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庭醫師和母親在客廳討論譚星荷的病情,譚夏樹接過傭人遞來的熱茶,母親過來解釋狀況——
「她哭了好久,又不肯吃藥,鬧著說不想活,唉,你勸勸她吧。」方才在電話裡,已跟夏樹說了事情的經過。「也難怪她難受,第一次有人痛罵她。」
母子倆,燈下靜靜坐了一會兒。
譚碧娥擦拭眼淚。「媽該阻止的,可當時我想著,有人說說她也是好的,畢竟你妹妹這些年,也給你惹了不少麻煩。要是由我們來說,怕她會更難受……我怎麼也沒想到她會當眾把假髮摘下來……」
心疼啊,這孩子十五歲得了腦癌,從此與癌症抗戰,好不容易控制住,卻因為長時間與疾病為伍,缺乏和人交際,行為幼稚,思想偏激。
譚星荷曾和網友談過戀愛,可是在一次約會中,與路人擦撞,碰落了假髮,男朋友見到她光禿的頭頂,表面鎮定,還要她別介意,但卻漸行漸遠,最終避不見面。從此譚星荷認定世上只有一個人永遠不會嫌她醜、不會離開她,那就是最親愛的哥哥,他答應過會永遠守護她。
譚夏樹拍拍母親肩膀,起身,朝妹妹房間走去。
推開門,裡邊黑著,空氣窒悶。他開燈,同時床褥上的人兒拉被蓋住臉,擋住光亮。他走去拉開窗簾,讓月光移了進來,又拉開窗戶,讓新鮮的空氣換走一室窒悶。然後,他卷高衣袖,側坐床邊,掀開被子,笑望躲在被裡的人兒。
「哥……」她沒戴假髮,淚眼汪汪,眼色像小鹿般無辜。
「為什麼不吃藥?」
「幹麼吃藥,死了對大家都好……」她傷心道:「反正我只會給媽和你添麻煩,我知道你們都討厭我,我是你們的累贅。」想起熊寶寶的話,她傷心說道。
夏樹笑著,縱容她的脾氣,溫柔地說:「你死了,哥哥會難過的。」
她哭嚷:「你還有熊寶寶啊,她很健康,她可以陪哥哥一輩子!」
凝視著妹妹蒼白的面容,疾病殘酷地侵蝕著這個小妹;心疼她的苦痛,便一直縱容著,任她的不安全感不斷勒索他的情感。而原來這份縱容,只令她更陷溺在自憐裡。
「星荷。」夏樹拉她起來,看著她。「哥哥愛熊寶寶,但不代表就會減少對你的關愛。我們是親人,流著相同的血,我們的感情不能分割,也不能拿到天秤上秤,你是我的小妹,永遠都是,不會因為哥哥愛上誰,就改變了這個事實。等哥哥娶了她,她可以和哥哥一起疼你啊。」
「但是你戀愛了,忙著陪女朋友,我很寂寞。」譚星荷揪住夏樹的襯衫痛哭著。
「怎麼會?」夏樹輕聲安撫妹妹。「等哥哥把寶寶娶進門,不就又多個人疼你?」
「我跟她吵架呢!她怎麼可能疼我?她討厭我,她還罵我。」
「她罵你?」夏樹揉揉妹妹的頭。
「是啊,好凶的罵呢,把我都罵哭了……她沒跟你說嗎?」哥哥八成已知道她調查寶寶的事,譚星荷撅著嘴問:「她應該跟你告狀了吧?她怎麼說的?是不是說我很可惡?她叫你來找我算帳嗎?」
「你願意吃藥了嗎?媽很擔心你。」他不想響應這個問題。
譚星荷退身,仰望哥哥,疑心地揣測著。「怎麼不說?她怎麼跟你罵我的?你說吧,不用怕我傷心。」
「你真想聽啊?」他笑著。
