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晌午,她特地煮了一盅雞蛋糖水放在食盒裡,提往寄詠樓準備給陽哥哥嘗嘗。
她知道他這時候多在書房處理府中繁瑣雜事,於是示意小廝免通報,自個兒直接進入書房。
才推開門,她便愣了一下,房中除了一向優雅溫和的慕容陽外,還有一張她望而厭之的剛強臉孔。
「冰焰,怎麼來了?」見她推門而人,兩人暫停談話,慕容陽連忙起身。
「別忙,我是給你送甜品來的。」強裝出微笑,她裝作沒看見的迅速掠過闕暝身邊。「東西放下就走,我不會打擾你。」
「無妨,你大病初癒,不宜吹風。大哥,還勞您將那鳳羽裌襖拿過來給冰焰披上。」慕容陽溫和的說。
「不……不,我不冷!」冰焰聞言,渾身頓時不自在起來。「我要走了。」
「弟妹何必這麼急?」才想著要逃,闕暝低沉而冷凝的聲音自身後傳來。「既然來了,就坐一會兒,順便聽聽我們討論的事兒。」
冰焰才退一步,便撞進闕暝雄渾熱實的胸膛,她立即停步,不敢再動。
闕暝順勢將裌襖披在她身上,手在慕容陽看不見的地方,不輕不重的掐了她的纖腰一把。
「呀——」她忍不住嬌喊出來;見慕容陽看住她,她趕忙說:「唉……挨餓受凍的人何其多,我不礙事兒的。」
語畢,蓮足在闕暝腳上轉了兩轉。
慕容陽見闕暝鎖緊了鷹眉,出聲疑道:「大哥為何臉露痛苦之色?」
「你看錯了。」冰焰笑吟吟的替他回答。
「是啊,我身體好得很,你別擔心,我們還是討論正事要緊。」闕暝微笑,心中卻暗暗咬牙。
「是了。」慕容陽臉色恢復嚴肅。「除緣樂坊的錢莊遭竊、四川收購蠶絲被阻外,我們的酒樓最近也傳出被下毒的消息。很明顯的,這個對頭人是針對慕容府而來,而且心計歹毒,欲逼絕我們才肯收手。」
冰焰心裡一驚!無怪乎陽哥哥的臉容略見憔悴,神態似顯疲憊,原來竟是有人在外頭如此打壓慕容府。
「查出來是誰幹的麼?」闕暝的眉頭動都不動一下,似乎胸有成竹。
「斡雲堡。」慕容陽肯定的說。
「可斡雲堡不是同我們有生意上的往來,這樣做對他們有什麼好處?」冰焰忍不住詫異的問出聲。
「我也不明白。」慕容陽難得嚴肅的蹙起眉頭,「憑慕容府在南方的聲名,合作對我們只有益而無弊。可他們現在處處針對慕容府,甚至使這種下三爛的手段,未免過分。」
「陽哥哥打算怎麼做?」不忍慕容陽受氣,冰焰柔聲安慰道。可一瞥眼間,卻看到闕暝眸中一閃而過的波光。
冰焰心中警覺起來!闕暝未免表現得太鎮定了,他是慕容家的長子,沒理由見到別人踩到自家頭上還無動於衷。
心裡有了計較,開口的嗓音也冷靜多了。「暝少爺未回慕容府前,似乎曾在北方經商?」
闕暝料不到她有此一問,頓時有些警覺。「不錯,不過是區區小生意,混口飯吃罷。」
「既然如此,那暝少爺對斡雲堡的底細應該有些瞭解吧?」她仍不放鬆。
「這……」闕暝一頓。「若要說到掌控大唐經濟財勢,除天子與高官貴人外,其餘可分為五派勢力。」
