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他已經策劃許久,故意隱瞞了所有人的行動。自從大哥梅生和裕梅的婚期訂定之後,他就瞭解那將是他水深火熱生活的開端。因為連大哥那麼鐵齒的人都能改變初衷,欣然地踏進婚姻的牢籠,那麼一向以來待人接物較為溫和有禮的他,就更有可能突然跟某些……噢,不,是某個女人看對眼而步上大哥梅生的後塵……有關梅生和裕梅的故事,詳見《落難俏佳人》。
這是菊生在探聽到家人閒聊的內容之後,半打趣半揶揄地轉告蘭生的消息。
「二哥,爸媽已經交代姊跟姊夫好好的幫你留意了,我看接下來就要輪到你啦!」菊生一把搶走蘭生正在看的醫學雜誌,幸災樂禍地看著他。
「是嗎?反正只要我沒那個心思,他們又能怎麼辦?難道給我下命令嗎?」蘭生沒好氣地回答他。事實上菊生不說,他自己心裡也有數,最近常到家裡的年輕女郎突然莫名其妙地多了起來,而且幾幾乎乎都跟亞力或竹影牽扯得上關係。有關亞力和竹影的故事,詳見《我愛青蛙王子》。蘭生並不反對這些安排,畢竟天下父母心嘛!只是他們也太急了點吧——竟然安排這種不入流的相親大會——在梅生婚前的最後一個週末,於家舉辦了個不大不小的家庭聚會,最令蘭生感到哭笑不得的是,除了近親好友之外,所邀請來的賓客全都是年齡跟他不相上下的單身適婚女子。
蘭生氣呼呼地衝回房間生悶氣,對門板上那一陣又一陣急緩不同的敲門聲置之不理,直到亞力的好友,那個叫阿諾的酒保出聲為止——
「阿凱啊,我看我們也別白費力氣啦,人家根本不理我們。」那是阿諾粗啞的嗓音,蘭生可以想像他說話時甩動腦袋後那條馬尾的模樣。
「唔,我看也只有這樣口羅!但是這回的機會實在太難得了,上回我到這裡收梅生跟裕梅的護照時,他要我看看有什麼比較好的行程就通知他……」阿凱嘀嘀咕咕地又敲了一會兒門,才跟阿諾準備離去。
阿凱是亞力、阿諾的死黨。他這小子自學校畢業之後,一頭撞進旅行社工作,至今已然是個老經驗的國際領隊了。正因為他幾乎整年都在外頭帶團,所以大夥兒對他並不是很熟悉,只有當他偶爾想過幾天「腳踏實地」的日子時,他才會安安靜靜地待在地面上,否則十之八九他都是在洲際之間飛行著。
因為梅生允諾要帶裕梅離港度蜜月,因此蘭生跟阿凱便打了幾次照面。由於長時期處在醫院那充滿著生離死別的地方,他覺得有必要鬆弛一下自己那崩得緊緊的神經,所以他順口提了一下,希望阿凱為自己介紹些比較輕鬆的行程。
一想到此,他便不好意思不再開門了,尤其是當那個念頭在電光石火竄進他腦海之際,他已經忙不迭地猛力拉開門,臉上堆滿笑臉地將阿凱拉了進來。
「阿凱,對不起,我剛剛人在廁所裡。請坐,請坐。」將阿凱硬按到床畔的躺椅上,蘭生自己坐在床沿,看著阿諾好奇地打量著光潔的室內。「阿諾,你也坐嘛。」
向他指尖所對的椅子點點頭,阿諾漫不經心地拉開那一層層碎花布所覆蓋的書架。
「嗯,你這當醫生的可真不簡單,蘭生,這些書你全都看過了?」阿諾面對那一架架排得滿滿的書,揚起眉地轉向蘭生。
「唔,大部分都看過了,因為我們的工作很枯燥,壓力又大,所以一下了班我幾乎都在看書。」蘭生稍微解釋了一下,就把全部的注意力放在阿凱身上了。
「阿凱,我上次托你的事……」他做了個手勢,看到阿諾拿了本關於諾曼第登陸的書,正津津有味地看著之後,壓低嗓門地湊向阿凱。
