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潛心修道,沉靜寬容,向來不曾插手管他人閒事。
帶領座下女弟子共悟佛法,並伺機渡化世間愚昧的凡人,是她唯一在意的事。
她座下的女弟子,除注生娘娘及巧織娘娘外,當屬那百位花仙子最受矚目。
梅花孤冷、杏花靈秀、薔薇嬌嫩、紫籐俏麗……百位花仙子各具其姿,也各有所司。
這些花仙子,都是西王母親自到人間一株株點選,一棵棵確認,是塵世中最清麗淡雅,最乖巧無垢,足以成為其花種之最的花魂、花妖,而來到瑤池仙境度日清修的。
雖登仙界,卻不代表著她們已經有了永世不滅的仙體與仙靈。
她們目前仍介於凡間花妖及天界神祇間,體內存有與生俱來,在人間冒芽成體時的原魂,還需要靜心滌淨清修,方能真正悟得聖理,以求得永生不滅的仙靈。
除了嬌俏如花的面貌、纖細如枝啞般的曲線外,每位花仙子身上都有著與其花魂相符,或濃或淡的花香。
是以當百位花仙子齊聚一堂時,那真是猶如人間酒賞、詩賞、茗賞之類的「花賞」了。
這情景,只能以「奼紫嫣紅開遍地」、「花氣襲人知晝暖」來形容。
「哎,知不知道娘娘將咱們全召了來的原因?」
「不知道耶,不過……」紫籐仙子笑容可掬,憨笑著啃咬著手上寒梅仙子帶來的醃脆梅。「也不在乎啦!反正能多個甭聽經又能茶敘的好機會,管娘娘是想幹嘛呢?」
「你呀!說話沒分寸。」幽菊仙子伸手戳了戳紫籐的肩頭。「這話可別讓娘娘聽去了。」
「聽去了又怎樣?」紫籐嬌笑著皺皺鼻子。「娘娘人那麼好,不會罵人的。」
「不會罵人?」一旁向來面無表情的寒梅出了聲。「娘娘脾氣是好,但若讓她逮到瑤池裡有人沒守她的規矩,她可是會一腳將人踢回凡間的。」
「真的假的?」紫籐瞠大了眸子,一口脆梅卡在貝齒間,半天沒能咬下去。
寒梅尚未回話,此時,正巧西王母駕到,整個大殿都靜了下來。
見西王母駕臨,所有花仙趕緊斂首曲膝跪下頂禮,恭恭敬敬地齊聲喊。
「弟子見過娘娘。」
雖是百聲齊發,但因所有的嗓音都是嬌滴滴的嫩嗓,所以她們的合聲也是甜如蜜的。
她們雖見著娘娘身後除了陪侍的玉女外還跟了個人,但沒人敢抬頭多看一眼。
如方才寒梅仙子所言,西王母脾氣雖好,但對於座下女弟子當守的規矩,她可是一板一眼的。
「都坐下吧。」西王母手緩緩地一拂。
偌大的殿堂上,百位仙子一一盤腿正坐,人雖多,但動作都是一致而安靜的。
這樣寧靜的氣氛,卻在眾花仙抬起了清麗的亮眸,睇見那佇立在西王母身後的人時,瞬間被打破了。
雖是力圖鎮定,但接二連三的輕微抽氣聲還是悄悄地蔓延開來。
聽見聲音,王母面色未變,卻在心裡歎了氣。
果不其然,此乃禍根也!
立於西王母身後的,是個剃了個光頭,一身粗布褂衣的高卓男子。
似是習慣了這樣的抽氣聲,他只是笑吟吟有禮地向眼前諸位美麗的花仙子點頭招呼。
「仙子姊姊們好!」
仙子姊姊?
這聲稱呼惹得底下的眾花仙不由自主地笑了。
端看年紀,他還年長她們許多呢!姊姊?真虧他能臉不紅氣不喘的叫出口。
男人不但愛笑,連嘴都這麼甜,還有他的嗓音,低沉卻溫柔,就像有人拿著一把琴,在你耳畔為你輕輕喃唱一般。
他雖頂了個大光頭,身著粗布衣裳,但那光滑有型的頭顱所呈現出的完美線條,更為他添了股奇特的帥勁兒。
男人俊美難言,就連天界也罕見。
燦亮如星辰的眼眸,深深鐫刻的高挺鼻樑,似永遠保持上揚的薄唇,未語先含笑,眼角眉梢儘是數也數不清的桃花。
這真是個令女人甘為其生、寧為其死的冤家!
這時,西王母輕聲咳了咳,震醒了所有花仙迷醉的眼神。
雖是微微輕咳,那聲音卻如洪鐘般,讓她們全都慚愧的斂首。
什麼為其生、為其死的都不干她們的事兒,她們該是無情無愛,清心寡慾的仙子呀!
