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中央有張古董鴉片床,材質是最上等的花梨木,冬暖夏涼,雖是古物,卻因維護得宜,上頭光滑平整不見一條刮痕,在電影裡,它通常用做有錢公子吸食鴉片或是狎妓,顯示著荒淫的表徵。
床上有個「臂擱」,那是個青花瓷器,上繪獅子戲球,兩邊一側為雙錢、蝙蝠,這是古時表示吉祥的鏤空圖案,寓意「福到眼前」,另一側則為橢圓形,中空,可用於中醫看病時手臂擺放之用,這只臂擱乃前清古物,價值不菲。
有床、有枕,但曖昧卻非源自此,而是來自於床上的那對男女。
男人,光裸著上半身,下半身則穿了條泛白的牛仔褲。
女人,閉緊眼跪直身,兩隻藕臂撐在男人身旁,她傾身湊鼻,緩緩在他胸膛上游移,像一頭貓,認真嗅聞著捉到的鮮魚。
女人細微的鼻息雖然輕緩,但因著她的努力,已快將男人胸上那粗硬得扎人生疼的胸毛,如野火燎原般地燃灼了起來。
男人臉上滿是厭煩,兩道叢林似的惡眉聚了又散,散了又聚,他被嗅出了一肚子火氣,以及一些不明原因造成渾身的肌肉繃緊。
繃緊?
是的,他陽剛的肌肉繃緊如鐵,他不舒服,他想奪門而出,他想仰天咆哮。
他有個地方,被填誘得滿滿的,卻找不著出口可以宣洩。
女人一頭烏瀑似的青絲常會不經意掃過男人的胸膛,惹得人有些些的……心癢。
青絲軟膩,溫香暖玉就在胸前,但男人只是不斷地縮退,終至忍無可忍,長腿一蹬,砰鏘一響,臂擱落地,砸得粉碎。
「媽的!」男人毫不客氣又罵髒話又伸手,用力推開了女人,「你到底是聞夠了沒有?」
紫緹睜開眼睛,幽幽吐著長氣。
她澄澈的瞳眸裡溢滿無奈,歎完氣後她離開伊獅爬下床,坐在桌旁提筆在紙上書寫。
「你當我愛聞嗎?」她的語氣同樣不豫。
「很難說!」伊獅環臂抱胸冷哼一聲,「很多變態的人光憑外表是看不出來的,還有一些精神病患,若非是最後動刀殺了人,根本沒人會知道那是個瘋子。」
紫緹面色未改,但握筆的手暗暗緊了緊。
什麼意思?當她是個瘋婆子?
「多謝伊三少爺的關心,但請放心,我只當是在聞一袋待清的垃圾,在我們共同的任務完成之前,我們彼此都要多、忍、耐!」
被她語氣裡的厭憎惹得上火,伊獅根本忘了是他先去嫌人家的。
「媽的!你自己試試看,七天不洗澡看是什麼味道?我是很高興能夠不用洗澡啦,卻受不了一頭野貓在身上爬來爬去、聞來聞去。」
野貓?
紫緹惱沉了眸光,繼之冷笑。
「我倒覺得如果你真的洗乾淨了,怕也好不到哪裡去。」
「你--」他由床上跳下,獅吼陣陣。「死女人!你就是非要逼得我揍人是嗎?」
隔著桌子,紫緹與伊獅大眼瞪小眼,幾日下來早已沒了初識他時對他的恐懼。
是的,他是火氣很大;是的,他是暴躁易怒;是的,她曾在獅苑見他懲處失職屬下時強悍的作風,但截至目前為止,他對她的威脅僅止於口頭,因為兩人間尚有共同的任務未了,他不能咬死她,更不能攆她走。
花房事件隔日,紫緹在早餐後讓伊莊女主人莊馨叫進房間,弄清楚了一切,她那粗獷勇猛的三兒子一點也沒撒謊,只是他們相遇的過程……嗯,比較離奇尷尬。
