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在這兒說,還是到外面說?」大家的擔心,她覺得有些多餘。她可不像大姐那般軟弱,能讓這老巫婆予取予求。
「我看還是到外頭說吧!免得讓一些不相干的人打擾。」話——雖是對著楊南筠說,但紀湘玉的眼角卻有意無意地瞟過楊西籮。
這句指桑罵槐的話,楊西籮當然聽得出來,她心有不甘地想回嘴,身後的楊東箏卻拉住了她。
「西籮,算了!」她的眼神追隨著一前一後出了店門的兩人,心頭的陰霾不斷擴大。
兩人一離去,楊西籮立即有些氣不過地掙開大姐的手道:
「大姐,這算什麼?我們楊家人到底要對那老巫婆忍氣吞聲到什麼時候?」
楊東箏垂下了眼簾,不語。
一旁的巧姑媽卻接下口,「我們不是忍氣吞聲,只是不希望兩家的宿怨再這樣不理性地延續下去。」她深深地吸了口氣後,看了大家一眼,「好啦!大家早點收拾妥當回家休息。」她率先地動了起來。
「真是孽緣。」楊老爹語重心長地說了句話後,搖了搖頭回到了廚房。
靜立在一旁的楊家三個女兒卻沒有移動半步,大家似乎各自陷入了沉思中。
出了麵館的楊南筠與紀湘玉並沒有走太遠,她們在隔壁便利商店前的騎樓停了下來。
「有什麼話你可以說了。」一停下來,楊南筠便冷然地道。
坦白說,她冷靜與條理分明的頭腦一向令紀湘玉頗為欣賞,只可惜,她們的立場是敵對的,「欣賞敵人無異是貶低自己」,在社會上打滾多年的紀湘玉當然明白這個道理。
是以,她的眼神一下變得銳利無比。「好,我們明人面前不說暗話,我就直接挑明了說。我來,主要是想勸你別再枉費心機了,我們家泊因對你只是一時意亂情迷,並沒有其他意思,他永遠不會棄我這個母親不顧的,你明白嗎?」
為了阻止,她不得不扯些小謊。雖然前幾天,泊因曾告訴過她,他與楊南筠已經分開了,但,這些天來,他的消沉她看在眼裡是明白在心裡,只有真正動了情的人,才會有那樣蕭瑟落寞的眼神。
泊因不是泊懷。泊懷個性上的軟弱是他最大的致命傷;但泊因不同,從小,他就是一個獨立自主的男孩子,她不認為親情可以完全鉗制住他。是以,她不得不防,她已經幫泊因規畫好人生,她不能讓楊南筠來破壞,她必須趁可以阻止之前,快刀斬亂麻地切斷一切。
她的話讓楊南筠心頭一黯,但她仍昂起頭裝作不在乎地道:「既然你認為我只是白費心機,為何還要特地來警告我?你不覺得這麼做很矛盾嗎?」
「是很矛盾沒錯。」紀湘玉心中飄過一絲心虛。「坦白說,我是怕你繼續的癡纏讓泊因狠不下心離開你,他一向是個重情重義的男孩子……」
「這些話是秦泊因要你來告訴我的嗎?」楊南筠飛快地打斷她的話。
「當然不是。泊因他當然不會要我這麼做,他怎麼可能讓我這個做母親的受委屈呢?」在她眼神的審視下,紀湘玉更心虛了,但表面上,卻看不出任何異狀。「我只是不忍心看他陷入兩難的矛盾裡,主動替他出頭罷了。」
「原來如此,我明白了。」楊南筠原本冷然的面孔變得更加森冷。「你放心,這點骨氣我楊南筠還有,我知道自己該怎麼做。」
她明白,並不意謂她完全相信了對方的說辭,而是直到此刻,她才真真正正的體會到,紀湘玉對她們楊家的恨深到了什麼程度。
