,身旁卻從未出現過女伴。是他的無心與不願,摒退了所有想接近他的女人。在所有人的眼中,黑澤憲一是個無可救藥的工作狂,但是只有他自己知道,惟有將自己全然地投入工作中,才能暫時遠離那始終無法隨時間淡忘的傷痛,他的生命才會有意義。
黑澤憲一的生活裡沒有娛樂、沒有休閒,只有工作。他的目標只有一個,就是接掌黑澤家名下的所有事業。只有成為黑澤家掌握實權的主事者,他才有力量去保護他世上惟一的珍寶,他最疼愛的妹妹黑澤由依。
儘管再找到由依的希望渺茫,黑澤憲一仍是不放棄,期盼終有一朝能把妹妹接回家。只要他有力量,就不用再擔心父親的存在,他能給由依最好最富足快樂的生活。
「鈴——」
黑澤憲一從容地接起手機,以不影響身邊人的音量和電話另一頭的人交談。
「是,我是。企畫案已經擬妥了?好的……我一小時內會趕到。」他將手機收起,從口袋中掏出懷表看了一下時間。
坐在黑澤憲一對面的二宮航平不經意地瞥到表殼上所雕飾的金穗圖案花紋,立時驚愕地瞪大了眼。
不會錯的!就是這個金穗的圖案,他曾經在一次偶然的機會看過由依的項練墜上也有著一樣的花紋。當時他怎麼也想不起曾在哪裡看過的眼熟花紋,原來是黑澤憲一所有的。仔細一看,由依的項練和黑澤憲一的懷表除了功能不一樣外,外型是全然相同的。
難道這代表著他所熟識的木崎由依,和眼前的憲一大哥之間有著什麼樣的特殊關係嗎?難道由依會是……
「憲一大哥,你的懷表……」二宮航平想問個清楚,卻不知道該如何開口。
「很奇怪嗎?現在的人大概都會選擇戴手錶,因為那比較方便。」黑澤憲一低頭看著握在手心的懷表,嘴角噙著難得的笑意:
「不過這只懷表對我有著特殊的意義,將它帶在身邊能使我的心情比較穩定。」就算只是他自己在自欺欺人也罷,就算只是記憶中的由依,他也要時時刻刻地帶在身邊。
「這圖案……真別緻,還能買到嗎?」二宮航平生平第一次覺得自己的舌頭快打結了,他正一步步揭開一個隱藏在黑幕之後不為人知的秘密。
黑澤憲一搖搖頭。「這是我特別請工匠訂製的。」
「只有這一個?」二宮航平繼續追問。
「不……還有另一個。不過我送給我妹妹的是一串項練。」黑澤憲一不解二宮航平為何對他的懷表如此感興趣。送給妹妹的是圖案相同的項練……也就是說,擁有那串金穗項練的人就是失蹤已久的黑澤由依!
一思及此,二宮航平霍地站起身。
「怎麼了,航平?」黑澤憲一直覺有異。「你知道誰有那串項練嗎?你知道由依在哪裡是不是?」
黑澤憲一的手臂越過桌子,激動地抓著二宮航平的肩膀,無法控制的急喘呼吸聲中所透露的是最深沉的悲傷與最迫切的渴望。從二宮航平閃爍遲疑的神色中,他彷彿看見了一絲光亮,七年來惟一的一線希望,
看著激動到近乎瘋狂的黑澤憲一,二宮航平才知道一向沉穩內斂的憲一大哥竟然也有如此強烈的情緒存在。他能夠感受到黑澤憲一有多渴望多急切的想得知黑澤由依的消息,雖然他幾乎已經可以確定眾人尋覓多年的黑澤由依是誰,但是……
他想起他在某日不經意發現,獨自佇立在樓頂風中的木崎由依,那單薄的身影所流露出的悲傷……
他不能說!
