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珂的頂頭上司叫黃蓮連,是一個年過五十歲的未婚女人。
凡是黃蓮連的下屬都體驗過挨罵的滋味。不想挨罵的唯一辦法就是使出渾身解術跑獨家,有了獨家新聞,黃蓮連會換上一張嘴臉,巴結那些立大功的小兵都來不及了,哪還會罵人。
聽那些被黃蓮連當成寶的紅牌記者說,被上司看重的滋味就像吃了嗎啡,輕飄飄的,一個記者不怕死的衝勁就是這麼來的。
阿珂沒有嘗過黃蓮連的甜頭,黃蓮連給她的感覺永遠就像苦瓜加辣椒。凡是阿珂呈上的新聞稿,黃蓮連不是瞄一眼就給擱下,就是挑剔地請出火箭炮伺候。
阿珂知道是自己不爭氣,所以每回被罵得灰頭土臉,總還是好脾氣地陪笑著,就怕黃蓮連氣得當場倒地,那她的罪孽就大嘍。
說起來,阿珂也算是他們報社的開國元老呢。
五年前,「明報」剛成立的時候成員總共是七個人,三名主管加四位員工,其中包括主管階級的黃蓮連和社會新鮮人阿珂。阿珂的大學成績優異,外在條件又比其他幾隻菜鳥好,乍看下很具實力和先天優勢,報社上下一致認定阿珂值得栽培,黃蓮連更是搶當阿珂的師父。
但幾年下來,新人一批批加入,阿珂卻沒一點長進,當初看好她的人承認自己看走眼也就算了,只有黃蓮連想不開。恨鐵不成鋼加上求好心切,教黃蓮連動不動就把炮口對準阿珂——
砰!
阿珂才剛踏出辦公室,背後的門立刻狠狠地甩上。她的脖子一縮,接著歎口氣,習慣地拍拍胸口讓魂魄歸位。
這是阿珂從羅馬回來的隔天。她一大早就進了報社,捧著熬夜趕出來的稿子到黃蓮連面前,結果——就是這樣嘍,碰了一鼻子的灰。
本來,這回到羅馬採訪珠寶商的任務,是排定由阿珂隔壁座位的關雅雯負責的。關雅雯入行兩年,負責旅遊專題,風格清新獨特,總藉由文字將各地風景描述得如詩如畫,讀者反應很好,好幾家出版社都看重她的才華前來邀稿。簡單地說,關雅雯就是黃蓮連平日捧在手心裡的寶。
阿珂是黃蓮連失敗的例子,關雅雯卻是黃蓮連的驕傲。黃蓮連自信地以為,她一手帶出來的人不會背叛她,然而半個月前關雅雯突然遞出辭呈,任憑黃蓮連怎麼說破嘴挽留,關雅雯還是揮揮衣袖,隔天就跳槽到一家國際知名的旅遊雜誌去了。
也因此,到羅馬的任務臨時落到阿珂肩頭上。
阿珂身負重任,卻遇上一個超級不配合的受訪者。那個珠寶商雖是華裔,卻沒有絲毫同胞情分,她傲慢地告訴阿珂,她的珠寶早就舉世聞名了,根本不需要他們這種小報幫她宣傳。
阿珂只好針對羅馬的珠寶金光聚集地——「康多提大道」作了一番介紹,並且做了挨罵的心理準備,結果和她預期的有點不一樣。
黃蓮連對「康多提大道」的特別報導沒意見,倒是看到另一則名人採訪的標題,火氣才細了上來——
「……你要寫濟慈、拜倫還是米開朗基羅都好,這什麼?啊?希臘神話!」
就這樣,阿珂被吼了一個早上。
黃蓮連總是固執地反對虛構人物和愛情主題,主觀地否絕這兩者的新聞價值,也因此,喜歡寫情人專欄的阿珂惹她不爽很久了。但畢竟報導不能以主觀評定價值,有曠男怨女從阿珂的文字獲得共嗚,黃蓮連只好忍氣任由阿珂去採訪她的月老神仙了。
可大部分的報導,她還是堅持下屬必須選取「偉大」的題材,例如,有作品進駐博物館的藝術大師、名列教科書上的偉人,還有當代引領風騷的權貴,才值得報導。
阿珂很無奈,她不是故意挑戰黃蓮連的原則,只是總有些題材太誘惑人了,她總想賭一賭,心想:也許這次黃蓮連會拋棄成見,被她選取的愛情題材感動也不一定。
愛情是不褪流行的話題嘛,為什麼不算「偉大」呢?
