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要經常偷拿太極會的消息,害我每次都找不到關於段惜鈺的情報!」司寇飛煙逮住平時乖巧,但一碰到有關段惜鈺的事就變得無比執著的妹妹。
這年香香剛滿十三歲,日漸有力的雙手推開了哥哥的拉扯。 「放開、放開!他人就在隔壁,我要過去!」
她得到最新消息,段惜鈺正在鄰居家裡。
「你又不認識他,去什麼去!」司寇飛煙實在不解,妹妹這幾年中邪似的熱衷於段惜鈺,究竟是何原因?
「我不去找他,去找朋友可以嗎?」她家隔壁住著司徒一門,一大幫人都是香香的密友。
司寇飛煙哼了一聲,諷刺道:「你是思春期到了?」
「你才發瘋期呢!」香香使勁踹了他一腳。
司寇飛煙痛叫,一鬆手香香便趁機跑掉。
她衝出門,天空正巧蒙上了陰影,不消半刻,一點點水珠慢慢滴落。她加快腳步跑進司徒府。
「香香?」熟人向她打招呼。
香香回以微笑,欲問段惜鈺的下落又不好意思明說。
「嗯……你們族長現在何處?」她見密報註明段惜鈺到金陵拜訪司徒叔叔。
「有客人來,族長正在招待呢!你瞧那邊,那片槐樹後有座樓閣,他們就在裡面。香香,你跑這麼急做什麼?」
「回頭再告訴你。」沒心情答覆友人的詢問,香香揮了揮手,心早飛奔而去。
段惜鈺記得她麼?她見到他要說些什麼?
香香管不了那麼多。即使只是站在司徒叔叔身邊,能多半刻看他的機會,也足夠了。
雨勢漸大,軒榭之間有條徑道,香香的裙擺在奔跑中淋濕了。
剛進入槐樹林,狂烈的暴雨驟然打落,凌厲又刺骨的從上直瀉而下。
香香視線模糊,猶豫著要先找地方避雨,或繼續朝目標跑去?
正遲疑之間,不遠處飄近一道朦朧的身影。
她擦了擦滿臉的雨水,讓視線清晰。
那道身影逐漸接近,手裡還有一把傘。
香香定睛一看,竟意外看見她思念已久的人走到自己面前。
「小妹妹,別躲在樹下,小心落雷。」段惜鈺發現香香濕淋淋的慘狀,憐惜地拉她躲到他傘下。
「你怎會在這裡?」香香如夢似幻的問。
「我?」男子淺笑,艷光自眉宇間四射出來,湖水都要為他泛出漣漪。 「我正準備離開。」
香香觀察半晌,在他神情裡找不到任何關於她的記憶。
「我是司寇家的香香。」她急急聲明。
他還記得她嗎?
「這是司徒府,司寇家在隔壁。」段惜鈺誤解了,說道:「你迷路了?」
他不記得她了。四目交接的剎那,香香酸澀的體認到這件事實。
「我沒跑錯,我來找──」 一個「你」字卻遲遲吐不出,於是趕緊改口:「司徒叔叔。」
「司徒前輩在後方的樓閣裡。」段惜鈺握起她的手,把傘交給她。「傘給你,自己小心點。」
一滴雨水墜落他額際,婉蜒而過,滑下他左臉。
香香仰視他,不由嫉妒起那顆雨滴。「那你呢?」
「我先告辭了。」段惜鈺脫下外罩的白袍,露出白袍內的黑色錦衣。
「可是,雨──」剩餘的話在看到他旋腕,白袍翻揚之時停住了。
潔白的衣袍覆住了他的發與修長身形,猶如飛天的羽衣,像是他一動,即可直衝天際。
「沒關係,我有東西可遮雨。」語音稍歇,他已邁出步伐。 「小妹妹,記得別躲在大樹下。」
他一語說完便揚長而去。香香努力張望,卻再也望不見他的身影。只記得他說話的聲音和關懷的神情打動了她的心。
小妹妹、小妹妹,這平凡無奇的稱呼卻教她覺得悅耳無比。
此後,香香總叫人稱呼她為小妹妹。可惜再也找不回,當時被他如此呼喚的悸動。
夜過半,風已止息。
歲歲年年,時間快速流逝。現今身在司寇府的段惜鈺,面對香香的房門想著她的人,內心早不像當初那樣毫無所覺。
「你要走了?」司寇飛煙問道。
段惜鈺回眸看他,又看了看手中的字條,那是一張寫著道別的薄紙。 「……該是我離開的時候了。」
昨晚與她一起同看山林裡飛舞的流螢,竟情不自禁的攬她入懷,也讓深埋在心底深處的愛苗露出了一小角……
他心動了,但他卻必須斬斷彼此的牽繫,他不能繼續留在她身邊。否則,自己必然無法掙脫這座情牢。
「她很好,只是我不能拖累她。」段惜鈺收到司寇飛煙帶有敵意的眼神。 「公審當日,我有代替師傅承擔罪責的義務。太極會的分崩離析我也有善後的職責。許多事阻擋在我們之間,我不得不拋開兒女私情。」
「借口。」司寇飛煙睨他一眼,近乎無禮。 「你說清楚,她,你要或不要?」
「現在的情況,我不能要。」自己仍在危境之中,哪有資格要她陪著他受罪?