阿凱點點頭,從他那個塞得鼓鼓的大書包中掏出一疊資料。「我找了些行程,這些都是夏威夷和東南亞,行程比較短,如果有八、九天到十七天的話,我倒建議你到南美或美國和加拿大,只去洛磯山脈的,或者乾脆到歐洲去。」
「歐洲?現在是冬天,那邊正是冰天雪地的。」蘭生翻著那些夏威夷、菲律賓、合裡島的精美圖片,不以為然地回答。
「也不盡然,像我這回要帶的這團,人數少而且團費便宜。自從地球的臭氣層破了個大洞之後,天氣越來越反常,歐洲到現在都還沒下雪,連當地人都覺得奇怪!」
「真的嗎?這幾年香港的冬天也不是太冷,臨近聖誕也不用穿厚衣服。」蘭生緩緩地說著,接過阿凱遞來的另一份資料。「你說你要帶團出去?」
「是啊,其實我最喜歡在冬季去歐洲,因為不但花比較少的錢就可以看到同樣的風景,而且避開了春夏秋的旺秀,遊客會比較少,旅館跟餐廳的侍應生也比較能全心的為我們做服務;相較之下,冷一點又有什麼關係?到處都有暖氣設施。」阿凱滔滔不絕地說著,使蘭生也動心了起來。「再說,這團是特別招待同業的公關團,特別便宜之外,人數也少,你要不要考慮一下?」
就這樣,蘭生留下了那些資料,在經過不到三天的考慮之後,便毫不遲疑地衝到阿凱服務的旅行社,付清了所有款項,開始期待這趟歐洲之旅。
報到櫃檯前排了一長列的行李,蘭生東張西望地尋找阿凱,遠遠見他正和一個矮小的女郎交談著。他滿懷興奮的心情向他們走過去,心已經快要飛到歐洲了。
「阿凱,我來了。」他走過去,好奇地打量著那個正跟阿凱核對名單的女郎。
她身高不超過一六○,長長的頭髮梆成的兩根細黃麻花辮靜靜地垂在她胸前,戴著一副黑框眼鏡。身上是件淺藍色的襯衫,下擺並沒有塞進合身的牛仔褲內,只是隨意地露在外頭,襯衫外頭套了件深紅色的寬大毛衣,腳上是看起來很舒適的高筒便服鞋。
最令蘭生好奇的是她的態度,她從頭到腳的打量了蘭生幾眼,然後朝航空公司的報到櫃檯一指。
「把行李拖去過磅。有沒有行李牌?阿凱應該有給你兩個紅色的塑膠牌,上頭有你的性名地址,還有我們旅行社的名字。
她冷漠地說完,又自願自地跟阿凱說著話,對呆立一旁的蘭生視若無睹。
「蘭生,你先把行李牌掛好過磅,我馬上過來。」阿凱說完話,像是想起了什麼又叫住了蘭生。「等等,蘭生,我幫你們互相介紹一下。瑪姬,這位是於蘭生,就是那個醫生。蘭生,這位是貝瑪姬,她的名字是由英文直接翻譯過來的,MAGGY,你可以叫她的英文名字,或者叫她小貝也行。」
蘭生迎向那雙禮貌而冷淡的眸子,在她臉上沒有任何表情,是以蘭生聳聳肩地向她禮貌性的點點頭。「貝小姐也跟我們一起去?她也是團員之一?」
阿凱抓抓頭地望著蘭生,這使蘭生覺得事情似乎沒這麼單純,在他還沒有發問之前,身畔的瑪姬發出了噗哧一聲笑,她朝阿凱揮揮手後,便向另一群人走過去。
「阿凱,這是怎麼回事?她……貝小姐……」
阿凱先是皺了皺眉頭,然後拍拍蘭生的肩膀。「蘭生,其實你主要的目的是要去歐洲旅行,跟誰去並不是什麼大問題……嗯,呃……」
蘭生瞇起眼盯著阿凱的臉。「說下去!」
「噢,是這樣的。我們公司的美國國團的同事,前幾天出車禍了,可是他的團也是今天晚上要走……因為那團是我們一個很大的顧客招待員工的,所以……所以……」阿凱說到後來,露出個很抱歉的表情。