「當然!」可惡,熊寶寶一定把她罵得很難聽,挑撥她跟哥哥之間的感情。
「這很重要?幹麼聽來讓自己更氣?」夏樹捏捏她的臉頰。
「哼!你說,我看她是不是亂講。」星荷擦掉眼淚。
「好。」譚夏樹伸手拿來杯子和藥。「把藥吃了,我就告訴你。」
譚星荷接過杯子一口把藥吞了。「說吧。罵我什麼?」
譚夏樹擱好杯子,笑望妹妹。「她什麼都沒說。」
譚星荷瞠目。「不可能。」熊寶寶明明很氣的。
「事實上,她也沒打電話給我。」
「騙人!她沒跟你告狀,你怎麼會忽然跑回家?」
「你那麼傷心,是媽打電話給我的。」譚夏樹抽了面紙幫她揩眼淚。「我聽到你出事,馬上過來看你。」
「她真的沒打電話?」
「幹麼騙你,晚上只有媽打給我。」夏樹拿手機給妹妹檢查。
「那她……」譚星荷檢查來電訊息。
「我有打電話給她,她關機了。」
「為什麼?」
「還為什麼,不敢見哥哥了吧。」譚夏樹笑著捏捏妹妹的鼻子。
「嗄?因為我光頭嗎?嚇到她了?」
「不是,傻瓜。」夏樹大笑,拍拍妹妹光光的頭頂。
「那為什麼她……」
「我想呢……她是不好意思吧,把你弄哭了,傷了你的心,所以不敢見哥哥。」
「所以她也沒跟你說我調查她……」以為熊寶寶會馬上跟哥哥告狀的,結果她反而躲起來了?
「你調查她?」夏樹驚愕,譚星荷倏地躲進被子裡。
星荷躲在被裡悶嚷:「我知道錯了!真的知道了……」熊寶寶的話言猶在耳……
他竟有你這種妹妹,說的是喜歡他,做的事卻在傷害他!
不!星荷揪緊床單。不是這樣的!她只是害怕,怕寂寞啊。譚星荷從被子裡向哥哥嚷道:「哥,我其實……我是真的……希望你幸福……」
夏樹怔住,望著被褥裡因哭泣面顫抖的小妹。他伸手拍拍被子。「星荷,你懂事了。哥哥很高興。謝謝。」
「你去找她吧,不用擔心我了。這些年……對不起了,我是真的希望哥哥快樂的,真的!」譚星荷學著堅強勇敢,不讓哥哥煩惱。
「哥哥好高興……」夏樹很欣慰,他的小妹終於懂得反省自己。揉揉被子裡的人兒,溫言承諾。「你永遠是哥哥最愛的小妹,永遠。」
傷害了譚星荷,熊寶寶很難過。她關了手機,害怕面對譚夏樹。想到自己對他的妹妹做出那麼過分的事,她就覺得很對不起夏樹。
九點四十多分,譚夏樹直接打雷話到熊家,熊華英接了,寶寶在旁擠眉弄眼,要父親撒謊說她不在。
「寶寶還沒回家喔……」熊華英幫著女兒敷衍夏樹。收線後,他問寶寶:「你們吵架了喔?」
「沒有。」
「幹麼不接他的電話?」小倆口不是熱戀中嗎?
「唉,你別管啦!」熊寶寶眼神閃爍。
熊華英睡前撂下話。「那麼好的男人,很難得,你別使性子。」
「喂,我哪有對他使性子?」X的!現在她比較像龜孫子好不好?一隻做錯事怕捱罵的龜孫子,真夠彆扭的。
十一點,電話再次響起。
一定是夏樹!她瞪著電話,心驚膽戰。
已經睡了的熊華英被吵醒,從臥房吼:「電話、電話啊!」吵死了!
「喔。」熊寶寶伸手接,指尖一碰到電話忽地轉而拔掉電話線,鈴聲戛然而止。
呼∼∼吁口氣,驚覺自己滿額汗。天啊∼∼她挫敗地朝空中揮出一拳,跌坐沙發。窩囊!嚴格說起來,她也是無心的痲!