在問清楚那悲傷的原因前,他絕對不能說。
「憲一大哥,」二宮航平注視著他一直以來最尊敬景仰的男人。「我只有一點線索,請給我一些時間去確定。」
「我可以抱多少的希望?」黑澤憲一要求自己冷靜下來,在這時候他不能出任何的差錯,他要由依回來。他想獲得二宮航平的保證,好不容易有的消息他必須小心把握。
「我不知道,但我也希望能有最好的結果。」二宮航平真摯地回答。
「航平,有一件事你務必要知道。對我而言,由依是我生命中最最最重要的人,我最大的願望就是她能回到我的身邊,你能瞭解嗎?」
黑澤憲一一字一句十分堅定的說,他想把自己最深刻的那分心情傳達給二宮航平。注視著二宮航平點頭應允後,他才鬆開緊握他雙肩的手。
二宮航平當下立刻匆匆告辭,飛奔出餐廳。等不及通知司機來接他,在街邊伸手攔了一部計程車。
「到青山。」
☆☆☆
二宮航平站在木崎由依所住的公寓樓下責備自己的衝動。沒打個電話確定就趕了過來,由依家的那一層樓一點光亮也沒有,顯然無人在家。
當他正準備離開時,不期然聽到一陣細碎的抽咽聲。
二宮航平猛然回頭,對街樓梯上坐在月光下哭泣的人,正是他所要找的——
「怎麼了,由依?」二宮航平小心翼翼地輕聲問著。由依為何一個人坐在此處哭呢?他滿心疑惑。
木崎由依聞聲頭起頭見是二宮航平,她連忙用衣袖拭去佔據整臉的淚痕,垂著頭無言地搖了搖。
「為什麼不回家?」坐到由依身旁的二宮航平柔聲問道。看到由依因哭泣而脹紅的臉頰和濕漉漉的大眼睛,他的心裡也跟著糾結了起來。
「不想回去。」細小的聲音從抱著頭的由依嘴裡吐出,輕微的幾乎聽不見。
由依用悲傷織成的網把自己密密纏起,將自己藏在黑暗中獨自啜飲著悲傷,不欲人探詢其中真相。
見由依不願多談,再問下去也是沒有結果的,二宮航平決定從另一個角度切入。「這樣吧,我說一個故事給你聽好嗎?」
坐在一旁的他逕自說起話來。或許使由依悲傷的原因,和他前來的目的是一致的。
「在我認識的人中,最令我敬佩的一個人也最令我歎息。他明明已經擁有了一般人汲汲營營追求的財富和權勢,卻從來沒有快樂過。」二宮航平見由依沒答腔,繼續說著:
「自從他最重要的一個親人在多年前的夜晚失蹤後,他始終無法抹去心頭那分沉重的失落,也不能將自己從悲傷中解放出來,只能藉著讓自己全心投注到工作中以無視痛苦。但是直到好幾年後的今天,他仍是放不下心中的掛念,總是拿著一隻懷表想念著了無音訊的妹妹……」
二宮航平注意到由依的臉從膝蓋中微探出來,認真地聽他所說的話。
「那只懷表,雕飾著金穗的圖案,他失蹤的妹妹也擁有一串相同造型的項練……」
此時一直默不作聲的木崎由依被震驚地猛然抬起頭,盈盈的一翡水明眸在迎上二宮航平有所期待的眼神後,像明白了一切地別過頭。
「你不說些什麼嗎?」從由依的反應得知,他所要的答案的確深藏在她心中。
由依沉默了會兒,幽幽地說:
「你都知道了,何必再問我。」
「我要聽你親口說。」
抿著唇想了想,由依從衣領中取出一串項練。金穗的花紋纏繞在練墜上,精細的手工和黑澤憲一的懷表如出一轍。
「在我成為木崎由依之後,拋棄了所有屬於黑澤由依的一切,只留下了這串項練一直戴在身上。地位、財富、名聲和豐裕的生活,我都可以毫不在乎地捨棄,獨獨這串項練我丟不出手。」由依打開了練墜的蓋子給二宮航平看,一家三口的臉龐上透不出一絲幸福的氣息。
「在那個家中,惟一一個願意為我付出情感的人就是憲一哥哥。」
很小很小的時候,在台灣的那段日子,也曾經有過關愛她的「家人」們,但是在日本的家中,就只有憲一哥哥溫柔庇護著初到日本充滿不安的她。
「十歲生日時,哥哥送我這串項練,和他的懷表是一對的。這麼多年來從未有人識破我的身份,沒想到最後卻因這條項練給暴露了。」由依的思緒遊蕩在過去的回憶中緩緩說著,沒有懊惱沒有忿怒,只有平靜,或許還有著一點的……解放感。
「回去吧!回到黑澤家,那裡才是你的家,你的哥哥一直在那裡等著你回去。」既然木崎由依就是黑澤由依,將她帶回黑澤家才是最正確的作法。二宮航平霍地站起身,拉著由依的手要她跟他走。
「不。」由依仍坐著,纖指直指著對面公寓的六樓:「那裡才是我的家。」聲音雖不大,卻字字句句充滿了堅定。
「可是這裡並沒有你的家人。」二宮航平著急了,不解由依為何不要家、不要親人,堅持待在這裡。憲一大哥一直在殷殷盼著她返家啊!