紫緹向莊馨懇切請求,請她幫忙,放過「好厝邊」及向日魁一次,他們一家人願意一輩子做牛做馬來報答這份恩情。
「做牛做馬?」
莊馨柔笑著,輕拍著那為了父親而膽敢潛入「獸區」的少女的小手。
「孩子,你這麼說伯母承擔不起,我知道外面的人都是用什麼眼光看待伊莊的人,但事實上你看得到……」她聳肩微笑,「這裡很普通,只不過是住著姓伊的一家人罷了。」
「所以……」紫緹目放異彩,「夫人的意思是,我爸爸會沒事?」
「嗯,也不是這麼說啦,只是……」莊馨捧起骨瓷茶杯輕啜了口,轉移話題說:「紫緹,你瞧瞧,這套三十八件Aynsley瓷器,是我請人到英國骨瓷百年大廠Aynsley廠,以我手繪的圖形特別燒製的,全世界就這麼一組。」
她笑咪咪地介紹起雕花木桌上,那一個個造型典雅的茶壺、糖罐以及奶盅瓶的來歷,她在介紹時的表情渾然天真,就像是個涉世未深的女孩,在向人介紹著她最心愛的芭比娃娃。
連祖母都做了,莊馨至少有五十了吧,但因保養得宜,她看來和伊婕倒像是姊妹。
紫緹有些訝異卻有著更多的欣羨,是伊罡對她濃烈的愛,為她築起了座隔阻外界風雨的溫室花房,一個以刀光劍影為罩子的小小淨土。
她原是心繫父親的,但不忍掃眼前婦人的興,便暫時把父親的事拋到腦後,和莊馨聊起了Churchill及Royal Graffon等名家骨瓷及蕾絲刺繡桌巾等話題,正巧她平素就對這方面的事情很有興趣。
愈聊愈開心,莊馨像是覓著了個多年難得的知音,興奮的捉著紫緹的手不放。
「孩子,你果然和我對你的第一印象一樣,和我相當投緣耶!」
投緣?
第一眼印象?
紫緹臉上紅瀨遍生,想起了被伊獅壓在身下,蓬頭垢面的第一印象。
若非她看得出來莊馨眼中的真誠,她會以為那只是句諷刺話,想來天下沒幾個做母親的,會在看到那種場面時,還直說和對方投緣的吧!這伊家人,果真個個不凡。
「別不相信。」莊馨歎了口氣,「伊莊很大,人很多,但真能和我談心的卻沒有幾個人,伊罡和兒子們都忙,至於小婕……唉,這孩子和我一點也不像,麗絲雖然像是我另一個女兒,但她從沒忘了隨從與主子間的分際。」
那麼你的大媳婦呢?
紫緹很想問卻沒敢問出口,畢竟這是人家的家務事,與她何干?
「所以呢……」莊馨又笑了,快樂地握緊她的小手,「我真心期盼能和你將這份緣持續下去。」
紫緹也笑了,只是笑得有幾分擔心,「那夫人的意思是我爸爸--」
莊馨柔聲打斷她的話,「我跟了伊罡多年,從不曾過問他在外頭的『生意』;同樣的,幾個兒子的事我也不曾過問;當然,我知道我的話對他們會有影響。既然我喜歡你,自然也不想讓你或你的家人為難,只是他們有他們的行事規則,我也不好強行插手。」
「所以?」紫緹的心情隨著對方的話上上下下。
唉,或許她對這夫人的第一印象有誤,她或許天真,但卻不笨,絕不是三言兩語便能被哄得肯幫忙的。
「所以你若能幫我,將功折罪,那麼我就能向伊罡提出要求,保你父親無事。」莊馨低頭捧杯,藉以掩飾眸底算計的詭芒。唉,和這些孩子相處久了,她畢竟還是學壞了。
「幫?我能幫您什麼呢?」
紫緹的語氣中混著困窘,這是真的,身為黑道之神的妻子,世上還有什麼是她丈夫無法完成,卻得仰賴她這小卒子的呢?