徹夜不眠地把羅馬神話和雅典的愛情傳說整理成感人的文章,在她看來故事很美呢,怎麼在黃蓮連眼裡就成了沒價值的報導?
阿珂想不透的事情太多了,也不差這件。她像只腦袋混沌的糊塗熊貓,離開報社,帶著相機單槍匹馬前往「海屏新書發表會」的地點。
海屏是新竄起的流行作家,文章被文壇老手批評得一文不值,但奇怪的是,罵她的人愈多,書的銷售量就愈好。媒體為了滿足消費者的好奇,一窩蜂地追問海屏的感情生活,她的文章究竟好不好倒成了其次。
這是海屏的第三本新書發表會。阿珂的報社原定要將這則新聞排在地方活動板,但眼看阿珂負責的每週人物專訪就要開天窗了,黃蓮連只好給她這條線索去發揮,畢竟海屏是由媒體塑造成的新聞人物,總比阿珂的希臘羅馬神話有賣點吧。
阿珂趕到了新書發表會的地點,推開厚玻璃,咖啡店裡有兩個服務生正收拾著杯盤,距離入口最遠的長桌上坐著一名女子。
阿珂猜想那個背門而坐的女子就是海屏,年輕的男造型師在幫她卸妝,助理整理著桌上的資料。
阿珂清清喉嚨,走向前報出身份:「您好,我是明報記者……」
「抱歉,採訪的時間已經過了。」助理很快地說。
海屏回頭。阿珂詫異:「啊!筱微?」
紀筱微的蔥白玉手輕舉,頗有女皇架勢地讓她的造型師和助理退開。
「你!你就是海屏嗎?」阿珂強裝鎮定。
這個紀筱微是阿珂的小學同學,也是阿珂的童年陰影。阿珂從小學到高中,有十二年的時間籠罩在「紀筱微夢魘」裡,問題就在於:阿珂對任何人都是一種溫柔的陪襯,任何時候都不喜歡搶鋒頭。
紀筱微的家境並不是特別富裕,但她從小學芭蕾、學鋼琴,代表學校參加各種比賽。
小糊塗蛋阿珂隨隨便便的維持中上水準,小野心家紀筱微卻用盡心力爭取著第一。當紀筱微苦練各項才藝的時候,阿珂在家裡賣麵包混日子,紀筱微心理無法平衡,她開始把阿珂當成對手,而阿珂的惡夢就這麼開始了。
就算阿珂無意參賽,紀筱微也能使出各種辦法讓身邊的人拿兩人放在一起比較,例如——
老師誇讚紀筱微又拿了班上第一名,不忘接著勸戒阿珂加緊用功,怎麼上次月考拿第二名,這次卻落到了第五名,應該像筱微一樣維持水準才對嘛。
如果有個同學說阿珂可愛得像娃娃,馬上會有人接著說紀筱微美麗得像公主。
還有,紀媽媽常常繞到柯家的店裡來報告她家女兒的豐功偉業,然後柯家的晚餐會多了這樣的話題:
「珂啊,你跟筱微都要代表學校參加作文比賽,筱微去年拿冠軍,你要加油, 也給他拿個冠軍回來。」
阿珂不想辜負家人的期待,遂心情沉重了,結果,阿珂還是打了敗仗。她不在乎輸贏,但排山倒海而來的安慰聲浪總是強迫她對自己的敗戰表現出難過,不知不覺地,她就真的變得很難過了。
阿珂上大學以後不再跟紀筱微同校同班,只偶爾會聽到家人鄰居說起紀筱微的 消息。就在她幾乎忘了紀筱微是她的陰影的時候,惡夢又要上演了嗎?