「不錯,若論天下財勢,尋常百姓傳有一句俗諺:『南慕容 北斡雲』,此兩派乃掌控江南江北兩地經濟命脈之關鍵。除這兩家外,南方另有褚家與范姜家,北方則屬李氏能與斡雲堡抗衡。」
冰焰順暢而無窒礙的娓娓道來,聽得兩個男人的臉色又白又綠。
「好冰焰,我怎不知你懂這些?」
慕容陽簡直訝異極了,他原以為以冰焰嬌嬌柔柔的性子,定是對錢財生意不感興趣,沒想到她也略知一二。
闕暝心中則有另一種想法。
好個洛冰焰,調查慕容府的家業倒是實在,看來她倒篤定慕容陽會將財產交給她,一分一毫都算得仔仔細細。這樣說來,她確實不是一個簡單的女人。
想起自己數天前因憐她惜她,為自己誤解她而心感慚愧,甚至深夜裡還在病榻之側照料她,看來自己又被擺了一道。
「我鎮日坐在繡花房中,不過懂些皮毛,相信暝少爺足跡遍及北方,應對斡雲堡更加熟悉才是。」她柔媚的笑。
這軟中帶刺的話闕暝哪裡會聽不出來,他清咳一聲,朗聲說道:「斡雲堡以養馬起家,之後對於絲、布、煉鐵、牧場等多有涉足,雖它竄起的時日不過數年,可勢力已遍及京北,是擴張相當快的一股勢力。」
他續道:「斡雲堡行事神秘,每每與商家交涉,皆由掌權龍頭示意,再指派底下一能人與商家談判。因此到現在,還沒人能得以一見斡雲堡龍頭的真面目。」
「大哥的意思是,對付我慕容府這件事,是斡雲堡龍頭的意思?」幕容喝疑道。
「不錯。若要徹底解決這件事,就得將這個龍頭揪出來。」闕暝下了個結論。
「暝少爺在北方的人面廣,所以這件事兒還有勞您費心了。」
冰焰軟軟的開口,眼角眉梢儘是別有用心的笑意。
「這……」他一怔,沒料到自己竟會被趕鴨子上架。
望著她人畜無害的淺淺輕笑,闕暝開始發覺,自己似乎挑動了一隻蟄伏已久的小母獅了……
從闕暝跨出慕容府那一 刻起,身後就跟著 一抹鬼祟的身影。
冰焰身著對襟駝色胡服,頭戴同色胡帽,一雙杏眼照照的閃動著,沒—刻離開過他身上、見他高拔的身影迅速在錯落有序的巷弄內穿梭,她也拉起褲管悄悄的跟蹤著他。
穿過兒條暗巷,闕暝高大的身子停在—間破敗的茅草房前,沉吟了會兒,才勉強將身子鑽入那仿似張口呼叫的柴門中。
「他來這兒幹什麼?」她腦中浮起疑雲朵朵。「這麼神神秘秘,肯定有問題。」
她躲在角落觀察半晌,見沒人出現走動,趕緊偷偷摸摸的潛至草房側的一個破洞旁,縮起身子觀望著,茅草房裡幽暗昏暝,從外頭看進去,只見狹小的茅屋裡站滿了數個高大的漢子,個個身著灰色綁腿勁裝,勝色肅穆。
為首的是個修長纖細的男子,臉上帶著銀質面具,一雙眼睛黑白分明,在昏暗的光線中折照生光,他一身迥異於其餘漢子的皂色連襟衣裳,領口及袖口處,皆繡著一朵白色的雲形標誌。
冰焰心中頓時——驚!斡雲堡的人?
她瞇上眼,只見闕暝強健的背影遮住灰衣男子的身影,兩人正低聲商議著,行事頗為神秘。
闕暝進慕容府果然不懷好意,他究竟有何目的?
又會怎麼對付陽哥哥?
冰焰心中升起一股難以言喻的感受,似是擔憂似是害怕,又帶了些失望與苦澀。
她弄不懂心裡為何會有這麼複雜的情緒,難道自己正如他所說:自己已喜歡上他而不自知了?