「沒關係。」由依抽回被二宮航平握住的手,低著頭輕聲說:「我心在哪裡,哪裡就是我的家。」
這下二宮航平更搞不懂了,由依說她的心在這,她的心……
一個人影躍進二宮航平的腦中。由依並不是一個人,在她所認定的家中,還住著另外一個人,被由依稱作哥哥的天野真嗣。黑澤家只失蹤了一個女兒,由依真正的兄長也只有黑澤憲一一人,那天野真嗣究竟是誰?
難道……「天野真嗣是誰?你們之間是什麼關係?」從他第一眼看見目送由依離去的天野真嗣起,總覺得有什麼地方怪怪的,就算是看著妹妹,也不應該會有那種神情。那個眼神,包含著太多說不出的愛戀。
二宮航平的問題,在他無心之下狠狠地踩中了由依藏在內心深處的傷口。
「我不知道,不知道……」由依搖頭,甩落臉上又再度出現的點點淚珠。
她和真嗣究竟是什麼關係?她也找不到答案啊!有誰能夠告訴她呢?
小時候認為有天野真嗣在身邊,是一件理所當然的事,從來沒有去想過為什麼會這樣。等到漸漸大了,卻由不得她不去正視這件事。
真嗣和她並非親兄妹,如此照顧她他並不會因此得到任何的實質利益,因為現在身為木崎由依的她,只是一個普通女孩。他們之間不是兄妹,也不像朋友,可真嗣為什麼從相遇以來都守在她的身邊?難道是為了……愛嗎?她可以有這種幻想嗎?
六年前的那一夜,真嗣突然有了一大筆資金替她偽造新身份,兩人方能離開黑澤剛密佈下的封鎖網,離開東京。
錢是從何處來的?真嗣絕口不提,她隱約知道也不願深究。真嗣是不會那樣做的,她如此試圖說服自己。
但是,她失敗了——
前往關西在奈良落腳安定下來後不久,有一夜天野真嗣遲遲未歸,雖然他已事先告知要她先睡不必等他,由依卻打定主意要等到真嗣回來,她有好多好多的事想和真嗣分享。對一個十一歲的小孩而言,熬夜是一件十分困難的事。由依等啊等,直到了清晨,才在曙光的招引下聽見了門口的人聲,她興奮地從窗口探出小臉。
她卻看到了她一輩子都將後悔看到的畫面——
清晨寒風中佇立在門口的人,的確是她癡等了一夜的天野真嗣,然而他身後停的是一部從未見過的黑色大轎車,和——
一名成熟美艷,身段豐滿誘人的女子!
從她眼前的小窗看出去,由依能夠很清楚的瞧見門口正在談話的二人。真嗣看起來似乎心情不錯,修長漂亮的眉目之間帶著笑容上向都只對她展露笑容的真嗣,竟然在其他人面前也有了笑容!
不要啊!由依的心頭倏地狠狠抽緊了,悶滯感使她難以呼吸,胸口全脹滿了好難受好難受的感覺。真嗣從來都對人冷冷淡淡的保持一段距離,只有她才能擁有他的笑容,而現在那個女人,卻奪走了專屬於她的權利,一直以來都只有她一個人能得到的笑容。
由依翹首張望窗外,小手不自覺地使勁扭絞著身上的衣服。真嗣竟然,竟然……吻了那個女人!
一種前所未有的強烈悲傷如排山倒海般毫不留情地侵襲她所有的思緒,頓時失去思考能力的她整個人怔住了。即使她只是個孩子,也略略明白男人吻女人是一種特殊感情的表示——
因為愛。
真嗣愛上那個女人了嗎?真嗣不要她了?真嗣要離開她了?
由依害怕,極度的害怕。當她不再是獨佔真嗣生命中惟一重要位置之人時,她和真嗣間的聯繫和關係將生變。她不要和真嗣分開,為什麼一起經歷如此多事後,她和他的世界會出現其他的人?為什麼真嗣愛的人不是一直都在他身旁,全心只有他的她呢?