「所以怎麼樣?」蘭生仍摸不清情況,著急地追問。
「所以公司方面決定由我帶美國團出去,而這團歐洲團就交給小貝。」阿凱說完兩手一攤地望著蘭生。
蘭生慢慢地在腦海中把阿凱所說的話,一句句地組合起來。「你的意思是說,你不跟我去歐洲,而改由那個貝小姐帶團?」
「是啊,是啊,真是很抱歉。但是小貝也是個很好的領隊,她帶團的資格也很老練,我想你們一定會有個很愉快的歐洲之旅。」阿凱小心翼翼地盯著蘭生的表情,臉上硬擠出笑容說。
「嗯,我是無所謂啦,誰帶都一樣。」
「是啊,是啊,那就這樣啦,你們登機的時間差不多了,我送你們上去。」阿凱拉著蘭生,急急地朝二樓走。
「不必麻煩了,我自己上去就成了。」
「不麻煩,不麻煩。」阿凱說著很快地朝著後揮揮手,蘭生雖然感到他的行為怪異,但回過頭去也沒看到什麼,所以便沒放在心上。
坐在候機室裡,蘭生強迫自己將目光定在面前的雜誌上。在這同一個登機門的應該都是同一班機的乘客……他又朝那個方向瞄了幾眼,在看到跟自己左胸別的那個牌子一樣的圖案之後,他幾乎要高興得拍掌而笑了。
那是三位修長的女郎,約莫一七○到一七五的高度,她們化妝精美的臉上有著不耐煩的表情,但平心而論,這三位美女聚在一起,那可真是構成了幅賞心悅目的圖案。
其中一個剪了清爽的短髮,是那種類似女學生般的清湯掛面,但卻配上張妖艷濃妝的臉蛋,此刻她正拿著小鏡子,顧盼自得的對著鏡子搔首弄姿。
另一個較矮了些,身形更加單薄,但也是一臉搓紅抹綠,指尖夾著煙,吞雲吐霧之間流露出略帶風塵味的媚態,不時地甩甩頭,讓一頭長且滿是小卷的髮絲性感地擺動著。
第三個是三人之中最矮的一位,看起來年紀也大於其他二者。典型的前凸後翹身材,穿了套幾乎垂地的長裙套裝,或者她自以為飄逸動人,但在別人眼中看來,卻是更顯現出她的缺點,她的衣服強調了她的短腿和渾厚的上背部。她的習慣則是不時地用手指卷玩著鬢旁的髮絲,這個動作若發生了年少的青春少女或童稚的小女孩身上,或許可以稱之為可愛,但出現在一個魚尾紋已經深到螞蟻不小心掉進去都要擔心被夾死的徐娘身上,那就變成矯揉造作,令人噁心了。
在仔細觀察過後,蘭生原有的好興致立刻消失殆盡。他懶洋洋地端坐在那種令人不舒服的塑膠椅上,將雙手枕在腦後,開始想像現在家人們在看到他所留的紙條之後的反應。
越想越得意之際,他忍不住唇角逸出朵神秘的笑容,這使得他冷峻且有種說不出的憂鬱神情有所改變,也使得那三個聚在一起交頭接耳的女郎們,紛紛對他多看幾眼,但沉浸在自己思緒中的蘭生,根本連看都不看她們一眼,只是渾然不覺地沉思著。
瑪姬強打起精神地在心裡默默地數著自己的團員,數著數著又因為團員們一窩蜂地衝進廁所而亂掉,她皺起眉頭,氣餒地坐在大幅觀景窗前的花台上,無聊地打著呵欠,一面在心裡咒罵著阿凱——
什麼嘛,昨天才從澳洲回來,被子都還沒睡暖,半夜三更就被阿凱十萬火急的硬從被窩中挖起來,千請求萬拜託的要我幫他帶這趟歐洲團。
昨天還在正處於炎夏的澳洲大陸,今天馬上要我跑到酷寒的歐洲,也真虧得我的心情好,否則老早就已經破口大罵啦!要不是看在大夥兒同事這麼久了,而且他也是為幫助人,但是我就搞不懂了,為什麼他不找我去帶美國線?也罷,反正都是大冷天的,跑哪裡不都是一樣!