紀筱微站起來,冷冷哼道:「沒錯,我是海屏,意外嗎?」
「呃,對啊。」阿珂僵笑,好意外啊,好像經過設計的,她總是後知後覺地落入老天設下的圈套。昨天是路以麟,今天是紀筱微,什麼巧合都會發生啊。
「哦?我該和你一樣沒出息,才不教你意外?」
「不是的!你誤會我的意思了……」阿珂向前幾步,緊張地解釋。
「你倒是不教人意外啊。怎麼?還在那家小報社當記者呀?!」紀筱微很快打斷她,又教阿珂摸不著頭緒地掛上了和悅神色。
「想採訪我,可以呀,我通融你五分鐘,問吧。」
「喔,謝謝。」阿珂楞楞地點頭,把握時間地打開檔案夾看了一眼,突然覺頭痛了。
據檔案上的記載,海屏是少數以作風大膽取勝的文壇明星,她上個月應某雜誌之邀拍了半裸寫真,還讓記者偷拍到她和出版社老闆進出賓館的畫面;她的文風不忌血腥情色,支持她的讀者大多是道德感薄弱、強調自我表現的新新人類。
阿珂很懷疑,海屏的勁爆話題就是黃蓮連所謂的賣點嗎?
「要我幫你起頭嗎?」紀筱微雙手環抱,盈盈笑著,然而那美麗的笑容卻是不懷好意的。
阿珂被動地抬頭,紀筱微慢條斯理地說:「路以麟,算是你關心的焦點吧?」
「以麟?你記得他啊?」阿珂覺得奇怪,路以麟曾經陪她參加過同學會,可是紀筱微沒道理對他有那麼深的印象啊。
紀筱微莫測高深地笑了笑,「不介意滿足我個人的好奇吧?被甩之後,心情如何?也許……我的下一本書,會針對你的感情問題作番探討……」
「等!等一下!」這回換阿珂打斷她,但阿珂無力把話說完整:「你、你怎麼會知道……」她不穩的心跳預告了自己即將遭受打擊。總是這樣的,只要站在紀筱微面前她就倒楣了,可怎麼會扯上路以麟呢?
紀筱微慢慢地走到阿珂面前,一個字一個字地說:
「因為,是我,要他甩了你。」阿珂不擅長隱藏白自己的情緒,只要幾句話就能讓她亂了陣腳,紀筱微太瞭解她的弱點了。
「不,不是吧?」阿珂慢慢地搖頭。
「柯珂,你還是這麼天真啊!你不知道路以麟是怎麼樣的人嗎?」紀曉微嘲笑阿珂。
她那張臉在阿珂眼前放大,阿珂亂了、慌了,雙腳像黏在地上似的,想走,卻動不了。
路以麟是怎麼樣的人不該由紀筱微來告訴她吧?
結果,阿珂像逃難似地跑出那家店,直跑到了街角還覺得芒刺在背,紀筱微勝利的笑容像把刀劃過她的心臟。
阿珂遲鈍,可遲鈍的她,今天還是發現了驚人事實——原來她是天下無人能敵的傻蛋!
根據紀筱微說的,她回想起路以麟和她交往的那段日子 他看了她的高中畢業紀念冊,知道她要參加同學會,然後提議要陪她出席……原來他在紀念冊上認出紀筱微,那時候就計劃著要利用她接近紀筱微了!