見她迅速變化的臉色,紀湘玉明白自己的話已收到了效果。當下,她毫不留情地再劃下一刀——
「你能明白最好。所謂『識時務者為俊傑』,你是一個聰明人,我相信你不是一個認不清自己角色與身份的笨蛋。」說完,她轉過身想離開。
這一番侮辱人的話令楊南筠情緒激憤地捏緊了手中的枴杖,但,她咬緊了牙關極力隱忍著。
「當初,你也跟我大姐說過同樣的話吧?」對著她的背影,她極力讓聲音聽來平常地問了一句。
紀湘玉停下腳步,卻沒有回頭,只說了句模擬兩可的話:「你大姐是個識大體的女孩。」之後,她向前走了幾步,卻又像想到什麼似地回過頭
「喔!順便告訴你,我們泊因再過不久就要和便利商店大王的女兒嚴世心訂婚了,屆時,如果你有興趣,我倒是可以破例給你一張帖子。」說完,她得意地一昂首,轉入巷子中。
聞言,燈光下的楊南筠身形是一動也不動,只不過,捏緊枴杖的手已因過度用力而有些泛白。
當紀湘玉以為一切都在掌控中,而帶著志得意滿的笑回到家時,卻意外發現一臉陰霾的秦泊因正等在客廳中。
自那晚的大吵之後,她與兒子雖未到決裂的地步,但在彼此有心結的情況下,母子間的關係似乎一觸即發。
雖然,秦泊因曾試圖主動打破僵局,告知他與楊南筠分開的事,但在心中怨恨難消的情況下,她始終拉不下臉,以至於親子間的關係頗為尷尬。
是以,一見到他,紀湘玉原本打算來個視而不見,但秦泊因卻立即站了起來,擋在她面前。
「媽,為什麼還要去找楊南筠?」一開口,卻是一種不諒解的質問語氣。「你認為那天晚上對人家的侮辱還不夠嗎?」
這幾天,為了逃開這令人心痛的一切,他故意延遲了回家的時間,目的就是要讓自己澎湃的情感在最短的時間內冷卻。
但,幾天下來,思念的折磨,讓他的感情崩潰、理智潰決。
有時候,他總想不顧一切地去找她,向她傾訴自己強烈到不可遏抑的情感。
但,每次的衝動總在見到母親之後,又因不忍傷害她而隱忍下來;而楊南筠極力閃躲的眼神,更令他神傷,他不知道,這樣的情況他還能忍受多久?
今晚,在飽嘗思念的啃蝕之後,他終於壓制不住內心澎湃的情感而到了麵館,他並不想挽回什麼,他只是想看看她……他是這麼告訴自己。
然而,就在他到達麵館不久,就看見了令他醋海沸騰的一幕。
他看到謝貫中與楊南筠並肩站在店前,有說有笑地不知在說些什麼。謝貫中那雙充滿意圖的眼神讓他渾身的肌肉繃緊,當下,他恨不得奔向前,一拳揮掉對方那道意欲染指的眼眸……
還好,殘存的理智讓他隱忍了下來。也因他的隱忍,後來,他才會看見隨後而來的母親那雙趾高氣揚的眼眸。
他的態度語氣,一下就惹惱了紀湘玉,只見她高聲道:
「這是你對你媽說話的態度?」
秦泊因的眼角、嘴角頓時寫滿了一種無言的疲憊。「我已經告訴過你,我和她已經分開了,為什麼你還要去找她?」
「我不能找她嗎?這件事有必要讓你用這種口氣來質問我?」紀湘玉立即回道。
她尖銳的態度終於讓秦泊因隱忍了一個晚上的情緒爆發。
「楊家人到底有什麼錯,為什麼你要如此偏激?」他吼道。「為了你個人執拗的偏見,為了你無止盡的虛榮,大哥已經賠上婚姻,我也犧牲了愛情,這還不夠嗎?你到底要我們怎麼做才滿意?」
他的吼叫聲令紀湘玉呆愕了幾秒。