「現在不能要,不代表以後不能!你連一句承諾都不肯說,簡直毫無誠意!」司寇飛煙厭惡道。「滾吧,別再見她了!」
「抱歉。」段惜鈺將字條遞向司寇飛煙。 「請你交給她。我答應過她,離開時會告訴她。」
「虛偽。」司寇飛煙粗魯接過。
此時,房裡傳出香香甦醒後略帶迷茫的詢問聲。「誰在外邊?」
段惜鈺微震,腦中響起催促他離開的聲音。他該走了,該離開她了,他的傷恢復了,不再為背叛心痛了。
是她打開了他封閉的心,親手縫補他的傷口,再用柔情撫平傷痛。這份恩情,他此生無以為報。
司寇飛煙逮住段惜鈺失神的機會,嘲諷似的告訴香香:「妹,有位貴客專挑眾人入睡的時間,來向你告別。」
段惜鈺聞言,竟慌張起來;怕見到香香難過的臉他會不捨,自己不能再讓她為他難過了!
「段惜鈺?」香香猛地一叫。
房門倏然打開!
她奔出門,眼前只剩司寇飛煙一人。
「他呢?」香香顫抖的問。
「留了口信給你。」司寇飛煙將紙條遞給妹妹;心中極厭惡那個名譽毀了、容貌也毀了,又教妹妹傷心的男人。
「他走了?」香香傻傻看著紙條上的字。
再見,珍重。
他只留了四個字!
「只有這樣?」香香不能接受的望著司寇飛煙。他答應離開時會先告訴她的,結果只留了四個毫無意義的字,不說一聲就走了?
「段惜鈺-」她心碎喊著他的名宇,火速追了出去。
司寇飛煙緩緩抬頭-
屋簷上有道身影。香香沒發現,司寇飛煙也不說,而佇立在上頭的段惜鈺猶如不存在般沉默著。
「段惜鈺!」司寇府內,香香的呼喊聲聲迴盪。
她是如此焦急。司寇飛煙聽著聽著,忍不住想叫她回頭,幫她攔住段惜鈺。
「段-惜-鈺-」香香跑向大門。
滿屋的燈火逐漸點亮,醒過來的人來不及抱怨,便聽見呼喊的人幾近沙啞的嗓音,令人心疼。
「段惜鈺-」
聽見了嗎?段惜鈺!整座府邸都在問他。
他眼看香香往府外去了,卻無法開口,只能讓她的呼喚響徹金陵。
「段惜鈺……」香香怎麼也找不到他,急得快哭了。
她的呼喚有如利刀,在他心窩扎出無數小洞。
他摀住疼痛的胸口,身上的白衣用銀線繡著一條飛龍。記憶裡她親手捧著衣裳送到他面前,那時她的幸福笑臉,似雷電般打中他的靈魂。
此生再不會忘記司寇香香,但他承受不起……無力負荷她的情意。
「段惜鈺……你在哪?」遠方香香的聲音漸漸小了,濃烈的失望瀰漫四周。
司寇飛煙仍不願開口。
高處那道白影踏著屋脊如流星般飛去,與門外不停尋覓他的人影背道而行。
「段惜鈺……」香香又在呼喚了。
離去的白影聽不見了。
月無影,夜無聲,天地間起了煙塵。
司寇飛煙一聲不響,默默看他們一個往前找一個往後逃。
兩人,彷彿都陷入難解的絕境。
玄武湖粱洲
正氣府屹立在梁洲島正中,是現任武林盟主的家宅。
八月末,剛過中秋不久。香香的眉頭未曾舒展過,自段惜鈺離開之後,她眉間的愁雲從未消散。
「司寇飛煙,你竟有空閒參與此次公審?」盟主與司寇飛煙是知交,-見他來立刻親自迎接;瞧見他身後悶悶不樂的香香,又露出了訝然之色。「你怎麼連香香都帶來了?」
金陵中人大多知道司寇家的香香是足不出戶、不喜熱鬧的嬌貴小姐。
「我忙著呢,幾天沒休息了。」司寇飛煙倚向友人,訴苦道:「若非香香執意要來,我何必親自看著她?」
年輕的盟主含笑,在司寇飛煙耳邊輕聲問:「她是為段惜鈺而來?」
司寇飛煙無奈的點頭。「還有別人麼?」
門口人潮絡繹不絕。中原各家皆派人參與此次公審。有些掌門人無暇與會仍是派出代表,象徵對盟主的尊重。不過太湖水域的門派倒是傾巢而出,一大群人幾乎佔滿了整座梁洲島。
「入座吧。」司寇飛煙領著香香找空位。
香香在人群中發現了熟悉的人影。 「你先走,我去找人。」
方圓之內是一片廣闊的空庭,左右兩邊各有一排座位。然而左右之間的距離相差足有三十尺遠。
段妖嬈在對面見香香走近,依舊面無表情。
「他呢?」香香見段妖嬈身邊並無段惜鈺的蹤影,憂慮問道。 「他離開好些日子了,你可曉得?」
段妖嬈點頭道:「他正在牢中與段嫣然話別,很快就會出來。這段時間辛苦你了。」
段嫣然的名字令香香清醒了幾分。段惜鈺離開她,是去找段嫣然?
