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黃昏,他們在樹林裡休息,準備露宿一夜。
「小姐這身衣著……」荷香對小姐的打扮怎麼看怎麼不順眼,憋了這麼久後終於忍不住發難。
「這個啊?」謝玉蓮不用低頭檢視也知道自己現在的模樣只能稱為不堪入目,她乾笑兩聲道:「哈哈,離家出走哪能打扮得多正式嘛!」
「可是……」荷香從未見過小姐這副不修邊幅的模樣,那位愛美勝過一切的主子竟毫不在意外表。
「回家再好好梳洗一番就好了。」等她換回平日的華麗扮相,那傢伙還能看不起她嗎?非常時期的非常裝扮遮掩住她的光芒,連帶降低貝天豪的鑒賞力!
「都是奴婢不好,連累小姐返家……」
「這怎能怪你?何況你是為了找我才會受傷。」謝玉蓮趕緊安慰她忠心的小婢女。
如果荷香沒跟南宮無慮一起來找她,她才不會半途放棄計劃乖乖跟南宮無慮回家呢!正確點說是,若非貝天豪看來對荷香比對她還要禮遇……
「小姐不去錢塘見大公子,是為了……三公子來迎接吧?」聽謝玉蓮如此為自己著想,荷香不禁臉紅,她負傷當時完全沒有想到小姐啊!
「才不是呢!誰會為了無慮改變心意啊?」謝玉蓮大搖其頭。
哼,沒經過她同意膽敢求親的這筆帳還沒清算呢!再說,南宮無慮對她可沒有多少影響力。
「那是為了不讓老爺夫人擔心?」
「這個嘛……也算是啦!」謝玉蓮手指搔搔臉頰,有點不好意思地說。
她總不能說是為了防範某人對荷香別有用心,所以得緊跟不放地監視「她」的舉動吧?
「我注意一件事很久了,小姐是否……」荷香吞吞吐吐地說。
「啊?」謝玉蓮一驚,忙問:「什麼?」
難道荷香注意到她……
「貝捕頭是位好人。」她突然冒出這句話,令謝玉蓮有些摸不著頭腦。
「好人?恐怕你被他欺騙了還不知情吧!他這個人啊……」瞪大眼,準備數說貝天豪罪狀的謝玉蓮倏地張大嘴。
說他蠻不講理,他卻放過無慮不小心殺死王七的事;要怪他無禮,她對荷香跟無慮倒是十分禮遇;想罵他不體貼,他倒是對荷香呵護備至……
想來想去,貝天豪只對她擺出一副恨不得早點擺脫麻煩的無奈神色,彷彿她這位人見人愛的超級美人是帶來不幸的瘟神般!
「小姐認為貝捕頭是個什麼樣的人?」荷香疑惑地看著神色變幻莫定的主子,她沒聽過小姐說人壞話。
「他……是個……」謝玉蓮低下頭,思索該怎麼形容。
仔細回想,他對她好像也不算太壞。
前天,她嚷著想一嘗烤山豬的美味,無慮勸阻說山豬捕捉不易,要她打消念頭,她失望地勉強同意烤雞也可以,當時不發一言的他卻在晚餐時做了烤山豬。
他的說法是:「我剛好打到一隻山豬。」
「奴婢注意到,這一路行來,小姐對貝捕頭似乎沒有好感。」荷香補充說道,不能理解為何小姐老與貝天豪針鋒相對。
小姐不是個愛與人作對的人啊!
「當然沒有啊!那種人……」謝玉蓮喃喃道。
昨天路經一片峭壁,她眼尖看到高壁上開著一朵白花,好奇地想看清花的全貌,因此要求無慮施展輕功攀壁摘花給她,無慮以「必須找地方讓荷香歇息,不能多做停留」為由由拒絕。
不願求貝天豪,她什麼也沒說便跟著繼續走。
今天清晨,醒來第一件事便發現手心裡放著一朵白花,淌著露水的清新花朵對乍醒的她微笑著。
問他,他聳聳肩回答:「不知道。」
「奴婢覺得貝捕頭對小姐體貼入微,小姐為何對他不滿?」荷香繼續問道。
「他對我體貼?哪有!」謝玉蓮大聲抗議。「幾天前,頭髮被樹枝纏得我無法動彈,那傢伙還罵我笨耶!第一次被人罵成笨蛋!」
她從小接受塾師教育,雖稱不上是才高八斗的才女,可也知書達禮、氣質出眾,貝天豪居然說她笨!