紀筱微當時是某立委的紅粉知己,身為國會記者的路以麟為了挖新聞,想盡辦法接近立委身邊的人,也就是這樣,路以麟認識了紀筱微。那陣子天天有他跑的新聞上政治頭條。直到立委發現紀筱微洩露消息,紀筱微瀟灑地離開那位年過半百、有家室的立委。
聰明如她,怎麼會不知道跟那個男人在一起沒前途,她在路以麟身上看到了希望,他們是同一類的人,應該是最適合的。她以為路以麟和她的想法是一樣的,所以他接受了她,拋棄了阿珂。
紀筱微說:「我比你有利用價值,所以你被甩了,這就是路以麟,為了實現他的野心可以不擇手段。」
可是,紀筱微並沒有告訴阿珂,後來路以麟還是因為阿珂離開了她。
其實有什麼關係呢?阿珂想,同樣都是被拋棄,當初她不追究原因,就是隱約知道他有了更好的選擇,現在知道了是因為紀筱微……
唉,有關係的!
這事實很現實地傷害了她。她喜歡的人「總是」為了別的女人拋棄她。難怪路以麟要說對不起,因為他移情別戀,對象是她的老同學,而她竟然什麼都不知道。
冷瑟的風拂過臉龐,阿珂沮喪地走著,突然想到她的工作,完蛋了!她要拿什麼回去跟黃蓮連交差啊?
靈光一閃,她想到了路以麟在飛機上告訴她的消息。不想丟掉飯碗,只好把個人的情緒丟一邊了。
「法蘭克福」是台北的貴族俱樂部。
阿可曾經看過一則關於「法蘭克福」的專題報導,她知道這個建地四十公頃的高級場所向來只招待會員,想不到,路以麟的名字竟然可以當她的通行證。
走進泳池區,阿珂聞到淡淡的消毒水味道,覺得怪了。聽說有些怪人喜歡聞油漆的味道,沒想到她更怪了,竟然覺得這味道好聞,而且有點夢幻的感覺呢。
阿珂忍不住一次一次地深呼吸,近乎貪戀起那味道了。
接著,阿珂開始以記者的眼光搜尋可報導的新聞材料——偌大的泳池區充斥著人,每個人看起來都活力充沛,觀眾席上的眷屬小孩高喊著加油,台上有個年輕人
拿著麥克風中且布著戰況……
她邊走邊思索著。路以麟說得對,凡是名人都有報導的價值,如果那個茅璇也——在這裡,她可以偷偷拍他幾張照片,然後對今天的活動略作陳述,就算大獨家啦。
「阿珂,你來晚了。」路以麟突然出現在她面前。
阿珂嚇了一跳,停下來瞪著他,就是這張陽光笑臉騙了她!
「怎麼了?」路以麟微笑,阿珂很少板著臉對人的,要得罪她並不容易,他竟有榮幸惹毛她。
阿珂垂下頭,從他身邊快步繞開。
紀筱微口中那個野心勃勃、喜歡利用人的男人,和她熟悉的、溫柔體貼的路以麟差距太大了。她不會記仇,也不喜歡教人難堪,可在短時間內,要她忘記路以麟
帶給她的傷害,是不容易的。
他傷害了她,不只因為他利用她、瞞著她和紀筱微交往,真正教阿珂感到難過的是,怎麼她曾經愛過的人會這麼深沉可怕呢?知道他的目的、手段,讓她回憶裡
有關他的美好在頃刻間消失殆盡了。
「阿珂?」路以麟追上去,伸手想攔阻她。
阿珂反射地往旁邊閃躲,沒想會突然踩空,來不及思想,心臟像被提到喉嚨的地方……
咚!一聲。
陸以麟被濺起的水淋了一身。一時間,有人尖叫,有人驚喊,也有人抗議這突發的狀況。
水灌進了阿珂的鼻子裡,她想呼救,但水嗆得她好難過,她徒勞地掙扎著,緊張地意識到——完蛋了,她死定了!
陸以麟楞了一會兒,才驚覺阿珂不會游泳,他很快地把相機放到地上,脫掉夾克,正準備往泳池裡跳的時候,水裡有個敏捷的身影朝阿珂游了過去。
阿珂不掙扎了,她放棄自主權,身體往水裡沉。
失去意識前,她依稀感到自己被一張網子撈住。——
如果這是死神的召喚,她屈服了。
主持人用緊張的語氣宣佈著現場的比賽情況:「……三號水道持續領先!」
男子矯健的身軀勇猛地向前滑行,快到岸邊的時候突然掉下來一個「障礙物」,他眉頭一擰,是誰?!誰敢阻擋他獲勝的前景?