她翻閱手裡的名單,正在努力地背名字,記特徵。這是她的功課,要想在這以後的行程中過得輕鬆愉快,這必做的功課可馬虎不得。因為團員來自四面八方,各行各業南腔北調都有,不但是團員彼此之間,即使是跟領隊人員,絕大部分也都是陌生人。
也因此領隊的工作也就有點類似於打雜兼公關,不僅要負責帶團,有時還得身兼聆聽者與保姆,更有時得扮作老師安慰想家的人或當小朋友們的義務保姆,總之是十八般武藝樣樣都得精通,即使現學現賣也得八九不離十,要不然可就難看了。
對照著名單,瑪姬看著那三個打扮時髦妖嬈的女郎。記錄寫著她們是一家公司的公關經理,或者是業務經理之類的職務。瑪姬定定的盯著她們看了一會兒,她低下頭掩飾唇畔的笑意,對於這些客人資料裡的大內乾坤,只要稍一深入仔細地想,馬上就能弄清楚。
帶團也帶了五年多啦,她已經不再是當初那個天真無邪的小丫頭,形形色色的人看多了,使她能很輕而易舉地做出正確的判斷。
那三位女郎或許真的是所謂的公關經理或業務經理,但她們的辦公室絕不會是正正經經的朝九晚五的工作環境,瑪姬將那三位女郎的名字再記一下,事實上這種客人是比較好帶的一種,她們安分且都有採購狂熱,對領隊的專業資格都能有充分的尊重。
唯一的缺點大概是她們較容易失控的到處招蜂引蝶,有不少人視參加旅行團為發展羅曼史的途徑,而搞得全團的人跟著雞犬不寧的也大有人在。
她一抬起頭就見到那三個女郎正興奮地瞄著另一方向,瑪姬頭一轉過去,立刻明白她們高興得像剛下完蛋的母雞般咯咯笑的原因了——原來是他!剛才那個差點趕不上報到手續的男人。
翻到下一頁,她很快地瀏覽過那短短的幾行簡單介紹:於蘭生,三十三歲,職業外科醫生,婚姻狀況未婚。果然,難怪那幾個女郎如此的喜形於色!
瑪姬朝那個於蘭生的方向瞄了幾眼,不錯,是長得很俊俏,再加上又是個醫生,難怪還沒有離港,已經引得有人兩眼發光,大流口水了。她又再翻翻其他人的資料,奇怪,這次的團員竟然大部分都是老弱婦孺,單身漢只有個於蘭生和另一個方俊雄,但方俊雄是陪他的寡母來的。
一般而言,旅行社在安排團員時大都會有個不成文的慣例:那就是讓團員中年齡及性別做最好的分佈,男女人數大致相當,年齡也不要相差太過懸殊,否則領隊帶團不好帶,團員玩起來也不容易盡興。
但這團的情形很奇怪,除了這兩個單身漢和那三個女郎是單身的之外,其他人都是一家大小的,而且都是熟識的人,或許這幾個人是從別的旅行社並團過來的吧?她再次看了那三個搔首弄姿的女郎和無動於衷的於蘭生幾眼,然後在值勤人員的協助下,帶著旅客開始登機。
但願這次也是快快樂樂出門,平平安安回家,在走進機艙的一瞬間,她一如往例如此的祈禱著。
「阿諾,你確定這麼做好嗎?」阿凱有點良心不安地對躲在柱子後頭的阿諾問道。「亞力,你也來啦!」
「行了,阿凱,那三個妖姬可是我們費盡千辛萬苦才去找到的美女,好不容易安排蘭生跟她們一起去歐洲玩,我想,等他從歐洲回來之後,保證是急著要結婚。」亞力整整領帶,帶著不懷好意地說:「我丈母娘交代,無論如何都要讓我的二舅子自己想結婚。」
「可是,你這麼做有用嗎?那三個女人……如果是我的話,我絕不會想娶回家當老婆的。」阿凱用懷疑的眼光望著亞力跟阿諾,喃喃地說:「那種女人,放在家裡怕人家偷,放她出去又怕她勾搭別的男人。」
「沒錯,我二舅子那種自視甚高的人是絕不會搞不清楚情況的,我的用意只不過是要他去感慨一下,順便清醒一下,他向來主張女人要能動如脫兔,靜如處子,所以總是眼高於頂。我要讓他搞清楚,那種『在家做主婦,出外如貴婦,床上是蕩婦』的女人是男人的柏拉圖世界中才有的,不要太挑剔了。」亞力說到後頭忍不住笑了起來。