不知道由依目睹那晚一切經過的天野真嗣,仍是如往常般溫柔的呵護由依,在由依面前的他並未有過任何的改變。而由依也裝作一副沒發生什麼事的模樣,她不敢問、不願面對。
那之後又經過了一、兩個月,天野真嗣在一天夜裡喚醒熟睡的由依,要她收拾東西準備離開。
「為什麼要走?」由依不解地問,是她和他一起走嗎?事前一點徵兆也沒有。
「我們在一個地方不行待太久,我們得離開這個城市了。」天野真嗣幽暗的黑瞳中隱藏著不欲人知的深意。
由依沒再問什麼,長久以來的相處使她知道此刻的他不願多言。讓天野真嗣牽著她的手坐上了夜班的列車,朝向另一個新城市駛去。儘管懷著滿腹的疑問,但只求真嗣仍在她身邊就好,她就能感到無限的滿足了。
可……同樣的事,卻不斷在不同的城市重演。
在他們每一次居住的城市中,都會有一名女子和天野真嗣墜入情網;而她們之間有一個共通處,全是富裕之家的有夫之婦。之後,在某個夜裡,天野真嗣就會帶著她離開前往下一個城市而去。真嗣和許多女人有情,但最後他總是帶著她離開。
到底是為什麼?
等由依又大了些後,她終於懂了。真嗣和出身權富的有夫之婦交往,再利用這層關係從那些女人的丈夫身上索取一筆封口費;對方為了保住名聲,往往不願張揚,真嗣就是以這種方式迅速累積財富的。
真嗣如此做的原因,究竟是為了什麼?
她從不知他會這麼做,竟是為了有足夠的資金帶著她不斷地更換落腳地,以逃避黑澤家布下的嚴密追蹤,也為了讓木崎由依能過著不輸黑澤由依的優渥生活!
這幾年中,無論是食衣住行哪一方面,她的生活豐裕得不輸任何一個千金小姐,可是這並不是她所要的啊!如果她在乎這一切物質上的滿足,當初又何必逃離那個家?她想要得到的是只有真嗣才能給她的,所以她才會不顧一切拋下所有和他遠走天涯。只要能和真嗣在一起生活,就是她此生所追求的最大幸福。
可她要怎麼和真嗣說?她說不出口,說不出口的。真嗣從來沒說過他是愛由依的,她又有何立場去阻止他和其他人交往?
她怎麼能阻止……
由依回憶著往事,抽抽噎噎地低泣著,二宮航平只能在一旁乾著急,不知如何是好。由依只是一直哭,什麼也不願多說。
「我能為你做些什麼嗎?」總不能只呆站在一邊發愣。二宮航平俯身輕抱起那悲傷至極的含淚嬌顏,希望用溫柔守護眼前的她。
「讓我……讓我哭。我保證,哭完這一次就不哭了……明天……明天我一定會恢復正常,恢復快樂的笑容。今晚……能不能讓我好好的哭一場?」由依哽咽地哀求,微弱的聲音斷斷續續,蒼白臉上一對美麗清澄的大眼睛盛滿了悲傷。
什麼樣的由依才算是真正的?二宮航平心中自問。究竟是平日那個笑臉迎人,開朗活潑的模樣是真正的由依;還是面前這個拚命把悲傷吞進肚,無助地哭著的女孩才是呢?
他迷惑了。
灑落了一地的冷光,映得傷心的人更傷心,孤寂的人更孤寂。俯看地上眾生,到底誰的悲傷最深?只怕月娘也無法衡量。
由依的頭枕在二宮航平的肩上,早已哭干淚水的眼空洞的望著天。
朝陽慢慢掀開夜幕,漸漸探出臉。
一個無眠的夜……
☆☆☆
「二宮,二宮航平?」
老師的點名聲嘎然中斷,該應聲的人此刻座位上空空蕩蕩的,緊靠著的木崎由依位置上也是同樣空無一人。
「渡邊達之。」老師一臉狐疑地瞟著狀似安分定坐在座位上的渡邊達之。「你是不是又招惹到了什麼奇怪的不良份子,要二宮和木崎去幫你解決?」
說起渡邊達之的功績,他陳年的風濕痛和高血壓的毛病又要犯了。這小子常常憑著一股不知哪來的衝勁,老愛向校外的壞學生挑釁、惹事生非,要不就是看到美女就貼上去猛追,完全不管是不是早有人捷足先登佔了護花使者的空缺。搞的三不五時就有人找到學校來「要人」,每日還都是靠二宮航平出面才擺平了事的。
「冤枉啊!我最近一直都十分安分守己的力行當一個好學生該注意的行為準則。」
渡邊達之一臉無辜,滿腹委屈地申訴,一張明朗的俊顏因掛滿了苦瓜而下垂。他是額頭刻了一個「惡」字是不?怎麼每個老師淨找他開刀,每回有什麼壞事絕不忘主動替他算上一份。難道是他常和二宮航平在一起,所以把他的「不甚完美」襯托成「十惡不赦」嗎?
