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麵館雖已接近打烊的時間,但排隊等著結帳的人,卻比先前更多。
楊南筠冷靜地敲著收銀機,展現她的利落與高效率,不一會兒,擠在門口等著結帳的人潮一一消退。
隨著打烊時間的逼近,楊家麵館的喧囂聲漸歇,慢慢恢復了難得的寧靜。
「哇!累死人了,今天客人怎麼還是那麼多。」楊西籮伸了個大大的懶腰後,拉了把椅子坐到楊南筠身旁。由於她一向對數字低能,一雙手又鈍得很,在廚房巧姑媽嫌她礙手礙腳,自然而然,她只能做一些跑堂的工作,體力消耗自然比其他人來得大。
巧姑媽是父親惟一的妹妹。在母親因難產過世後,她一肩扛起了照顧她們四姐妹的工作,在她們心目中,她的地位早已超過了「姑媽」的關係。
面對楊西籮的牢騷,楊南筠沒有回應,埋在計算機中的眼抬也沒抬。
「對了!小妹,」楊西籮又伸了個懶腰。「等會兒有沒有空,陪二姐去世貿看汽車大展。」
小妹——是楊南筠的小名。原本,她體弱多病的母親在生下她之後,便不打算再生,大家以為小南筠是當定了家中的老么,於是家人便小妹小妹地喊成了習慣。雖然,後來又冒出個老四楊北憐,但,已喊成習慣的稱謂改不了口,只好沿用至今。所以,熟悉楊家的人都知道,在楊家,小妹指的是楊南筠,而不是老四楊北憐。
「不行,明天一早補習班有模擬考,我要背單字。」楊南筠慢條斯理地道。
今年六月,她大學即將畢業。在她早已規畫好的人生中,出國留學是一個必經的過程,而托福更是她是否能順利完成規畫的一個重要關鍵,她當然重視。
也或許念的是法律的關係,她一向是個理性遠重於感性之人,同樣也是個律己甚嚴的人,只要是已經決定要做的事,她一定會全力以赴,直到完成理想為止。
但,她的回答顯然令楊西籮不滿,只見她瞪著眼,不以為然地道:
「拜託!現在才八點,看完回到家頂多也才十點,幹嘛把自己弄得緊張兮兮,偶爾輕鬆一下會死啊!」
她一向不認同楊南筠那種一板一眼的生活,人生嘛!也不過短短數十載,緊張也是過,輕鬆也是過,只有笨蛋才會把自己的生活弄得緊張兮兮又一絲不苟。
當初,她畢業後之所以選擇留在麵館幫忙,也是基於這個道理,要她朝九晚五,整天被綁在一個幾坪大的空間裡,那不要了她的命才怪!
二姐的話,楊南筠沒有反應。在一種情況之下她是絕對不接腔,那就是——當她覺得對方是一塊朽木,而且怎麼雕也雕不出智慧的時候,她一概懶得回答,免得浪費力氣。此刻,無疑是這種狀況。
見她不語,楊西籮用手肘撞了她一下。「怎樣?到底去不去?」
「我說過,明天我有考試,你找大姐陪你去。」她不疾不徐地再重覆一次。
「討厭!你怎麼那麼沒有情趣!」楊西籮掃興地白了妹妹一眼。
「要情趣的話,你可以找那個嚴公子陪你去。」
「楊——南——筠!」聽到「嚴公子」三個字,楊西籮立刻板下臉。「你一定要在我面前提起這個人嗎?」一想起那個人的嘴臉,一身雞皮疙瘩又不斷地爬了上來。
嚴公子全名叫嚴世開,是便利商店大王嚴半猜的兒子。由於嚴世開是家中獨子,從小作威作福慣了,不僅一身的奢迷與浮誇,而且早就花名在外。而自從一次「慕四朵花之名」前來一探虛實之後,他瘋狂迷戀上楊西籮,也從此展開了瘋狂的追求行動。
因此,對於嚴世開這個人,楊西籮是避之惟恐不及,演變到後來——只要聽到對方的名字,她就渾身起雞皮疙瘩。
她二姐的「恐嚴」情結,楊南筠當然瞭解,是以,她笑了出來。
「你還敢笑?」她用力往妹妹腋下抓去。
不過,機警的楊南筠似乎早料到楊西籮會有此一招,她的手才伸過來,她便一手抓著帳單、一手抓著計算機,有驚無險地躲了開去。