「你覺得有效嗎?」阿凱仍不太相信地瞅著他。
「試試看不就得了,反正他總是不吃虧的嘛。」
阿諾跟阿凱面面相覷地對看,而亞力則是哈哈大笑的轉向閘口走去。
「我的天,他們這家人是怎麼回事?」阿凱詫異道。
「我不知道,別問我,我也搞不懂。」阿諾呆呆地說著,然後跟阿凱一起尾隨亞力而去。
飛機才上天沒一會兒,瑪姬已經昏昏欲睡了。做了這麼多年的領隊,她早已將自己訓練得非常地能屈能伸,只要逮到一丁點兒的空檔,不出幾秒鐘,她就能令自己立刻呼呼入睡。
「貝小姐,我想喝酒,飛機上的酒不是免費的嗎?」瑪姬睜開眼睛看著那個在自己面前搖晃著的大餅臉,她眼角瞄到空姐已經一臉不悅地向這頭走過來,她伸手掩住差點脫口而出的呵欠。「陳先生,飛機還在爬升之中,你這樣起來走動是很危險的,先坐回去繫好安全帶好嗎?」
「不會啦,我抓得很牢。我的意思是說,不喝白不喝,你趕快叫空中小姐拿瓶酒給我。」陳先生自稱是家貿易公司的老闆,但渾身上下卻看不出有任何成功生意人的樣子。
「先生,繫好安全帶的指示燈還沒有熄,麻煩你先回座好嗎?」空姐帶著客氣的笑容。輕聲地勸著他。
「我知道啦,貝小姐,你快跟她說啊!」矮胖的陳先生在被帶回他自己的座位之前,仍不停地向瑪姬嚷道。
重重地歎了口氣,瑪姬向去而復返的空姐露出苦笑。
「待會兒請給他一杯酒好了,謝謝你。」
空姐明瞭地點點頭。「你是這團的領隊?」
「是啊。」瑪姬盡量讓自己的眉毛不要糾結在一起,有氣無力地說。
「那可真要辛苦你了,祝你好運。」空姐說完朝另一個蠢蠢欲動的胖太太走過去,瑪姬轉過頭去一看又是自己的團員,幾句呻吟憋不住地從她口裡溢出來。
「祝我好運,謝謝,這是我最需要的。」瑪姬說完將外套朦在頭上,讓自己以最快的速度睡著。
由於飛機必須在曼谷暫時停留,在曼谷機場裡等候的時間,瑪姬倚在牆壁上打著呵欠,眼睛卻沒有須臾離開絡繹而出的人潮。有的團員是第一次出國,就像劉姥姥進大觀園般,感覺一切都很新鮮,東張西望之際也不管前面的人是不是自己的同路人,只顧往前走。
「林先生、陳先生,麻煩你們先等一會兒好嗎?還有人沒有出來,我們等他們出來了再一起走。」瑪姬對幾個一馬當先橫衝直撞的人叫,一方面又要緊盯著其他人。
但自詡為旅遊行家的陳先生、林先生及幾個成群出來玩的女郎們,根本對瑪姬的叫喚聽而不聞,這使得瑪姬在懊惱之餘也顯得有些狼狽。
其實如果他們不耐煩站在那裡枯等而迫不及待地往轉機的候機室跑,瑪姬也沒有理由不請他們去。問題在於機場的走道四通八達,萬一要是有人走散了,若還沒上飛機,要找的話頂多只是多花點時間精力;但萬一要是有哪位仁兄在碰到保安跟值勤人員的疏忽而搭上飛機的話,後果就不堪設想了。這種事也不是沒有發生過,光是想就足以令人捏把冷汗了。
好不容易將散佈在走道前後五百公尺內的旅客都集合到齊之後,瑪姬舉起手招呼所有的團員,向轉機室走去。
將口裡的口香糖用舌頭頂到上顎,瑪姬向那個走起路來蹣跚失神,東倒西歪的陳先生走過去。
「陳先生,你身體不舒服嗎?」瑪姬一邊問著,手已經伸到隨身背著的大包包,盲目摸索著那包急救藥包了。依他剛才在飛機上那種狼吞虎嚥的模樣,瑪姬判斷他可能是吃得太飽了。
「呃……呃,沒有,還要走多久啊?」在靠近陳先生十步之內,瑪姬明白任何藥對他可能都沒太大的助益了,從他酒氣熏人又大著舌頭的樣子來看,這傢伙是喝醉而非吃壞肚子。
一面向走在前頭面露茫然之色的其他人揮揮手,瑪姬按捺住差點脫口而出的重話,一面捺著性子地跟在陳先生身旁,要不然這老兄待會兒要是走失了,那就更累啦!