覺得胃有點痛,晚上都沒吃呢。她起身去廚房泡麵,沖熱水蓋上碗蓋。
寶寶轉身,背倚著流理台,望蓍腳上紅腫的大拇指。咦?起水泡了……唉,穿不慣高跟鞋,磨破了腳趾,又拉扯身上昂貴的粉紅色洋裝,想著,等一會兒洗澡後,要將它打包明天拿去送洗,這件洋裝可是花了她三千塊哩!真是她買過最貴的衣服了。唉,可惜,飯局搞砸了。
老爸說的對,她的脾氣真的需要改進,那時如果忍住不跟譚星荷吵就好了。
胡思亂想著,猛地記起熱著的泡麵,轉身打開碗蓋,面都糊了,爛成一團。
懶得捧出去吃,拿了筷子,夾起麵條……麵條稀爛,哀怨地掛在筷上,然後斷斷續續溜回碗裡。
寶寶蹙眉,可惡!真噁心……抄起碗,將面倒掉,扔了筷子,雙手撐著流理台。
叮——門鈴倏地響起。
她轉身,穿過客廳去開門。
燈下,譚夏樹靠在門邊,乍見寶寶,咧嘴,吹了一聲口哨。
「太稀罕了,穿裙子!」第一次看見。
「怎麼來了?」寶寶問得有氣無力,避開他的視線。
「怎麼不接電話?」低沉的嗓音溫柔地問她。
伊人心情低落,低著頭思量著該不該說出今晚的事。他還不知道嗎?她垂著臉,心事重重。
他微笑。「你看來一副心虛的樣子。」向來趾高氣昂的傢伙,竟一副氣餒樣,可見受到極大打擊。
寶寶抬頭,瞪他一眼。「我是很煩!」
夏樹攫住她臉畔一小撮頭髮,輕扯,拉近她的臉。直視她道:「穿這麼漂亮,該不會背著我和誰約會了?」
「亂講!」
他呵呵笑。熟悉的略帶輕佻的口吻,奇異地安撫她的心情。
總是這樣,用這調調說話,像是天下沒大事,全是庸人自擾之。這麼雲淡風輕,言笑晏晏地。寶寶凝視他,月光下的譚夏樹,英俊清朗,賞心悅目。
就算他知道今晚的事,他也不會跟她生氣吧?畢竟他對她一向都是這麼溫和有耐性啊,應該不會因為這事就討厭她了吧?
糟糕,愛情果真會害人患得患失,她幾時這麼怕被討厭了?
「夏樹……」怎麼辦?被你家人討厭了。寶寶歎息,垂著肩膀,猶豫著要如何說。
夏樹退後一步,打量她,將她從頭到腳看一遍,視線留在她紅腫破皮的腳趾頭上。「腳趾怎麼了?」
「穿高跟鞋磨破皮了。」
「所以今晚你難得的穿了洋裝,又破例穿高跟鞋?」他直視她,一邊扯下繫在領口的藍色領帶。
他側首,笑望她,用一種懶洋洋的口氣說:「寶寶啊,見我的家人,需要這麼慎重嗎?」
他知道?!寶寶倏地臉紅。
夏樹促狹道:「原來……你這麼重視我的親人。」他一副很感動的樣子。
「你全知道了?」
「嗯。」
「我是說……嗯……你知道多少?」
「知道整個飯局經過,一直到我妹妹摘下假髮。」他的語氣裡含著笑意。
「那你……」怎麼還笑得出來?