茅璇游到岸邊,不經思索地擄住那人。
「恭喜三號水手撈到美人魚一隻,」台上的男人興奮地發現。
旋即響起了熱烈的鼓掌和歡呼。
奄奄一息的女子被抱上岸邊,他無視現場的躁動,沉穩地蹲在她身邊,拂開她臉上的濕頭髮,俯身……
阿珂有了模糊的意識,她好想睡,可有個強大的力量介入,它強迫她呼吸,它不許她沉眠。
阿珂又開始掙扎了,她喘息著,忍不住咳了起來……
「耶!有反應了。」
「……快把醫生找過來!」
「醒了醒了!她醒了……」
徘徊在黑暗和光明的交界,阿珂聽見了吵雜的聲音,像在討論著她該往哪裡去。她向黑暗深處望去,倏然間,光源那頭伸來一隻巨掌,她的心臟又縮緊到喉嚨的地方,接著,她看到了刺眼的亮光……
緩緩的睜開眼,她好想知道,是什麼力量牽引著她,是誰強迫著她呼吸,是什麼原因讓她不得不醒過來。
「阿珂!」路以麟焦急地俯身看她。
阿珂眨眨眼睛,是路以麟!為什麼是他?——
她感覺到的那股力量,像來自一個無敵的強者,彷彿……彷彿是造物者,誰都無法限它抗衡,只能被它擺佈,它要她醒過來,於是她被征服了。不該是路以麟吧?
「沒事了,阿珂,你沒事了,沒事就好了!」路以麟輕輕地扶起她的頭,焦急地、反覆地說著。
他擔憂的眼神教她的胸口一緊,眼眶發熱!這也是騙人的嗎?他對她的關心原來都是騙人的,這回他又有什麼目的呢?
路以麟不知道該怎麼安慰她才好似的,只能緊緊地將她摟在懷裡,不停地輕撫她的背脊。
在路以麟的懷裡,阿珂感覺到的不是溫暖,而是孤單,眼淚從她的眼角滑落,她想,如果她就這麼死了,會不會有一個人上窮碧落下黃泉的去尋找她的魂魄呢?
不會的。找個男人愛她都升天入地求遍了,誰會在乎她的死活呀。
阿珂忍不住嗚咽起來,真的好悲哀啊!
茅璇走出人群包圍的中心。
「辛苦您了。」一條摺疊得方正的厚毛毯被捧到他面前。
茅璇回頭看一眼他剛離開的位置。
「是。」他的下屬意會地捧著毛毯走向阿珂。
活動中止了,連台上的主持人都溜了,大部分的人都圍在池畔看熱鬧。
這就是他的戰鬥兵團嗎?竟然個個都像充滿好奇心的八婆圍在那!茅璇十分不悅,他很想一聲令下,強迫運動會繼續下去,但,要算帳也得等個適當時機。
這些人,明天等著倒楣吧。還有那個女人,她是誰?
他抬手觸摸嘴唇,像訂契約蓋圖章,他不曾隨便地將唇烙印在女人身上,這次是一次意外。
他邁開腳步。最好有個人能好好交代,那個意外怎麼會掉到他眼前的!
美人魚?哼,根本是一顆蠢蛋!不會游泳還滾進水裡幹嘛?
「威原」的年度運動會就此結束了。茅璇很不滿意這種結果,他把一切錯誤歸咎於擱淺在池畔的「蟲卵」身上。
哼,災難!