「需不需要我幫忙?」有人走到瑪姬身旁,瑪姬一抬頭看到的是文質彬彬的於蘭生,她有些愕然,過了一會兒才回過神來。
「嗯,我看你也很難幫得上忙,他喝醉了。」瑪姬對仍大著舌頭行動遲緩的陳先生點點頭,無可奈何地回道。
蘭生皺起眉頭地看看這位肥頭大耳,滿臉橫肉的陳先生,對於他剛才在飛機上的行為已經印象很深刻了。他在連灌數杯黃湯之後,搖擺著肥大的身軀到處串門子,他這麼做倒也無可厚非,只是大家都是剛見第一次面的陌生人,他也不管別人是在睡眠中或是吃東西,一律用力拍著人家的肩膀,強迫別人跟他握手,聽著那千篇一律的自我吹噓。
蘭生就是在睡眠中被他猛烈搖醒的,在他還沒有回過神來之際,手已經被一雙濕膩的手掌握住,而陳先生那混著濃重酒精跟煙味的氣息不斷地向他的臉面噴過來。
「你好,你好,我姓陳,我經常出國,可以說全世界幾乎都去過了。你去過土耳其跟保加利亞了沒有?我都去過了,在保加利亞我們還坐吉普車呢!那些軍隊都用機關鎗架在車上保護我,我……」他像是有著某種狂熱似的,拉著蘭生的手不住地上下晃動,滔滔不絕地說著。
蘭生非常艱難地才使自己的精神集中了一點兒,但疲倦很快地又如狂濤巨浪般地席捲而來。這些天為了大哥梅生的婚禮,全家老老少少都像打仗似的忙得不可開交。
尤其是婚禮跟喜宴,他跟菊生都被賦與重大的任務。先是當了一天男儐相的司機,再來是喜宴的招待,然後又是擋酒隊的當然人選,現在他唯一所想的就只有好好地補充睡眠而已,誰知道這位仁兄又是如此的不識趣!
若說他是有心來打個招呼認識認識那也就罷了,偏偏他像是拚了老命地講個不停,蘭生幾番想要向他介紹自己,都苦無機會切掉他的話。
好不容易等他說得告一段落,也可能是因為蘭生的沒有反應使他感到無趣,他拍拍蘭生的肩,自顧自地移向另一個他所選到的女郎,搖搖頭將衣服蓋在頭上,很快地進入夢鄉。
而看樣子這老兄在飛機上似乎也挺自得其樂的,蘭生注意到同團中的其他人在經過陳先生時所露出的厭惡或不以為然的表情,他喟然地伸出手去扶住搖搖欲墜的陳先生,跟著前頭的人一起向前走。
「于先生,麻煩你了。我想憑我自己一個人大概也扶不動他。」瑪姬有著無奈的推推鼻樑上的黑框眼鏡。
「看樣子他搭飛機像是為了撈本似的。」
「是啊,飛機降落之前空姐把我叫去『處理』他!」瑪姬翻翻白眼。「他喝醉了,坐在廁所門口不肯起來,把一位外國女乘客嚇個半死,他竟然伸手去摸人家的腿。」
「什麼!?」蘭生詫異得幾乎要合不攏嘴。
「他還以為他自己在酒吧呢!害我跟人家解釋了半天,幸好人家原諒他酒後失態,否則一狀性騷擾告出去,他可要吃不了兜著走。」想起剛才在眾目睽睽之下,尷尬地一再向那位金髮碧眼的中年婦女道歉的過程,瑪姬就一肚子的氣。這可真是個壞兆頭,行程才剛開始就碰到這種事情,看來往後的日子可好玩了!