西王母緩緩地開口介紹。「這位是東海龍王的二太子,名叫敖任,是到咱們這兒來……嗯,清修的。」
「清修」二字,西王母刻意說得雲淡風清,企圖掩蔽那不當是修行人該有的些微怨氣。
為了敖任這事兒,她和玉帝爭了數回,仍改變不了玉帝允諾要幫忙龍王的決定。
「浪子回頭金不換,自渡渡人,這不是王母向來所秉持,拯救蒼生的善念嗎?」
玉帝說得輕鬆,但她實在難以苟同。
管教兒子該是父親的事,怎麼龍王竟把主意打到她這瑤池仙境來了?
她這裡可不是收容所,渡人雖然重要,但她還不想讓一條浪龍鑿沉了一艘船呀!
偏偏玉帝聽信龍王那套西王母管束徒兒是仙界出了名的奉承話,硬是同意讓敖廣將這龍宮裡的頭痛人物送到她這兒來。
雖然敖任由著她的意思剃了頭,換上粗布褂衣,也同意要乖乖的吃素,和眾仙女們保持當有的距離了,但每當她見著他那笑得彎彎的桃花眼時,還是不由得哀歎,覺得任何做法恐怕都沒有什麼用。
這是個雌性殺手哪!
尤其這會兒,當見到連那向來孤冷傲氣的寒梅也酡紅了臉,西王母忍不住再度歎氣。
真是天意!
如果她這些女弟子裡真有人因為受不了誘惑而墮入桃花障,那麼也只能怪她們自個兒定力、修為不足了。
「從今兒個起,他將留在咱們這裡修業三年。他自有獨立的居處,與各位隔離,但還是難免會碰面,你們若是見著了他,也不用多禮,有沒有與他招呼都沒關係。」
當然,若能夠視若無睹那就更好了。
這規矩是西王母在見過眾花仙的反應後臨時作下的決定。
多一次接觸就多一份危險,為了保護她的女弟子,她寧可大家都把這條有待修行的浪龍當成空氣。
「敢問娘娘,在下在這兒除了讀經禮佛外,是否另有差事?」敖任笑問道。
「二太子不用客氣,你在這裡是『客人』。」
客人,就是說沒事請不要走來走去的意思。
「娘娘太客氣了,敖任素來不愛當閒人,若是沒事兒做,就怕日子難以打發。」
難以打發,就是心會癢癢的,可能要開始作怪的意思。
這樣呀!西王母瞇起眼,接收到來自敖任的訊息。
那倒也是,整日閒閒沒事幹,唸經又會打瞌睡,淨想著要和花仙姊姊們眉來眼去,那還不是早晚出問題?
西王母思索了好一會兒後,總算有了決定。
有個人,可以確定她既不會受這浪龍調戲,又不會引起這傢伙覬覦。
「既然二太子盛意拳拳,那就勞煩你去照管蟠桃園吧。」
蟠桃園?敖任雙目發直。
誰都知道西王母的蟠桃園是個禁地,因為那兒的蟠桃是要應付三年一度蟠桃大會這仙界盛事的,平常外人無法隨意接近。
那些蟠桃是難得的仙果,吃了可增加數百甚至上千年的修行,任誰都想一嘗為快,而西王母卻讓他去守蟠桃園?那不等於是教一條狗兒去看守帶肉的大骨頭?
「雖是讓你去照管蟠桃園,但那兒已有初櫻仙子和三頭神獒看管,至於你到那兒去後該做些什麼,到時只須聽初櫻仙子的吩咐就可以了。」
就可以了?
就可以了!
就可以啦!
哈哈哈……敖任在心底狂笑。
管她是櫻花還是韭菜花,在他這個天下第一風流浪子的面前,只要是個雌兒,那就逃不過被他馴服、為他傾心的結局了。
點點頭,敖任開心地笑瞇了眼。
他腦海中已經浮現自己躺在蟠桃樹下,枕臥花仙美人的膝頭大啖蟠桃的畫面。
啊,老爹實在是太愛他了,才會將他送來這種地方,接受這種常人所享受不到的照顧吧!
清晨,天還沒全亮,敖任已經醒了。
不是換了床睡不好,只是他既是來接受管束的,自然就該早睡早起嘛。
其實他雖鎮日笑咪咪的,但可不是個笨蛋,他太清楚西王母的意圖了,她可巴不得他天天睡到日上三竿,只顧著吃喝拉屎敲木魚,就是別去惹是生非。
不過,當他想到老爹強忍「父子生離」的痛苦,大公無私地將他送到這裡來接受「照顧」的苦心,他當然就再也睡不著囉。
爹呀!您請放心,任兒是絕不會讓您失望,也不會讓大家失望的。
敖任邊走邊數著手指頭。
老爹年紀大,三顆;老哥責任重,三顆;大嫂剛入門,三顆;寶寶是敖家第一個新生代,也來一顆;小七是個乖妹妹,可以一顆;老三總是個弟弟,兩顆;柏太醫常常幫他忙,送他一顆;葛丞相年紀大牙不好,給他一顆;粗皮仔嘛,也送他一顆過過癮吧……
哎呀,他東算西算,兩隻手根本不夠用,還得用上腳趾頭呢!