不是的!她喜歡的人是陽哥哥,怎麼可能為這個粗魯、霸道、野蠻的人動心?尤其他還強迫她……
想到這兒,心中不但沒難受的感覺,雙頰倒熱辣辣的灼燒起來。
「我是怎麼了?這時候淨想些不相干的事!」
她低哼一聲,回過神來再次往房中望去時,卻發現屋中的大漢全都像煙一般的消失了。
「這……怎麼回事兒?」她慌忙站起,匆匆移向門邊四處張望。「人不見了?」
屋中確實一人也無,連小巷內也不見那群漢子們的蹤影、更是怪了,這麼大的幾個人竟然平空消失?
難道說……
一縷暖風徐徐拂過,冰焰卻感到頸部陣陣發涼、渾身不自在。正當她驚慌害怕間,日唇突然被人從後摀住,接著腰際一緊,身子往後仰去。
「你作甚……」她的背部一靠上那堅實的胸膛,鼻端聞到熟悉的麝香味兒,便知道抓住她的傢伙是誰了。
她放鬆身子,任他如拖米袋似的將自己拖至角落。
「你來這兒做什麼?」等確定四下無人,闕暝才放開她,冷冷的開口。
「你為什麼要這麼做?」冰焰掙開他的鉗制,闕暝並不存心為難她,也配合的放開手。
「這不關你的事。」他轉過身,神色淡漠,「我要對付的是慕容陽,你最好不要干涉。」
「為什麼?」冰焰心裡有一絲抽痛,她不明白。「陽哥哥是你的弟弟,你怎麼忍得下心害他?他是這麼的信任你!」
「弟弟!」聲音不覺諷刺的拔高。「那是他一廂情願的想法,與我何干。」
「你怎麼能這樣說!難道你對他的真心誠意沒有感覺嗎?你應該知道他是如何對你的。」冰焰心疼陽哥哥的全然信任,竟換來一場蓄意的背叛。
「笑話!」闕暝不屑的嗤哼。「故鄉的窯姐兒個個都愛我,難道我也要愛她們麼?人與人之間的相處本就該兩廂情願,慕容陽太天真,合該遭此下場!」
「那是因為你是他的大哥,他才會這麼不防備。何況……」冰焰乞求的望著他:「你也是慕容家的一份子,破壞慕容府的基業又是何必?你可以拿走它的,只求別傷害陽哥哥。」
闕暝鷹眸略瞇,表情變幻莫測,觀望了她好一會兒,才開口問道:「屆時你會跟我?」
如果答案是肯定的,他不會饒過將自己戲要於掌上的她。
「不!我會和陽哥哥離開,跟他到天涯海角。」冰焰晶亮的杏跟裡滿是堅定。
「說得倒好聽。」闕暝冷笑一聲,眸中儘是鄙夷。
「漂亮話誰不會說?況且我也不屑要慕容家的財產。」
「那你究竟要什麼……」見他剛硬的臉容凝起涼氣,冰焰驚懼起來,地知道他會說出令她害怕的答案。
「你明白?」微微一勾唇,冰厲的臉龐看起來彷彿地獄修羅般。「不錯,我要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我要讓他活著比死更痛苦!」
「不!」失聲的驚叫著,淚水一下子湧上了眼眶,她不顧自尊的跪在地上,揪住他的衣裳。
「我求你別這麼做!不管陽哥哥以前作過什麼對不起你的事,請你放過他,別傷害他……」
她眼裡不斷滾出難受與驚怕的淚水,她不要任何人傷害陽哥哥,她想保護他啊!就如同當初他保護自己一樣。
嚴厲的表情不為所動,冷凝的鷹眸卻開始閃動起來,洩漏了一絲心軟的秘密。「我與他有不共戴天的仇恨,只有鮮血才能洗刷的了,所以無論你怎麼求我都沒有用。」
「既然如此,」她抬起頭,用寬袖抹去淚珠,那樣子既可憐又無助、「那你殺我吧,我願意為他償這筆血債,只要你能放過他,我願意死。」
「你不問我原因是什麼,就願意這樣為他死?」這女人是瘋了還是傻了?