「我偏激?」她不敢相信她一手栽培的兒子,竟然會為了個不相干的女人這樣大聲吼她,一時之間,一種被背叛的痛楚讓她的心絞成了一團。「我這個被遺棄的女人不該偏激嗎?是你爸對不起我,是楊家人對不起我……」說到後來,她的聲音不由自主地顫抖著。
以往,母親軟弱的眼淚總能讓他的心一陣酸澀,但今晚,他似乎再也失去了耐性——
「爸的離開,你真的認為自己一點也沒錯?你有沒有深入地想過,爸為什麼會離開?」
從小,他受到母親的影響,對父親始終懷有怨恨;但,隨著年齡逐漸增長,對事情的看法不再只是單方面,他反倒愈來愈能諒解父親的離開。
母親高張的氣勢、跋扈的主控意識、精明的交際手腕,這些都不是忠厚老實的父親所能承擔得了的。所謂「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馬阿姨就算不出現,父親遲早也會離開。
但紀湘玉卻完全無法接受這樣的說法,只見她厲聲道:
「我有什麼錯!」她是個受害者,一直都是!「要不是楊家人蓄意破壞,你爸不會離開我,我也不用抱著這個婚姻的空殼……」她哽咽地說不下去。
為了報復,也為了賭一口氣,在她始終不願簽字的情況下,她必須維持一個假象。在外,她始終頂著秦太太的名義遊走於社交圈中,儘管大家都知道她的婚姻早已名存實亡。
這種苦澀,這種辛酸,別人奚落的閒言閒語不打緊,現在就連自己的兒子也對自己不諒解,這種痛……猶勝過千萬倍啊!
「對,你沒錯,一點也沒錯!」秦泊因譏諷地笑了一下。「那請問你,我又有什麼錯?大哥又有什麼錯?為什麼你們上一代的恩怨糾纏要我們下一代來還?這對我們公平嗎?」
「公平?」紀湘玉撕心裂肺地重覆這兩個字。「你們跟我要公平?那我呢?我跟誰要!?你們明明知道我有多麼痛恨楊家人,卻偏偏一個個背叛我,你們對我難道就公平?」
「你所要的公平已經毀了大哥,難道你還想毀掉你另一個兒子?」秦泊因絕望地搖了搖頭。「為什麼你總喜歡把自己的錯歸咎到別人頭上?為什麼你總喜歡掌控別人的好惡?為什麼要如此自私?為什麼要如此自以為是?是不是一定要毀掉這一切你才甘——」
「住口!」伴隨著這一聲呼喝的,是一個清脆響亮的巴掌聲。
正推門而入的秦泊欣正巧見到這令人驚心動魄的一幕。見母親似乎想再甩出第二個巴掌,她想也不想地便拋下手中的書本,攔在秦泊因面前,擋住母親揮下的手。
「媽,不要啊!」
「讓開!」紀湘玉痛心疾首地想衝向前,但秦泊欣卻死命地攔住母親,將她推到了另一邊。
紀湘玉仍刷白著臉、顫著身子指著秦泊因道:「你這個不孝子,如果你不認同這個家,不認同我這個母親,你可以滾,滾出這個家,滾的遠遠的!」
秦泊因緩緩地抬起了頭,左臉頰上鮮明的五指印像一道道醜惡的蚯蚓迅速向旁立體地擴散出去。他靜靜地望著紀湘玉,眼神空洞而決絕地道:
「這一巴掌——打掉了我對你所有的尊敬與同情。」說完,他轉過身,大步往門口跨去。
「二哥——」
秦泊欣想追上去,卻被紀湘玉高聲喝住:
「讓他去!就當我沒生過這個兒子!」
秦泊欣陡地停在門前,為難地望著盛怒中的母親。
門外,怒吼的引擎聲逐漸遠去,但這無解的一切,卻無法隨著遠去的引擎聲消逝於風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