他將領帶甩掛在右肩上,抬手看表。「你們約六點是吧……現在是十二點三十五分。」目光對上她的眼睛。「也就是說,已經過了六個多小時,你身上還穿著洋裝,可見是煩惱到連衣服都沒換,我百分之百肯定你晚上什麼都沒吃,百分之兩百肯定你沮喪得要命。」他笑笑地眨了眨眼。真不像平時那個身強體健,氣勢磅礡的熊寶寶啊。
「我對你妹妹說了很重的話。」寶寶氣虛。
夏樹走上前,扣住她的手腕,陡然將她橫抱起來。
「夏樹?」忽地失衡,她趕緊圈住他的頸項。
「現在我最擔心的是你可憐的肚子,你不餓啊?」他低望著她,嗓音是寵溺的。
「你放我下來,抱著幹麼?」
夏樹親了親她的額頭。「我們去吃頓好的,把你餵得飽飽的。」
「可是——」
砰!沒給她拒絕的機會,夏樹踢上鐵門。
「喂,我沒穿鞋!」
「放過那雙可憐的腳,我會抱著你。」抱著她大步走向車子。
「鑰匙、皮包……」統統沒帶啊!她掙扎著要下來。
「那都不是問題。」將她塞進車裡。
「沒鑰匙我怎麼回家?我爸已經睡了……」她還在囉唆,車子已倒出停車格滑入夜裡。
印度人開的小餐廳,藝文界夜貓族最愛的基地,藏匿在市區小巷裡,沒招牌,水泥牆間,通往地下的樓梯鋪著金色地毯。
譚夏樹抱著熊寶寶往地下室走。
「喂,可以放我下來了,這樣太招搖了吧?」
「有什麼關係。」
「下面是餐廳?」
「印度餐廳。」
「你現在是打算用抱的把我抱進餐廳?!」她提高音量。
他呵呵笑。「也可以用扛的,但是你穿著裙子,怕你春光外洩……唔!」被寶寶踢了一腳。
譚夏樹堅持不放她下來,她熊寶寶一身武功,要擺脫他的懷抱太容易了。但一想到,他是怕她腳痛才堅持抱著她,雖然尷尬,心裡卻是甜滋滋的。嘴上不承認,心裡卻為他的溫柔感動著。
往下的樓梯,灰色水泥牆上有著一盞一盞的燭台,燭台上的蠟燭燃燒著,光影交錯,他們像是要穿越奇詭的時空隧道。
隨著那一階一階往下的樓梯,偎在壯闊的男人胸懷裡,聞著他身上淡淡的煙草味,感受高級襯衫光滑細膩的觸感摩挲過臉頰。寶寶愉悅起來,整晚緊繃著的心情也逐漸地放鬆下來。
他知道晚上發生的事,還是來找她了。他沒責備她半句,只是擔心著她還沒吃晚餐。他心疼她雙足的不適,一路將她抱過來……
寶寶將臉埋進那片胸膛,耳朵清晰地聽見他的心跳。她怎能抵擋這樣溫柔的男人啊!
他們來到餐廳門口,她聽見曼陀鈴優美的樂音,從他懷裡回望,鼻間撲進咖哩氣味,眼前的景象宛如來到神秘國度。
誰能想到在深夜時刻的台北,在冷清了的街道下,會有著這麼一間印度餐廳?
「這間餐廳開到清晨。」夏樹介紹著。
兩名印度裝扮的女服務生過來招呼他們,帶他們入座。
夏樹不肯放她下來,堅持抱著她走向座位,要是在一般餐廳想必引起騷動,但在這裡卻不會,大概是聚集的客群多是藝術工作者的緣故吧!
寶寶忙著打量餐廳裡的裝潢。從天花板頂棚垂下來密密重重的流蘇,每串都是一句佛經經文。咖哩的香味中,瀰漫著一股隨興浪蕩的頹廢氣氛。
寶寶瞧得目不轉晴。這裡沒燈,屋頂懸吊著銅盤,盤裡點著蠟燭,銅盤微微晃動,燭光在他們身邊一閃一閃。
這裡沒椅子,矮矮的木頭桌放置在榻上。人們脫掉鞋、扔掉外套,或坐或臥,交談著,有人甚至用手吃飯。
嘩!大開眼界。
來到座位,夏樹放寶寶下來,隔著矮桌面對面坐下。
服務生送來盛水的銅缽,兩條手巾擱在桌上。
「今晚我們體驗一下印度人的生活。」他拉起她的手放進銅缽,掬水幫她洗手。
「要用手吃飯嗎?」她問。
「在印度,尋常百姓常用手吃飯的。」他甩開手巾,裹住她的手,仔細擦乾,動作好溫柔。
「他們不會燙傷手?」
夏樹笑著答:「不會的。你也可以選擇用刀叉,不過我打算入境隨俗。」他洗了手,捲起衣袖,解開領口幾顆扣子。
看著他的動作,她感覺口乾舌燥。他的喉結還有敞開的領口,引人遐想。寶寶趕緊移開視線,要命,她幾時變得這樣色情了?