見一擊不成,楊西籮想再偷襲,但突然,一陣高亢刺耳的引擎聲呼嘯而過,嚇了她好大一跳。
一會兒,才見她拍拍胸口平復心神,一臉氣憤地道:「哪個神經病?准又是秦家那個變態老巫婆!」
「除了她還會有誰。」楊南筠譏了一句後,重又坐回了椅子上。
楊西籮也跟著坐了下來,繼續她氣憤的批判。
「那老巫婆真的有夠變態耶!年紀一大把了還耍什麼年輕,學人家開跑車?簡直妨礙鄰里安寧!」她停了一下,繼續道:「有這種鄰居,真是我們楊家人的不幸。」
「二姐,你錯了,」楊南筠立刻糾正道。「是誰不幸還不知道呢!」
楊家麵館後面,隔了一條半大不小的巷子,有一棟美輪美奐的花園洋房及一棟五樓透天獨門獨院的房子。入巷口後,最先看到的那棟花園洋房屬於秦家所有,而那棟較「平民化」的住宅則屬於她們楊家。
由於巷子的另一端緊鄰著萬通國小的圍牆,是以,會出入這條死巷的,除了一些迷途問路的陌生人、以及居無定所的流浪狗之外,就屬與他們秦、楊兩家有關係的人。
在出入頻繁碰面之下,依常理來講,秦家、楊家比鄰而居了近十多年,兩家應親如一家才是。但事實上,卻全然不是如此,兩家人只要不小心碰到面,除了冷淡地擦身而過之外,其中潛藏著的那種「老死不相往來」的氣氛,更是足以燒垮整座萬里長城。
其實,秦、楊兩家並不是一開始就是如今這個樣子的,他們也曾經有過一段「相親相愛」的日子,只不過,那段日子相當短暫。
兩家那個致命梁子結下的簡單經過是這個樣子的——
話說當時,由於麵館的生意正在起步,在欠缺人手照料她們幾個小孩的情況下,巧姑媽找了她的手帕交——當時已離婚半年多的馬阿姨來家裡幫忙照料她們。
馬阿姨是個溫柔嫻淑的女人,與人說話總是柔聲柔氣的,從來不會發脾氣。聽說,就是她這種從不與人計較的個性讓她失去了婚姻。
也由於馬阿姨的好脾氣,漸漸地,與同樣在秦家擔任家庭煮夫的秦伯父秦倍祥成了無話不談的好朋友。
馬阿姨的細心與溫柔,在不知不覺中撫慰了與妻子性格迥異、飽受欺凌的秦伯父的心靈。而最後,在兩人終於意識到對彼此的情愫,要抽身已然來不及。
當時,性情溫馴的馬阿姨當然不容許自己成了破壞別人家庭的第三者,曾經痛苦的離開了楊家,但,最後總在秦伯伯強勢的堅持下軟化。後來,被道德折磨得不成人形的兩人終於選擇向秦伯母攤牌,請求成全。
誰知,秦伯母得知此事後,情緒激烈得超乎眾人想像,不但堅持不離婚,甚至一度想對馬阿姨提出告訴。後來,是為了顧及名聲才作罷。
然,面對秦伯母的激烈反應,生性低調的秦伯伯似乎吃了秤砣鐵了心,堅持離開,甚至不惜放棄一切,與馬阿姨一同回到了馬阿姨在屏東的故鄉。
在他們離開之後,情緒無處宣洩的秦伯母便將矛頭指向楊家,三番兩次地跑到楊家大吵大鬧不打緊,更偏激地一口咬定整件事是巧姑媽一手策畫的陰謀,故意破壞她的婚姻。
面對這種不理性的指控,楊家人始終隱忍著。因為,再怎麼無理取鬧,在整個事件中,秦伯母也算是受害者,他們也不忍心在言語上打擊她。
但,楊家人的默默承受,在秦伯母眼中成了一種默認的心虛,對他們楊家人更加恨之入骨,不但禁止小孩接近楊家,甚至將自己的仇恨意識灌輸在孩子們身上。
經過了這件事,兩家關係降至冰點。
而隨著年歲漸長,楊家的小孩對父親及巧姑媽對秦伯母的隱忍,開始感到不以為然。演變到後來,只要父親及巧姑媽不在的場合,面對秦伯母的挑釁,她們不再沉默以對,尤其是楊南筠,更每每鬥得秦伯母不得不棄械投降。
是以,楊南筠那句話,讓楊西籮噗哧一聲笑了出來。
沒錯!誰不幸還不知道呢!小妹似乎就是生來克那個老巫婆的,只要碰上她,老巫婆臉上那種恨得牙癢癢的模樣,就讓人覺得很過癮。