好不容易到了他們所該待著的候機室,瑪姬在蘭生的協助之下,將陳先生塞進那個看樣子似乎隨時都會被他坐垮的椅子中,她立刻遊目張望地數著自己的團員。
果然不出所料,少了五個,她很快地在腦海中搜尋著資料,是那三個妖嬈的美女還有那對姓方的母子。
「于先生,麻煩你跟其他人在這裡等一下,我得去把其他人找回來。」向那些仍睡眼惺忪的團員和蘭生交代了幾句,瑪姬背著她的大包包,急急忙忙地又往來時的路跑回去。
「你好,你是於醫生是吧?」有陣香風撲到,蘭生一抬起頭就見到幾個同團的胖太太們向自己靠過來。
「是,你們好。」蘭生微微一頷首,老天爺,事實上他現在最渴望的就是有張溫暖舒適的大床。
「於醫生,我們有個問題想請教你。」幾個胖太太交頭接耳了一下子,這才笑嘻嘻地轉向蘭生。「你會不會打牌?」
蘭生甩甩頭讓自己清醒一點。「打牌?」
「是啊,我們怕到了歐洲之後晚上閒著沒事幹,所以帶了麻雀,如果你……」
蘭生忙不迭地搖著頭。「很抱歉,我不會打麻雀。」
「那撲克呢?我們也有準備撲克牌,剛才已經跟空中小姐拿了好幾副了。」胖太太們仍是不肯放過他似的,連聲地追問道。
「呃,到時候再說好嗎?現在我也不太能肯定……」蘭生開始懷疑自己參加的究竟是什麼樣的旅行團了,望著胖太太們遠去的身影和身旁醉醺醺地打著呼的陳胖子,他在心底不斷地問著自己。
瑪姬極目張望,終於在免稅店的玻璃櫃前找到那三個女郎,她加快腳步地朝她們跑過去。
「李小姐、張小姐、方小姐,現在我們要在轉機室等重新登機了。」她氣喘吁吁地看著她們仍慢條斯理地一一試戴著一條條的銀手鏈或項鏈。專櫃小姐的臉色已經是十分的難看了,因為其他的專櫃都開始打烊,燈光也逐漸的熄滅。
「噢,阿玲、玉敏,你們看我戴這條好不好看?」那個年紀比較大,那個叫張夢雲的女郎將戴著在燈光下閃閃發亮的手鏈的手橫伸到另兩個面前。
「很好看,雲姊,就買這條好了。」另一個高挑的女郎,叫李玉敏的看了正試圖調勻呼吸的瑪姬幾眼。「人家領隊在催了,我們要上飛機的時間可能快到了。」
「是啊,雲姊,反正我們到了歐洲有的是時間採購,不急在這一時嘛。」短髮俏麗地左右甩動,另一個叫方玲的女郎筆著說。
被稱為雲姊的女郎盯著自己手腕上的手鏈發了一會兒呆,然後緩緩地剝了下來,拿給一臉不耐煩的櫃員,沉吟了許久,久到瑪姬幾乎想開口再催促她之際,她卻轉過身就走。
「算了,不買了。」說完她跟李玉敏及方玲自顧自地朝候機室而去,瑪姬見到那個櫃員口裡唸唸有辭配上厭惡的眼光,不用想她也猜得出櫃員現在所說的大概不會好聽到哪裡去。
但她現在可沒有時間再為這件事傷神,還有方家母子呢!她很快地在偌大的免稅區內跑來跑去,終於看到兩個人正在向這頭慢慢地踱過來,那不是方家母子是誰!