經過一番折騰,天黑了。
路以麟扶著方向盤,側頭看看阿珂:
「你還好嗎?」今天的阿珂異常地沉默。落水獲救後,哭紅了鼻頭,但始終一句話也沒說。
阿珂輕撫著身上的柔暖衣料,回想之前兩個小時路以麟為她做的一切。他在短時間內幫她買來了乾爽的新衣服,又堅持送她到醫院做詳盡的檢查,說什麼都要確定她毫髮未傷。
在這段時間裡,她的心情也沉澱了。不論路以麟是溫柔細膩,還是深沉複雜,
對她來說都不重要了,反正過了今天以後,他們又將恢復過去一樣——當永遠不聯絡的朋友。
如果她注定要跟愛神錯身,誰也改變不了啊;如果路以麟一開始就告訴她,他是因為紀筱微而不要她,她才真的會深受打擊呢。
阿珂想通了,看著垂掛天邊的月牙兒,微笑了。雖然月下老頭不眷顧她,可是閻王老爺放她一馬了呀,該滿足,該覺得幸福了。
他趁紅燈的時候,從後座拿了一口牛皮紙袋給她。
「這是什麼?」阿珂溫順地接了過來,以著濃濃的鼻音問。
他聳了聳肩,意思是要她自己看。
袋子是密封的。阿珂捏捏袋子的厚度,將它擱在膝上,沒有打開它的意思。——
大概是什麼舞台劇或藝術表演的門票簡介吧?阿珂猜想。他以前就喜歡出其不意地送她這類東西。想到今天差點到閻王府去報到,明天還有黃蓮連的火箭炮等著伺候,她實在沒心情好奇袋子裡的東西了。
車箱內沉寂了一會兒。
阿珂轉頭看窗外的夜景,輕聲說,
「我今天遇見筱微了,你還記得她嗎?」不是試探,而是坦白,過了今天之後就不再見了,這是她唯一跟他談這件事的機會。
路以麟一震,阿珂的異常是有原因的!紀筱微跟她說了什麼?!
阿珂不等他反應,振作了精神,揚起睫毛,由衷地說:
「原來她就是那個叫海屏的作家。她好厲害,哪像我……」這就是他移情別戀的原因吧?拋棄愚蠢的她,選擇優秀的紀筱微,才像個聰明的男人嘛。
阿珂總是輕易地諒解了身邊的人。
她想,即使他為了成就不擇手段,那又怎樣呢?他忠於自己,總比她老是為別人而失去自我好吧。
敏銳的路以麟猜到了紀筱微是如何讓阿珂難堪的。
他表情僵硬,緊握方向盤的指節泛白。紀筱微曾說過,他們是同類型的人, 踩著別人的肩膀往上爬,為了成就自己,可以時時算計別人。
的確。在遇見阿珂之前,他沒想過追求一段穩定的感情。職場競爭激烈,為了成就抱負,他利用朋友的信任,也利用女人對他的愛慕,他溫柔地對待所有人,讓那些人心甘情願地當他的墊腳石。
直到遇見阿珂,他接近她,不為任何目的,而是她的特質吸引了他。他珍惜她,小心翼翼地不像發展戀情。
但,的確是愛情。這是他利用紀筱微、瞞著阿珂和她交往,甚至和她發生關係之後,才赫然明白的————
他愛阿珂,因此不會像對待其他女人一樣待她。
他對那些提供他有利消息的女人甜言蜜語、哄她們開心,甚至和她們上床,唯有對阿珂,他很慎重,即使是牽她的手,他都會細心地去留心她的表情。
在阿珂面前,他失去了自信,也無法再為自己的成就沾沾自喜了。
他不願意她知道他是一個為了達到目的而耍弄心機的人,不想嚇到她,不希望 她看輕他。於是,他放棄了她。
他試過和他同質性很高的紀筱微在一起,但只維持了一個月。他跟她坦白,他心裡有個阿珂是無法被取代的。接下紐約特派記者的工作,他離開台灣一年期間也試著跟不同類型的女人往,偶爾聽記者聯誼會的朋友提起阿珂,總忍不住微笑,總以為她離他的世界夠遙遠,直到昨天和她偶遇……
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海會枯,石會爛,只有阿珂是不變的。
現在,他明白了,他渴望安定的心是從阿珂開始的;經過這些日子,仍然沒有一個女人能讓他定下心來,是因為阿珂啊!