她一下子心涼了。費了這麼大功夫,卻還是毫無辦法,像鬧了笑話一般。
人都到齊了。盟主喚出段嫣然,香香失魂落魄的坐回司寇飛煙身旁。
大庭廣眾之下段惜鈺牽著鎖煉走出,鏈子一頭鎖在段嫣然手上。
他被毀的臉引起在座的人一陣驚愕,而段嫣然的仇家紛紛禁不住跳起身,一副急於報仇的嘴臉。
旁人見狀極力制止,場面算是控制住了。
「他還是選擇了段嫣然……」司寇飛煙低聲告訴香香。「你該死心了。」
段惜鈺帶人走到庭中央,行走時目光不經意與香香交會,險些抽不回視線。
香香看得很清楚,段惜鈺眼裡並無對段嫣然的眷戀。
接著盟主走上前宣讀段嫣然的罪狀,並進行詳細的對照,與段妖嬈提供的證據和被害一方的情況相互比較……
冗長的審判與證實不僅沒有淡化緊張的氣氛,反而激起眾人對段嫣然的憤慨。
「……證據確鑿。」經過一番驗證,盟主問段嫣然。「你可有辯解之詞?」
段嫣然冷笑抬眼盯著段惜鈺。
「你既無話可說,就由……」盟主點名受害的門派。 「請諸位共同商議一下處置她的方法。」
「多謝盟主。」 一派代表挺身而出道:「我們決定各派人一人給段嫣然一刀,直到她斷氣為止!」
「凌遲?」盟主蹙眉,不贊同的問:「會不會太殘忍了?可否給她個痛快?」
「盟主不必再說!」代表人強硬道:「太極會殺人越貨又栽贓他人,造成我派與嘉興幫的誤會,引起拚鬥造成四百多名弟兄慘死,此仇不共戴天!」
「沒錯!」附和的聲勢愈漸廣大。
數落罪狀的言辭一句一句增加。
這些年段嫣然為了壯大太極會而極力排除異己,暗地裡做了不少齷齪事。盟主無奈的看著段惜鈺,讒罵段嫣然的聲勢浩大,看來是眾意難違。
「諸位請息怒!」段惜鈺放開手中鎖煉轉向眾人。「惜鈺有一事請求。」
「你想為段嫣然請命?」有人問。 「你不是離開太極會了?」
「確實。」段惜鈺垂眸看了段嫣然一眼。 「只是……」
他的舉動令遠處的香香看得心跳一度終止。段惜鈺突然轉視她,神色添了一抹感傷,如似訣別。
他要做什麼?香香惶恐。
「……段嫣然始終是我師傅,對我有再造之恩。情義不能不還,欠她的債惜鈺願一人承擔。」
段惜鈺話一說完,段嫣然便高聲大笑。
「我早知你會心軟!惜鈺呀,你什麼都好,就是個性太婦人之仁招人厭。這輩子注定成不了什麼霸業!」
段嫣然囂張不改的張狂模樣,教眾人又是一怒。
段惜鈺立即點了她的啞穴,面色如常的繼續道:「惜鈺願代她接下各派所出的一刀,事後請諸位下再追討段嫣然所犯的錯,惜鈺的師弟段妖嬈會將她永生幽禁在峨眉山。」
「師兄?!」段妖嬈寒著臉,死盯著段嫣然,恨不能親手殺了她!