「不論是什麼原因,只要你願意放過他,我什麼都可以答應。」
「即使是死?」他厲聲問道。
「即使是死。」她的眼眶沒有絲毫猶豫,像是能這樣為一個人付出,是無怨無悔的。
闕暝的鷹眸忽然潮濕起來。
他也曾經這樣無怨無悔、一心一意的對一個人好,即使犧牲生命也要保護「他」。
可是慕容——害得他家破人亡的兇手,卻執意要毀去他所守護的人,也斬斷了他對人類的溫情與塵世的羈絆。
他可以拋去慕容一家帶給他的痛苦;他可以忘記慕容一家是如何的扼殺了他的幸福,可他忘不了「他」
在自己懷中死去的模樣。
所以他要報復,他也要讓慕容一家嘗到家破人亡的滋味。
但他卻萬萬沒想到,他日夜掛在心上、日日要詛咒千次的慕容夫婦竟然死了!
他為此發狂了數個日夜,無法報仇的痛苦如蟲蟻般嚙咬他的心。天可憐見,沒想到他們竟還留下一個兒子,慕容陽——他的「弟弟」?!
父債子償,這是千古不變的道理,而且若不是慕容陽,「他」又怎會慘遭橫死。
厲氣瞬間掩蓋過自憐的情緒,闕暝一把拽起冰焰,擒住她的下顎,惡狠狠的望向她。
「既然你選擇要替他死,我也不會手軟,可是我告訴你,殺你只為讓他痛苦,我是絕對不會罷手的!」語畢,長指如刃,就要往冰焰脆弱的咽喉插下……
「嗖!」背後突傳來破空之聲,顯然是有人突施偷襲。
闕暝頭也不回,長指陡然變招,反手夾住劍尖,接著身子一沉,劈腿向後掃去,還來不及聽到對方的哀叫,另一柄大斧又向冰焰背後招呼過來。
他略微猶疑,見對方並無收勢之意,顯然不惜取冰焰性命也要傷他,心中不禁一軟,拳出如風,一擊便斷斷斧柄。
「抱緊我。」他低喝一聲,攬緊她的纖腰,足尖輕點,人如大鷂般輕飄飄的飛起、他人在空中,左手緊抱冰焰,右手則利落的扯下腰帶抖了兒抖,原木柔軟的綢帶立即注滿內勁,如一條靈蛇般擊攻偷襲者。
帶頭的偷襲者見他出手狠辣,又聽這綢帶風聲大作,知出手人內力不可小覷,連忙狼狽的在地上滾了開去,不敢硬接。
可接連而上的人卻沒這麼好運氣,被闕暝充滿勁道的腰帶一打,不是鼻血長流、齒齦脫落,便是倒地昏迷不醒。
身後數個漢子見闕暝如此兇猛,不禁害怕起來,連忙抽出長刀向上疾砍,欲趁他在空中無法施力的當兒,致兩人於死地。
闕暝出手打倒數人後,才感到兩人的身子直往下落,他連忙振臂疾捲,綢帶滴溜溜的往上竄去,勾住左邊一株出牆的紅杏。
闕暝一個借力,兩人身子竟又騰空而起,他撤回長帶,轉手又擊倒—個漢子,而被纏住的紅杏,竟只顫巍巍的晃動,連一片花瓣也沒掉下來。
眼前刀光劍影、拳風呼呼、喝聲連連,冰焰嚇得緊抱住闕暝不放,可兩隻杏眼卻也好奇的捨不得閉上。
等闕暝穩穩落地時,四周已躺滿了昏迷受傷的人,只剩帶頭者呆立原地,怔怔的不知是逃是留。
「誰派你來的?」闕暝的聲音沒有起伏,不帶感情,像是在問人「吃飽了嗎」的平淡無波,可稍微敏銳一點的人都能知道——回錯話的下場。
「我……我……」帶頭者簌簌而抖,他不是笨人,豈聽不出那看似平靜的而容下隱藏的是隨時會爆發的火山;可僅存的一點職業道德,卻讓他一時拿不定主意該說還是不說。
見闕暝厚實的大掌骨骼「咯咯」作響,知道他要發怒了,為了保命,只得硬著頭皮說道:「是沈公子派我來的。」
「沈雋?」冰焰驚愕的出聲。「陽哥哥的表兄;」