「貝小姐,我發現這裡的東西真是比香港便宜太多了。你看,我買了這些鑰匙圈,一個才合港幣二十元左右,所以我一口氣買二十個回去送人;還有你看這些手帕也很便宜……」方俊雄一一地向瑪姬展示他剛才大肆採購的成果,而他的母親仍是沉默地佇立在一旁不發一言。
「方伯母,方先生,我們馬上就要登機了。現在我們先到候機室去好嗎?」瑪姬臉上堆滿笑臉,伸手把一個個沉重的購物袋提起來,扶著方伯母快步地朝候機室的方向走去。
「貝小姐,我們回程的時候有沒有可能在曼谷多停留幾天,我想帶我媽媽順便到泰國玩玩。」方俊雄跟在瑪姬身旁喋喋不休地說道:「看看還差多少錢,我可以補給你,你只要幫我們辦好回去的機票,還有要幫我們訂好旅館,找人負責帶我們出去玩就可以了。」
瑪姬抱歉地對他笑笑。「很對不起,你們並沒有一早提出這個要求,依照本公司的規定,我不能臨時替你們安排。」
「噢,那我們現在要參加泰國團的話,要到哪裡辦呢?現在辦來得及嗎?」方俊雄仍不想放棄地問道。
「恐怕不行。你們可以等回到香港之後再請旅行社的人幫你們辦。」瑪姬聽到廣播知道自己的飛機已要開始登機了,她沉重地歎了口氣。
「我很想到泰國玩玩,況且東西這麼便宜……」眼見大部分的乘客都已經開始登機了,瑪姬顧不得方家母子,她衝到樓下叫喚自己的團員們趕快登機。
等所有的人都在飛機上坐妥之後,瑪姬歎口氣地一一數著自己的團員,幸好全員到沒有掉人。她看到陳胖子又東搖西擺的到處串著門子,立刻向他走了過去。
「陳先生,飛機要起飛了,麻煩請你坐好,要不然發生任何意外的話,航空公司跟保險公司可是不賠償的。」她在陳先生跑到後面去騷擾別的乘客之前攔住他。
「我有付錢的啊,她們這些空中小姐本來就是要服侍我們的,我要喝酒為什麼不可以?」陳先生在索酒不得之後,如此的對著正忙碌地分派耳筒給乘客的空姐大吼。
空姐抿抿唇地面對瑪姬。「小姐,請你勸這位先生回到他的座位上好嗎?酒現在都不鎖著,等飛到一定的高度之後,我們自然會提供的。」
「我明白,對不起。」瑪姬向面有不悅之色的空姐點點頭,轉身望著滿臉悻悻然神色的陳胖子。「陳先生,你應該聽到空中小姐的話了,現在請你先回到你的座位上坐好,待會兒你要喝多少她們都會給你的。
「還要等多久?飛機不是已經起飛了?」陳胖子像溺水的人般地雙手在空中亂舞,濃重的酒精味隨著他沉重的呼吸瀰漫在那一帶。
瑪姬堅決的將他推回他自己的座位。「陳先生,飛機還沒有起飛,拜託你趕快坐好,否則飛機不能起飛!」
「誰說的?地板已經動了好久……」陳胖子話還沒說完,瑪姬已經一臉寒霜地湊近他的面前。「陳先生,你不是個生意做很大的大老闆嗎?如果你再被空中小姐勸告的話,豈不是像第一次出門的鄉巴佬,會讓人笑話的!」
終於這些千方百計稍微令陳胖子有點警惕了,他無意義地再嚷嚷幾句之後,像洩了氣的汽球般癱在座位上。
瑪姬歎了口氣,正要走回自己的座位,衣角卻被拉住,她轉身看到坐在陳胖子隔壁的林先生一臉嫌惡表情,他用嘴唇挪挪指向發出震天呼聲的陳胖子。
「林先生,有什麼事嗎?」瑪姬向空姐做了個抱歉的表情,彎下身去面對他。「飛機快要起飛……」
「我不要跟他坐在一起!」林先生說這話的神態,就好似陳胖子身上沾滿了什麼致命病菌似的。
瑪姬先是一愣,然後茫茫然地眨眨眼,不可思議地盯著眼前這個四五十歲的中年男子。「呃……林先生,我們只是暫時安排這樣坐,飛機上的位子是固定的,要不然你可能要找找看有沒有人願意跟你換……」
「我不管,要是沒有位子好換,那我乾脆站著。」
瑪姬整個人都僵住了,老天爺,這到底是怎樣的一團旅客啊!她可從沒聽過搭飛機還有站位的,他以為這是火車嗎?
她試圖想跟他講道理,但林先生已經迫不及待地解開安全帶,跨過哼哼唧唧打呼的陳胖子,跳到走道上來了。
長長地歎了口氣,瑪姬垂著頭指向自己的座位。「好吧,那你到我的位子去坐吧!」
確定林先生扣好安全帶之後,瑪姬皺起眉頭地向後頭踱去。林先生不想跟酒氣熏天的陳胖子坐,她也不想還沒落地就被酒味熏昏了,當前之計只有遠遠地避開為妙。
她沒有選擇地走到機尾吸煙區的座位,找了個空位很快地坐下,疲倦地等著飛機的起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