「方纔你說,你在學校是讀化工的?」
紫緹點頭,賣棺材是她的祖業,做化學實驗才是她的所學。
「那好!」莊馨輕笑一聲,「你和獅在花房裡打碎的那只玻璃瓶裡,有我要送給伊罡的結婚紀念禮物,名叫『動情』的香精,你是學這行的,應該明白,在提煉溶合的過程裡,只要有一丁點的錯誤都會讓味道走樣,而『動情』的製作過程及所有成分、溫度調控等,全都毀在那個被砸碎了的計算機裡,而我,年紀大了,記憶力也變差,當時又是隨意採樣的,連成分都記不全了。」
說到這裡,莊馨搖搖頭,一臉遺憾。
「所以我要你幫的忙,就是在三個月內,給我一瓶重生的『動情』。」
紫緹聞言一愣,這個要求說難不難,可說簡單卻也不,尤其時間有限。
可她還是點頭同意了,如果這是唯一能讓爸爸和「好厝邊」沒事的法子,她沒有選擇。
見她首肯,莊馨很高興,她說她會拜託伊罡派人通知向日魁,這筆債務的執行將暫緩幾個月,而他的大女兒則被邀請留在伊莊裡做客。
「你放心。」莊馨笑吟吟地替紫緹斟上熱茶,「先陪我喝杯茶吧,你那麼聰明,這事鐵定不難。還有,我會對莊裡的人宣佈,在這段時間裡只要你有需要,大家都得全力協助。」
紫緹放下緊繃了幾日的心,真心微笑伴著莊馨飲茶,可後來她才知道,此時的放心,言之過早。
離開莊馨後紫緹奔向花房,赫然發現花房裡……一塵不染。
昨夜的殘花敗葉被清理得乾乾淨淨,嶄新的鮮花盆栽被人從貨車上移進花房裡,看得出伊罡為了疼他的愛妻,煞費苦心。
紫緹推開忙碌中的工人們,一口氣奔向最裡面的實驗室。
進去之後,她的臉色如喪考妣,實驗室裡就和外面一樣,一塵不染不說,空氣裡還瀰漫著打掃用的消毒藥水味。
她在心裡叫苦,卻沒發覺事有蹊蹺。
莊馨若真有心尋回「動情」,又怎會粗心地忘了吩咐下人,千千萬萬要將現場保持完整?
紫緹一臉頹喪地來到莊馨面前,報告她所見到的「慘劇」。
「是這樣子呀,那我可能幫不上你和你父親了……」
莊馨拖長語氣,將紫緹一顆心吊得老高,再冒出了興奮的低呼。
「嘿!我想到一個辦法了,幸好獅這孩子不太愛洗澡,小時候要他洗澡還得討價還價,剛剛吃早餐時,他身上還有『動情』的味道,這樣吧,我先把還記得的配方寫下來,你呢,就去嗅他身上的味道,並仔細分辨,多試幾響應該就可以了,所有要用到的工具我會幫你備一套放在獅苑,這樣你就能在那裡重制『動情』了。」
「這辦法行得通嗎?」
紫緹一臉為難,還有些忍不住想要吐。
天知道她和那頭獅子有多麼厭惡彼此,而現在,她卻得學一頭餓貓,在他身上聞來聞去?
天知道這頭不愛洗澡的惡獅身上,除了香水味外還摻雜了多少汗臭?
「當然行得通!」
莊馨笑得有恃無恐,故意避開了實際面上的操作問題。
「如果你是在擔心獅不肯配合,大可放心,我這些孩子雖然脾氣都不太好,但他們都很怕看見媽媽的眼淚。」
紫緹垂下小臉,嗯,她不是怕伊獅不肯合作啦,她比較怕的是,她一個不留神吐在他身上。
就是這樣,紫緹和伊獅被迫湊在一塊,他們必須日夜相處,以求盡早重製出「動情」。
伊獅原是打死也不肯的,但在母親的淚水攻勢下,他被迫屈服,畢竟,這樁事他也算是共犯之一。
於是,莊馨下達了懿旨--
獅苑裡所有的人,包括賀勻在內,都被迫暫時遷出獅苑。
向日魁在得知女兒人在伊莊後,曾托送訊的人轉達,想見女兒一面,但被莊馨婉拒了,目前什麼事都不重要,如何盡速完成「動情」,才是她的唯一目的。
她還在獅苑裡幫紫緹弄了個實驗室,所需要的器具齊全,方便紫緹隨時開工作業。
莊馨在心底暗自盤算,能否重製出「動情」只是其次,其實她是看上了紫緹,想要她當伊家三媳婦,所以首要任務,就是給小兩口一個培養感情的機會。
在她的刻意安排下,獅苑裡的放映室每天播放的都是「亂世佳人」、「魂斷藍橋」、「羅馬假期」等愛情經典名片,不要說阿兜仔話的也成,她還穿插了幾部「梁山伯與祝英台」、「追夢人」、「向左走向右走」等國語愛情片,而用餐時間一到,便有僕人叩門送來各國佳餚。
至於會勾人動情的香檳與巧克力,更是整籃整籃地被擱在角落邊上。
按莊馨的說法,這叫「情境勾勒術」,為的是營造一個羅曼蒂克的場景,藉以提升紫緹對於「動情」的靈感。
莊馨意圖其實很明顯,但一個是魯直的伊獅,一個是單純想救父親的紫緹,依舊傻不隆咚地落入她的圈套裡。
就因為這樣,他們才會共處在一個屋簷下,而伊獅也被母親恩准了,暫時不用洗澡,而今天,已經堂堂邁入了第七天。
這七天裡,伊獅除了吃飯睡覺,偶爾在書房裡用視訊電視處理公務,聽著賀勻回報外頭事宜外,他都得待在房子裡,以應付那個「好色女」在他身上嗅嗅聞聞。
有一回,伊獅好夢正酣卻被叫醒,只因那揉著眼睛打著呵欠的紫緹,說突然想起一個程序,她開口要求要爬上他的床,嗯……聞他的味道!