服務生送來菜單,夏樹點了幾樣印度菜,還有酒。
菜色陸陸續續端上來,都是寶寶沒吃過的。
還沒動手,那些盛在銀器銅缽甚至是芭蕉葉裡的食物,已經先教眼睛吃了一次饗宴。
寶寶這會兒真的飢腸轆轆了,她和夏樹赤手朝食物進攻,吃餅吃飯,熏醬喝酒。
印度的米細細長長,味道香濃,搭配咖哩濃醇的氣味,在齒頰間余留著久久不散。印度酒裝在金色尖嘴壺底,夏樹幫她倒酒,她捧著銅碗,看琥珀色酒液從細窄的尖口一路金線似地溜進碗裡,心先醉了一半。
印度烤餅奇妙有趣,夏樹向寶寶示範吃法。他撕了一片烤餅,用餅去抓咖哩還有菜,跟著湊身送入她嘴裡,拇指抹去她唇邊溢出的湯汁,這時她的心已經醉得七上八下了……
他們吃吃喝喝,偶爾交換眼神。
辣辣的雞肉咖哩令她臉色緋紅,甜甜的奶油咖哩味令她陶醉。桌上盤子一碟碟空了,酒壺越來越輕盈,他眼裡的情意好纏綿,她瞧著他的眼色意亂情迷。
到最後,品嚐過水果優格,嘗過芒果的氣味,終止於印度的香料茶。趁著香氣還在舌間纏綿,他忍不住以指勾住她的下巴,在她迷惘的眼色裡,吻上紅唇,交換遠從印度飄洋過來的神秘香氛。
在饗宴過後,酒精催眠,還有他多情的眼,以及挑情的親吻後,熊寶寶整晚的擔心都化作了泡影。
嘻,白擔心一晚了,結果譚夏樹不以為意,沒有苛責她半句。
「夏樹,你妹妹……今晚我對她說了很過分的話……」她托著腮,凝視他。「我想你母親,還有你的妹妹……討厭我了吧?」
「你沒有錯。」她自責的眼神令他心緊。
「你妹她……她是什麼病?因為化療所以……」頭髮才掉光的。
譚夏樹簡單地解釋了妹妹的病情。「不過只要按時吃藥,是可以得到控制的。」他伸手,指尖輕輕刮過她的臉龐。「不要自責了,她任性太久了,是該有人點醒她。說來還要感激你,經過這次,她變得懂事了。」
「有什麼可以幫她的嗎?讓她開心的?她喜歡什麼?有什麼興趣?」寶寶想彌補對譚星荷的傷害。
「她很喜歡海,可是被禁止潛水。」夏樹笑著說:「因為這樣我才去學潛水,好把海底的世界說給她聽。」
「原來如此。」他對妹妹的好,令她感動。「還有其它的興趣嗎?」
「愛玩計算機,連程序都會寫,全靠自修來的。」
他們又聊了一會兒,在凌晨兩點離開餐廳。
「這下好了,沒鑰匙我怎麼回家?」坐在車裡,寶寶嘀咕。
「去我那裡。」忍不住又親吻伊人香唇,品嚐唇內的甜蜜潤滑。
她喘氣道:「不能去你那,明天早上八點我要教課。」
「這樣啊,只好送你回去了。」夏樹發動引擎。
「現在幾點?」寶寶瞅向電子鐘。「兩點半?我爸大概睡死了吧!」
「那就讓他睡嘍。」
「我沒鑰匙。」寶寶睞他一眼,要是剛才先讓她進去拿鑰匙,現在也不愁被困在外頭了。
「我有鑰匙。」
「怎麼可能?」寶寶不信。
他開了音響,朝她眨眨眼。「等會兒幫你開門,保證讓你神不知鬼不覺回到家裡。」
她還在質問著。「真有鑰匙?我爸給你的?」
午夜,晚風徐徐,遠處幾聲狗吠。偶然馳過的汽車,車燈亮晃晃地閃過了小巷。巷弄一隅有兩個人,立在月光下,在宅前,在妖裊婆娑著的梧桐樹影裡。