「可是貝捕頭還是幫助小姐解開糾纏的髮絲了啊!」
「就算這樣,也不能消彌他對我無禮的事。」謝玉蓮一甩頭,倔強地強調。
那時頭髮纏得很緊,他費了不少力氣才解開。
而且他絲毫沒有弄痛她。
記得他邊解結還邊抱怨。「真是愛找麻煩的大小姐。」
「貝捕頭或許不擅言詞,因此言詞上對小姐有所頂撞。」荷香道,疑惑越來越深,小姐表面上雖對貝天豪不假辭色,若一時失去他的蹤影,小姐卻會緊張的追問他的下落,彷彿深怕他不辭而別般。
「如果只是言詞就算了!」謝玉蓮不滿的是他對她的看法。
在他眼裡,她再怎麼做都只是不知世事的千金小姐,而為無慮擋下一刀的荷香則是值得他另眼相看的女中豪傑。
對他而言,她不是「謝玉蓮」,甚至什麼都不是,僅僅是他急於擺脫的燙手山芋而已。
謝玉蓮落寞地想著,眼角不自覺濕潤起來。
「小……小姐?你哭了?」荷香不知所措,急急問道:「是我說了什麼不該說的話嗎?」
「不是的。」謝玉蓮緩緩搖頭,心情沉重地說;「你沒說錯什麼,而且我也沒哭,我根本沒有理由流淚啊!」眨眨眼,抑止淚水奪眶而出。
決定回府後的某個夜晚,她抽空去問負手散步的他回去後最想做的第一件事是什麼?在她,當然是立刻洗去一身泥塵疲憊,換上最漂亮的衣裳好提升他欣賞美女的眼光。
聽著,他笑了,輕聲地說他要直奔飄香院看望要好的姑娘。
「可是小姐明明……」荷香擔憂地說。
「不過是沙子被風吹進眼裡罷了。」謝玉蓮輕輕閉起眼。
對,是沙子刺激她流淚,跟他當時說的話一點關係也沒有。
「小姐……」荷香想說方才根本沒有風,話到嘴邊卻被主子淒然的神情嚇住沒有說出口。
「不要再說下去了。」謝玉蓮搖手阻止荷香。
那時,他嘴角一彎微微翹起的弧度看在她眼裡卻像是冷笑,彷彿嘲笑她的自作多情般。「我對千金小姐盛裝打扮沒興趣,還是跟小別的情人相會的好。」他還沒說完,她就氣得打了他一巴掌。
「難道小姐對貝捕頭……」
「我跟他之間什麼都沒有!」謝玉蓮激烈地說。「誰會對他那種人……我不可能對他既無禮又無情、根本不把我放在眼裡的人有任何特殊感情!有多少名門公子任我挑選,我眼光才沒有那麼差呢!」滔滔不絕說著連自己都無法信服的話語同時,掙扎多時的淚水還是不爭氣地流下。
對!她不可能喜歡上貝天豪。
她可能是出身名門的富家小姐,討厭那個老是對她冷言冷語的人都來不及了,怎麼可能喜歡上她……
一定是她正在作夢!
夢裡,她愛上一個永遠不會正眼看她的男人。
再過兩天,一切都結束了。
貝天豪站在遠處看著謝玉蓮照顧斜倚樹幹歇息的荷香,面無表情的他從外表看不出任何不同,然而仔細觀察,卻以發現眼底絲絲依戀。
他心下盤算腳程路途,估計最多再過兩天便抵達城門。
這場突如其來的「任務」已接近尾聲……?
不大想承認心中濃濃的不捨,他卻比任何人都清楚,這趟說短不短、說長倒也不長的旅程會在他的記憶裡盤桓好一陣子。
尤其是那個如同暴風般席捲他心的女子。
不知為何,他不想看見她與雙親公認的未婚人儷影雙雙,因此提出先送荷香回謝府的建議。
她卻嘟著嘴硬要同行。
路上,他看南宮無慮背負荷香行走一段時間後似乎頗感疲累,好心建議改由他來背,她立刻寒著臉大聲斥責他「色魔」,不准他靠近荷香三尺之內。
她說他有責任不讓心腹婢女受到色魔襲擊。
走了幾天,他們來到謝玉蓮與他曾經休息的樹林,他看著謝玉蓮興奮地告訴荷香與南宮無慮對面山谷能傳回音之事。
當夜,她一個人來到他面前,語帶神秘地問他回去後最想做什麼事。
並沒有什麼事特別急著完成,他只知道最不想剛回家就被拉去參加兩大家族聯姻大典,但他明白這不是他該說的。
於是,他笑著說想見老相好。
笑容瞬間隱去,她氣得全身發抖,卻控制著脾氣繼續說——
「如果你沒事的話就來我家吧!我要好好訓練你看女人的眼光!」
當時,映在她眼裡若隱若的情意一覽無遺,令他只能迴避無法正面接受的深情。
臉上微笑不動,他說著足以讓火山爆發的不實話語。
果然,她打了他一巴掌,用盡全力氣般大吼——
「貝天豪!你這個大混帳!別再出現在我眼前!」
她跑著離開時,一遍遍回音自對面山谷傳來,如同激浪般一次又一次地拍打他逐漸悖離理智的心。
之後幾天,他一直恪遵他的「吩咐」,不靠近她也不與他說話。
而她似乎把自己說的「斷交」話語忘得一乾二淨,當著南宮無慮與荷香面前,又死命拉著他的袖子追問:「喂,你是哪裡不舒服啊?怎麼變成悶嘴葫蘆了?本姑娘就好心點照顧你直到痊癒好了!
他哭笑不得,只有費力佈置比平常多一倍的陷阱,抓了令她垂涎不已的山豬,一面證實他的健康,順便完成她的心願。
畢竟,他能為她做的,也只有這些小事了。
在所剩不多的共行時刻裡,最少不要讓她臉上的笑容消失。
故意不呼名道姓,剛開始只是開她玩笑,特意對這位總被人捧得高高在上的大小姐輕蔑,讓她知道世事並非盡如人意。
沒想到他自己倒先對這道理有更深一層的認識。
從何時開始的?當他意識到她婚約牢不可破、家世高不可攀那刻起,有生以來,頭一回讓無來由的後悔盤據心頭。
並非悔恨相見太晚或是家境懸殊,他不做此無意義的抵抗。
令他痛恨的是自己不受克制的人。
他只能對她冷淡再冷淡,刻意疏遠自己日益加深的感情。
因此,當她纏著他喊她名字成為每日的例行公事時,面對佳人日漸加重的懇求,他僅能以一貫的漫不在乎回應。
日復一日地看著她的秀麗面容隨著他的回答蒙上陰影。
「一次就好,別老喊我大小姐嘛!」她總這樣哀求著。
「那叫你老小姐總可以了吧?」他也總假裝蠻不在乎地調侃她。
難道他們就要這麼敵對下去,直到分別的時刻來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