「看來不只我想慕容陽死,原來也有人要我死。」
闕暝冷酷的笑了。
冰焰望著他冷峻的而容,心中卻浮起一陣憐惜。
她看得出來,他那看似殘酷的笑容裡,其實藏有很多、很多的悲傷。
他眼角眉梢的剛郁、解不開的眉頭,在在都說明了他的不快樂;他飽滿的嘴唇、沉著的眼眸,還有方才出手相助的舉動,也隱隱昭示著他不是一個殘虐的人。
「可我不要你死,你要好好活著,珍惜自己,擺脫仇恨。」心中輕輕的默念,纖手不自覺拂上他緊鎖的眉頭,像是想撫平那已承受了百年孤寂的皺褶。
闕暝微微一愣,並沒有別開頭,見她癡癡的望著自己,若有所思,他冰冷的心突地稍稍熱了起來。
「回去告訴沈雋,這筆帳闕暝記下了。」嗓音如刃,如刀鋒劃過空氣,森冷卻不留下痕跡。
帶頭的人聽了,忙不迭收起長刀,也不管其他同伴,連滾帶爬逕自逃命去了。
「你就這樣讓他走了?」冰焰致感驚訝。
「不然你還想怎麼地?」閣暝回眸看住她。「你現下該擔心的是自己,不是別人。」
冰焰閉上眼眸,像首微抬,露出雪般白哲的脖頸。
「你要動手便動手吧,我只求你別傷害陽哥哥。」
看她視死如歸的模樣不似作假,闕暝心中猛一抽痛!
他別過頭,沉聲道:「走吧,我現在突然失去殺人的興致。」
語畢,繫起腰帶,逕自昂首闊步而去。
冰焰怔怔地看著他強健的背影,也不知怎地,心中緊繃的弦突然一下子鬆了。見他去得遠了,她趕忙跟上前去,靜靜跟在他身後……
西時已過,蟲嗚唧唧,「拓馬閣」的書房裡仍透出光亮。
闕暝案前疊著一本本的帳簿與單據,一座松煙紫香硯台,數管狼毫、兔毛不一的筆整齊陳列。
他低首專注的批閱手中的記錄,濃眉照例緊鎖著,門「吱呀…」聲的開了,一抹月牙色的順長身影走進來。 「大哥,還沒休息?」
闕暝抬起頭,微愕。
「陽弟,你怎麼來?」
慕容陽溫雅的微笑。
「心裡有些事想同你談談,你先忙吧,我在這兒等無妨。」
闕暝觀察慕容陽的表情,見他臉帶睏倦、略顯憔悴,顯然很疲憊,但他不回去休息卻執意前來,不知究竟想說些什麼。
雖然頗想知道慕容陽的來意,可又不大願意工作被打斷,便道:「那你坐坐,我馬上就好。」
慕容陽應了一聲,移步到小憩用的榻上,坐在一旁等待。
闕暝看他一眼,見他仍是一派的閒適淡雅,臉容絲毫看不出情緒,只得收回心神,專注於手中的工作。
銀月無聲的輕灑光芒,蟲子忽大忽小的嗚叫漸漸弱下。
不知過了多久,幾乎連燈油都要燃盡,闕暝才完成手上的工作。他放下筆,微微的呵欠,一抬眼,才想起慕容陽的存在。
「陽弟……」他開口喚道,卻又忽然停口。
慕容陽已經靠在榻上睡著了,星眸緊閉,濃長的雙睫在眼下遮出兩道合影,飽滿的雙唇微微的枯乾,讓他的唇色看來有些蒼白。
他的頭歪向一邊,幾繒黑髮順著滑潤的臉部線條,停在略尖的光潔下巴上,胸膛有節奏的一起一伏,那毫無防備的熟睡模樣令他增添了幾抹稚氣。
闕暝的手倏地張成爪形,內勁往滿在五指之上,只要一擊,他便能了卻一切仇恨,卸去多年的痛苦怨憤。
他慢慢的向慕容陽逼近,手掌緩緩的抬起,可望見他那安祥的臉孔,他突然猶豫了。
他與「他」何其相似!一般俊美、纖細的臉孔,一樣溫和、寬容的脾性,舉手投足間,總是透露出過多悲天憫人的氣質,他怎下得了手?