停下車,路以麟側頭,望見她清亮的眼,他悄然歎息了。
他想,如果感情的事能像採訪一樣有技巧可言,他大概就能得心應手,而不是滿心無奈了。
「阿珂……」他忽然開口,又黯然地打住。還是以前那種矛盾的心情,時時刻刻顧及她的感受啊。
瞧他有話要說,又難以啟齒的模樣,阿珂很快地給他搬來台階,微笑說:
「我沒關係的,你不用擔心我。還有筱微,嗯……你也不需要解釋,反正都過去了,我想:……」
沒關係!為了成全別人,她總是這樣說,路以麟驀地打斷她:
「我很自私。」直覺地,他知道她還在尋尋覓覓她的愛情合夥人,這次,他只想爭取,不想顧慮了,他要她的「有關係」他希望她在意他。——
「嗯?」阿珂楞了楞,怎麼突然這麼說呢?
他定定地凝視她----
「所以,我希望這世界上沒有一個男人懂得欣賞你。」只要他一個人懂她就夠了。
她皺攏眉頭,這不是在詛咒她嗎?
他笑了,很輕鬆的語氣:
「灰姑娘,相信自己好嗎?」她總是沒自信地否定自己。
阿珂一臉的不解。她是灰姑娘,這是什麼意思?還有……
怪了!他的眼神,除了一貫迷死人不償命的溫柔電波,還籠罩著一股懷舊的氛圍……不,是一種眷戀情嗉。
阿珂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不對!不對吧!
她跟他是過去式了,如果不是他放錯電波,就是她看走眼了!
他注意到她眼睛下面的兩圈黑輪,柔聲道:
「你需要好好的休息。」說著,靠過去幫她解開安全帶。
哎!這男人怎麼就是不會遵守「保持距離,以策安全」的規則啊。阿珂緊張地屏住呼吸,恨不得能把自己縮進椅背裡。
「我明天會飛美國,等我回來,我們談談,嗯?」他有的是耐性。等阿珂恢復精神,等他忙完這次的採訪,等到一個好的時機,他將對她提出重新開始的要求,他有把握她會答應的。
阿珂根本沒聽他說什麼,一等他鬆開帶子,馬上跳車走人。
跑進電梯裡,她瞪著鏡中的自己,兩隻手捧著排紅的臉蛋,腦袋亂哄哄地想: 幹嘛緊張啊?總不至於還對陸以麟存有幻想吧。
唉,不是吧。是因為她有點年紀了,而且又很久很久沒跟男人這麼靠近了,所以……
叮!電梯門開了。
阿珂的心陡然一顫!遲鈍的腦袋冒出一個問號——
是路以麟救了她嗎?那麼……是他幫她做人工呼吸的?
顫抖的手指輕撫過嘴唇,她的記憶像跑馬燈,回想被救上岸後,陸以麟安尉她、陪她上醫院的種種過程,最後,心頭一緊,腦海閃過一個影子,想到了她常夢
見的情境-----
瀰漫著白霧的森林裡,撲鼻的寒氣就像游泳池教她貪戀的味道,她心悸莫名地發現一個男人。
他背對著她,危險的訊息拉扯著她的每根神經,她應該轉身逃跑的,但是夢裡的她,執拗地朝他走過去,每靠近一點,她的心臟就抽緊一分……
突然間,他旋轉身,而她猛地驚醒!
來不及看清楚那張臉,恐懼和激動的複雜心情在她醒來後仍延續著。每次,阿珂總覺得鬆了口氣,又深深覺得悵然。
在夢裡,她希望發生什麼嗎?阿珂不知道。那感覺是奧秘的,她甚至無法辨別惡夢與美夢之間的模糊界線。
輕咬著下唇,阿珂有著說不出的奇妙感覺,如果夢境是種預言……
她抿了抿雙唇,不知怎地,非常非常地希望幫她做心肺復甦術的人不是路以麟。
她落水的時候,彷彿有一雙臂膀箝住她,那雙手臂的主人送給她氧氣,他們四唇交貼,像……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