寶寶赤足站在家門外。「好啦,現在怎麼辦?鑰匙呢?拿出來啊!」不信他真的有。
她看夏樹把手探入西褲口袋摸索著,抽出手,空空如也。
「原來你騙人的!」睨著他瞧,她唇邊漾著笑。「還是按電鈴吧!」抬手要按鈴,他伸手擋下。
他朝她攤開雙掌,接著像變魔術,右手探入襯衫外的黑背心口袋。
「還沒玩夠?」寶寶一副「看你玩到幾時」的模樣。
夏樹從口袋裡摸出的,不是鑰匙,而是一管條狀小木盒,像是拿來裝牙籤的。
他以指推開盒蓋,從盒內倒出一根細長的特製銀針,落在左手掌心。
「我立刻開門。」說完,在熊寶寶詫異的目光中,他單膝跪在門前,銀針插入鎖孔,閉目,以針探索簧片位置,挑動撥弄,不消一刻,喀地一聲,鐵門開了。
「怎麼用的?」她驚呼。
他側首,對她笑,口氣親暱地說:「寶寶,我一直沒跟你說我的職業。」該讓她知道了,過去鮮少跟歷任女友提起自己的職業,一來是沉凱委託他的工作通常是機密案件,不能曝光:二來是討厭被追問工作內容,囉囉嗉嗉的解釋如何開鎖。
當然,他不是一開始就避談自己的工作,也曾經坦誠告訴交往中的女友,結果把自己陷入無止盡的麻煩中。
那位女友會突然興起要他在親人面前表演開鎖。
她的朋友的朋友,親戚的親戚,摩托車、行李箱、珠寶盒,甚至只是一本日記……只要是跟鎖扯上關係而又打不開的,他就會被請去表演。
舉手之勞沒什麼好抱怨,只是那些小兒科的鎖,找他去開就像殺雞用牛刀是一樣的道理,令他覺得無聊,煩不勝煩的結果是,從此聰明地三緘其口。
不提他的職業,不講他的專業。
那麼,為什麼願意跟寶寶說?
他望著熊寶寶,她的性格強烈地吸引住他,跟她的交往,一日比一日認真。而且這是第一次,興起了想與一個女人廝守一輩子的念頭。她或許沒有一般女子溫柔細心,可是當今晚看見她為了想見他母親,特意穿了她平常不穿的洋裝,穿高跟鞋而磨破腳趾,還有她因為傷害了他的妹妹,內疚沮喪的模樣……
在今晚,那種想與她廝守一輩子的慾望,好幾次強烈地撞擊著他的胸腔。
就是她!他譚夏樹一直在追求的幸福,他人生的伴侶。
於是,趁這開鎖的機會,展現自己的專業,把所有的自己亮在她眼前。
他記得她討厭紈桍子弟,討厭男人不務正業,之前她誤會他游手好閒,他只覺得新鮮有趣,現在不了。現在,他想在這個深愛的女人面前,展現自己的本事,炫耀他的能力。
收回銀針,他將鐵門推得更開,然後得意地望著寶寶。「現在,你知道我不是游手好閒的人了吧?」開鎖是非常專業的本事,而且他還是業界頂尖高手。
「你是鎖匠?」她回過神,揣測著,可又立刻推翻她的揣測。「不、不對!」有哪個鎖匠不用顧店的?而他的時間一向很自由。
「寶寶,不是那種開店打鑰匙、刻印章的。」層次更高一點喔。
熊寶寶後退一步。「難道……你是賊?」賊工作自由,賊開鎖一流。
喔,誤會大了,她驚訝的模樣,逗得他大笑。
「笑什麼?解釋清楚!不會真是個賊吧?」她厲聲問,急著搞清楚。
「如果我是呢?」他雙手插口袋,眼裡儘是笑意。
她的心頓時涼了半截,賊……媽的!這可是比游手好閒更令人難以接受啊!