況且,還有一個女人,寧願獻出自己的生命、付出一切,只求他不受任何傷害。
眼前仿若浮現她淒楚的神情與懇叨的目光,他慢慢的收回手。
轉念間,他脫下身上的長袍,輕輕蓋在慕容陽身上。
手才一離開,慕容喝卻突然醒了。
他眨眨星眸,眼神朦朧,過了一會兒,像是看清楚他,才露出安適的微笑。
「對不起,我睡著了。」
「無妨,你若累了,就在這兒憩一宿吧,有事明天再說。」
「大哥,答應我,好好照顧冰焰,」慕容陽突然迸出這句話,神色煞是認真。
「好好的說這些幹什麼?」闕暝不明白他的意思,難道他待在這兒等,就為了說這句話?
「大哥,相信你看得出來,慕容府人丁單薄,因此招致外頭人虎視耽耽,欲謀我慕容而後快。」慕容陽淡淡的說:「外祖父的兄弟兒女、不知名的外姓親戚,甚或是生意上的對手,他們個個心狠手辣,為了滿足貪婪之心,而不顧恩情人性……」
「我明白的。」見他露出難得的脆弱,闕暝想起昨日那件事,看來。慕容陽並不如外人所想的這般快活。
「冰焰是個很可憐的女孩,她的雙親早逝,姨娘又將她賣人青樓,我雖然能救她一時,卻不能救她一世。
現下慕容家前有豺狼、後有虎豹,我沒有把握能再保護她。」慕容陽抬起頭,誠懇的看著他。
「我沒有碰過冰焰,我倆之間的關係是清白的,若大哥你不嫌棄她曾做過我的妾,還望大哥你能接納她,帶她走吧。」
「事情沒那麼嚴重,你過慮了。」闕暝肅然說道:「什麼大風大浪你都見過,區區斡雲堡又怎能傷你?」
能撐起整個慕容府家業的,絕對不會是個簡單人物,慕容陽又何必前來示弱?
「如果只有斡雲堡就好了。」慕容陽喃喃自語,一抹痛苦的神色閃過他的眼眸。
闕暝見一向冷靜自持的他忽然變得如此軟弱,心裡微微一動!
看來那女人在他心中確實佔著極重要的位子,為怕她受傷,他竟不惜向自己低頭!可若他們相愛,維持這樣的關係又是為什麼?
想起沈雋和那賊眉鼠眼的小舅子,以及那似乎隱藏在背後的另一股力量,闕暝感到事情似乎欲來愈複雜了。
「陽弟,你放心,」堅實的大掌覆上慕容陽肩頭,也不知自己究竟是誠心或敷衍,他淡淡的說了:「一切都會好轉的。」
「我只能相信你了,大哥……」慕容陽合上眼眸,蓋過那一閃而逝的水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