香香聞言三魂七魄飛走了一大半!一人一刀無異於凌遲處死,段惜鈺竟如此犧牲,他就那麼愛段嫣然?
「段惜鈺,你實在愚不可及!」幾位武林前輩不住的搖頭惋惜。
段惜鈺無言,慢慢的面向段嫣然單膝跪下,語調平淡的對她說:「今後你我各不相欠,願你好自為之。」
周圍全是受段嫣然迫害過的幫派,雜亂的爭論聲四起,該不該由段惜鈺代罪誰也拿不定主意,直到一位老者從座位上站趣。
「段惜鈺。」老人一開口,四周的嘈雜議論隨即停息。 「你若能打敗各家所派之人並見血,如此我便當報了仇!」
說話的老者是上一代的武林泰斗,不問世事多年雲遊在外,得知所屬門派遭段嫣然滅絕後專程趕來參與公審。
他說的話極有權威,也得到眾人的認可。
段惜鈺向老人拱手致意。 「惜鈺謝過前輩。」他提神運氣,把所有關於香香的影像從腦中抹去。「請--」
生死由此定,空氣中散發血的氣味。
香香閉起眼,握住扶手的雙掌太過用力,在扶手即將破裂的剎那,司寇飛煙抓起她的雙臂警告道--
「你別像他一樣做傻事!」他雙臂一層攬住香香。「還有哥哥在,不能任性知道嗎?」
香香答不出話,眼睜睜的看著段惜鈺與人決鬥,她沒有任何理由也不具資格幫助他。
她與他,當真緣盡情了?
一場令人眼花撩亂的打鬥展開,先出招的老人使用的是湖州船拳。此拳法注重下盤的穩固,步法少、手法多,招數有一百多招。
段惜鈺應戰竟不拿兵器,而是同使拳腳與老人過招。
眾人只見雙方在轉眼間便使出了百套拳路,攻防轉換教人目不暇給。而段惜鈺游刀有餘的身手顯然稍佔上風。
忽地他露出空隙,放任老者一拳擊中他的胸膛。
「師兄!」 一旁的段妖嬈抽出兵器。在這世上,他只對情同手足的段惜鈺有感情。
香香也站了起身,手摸向腰間的彎刀。
司寇飛煙快速拉下她。 「你別亂來!」哥哥苦口婆心再次勸告妹妹。
香香泛紅的眼眶映著段惜鈺受傷的樣子,心都揪疼了。
「妖嬈退下!」段惜鈺受了一拳,身子退了幾步勉強站住。
「……」老者見他堅毅的身軀絲毫不動,不由得歎息。 「罷了,就這樣吧!」
「前輩,你怎可放過他?」幾位仇家不滿的問老人。 「尚未分出勝負呢!」
「我只是第一個,後面還有你們,急什麼!」老人最後望了段惜鈺一眼,目光帶著極深的惋惜。
「段公子好拳法!換我來領教──」另一人不給段惜鈺喘息的機會,馬上揉身上場。
決鬥的第二戰,雙方用的均是嘉興傘拳。此拳摻雜了刀劍棍鞭等兵器的技法,由刺、挑、點、截、撩、撥、拖、頂等動作組成,每一招都威脅著香香瀕臨崩潰邊緣的克制力。
「他撐不住的……」見段惜鈺再次被人擊中一招,她忍無可忍只想殺了所有傷害他的人!
「香香!」司寇飛煙使力按住她的肩。
「哥,給我點力量,否則我會撐不住……」香香心裡閃過一個決定,於是轉向司寇飛煙求助。
司寇飛湮沒有猶疑的灌輸真氣給她,一邊勸道:「你要明白當他出面擔起段嫣然的罪過時,他的名聲就毀了,再不能挽回!」
因此,段惜鈺不能要她。
「那又如何?」香香笑得苦澀。「你不是曾說過我與他像雲與海一樣遙遠,現在他名譽盡毀,又和以前有何區別?」
「當然有,以後不是雲與海,而是雲與洗腳水了!」
「哥,你再多嘴一句,我就不叫你哥哥了!」香香動了氣,差點彈回體內的旺盛真氣。
一場打鬥又以段惜鈺的勝利而告終,但他沒有休息的時間,各派緊密的攻擊使得周圍的空氣緊繃且凝重。
「段公子拳法的確了得,不知劍法如何?」又一人舉起兵器。
「師兄──」段妖嬈拋給他一把劍,臉色陰晴不定。
段惜鈺感激的望師弟一眼,立即出招。
「請。」
只兌劍氣如飛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