「譚夏樹,你家不缺錢,不必靠偷竊維生吧?」不,她不相信自己會跟個宵小交往。寶寶瞪著夏樹英俊的臉,宵小該鬼鬼祟祟、獐頭鼠目、鬼頭鬼腦、畏畏縮縮;但他卻是儀表出眾、風度翩翩。如果他真是宵小,那老天爺的玩笑就開大了。
夏樹懶洋洋道:「你說得對,我不缺錢。這樣說吧!或者我是為了尋找刺激……」好你的熊寶寶啊!竟誤會他是個賊,他不知該氣還是該笑。
哇咧∼∼真是賊!轟!熊寶寶楞在原地,表情活像剛被雷公劈過。老天爺,有必要這樣考驗她的包容力嗎?她真是無語問蒼天。
一向自認天不怕地不怕,什麼狗屁倒灶的事都嚇她不倒,女中豪傑的熊寶寶,這次,譚夏樹讓她的信心有崩盤的危機。
「就因為追求刺激,你選擇當個賊?」寶寶聲音緊繃,眼角抽搐。
唉呀,她當真了。他做人這樣失敗?他哪個地方讓她聯想到賊啦?夏樹深吸口氣,似笑非笑地瞅著寶寶。「我完全能理解你的驚訝,唉……畢竟鮮少有人能接受我的職業。」他幽幽歎口氣,捉弄起她來了。
哇哩咧,有哪個女人能接受男友是個賊?除非她本身嚮往鴛鴦大盜亡命天涯的生活。
XX的,驚愕完畢,寶寶恢復戰鬥力。「我知道了。」既然交往已成事實,後悔也無濟於事。她彎身,雙手撐在膝上,用力吸口氣,像在勉強自己接受事實。
寶寶哼一聲,自嘲道:「一個賊?我竟跟個賊交往?真不敢相信。」
「難道因為我是賊,你就不要我了?」夏樹繼續戲弄她。
「不管怎樣,我的男朋友,絕不能是個賊。」她做人光明磊落,豈能跟宵小談戀愛?
「我知道了,小賊你不能接受,強盜或許可以考慮。」
「你要是強盜我馬上斃了你。」還敢跟她耍嘴皮子?寶寶揉著太陽穴,冷靜、冷靜。「譚夏樹,我覺得我們需要好好的談一下。」
「因為我是個賊?」
「媽的,是,因為你是賊!」她氣得口不擇言。
「你說吧,我洗耳恭聽。」他聳聳肩膀。他想,她將開始對他諄諄善誘殷殷教誨。
果然——
「什麼不好做,幹麼當賊?」開始了,愛的教育,鐵的紀律。
「說得是、說得是。」他乖乖聽訓。
她用力踱步,慷慨激昂地說:「以前怎樣我不管,現在跟我交往,就不准再做這鬼鬼祟祟的勾當,做人要光明磊落,聽清楚沒?」
「確實、確實。」他好想笑,可是她認真的態度害他不敢。誰知道她大姊一個不爽,會不會在他臉上蓋鞋印。
她搔搔頭髮,像在跟自己的原則打架。他是賊,不該跟個賊在一起,那怎麼辦?說分手,又捨不得他的好,可是他是個賊,賊啊!可惡,可惡!最後,她停在他面前,按住他雙肩,深吸口氣,很有氣魄的告白:「譚夏樹,你知道我喜歡你。」
「我也喜歡你。」夏樹咧嘴笑。她苦惱的模樣真可愛,輕咬著下唇的動作讓他想親吻。
寶寶看著他,想了想,說:「我真不能接受一個當賊的男朋友,答應我,改邪歸正。不管你是什麼時候染上這個不良嗜好,戒、掉、它。」眼睛瞪著他的眼睛。
「恐怕很難。」瞧見她臉色瞬間陰霾,他立刻補充說明:「你知道,這種癮頭不是說改就能改的。」哇!夏樹在心中吶喊——寶寶你真是太可愛了!看她用一副正義使者的姿態和他說話,讓他感覺好像在跟女教官戀愛。
「你不能是非不分,將自己的快樂建築在別人的痛苦上。」
「可是每當我成功地撬開門鎖,溜進陌生人家裡,我會被一種難以言喻的滿足感淹沒;心跳激烈,熱血沸騰!那種刺激感你能想像嗎?」
「每當參與武術比賽,當我開扁的時候,當對手被我打倒在地,我同樣也能得到這種刺激感。你喜歡的話,我每天跟你打一場,要多刺激,我就讓你多刺激!」
呃……這例子舉得不大好喔。夏樹傻眼。
「如果你指的是那種被你揍的刺激,我恰恰好領教過,我個人覺得那種刺激對我的心臟來說,太過激烈了。我想要的是犯罪的刺激,不是疼痛的刺激,你瞭解這其中的差異嗎?」
佳人雙手猛地揪住他的衣領,目露精光,繼續循循善誘。「想想看,萬一你哪天失手被逮,關進監獄,你捨得讓你如花似玉的女朋友,顏面掃地去監獄給你探、監、嗎?」
「說得對、說得對,我也知道偷竊不對。」
媽的!她咆哮:「那還做?!現在、立刻、馬上發毒誓,再也不幹!」寶寶激動得整個人趴到他身上。
夏樹被佳人迫到牆前,忽而眼色一暗,神情無辜。「你知道我為什麼要當賊?」
「為什麼?」
「小時候住在兒童病房,我看了一套故事書。」
「哦?」這和當賊有什麼關係?