「有那麼好笑嗎?」楊南筠瞅了她一眼,把結算出的數字填到帳本上。
「當然。我笑啊——」她一把摟過妹妹。「我們家沒有你還真不行哪!要不是你這麼爭氣,我們楊家這輩子還真是讓那老巫婆給看扁了呢!」
撇開一些偏見不談,那個老巫婆眼睛長在頭頂上也是有原因的。
隔壁秦家那五個小孩還真不是蓋的,個個天生就有副金腦袋,從小到大,除了在學業上傲視群倫、一路順利無阻之外,五個小孩個個更是外貌絕佳,一出生便注定是天之驕子的命,嫉妒死一拖拉庫的苦命父母。
秦家老大秦泊莉台大外文系畢業後,高考順利通過,目前在外交部工作;老二秦泊懷台大醫科畢業,除了早早便拿到醫師執照外,目前更計劃自己開診所,企圖撐死那老巫婆的荷包。
老三秦泊因碩士畢業後,便與朋友合開了一家電腦網路公司,在一波波不景氣的聲浪中,該公司卻在短短一年內連續創造奇跡,在業界闖出了亮眼的成績,年紀輕輕便晉陞網路新貴之林。
而秦家資質「最差」的老四秦泊欣,成長過程所散發的光芒雖一路被同年的楊南筠掩蓋住,但她也順利考上政大,目前正在準備研究所的考試。
最最令人不平衡的要算是秦家那個老么秦泊阡,在外形上除了是五個小孩中之最外,天生那副鑽石腦袋更是早早被鑒定出是個百年難得一見的物理天才,年紀才二十郎當,便已在哈佛攻讀博士學位,更更氣人的是,聽說明年就可以學成歸國,成為哈佛史上最年輕的博士。
有五個如此出色的子女,難怪那老巫婆的尾巴會翹上天,而且輕視她們楊家到了極點。
因為,反觀楊家,也不知是風水比較差,還是她家上輩子沒燒好香,幾個姐妹除了楊南筠之外,沒有人對死板板的教科書有興趣,她大姐還好,起碼還混了個二技畢業;她算是家中最不爭氣的一分子,一所破五專還念了七年……
還好,她們早逝的母親在天上有保佑,讓她們楊家還保留了一點傲氣,出了一個台大小諸葛,讓那個老巫婆不致將楊家全貶入沒出息之林。
所以說,小妹是她們家的榮耀,也是彌補了她們楊家在學歷缺憾的光芒。
想到這兒,她摟住楊南筠的手不禁加重了力道,更惟恐這樣不足以表達她的感受似的,接著還用力咬了一口——
「二姐,你有病啊?」楊南筠捂著發痛的臉頰,對這突如其來的舉動抗議道。她實在很受不了她二姐動不動就咬人的習慣。
「喂!二姐是因為愛你才咬你耶!別人想要我的口水……門都沒有哪!」楊西籮用力揉了揉楊南筠的頭髮後起身。「好吧!看在你是為楊家爭光的份上,今晚就放你一馬,你留在家K書吧!等會兒我找大姐去。」
說完,她往前方兩個正在打掃的歐巴桑走去,幫忙把垃圾拿到巷口。
「什麼嘛!」楊南筠白了她二姐一眼後,捂著被咬疼的臉頰,繼續結帳的工作。
結完帳,楊南筠習慣性地走到門口,將一張懸掛在玻璃門後寫著「休息」的牌子翻到正面來,並順手鎖住玻璃門。
然,就在她要將門闔上的剎那,一隻有力的手擋了過來——
「等一等!」
楊南筠詫異地抬起頭,在看清楚手的主人之後,一雙秀眉蹙了起來。
「秦先生,我以為你應該識字。」她不動,只是指著「休息」兩個字冷冷地瞅著對方。
來人不是別人,正是秦家一向最最厚臉皮的老三秦泊因。
自從秦、楊兩家鬧僵以來,秦家人很識相地,從不會在楊家麵館出現,就只除了這個厚臉皮的秦泊因。
照理說,依兩家降到冰點的關係,秦家人見到楊家人、或踏進楊家的勢力範圍內時理應會有些不自在才是,但這個秦泊因卻大方得很,連一丁點尷尬的味道也嗅不出來,照樣到楊家麵館喝湯吃麵,這不叫臉皮厚叫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