「老師,」渡邊達之不平地:「他們一男一女同時沒來上課,說不定另有『隱情』。」講到「隱情」二字時,他還特別加了曖昧的眼神。
「二宮又不像你。」老師想也沒想的推翻了他的假設。
就在這時,一陣只具小學生鑒賞程度的可笑音樂聲響起。全教室裡的人對班上誰的音樂品味如此「獨樹一格」皆有共同的默契,都一致憋住笑等著看好戲。
「渡、邊、達、之!」老師臉上的皺紋急速增長、加深,肌肉也逐漸扭曲二我說過多少次手機不可以帶進教室,你竟然敢當作耳邊風!」還用那麼沒有品味的音樂當手機鈴聲。「快接!我倒要看看是誰有這麼緊急的事要找你。」
渡邊達之一臉慘綠,他怎麼會這麼背!平時上課他都有關機,才忘記一次就被抓個正著,他的人緣為什麼要這麼好?
「喂!」
到底是哪個混蛋這時候打來找他碴的!渡邊達之沒好氣地應聲,滿肚子怨氣等著對電話另一頭的傢伙發洩。
「對,是我啦,原來是你這個混蛋傢伙!嗯……嗯……什麼川不要,我不要!才不管你,你自己去跟老師說。你說什麼?我不……喂?喂!可惡!竟然掛我電話。」
渡邊達之堆滿苦笑的看著老師,心中早已把二宮航平咒罵過千萬遍。
「航平說他和由依今天不來上課了。」
「為什麼?」
「他們要蹺課去散心。」神啊!保佑那兩個死沒良心的人被老師罵個臭頭。
「咦?!」老師瞪大了眼,班上同學全倒抽了一口氣。
「唉……」老師接著歎了一口氣。「一定是我們的教育制度出了問題,身為一個施教者,我應該好好地徹底檢討一番。」
不公平!太不公平了!渡邊達之在心裡吶喊,卻改變不了他悲慘的命運。
他恨啊!他怨啊!
☆☆☆
隅田川,是東京的生命之河。川上各段橫跨著十二座造型各異的橋,從最初的「日之出淺橋」到終站淺草的「吾妻橋」,不僅將日本人精巧的造橋技術展露無疑,也替繁忙的東京人保留了一個休閒的好去處。
二宮航平和木崎由依沿著隅田川兩岸興建的河堤公園散步。這是二宮航平所提議的,對著遼闊澄藍的藍天能使人心情舒暢,而隅田川的天空是他認為最澄淨美麗的。
哭了一夜的由依,除了臉色有些蒼白外,看起來精神仍舊不錯。
「好舒服。」由依靠著岸邊的欄杆,垂下長長的睫毛閉著眼讓清新的微風拂過她清麗嬌艷的臉龐,吹揚起身後披散黑緞般的長髮。她雪淨晶瑩的面容在藍天下閃爍著炫目的光采,白皙的臉上有著淺淺的笑,一點陰霾也沒有,彷彿昨日什麼事都沒發生過一樣。
由依果真如她所承諾的在一夜過後恢復成平時的樣子,美麗開朗的笑容再度佔據那張上天所寵愛的嬌顏。如昨夜般的事應該不止發生過一次,二宮航平推測。
「你和他是什麼關係?」二宮航平不死心地追問。他太在乎這個問題的答案了,昨夜由依就是在聽到天野真嗣的名字後哭得不能自己,事情的癥結一定在他身上!