「怪盜亞森羅蘋。懂了吧?」黑眸瞅著她。
揪住衣領的小手鬆開,她雙手抱胸,瞪著他。「意思是說怪盜亞森羅蘋教你去當賊?」靠!誤會大了。
「我希望自己將來能鋤強扶弱,劫富濟貧,所以……」他憋住爆笑的衝動。
「好,別再說了。」她頭痛,又再彎身,雙手撐膝,吐納吸氣,平復翻湧的情緒。
曾聽過,人一生免不了經歷風雨,有時不得不面臨考驗,要勇敢地挑戰命中意外的插曲。
可是,這段插曲也插得太厲害了吧?她為什麼要面臨這種考驗?第一次掏心掏肺愛一個人,他竟是個賊,只因為他小時候看了怪盜亞森羅蘋?
她在心中吶喊——「怪盜亞森羅蘋你給我下來,我要揍你!」
她在心裡哀歎:「上帝,我確實跟你說過,希望和中華英雄或是黃飛鴻、李小龍之類的英雄交往。上帝,我承認我確實幻想過我的男人鋤強扶弱,身懷絕技。但您不賞我個大英雄就算了,何必讓我愛上個見光死的賊?!」怪盜亞森羅蘋留在故事書裡奇哉妙哉就夠了,跑到人間活生生演給她看,當她男友就太過、分、了!
奇怪,他怎麼會有這麼天真的想法?怪盜亞森羅蘋……這跟她高中時,常幻想自己是花木蘭有什麼分別?
寶寶氣虛,拍他肩膀。「夏樹,歹路不可行,回頭是岸。」她腦汁絞盡,乾脆,他要是再不開竅就用手巴他,也許巴他幾個耳光就能打醒他。
他還沒玩夠,繼續掰。「寶寶,你知道你為什麼吸引我嗎?」他握住寶寶雙手,將之按在胸口,望著她眼眸。「當我遇見你的那刻,我就知道你能把我從墮落的黑暗裡救出來。你正氣凜然,心地純淨。」
「呃……」
「你一定能幫助我脫離竊盜生涯。」
「咦?那麼你決定不當賊了?」
「我願在你的見證下,改邪歸正。」說得煞有其事。
「那好哇!」總算感到有點安慰。
「只要你願意陪我當最後一次賊。」
「嗄?嗄!你再說一次。」寶寶驚駭,她有沒有聽錯?
「明晚十二點我來接你,我們一起行動。」他用力按住寶寶肩膀。「在我脫離怪盜亞森羅蘋的陰影前,我需要你目睹我賊之生涯的結束。」
「你還要當賊?!我剛剛說的你沒聽進去?不肯答應就算了,現在還拖我下水?!」啊∼∼他真的是皮在癢了。
他拉住她的手。「我們劫富濟貧,幹完最後一票,從此金盆洗手,退出江湖。」
寶寶眼角抽搐,腦子裡飛快閃過——監牢、探監、警察、記者、電視新聞、老爸……我如果真笨到和他去當賊,我就是他媽的天下第一王八蛋,白癡加三級!
她吼:「不准你再去偷人家的東西!」
「是偷壞人的,劫富濟貧。」
「管你什麼人什麼貧,不准企!」氣得她飆出台灣國語了。「我不會跟你企!我為什麼要跟你企!」她覺得自己快氣死了,就快蒙主寵召,嗚呼哀哉。
「因為你是我深愛的女人,在我最後一次的行動裡,希望有你在場。」
「需要穿拉拉隊衣服幫你加油嗎?」
「如果願意,請你穿迷你裙,我會更來勁。」
X○*%#&……
拜夏樹之賜,很多很多粗話,瞬間爆滿在寶寶的五臟六腑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