媽的!這是什麼要求?
他雖不是禁慾的傳教士,雖向來對女人可有可無,不像老四,老愛爬上不該爬的女人床上,但不管怎麼說,媽的!他好歹總是個男人!而且是個血氣方剛的年輕男人好嗎?
這從「惡靈古堡」裡爬出來的殭屍女,是看準了他為了母命絕不敢吃了她是唄?雖然她又瘦又小,還不夠塞一隻獅子的牙縫,雖然她伶牙利齒,總惹得他獅吼陣陣,但怪的是,她那原是讓他看得極不順眼的眼眉唇鼻,甚至是那頭該死的的烏黑秀髮,幾日下來,似乎對他已衍生出一種詭異的影響力了。
只是這種頂級無聊的日子他過得生厭,眼看就要到達忍耐極限,偏這愈來愈不怕他的小女人,竟還敢跟他大眼瞪小眼?
真是他媽的擺明了欠修理!
「你到底還要多久才能完成?」伊獅握拳咆哮,青筋微現,一隻被綁縛著的獅,好悶哪!
「如果你不是這麼不合作,也許我們的『刑期』早就結束了!」紫緹也是握緊小拳頭,瞪著眼睛回道。
他幹嘛這麼不爽?天知道她也是千百個不願意哪!
哼!如果將眼前的他換成他大哥,或許她還會覺得是卯死了,但他?他也幫幫忙,去照照鏡子吧。
「刑期?」他微瞇起冷獅瞳,「我讓你吃得愉快、住得舒服,哪一點像是在坐牢?」
「坐牢無關於週遭環境。」她不馴的朝他抬高下巴,「而是那得被迫綁在一塊的囚伴。」
「哇靠!我還沒嫌你,你倒先嫌起我來了?」
「為什麼不能嫌?」紫緹用小手摀住耳朵,「你不洗澡就算了,整天髒話沒停過,八成連牙也從來不刷的。」
「誰說我沒刷牙的?」伊獅朝她咧出兩排白燦燦的雪白利齒,十足孩子氣的動作。「這麼漂亮的牙齒像是沒刷牙嗎?」
「誰知道?」她朝他吐舌頭,也是很孩子氣的動作。
幾日相處下來,他們都不願承認,也都只看到了對於彼此的厭惡,但事實上,他們對於彼此的熟稔,早已遠遠超過了他們的認知,否則,他們不會如此率性相向。
「也許那些都是假牙。」她嘲笑他。
「媽的!」伊獅一腳踹翻了隔在兩人之間的桌子,「我就一口咬斷你的脖子,再由你來判斷我的牙是真還是假。」
「啊!」紫緹尖叫跺足,不是因為害怕,而是……
她瞪著被壓在桌下的紙尖叫,「我的記錄表啊!你這野獸男!你這莽夫!你這滿嘴髒話的野獅子!你這殺千刀的『伊家四獸』……」
伊獅一個咆哮,縱身將她壓倒在織花地毯上,就像他們初次見面時的場景,仰倒在地毯上的紫緹,像是頭被猛獸壓制著的無辜小獸。
他狺狺低吠,她卻還在心疼這幾日的成果,小嘴光顧著罵人沒看出他眸光裡的轉變。
在惡獅的眸底,被他壓在身下的她,早已化身成了香嫩可口的獵物,一個可以用來填飽來自於他體內一個陰暗角落,強烈喊著飢餓的獵物。
「放開我!你這頭死獅子!爛獅子!臭獅子!」
她用力抗拒,心心唸唸想著該如何救回那張紙。
「媽的!還罵?信不信我一口咬死你!」惡獸低咆。
「咬呀!咬呀!」她抬高下巴一臉不馴的瞪著他,「你這頭壞獅子別的本事沒有,說髒話和威脅人倒是排第一,你若真敢咬死我,看你怎麼向你媽交代--」
紫緹的話被一聲尖叫打斷,接著,連尖叫聲都被吞沒了。
他沒咬斷她的脖子,他只是低頭蠻橫地、用力地、毫不留情地,吮吻起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