恢復平靜的由依不再隱瞞:「當年帶我離家,這些年來照顧我生活的都是他。自己的心是騙不了人的,這幾年來我常常問自己,我現在在想著什麼人?有時候是最疼我的憲一哥哥,有時是在台灣早逝的媽媽。或者是冷漠的爸爸。但最多的時候,我都是在想著真嗣。早上起床時想,在學校裡也想,走在路上會想,甚至睡夢裡都有他。我知道,終我這一輩子,我都不會想要離開他了。」
由依望著波光瀲艷的隅田川,微微上下起伏流動的河水映照著岸上的景色,替靜止不動的景物賦與波動的生命力,柔和照射下的初晨陽光也被反射得無比燦爛閃耀。渡輪和游河船在川上悠閒地漫遊,乳白的水鳥或是賴在堤上曬太陽,或是不甘寂寞地呼朋引伴在天空中引領飛翔。
「開心的時候,想拉起他的手一起分享;悲傷的時候,希望他撫摸我的頭髮安慰。是他讓我看見什麼是真正的溫柔,是他使我想要邁開步伐,去追求自己所希冀的生活。我絕對不會忘記是誰一直守護在我的身邊,給我最安穩無憂的依靠。」由依神色柔和地望著川面,像是看見了摯愛的戀人。「我想,這種感覺和這分感情,就叫作愛吧。」由依幽幽地說。
在她初來到日本這個全然陌生環境的時候,在她思念台灣親人的時候,在她被一條條世家大族的規範和期望壓得近乎窒息的時候,在她被父親的冷淡和漠然傷到忘了情緒、無法去哭去笑的時候,在她的雙瞳中只剩無邊無盡的冰冷黑暗時……是他為她冰凍的生命注入一股溫暖的清泉。
二宮航平聞言後呆立在一旁。原來,由依的心裡早就有人了。而且還是一份從孩提時持續至今,既深且濃的愛戀,他又怎能比的過呢?
「可是他讓你那麼傷心。」不用問,天野真嗣絕對是書由依落淚的罪魁禍首。因為愛和痛苦是相對的,一體兩面互依而生的,只有這麼深厚的感情才會產生那分如無盡深淵般的悲傷。
「他也帶給我快樂啊!和真嗣在一起的每分每秒,都是我最感到欣喜的時光。會感到傷心是因為我太貪求、太自私的想要更多。」
她從來都沒有怪過真嗣一絲一毫,在她獨擁無法言喻,不能說出口的傷心時。
「雖然他在我身邊時我會哭,但是如果沒有他,我連哭都哭不出來。像我小時候一樣,遺忘了要怎麼哭、該如何去笑。」在那樣的歲月中,她只是個有生命的娃娃罷了。「因為想把他留在身邊,所以我會忍耐,多苦我都告訴自己一定要嚥下去。」如春風般溫柔美麗的笑容,在寒冷十一月的隅田川上綻放。
「至少也要告訴憲一大哥一聲,他一直那麼深刻地思念著你,盼著你回去。」
「不。」由依輕搖首。「別告訴憲一哥哥我的事,那個家,終我一生我都不會再踏入了。連在東京,我也只不過是個過客,不久就要離開。爸爸找我一直追得很緊,而且我回去會讓哥哥為難的。」
她才是黑澤家正統的繼承人,儘管憲一哥哥已經成為黑澤企業本體的總經理,但她父親始終不願意更改認定,仍指定她為真正的繼承人。
「現在的我,是木崎由依,一個再平凡不過的普通女孩。我早就下定了決心要跟著真嗣生活,無法再去承諾、再給任何人幸福。哥哥見了我,一定會要我離開真嗣的,我辦不到。航平,請你告訴哥哥,說我死了吧。」
「他一直在等你的……」二宮航平心中浮現黑澤憲一那個從未有過的熱切期盼神情,還有總是孤獨沉默的背影。
「哥哥和真嗣之間我只能選擇一個,我不會回去的,讓他一直抱著微渺的希望空等,你忍心嗎?求求你,就說我死了吧。長痛不如短痛,只要知道我已經死了,總有一天哥哥會忘了我的。」由依哀求著,晶亮的眸中浮現出泫然欲泣的朦朧水氣。
「你難道不會想他嗎?」二宮航平為難。
由依臉色一黯,別過頭注視川面。
「怎麼可能……不會想……」
白雲悠悠,人兒淒淒,永遠的分離是最教人痛苦的抉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