他這麼一路算著,究竟是在算什麼呢?哈,當然是在算要帶幾個伴手禮回家啦!
難得出遠門一趟,是不能空手而返讓家人失望的,而在瑤池這種鳥不拉屎的地方,最好的禮物自是非蟠桃莫屬囉。
既入寶山,又怎可空手而返?反正連西王母都說蟠桃園歸他管了,不是嗎?
吃不完,帶著走,此乃千古明訓也!
敖任愈想愈開心,在指標的引導下,來到了蟠桃園外。
一見之下,他哇哇地大喊,往後震退了三大步。
這園子好大!幾乎佔據了他眼前所見的整片山頭。
蟠桃園的圍牆是用長滿了刺的荊棘做成,足足有三個人那麼高。
眼前是兩扇搖搖欲墜的破舊木頭門板,門的上方以桃花瓣排成了「蟠桃園」三個字。
木門旁則有兩行以荊棘的紫色小刺排成的小字。
內有惡犬?非請莫入?
敖任又開始在心中大叫。
但這會兒他是罵西王母小氣。
老天,那些高聳入天的枝頭上分明長滿了一顆顆紅紅黃黃的蟠桃!
「之前見你當寶,還當是這兒蟠桃太少呢!」敖任搖搖頭,自言自語。「既然果子這麼多,連佛祖都說『佛渡有緣人』了,難道你活了一大把年紀,還參不透『果贈有緣人』的道理嗎?小氣、小氣、太小氣,要改、要改、真要改!」
敖任邊說,邊歪著脖子思索。
「對,一定是照顧園子的人太懶,才會讓西王母覺得蟠桃不夠多,我接手後,肯定要好好研究如何刺激蟠桃增產,讓它由多年一獲變成一年一獲或兩獲,到時滿山滿谷的蟠桃,你連看都嫌煩了,哪還會捨不得送人?」
他在心底盤算著。
「到時候,也許還可以成立一個『天上人間青果社』專門販賣蟠桃,大撈一筆。」
邊自語邊走近,他伸手輕輕鬆鬆便推開那兩扇壓根沒啥作用的門板。
「要說呢!西王母還真是不懂得憐香惜玉,這麼大一座園子,只找個初櫻仙子和一隻什麼神獒來照顧,她又要看管又要澆水、施肥,多辛苦啊!幸好現在有我這個堂堂男子漢出現,那丫頭眼看著就要享福囉!」
才打開門,敖任的說話聲忽然停下,不單如此,他那還放在門板上的手一寸寸開始僵硬了。
因為門的後方昂立著一隻有著三顆頭顱的大獒犬。
那神獒比人還要高,三顆頭原是分別顧守著不同方向的,這會兒全往敖任這兒看過來。
它瞪著銅鈴大小的六隻圓凸眼睛,怒張著嘴現出亮白銳利如刀斧般的巨牙,兩條後腿直立,前腿向前揮動挑釁,那兇惡的眼神和駭人的動作在在說明著,只要敖任敢再向前越雷池一步,它就要將他撕裂成碎片。
「嗨!老兄!」
敖任一邊冒冷汗一邊打哈哈。如果它是雌的,那就好說話了,可是從目前它對他毫無「反應」的表現看來,這傢伙只怕也是個男子漢吧。
「你聽我解釋啊!」
三頭神獒嘴角掛著銀絲般的口水,瞧著敖任的大光頭。
看來,對於吃,它會比聽人說話還要感興趣。
「你不可以吃我,不可以咬我,我是王母娘娘派來和你一塊兒看守蟠桃園的人,如果不信,你可以去問問娘娘。」
三頭神獒歪著脖子,瞇起眼睛,將視線從他的光頭轉到了臀部,之後口水更是如瀑布似地落下,看得出它對於敖任這有彈性的屁股比對大光頭更加覬覦。
感受到對方垂涎的眼神,敖任歎了口氣。若是以往,有人將注意力放在他傲人的臀部上時,他會挺開心的,可這一回他寧可讓臀部隱形不見。
「喂!你是不是聽不懂人話呀?敵情是個只長個兒不長腦的空心大白菜,純粹是用樣子唬唬人的?你先別心急,也別餓得慌,你瞧我這模樣,就知道我是個好人,這樣吧,你先讓我進去,我們一塊兒去找個能為咱們溝通的人來幫忙。」
這樣聽懂了吧?
緩緩地,敖任謹慎的踏出第一步。
沒動沒靜,三顆頭只是各換了方向,歪了歪脖子。
接下來,他踏出了第二步。
沒風沒雨,三顆頭分別打了個噴嚏,還往後搔了搔背。
嘿!他就知道,以他這正人君子的長相是神鬼都敬重的啦!
「上道!」
敖任進了蟠桃園,走近三頭神獒,伸手準備拍拍它中間那顆頭,打算獎勵這只聽話狗兒。
「乖!明兒個我再來時,會記得帶三根肉骨頭給你的……」
話還沒說完,喀嚓一聲,幸得敖任手縮得快,否則這會兒已成了獨臂神龍。
「喂!喂!你搞清楚點,我是娘娘派來的耶……啊啊啊!」見它再度張開嘴欲咬下,敖任嚇得趕緊竄逃。
可惡,這只狡猾的三頭怪獸根本是等他自個兒進來,成為它嘴下的祭品罷了!
敖任拚命找地方逃,卻發現三頭神獒精得很,它故意霸著門的方向不讓他有機會可以脫逃,這下可好,逃生無門,圍牆上又是滿滿的尖刺,他除了在園子裡四處狂奔之外,再沒有其他的辦法了。
若是公平賽跑也就罷了,那傢伙卻有著四條腿,比他硬是多了兩條,頭也比他多出兩顆,可以四面八方面面俱到,更可怕的是它跑起來有如迅雷,若非敖任聰明地藉著樹間的空隙東鑽西躲,別說是屁股和光頭,只怕全身的骨頭都要被那傢伙給咬斷了。
「你冷靜點、冷靜點!我是神龍之子耶,你要是真的吃了我,天界與東海之間可要掀起一場血腥大戰了。」
回應他的是一聲撼天動地的怒吼。
管你戰不戰,俺先吃飽了再說!
「我是說真的!你吃了我,王母娘娘會將你打落凡塵、打到地府、打回原形、打入畜牲道、打得屁股裂成七七八八瓣!」
敖凡氣急敗壞,邊跑邊說著亂七八糟的話,此時,他忽然瞧見圍籬下有個狗洞。
太好了,這會兒那個狗洞對他而言就像是可以直登極樂世界的大門。
阿彌陀佛!好心有好報,他就知道平時做好事捐助那些窮魚是對的。
咻地一聲,敖任以蛟龍神速飛奔到狗洞前,一個完美的俯衝,他快速地將身子鑽進洞裡,這才發現——
要命哪!這個洞對狗兒來說或許剛剛好,但是對於一條龍,尤其是像他這樣昂藏七尺的俊美神龍而言,實在是太小啦!
就這麼一卡,他便落入半個身子在園外,半個身子還留在園內的尷尬處境。
「啊!」
淒厲的慘叫由他口中傳出,而他那引以為傲的完美臀部,已被那該死的三頭怪物給咬住了。
就在敖任擔心著再一會兒他恐怕就要變成半截龍時,突然一聲聲陶笛的綿長笛音響起,之後,他感覺出他下半身的危機似乎暫時解除了,至少那像是雨滴般的口水已不再落在他可憐的屁股上。
敖任不敢動彈,就伯自己的動作會再度燃起對方的「邪念」。
「出來吧。」
一個乾淨卻冷然的女聲在他身後響起。
敖任還是不敢動,就怕這是三頭神獒的詭計。誰知道它會不會用假音騙他上鉤?
女子冷冷地一笑。「還不動?想趴在這兒供人膜拜瞻仰?難道你不知道你『那兒』已經被咬破了,挺難看的嗎?」
「它它它……走了嗎?」
「你放心,我已經教它走開了。」
聽見她這麼說,敖任鬆了口氣,一邊倒著爬,一邊喃喃地抱怨。
「沒事兒幹嘛養這種怪獸?話也聽不懂,淨顧著咬人。」
「你不能怪它,看顧蟠桃園是它的責任,只要是陌生人它都得咬的。」
「要咬也該看人呀,它難道看不出我是個好人嗎?」
絮絮叨叨地念著,敖任終於爬出狗洞。一手捂緊屁股,他瞇著眼擔心地往身後瞧。
呼!她沒騙人,那只貪嘴的傢伙已經不在了。
「你呀,有空就要多教教它!沒事咬人幹嘛呢?真要咬死也就算了,若咬得半死不活,或少了胳臂還是一條腿,你要怎麼負責?」
一邊說話,敖任一邊忍著痛楚站直身子,瞥了她一眼。
唔,這個女人好嬌小。
雖然她的嗓音溫吞吞、冰涼涼的,像個嚴肅古板的老婆婆,但她的身高卻像小娃兒似的,只到他的胸口。
「你呀……」
敖任又開了口,但訓誡的話語突然鎖在舌尖上。
天光好艷,他看著眼前的女子,呆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