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若有所失,也若有所待。
「休息二十分鐘。」
不知道是誰講的?但她如釋重負,卻又矜持的等著,沒有第一個走出門。
而今,她站在這個僻靜的角落,沒事找事的望著大樓中庭的噴泉,只是找個眼光留駐的地方,腦子卻空白一片。她習於不思不考來逃避恐懼和壓力,這還是最近才養成的習慣。縮頭烏龜,紡霧內心不自覺浮起這句話。
不是臨時湊合的,都是絞盡心血的字句,紡霧原本期待能得到徐士哲的讚賞,不過,事與願違。「哈!」紡霧故作調皮的朝下吐一口氣,整個上半身往樓下探,卻驀然有人拉住她衣擺。
紡霧嚇了一跳,幾乎往前栽下去。
「哎呀!」
兩聲幾乎同時脫口而出的驚呼,惹來樓下人群往上探看。
紡霧風風火火的轉過身,狠狠的問那個拉她的人:「想謀殺人……」話到半途,卻硬生生的停下來。
是……歐意融。
真要命!紡霧在心裡罵了一句,臉上卻裝得不動聲色。眼中的歐意融看來比實際年齡老成,臉上的妝化得很濃,仔細描過的眉毛,是時下歐美明星流行的眉型,濫潑的口紅,短上衣、短褲子,及厚厚的高跟麵包鞋,拔過的眉毛痕上雖覆著一層精細的蜜粉,但站這麼近,一樣看得到眉痕。
「幹嘛這樣子看人?」歐意融問她。
「因為我是同性戀。」紡霧沒好氣的挑高眉毛回道。
「真可惜我不愛女人,還有,下次別嚇人了。」歐意融噘著嘴。
「我沒有跳樓自殺的意願,是你先嚇到我的。」紡霧更沒好氣。
「我怎麼知道?我一上來就看見你身體往前探,一副準備跳樓自殺的樣子,我想也沒想就去抓你,怎麼知道原來個子愈高的人,膽子愈小,只會虛張聲勢。」
「對。」紡霧頭也不回的走掉,不想再回去那個無趣的會議室,也不想見到那個她不願意見到的歐意融。
倒霉、倒霉……在心裡反覆千百次。
她騎著機車在路上亂逛,不想回去,卻又找不到停留的地方。紡霧覺得好疲倦,也覺得胸口悶得難受。
可惡的嫉妒心和單相思病、可惡的腦子、可惡的自己、可惡的熱天氣、可惡的塞車、可惡的台北、可惡的……一連串的可惡從紡霧的腦子冒出來,直到想不出其它可惡的理由為止。
她挑路肩走,預備把中山北路一路走到底,或許走到累為止可以整整走七次,就像那首古老的台語歌。
紡霧從來搞不清中山北路為什麼有這麼多婚紗店,這麼多家店在同一條路上競爭是如何生存的?誰說高離婚率使得不婚男女的人數節節上升?果真如此,這些婚紗店怎麼還可以存活下去,並且一家接一家的開張?
她若結婚,才不拍什麼撈什子結婚照,寧可把錢存下來,隨便做點什麼都比當呆子被擺弄好;如果以後離了婚,那些照片還會時時提醒你的失敗。
喲!要命,這些婚紗店得罪她什麼?
她把車子停在市立美術館前面,呆呆的走到垃圾筒旁邊的椅子坐下。
碰到歐意融,紡霧本就不好的情緒更是完全失控,可是,那又和歐意融有什麼關係?
善良的她,開始在心中責備自己:你在遷怒一個根本不知情的人,你幻想徐士哲的癡情,你幻想他的深情,這些統統都是你在自作多情。
對感情要實際點。紡霧自己勸自己,又忍不住為剛才自己對歐意融的莽撞態度好笑和懊悔起來。
不行!她得要好好振作起來,要做往日那個瀟灑自如的江紡霧,要平常以對,要鎮定自如……
紡霧手托著腮,瞪著地面勸自己。不經意間,眼角卻瞥見有個人在她身邊繞來繞去,她懶洋洋的不想理人,只是一徑的瞪著地面,心想:如果是個問路人,她一定說她剛到台北來,所以什麼路都不認識。
哎呀!還不停?不到三分鐘時間,紡霧自己先在心裡犯嘀咕,還是那雙鞋子在她眼下的視線繞了又繞。
紡霧翻翻腕表,下午六點十分,相信色狼不會在這麼早、這麼多人的地方出現,可是那人繞著、繞著,倒把紡霧弄得浮躁起來,她有股又想罵人的衝動,想想還是忍住,就算天塌下來也不理。她倒準備看看對方能繞多久!
一久,一雙膝蓋出現在紡霧的視野。很陌生,紡霧下了個判斷,決定繼續不理不睬,可是頭一直低著,脖子還真酸哪。
忿恨的將頭往右一轉——她突然站起身來。
「哎呀!」猛瞪大眼睛,先映入眼簾的,又是陰魂不散的歐意融——喔,不是,不是,是滿街歐意融式打扮的女孩子,短衣、短褲、厚厚拙拙的高跟鞋。
滿街都是歐意融的複製品,就有那些沒個性的人專門追著流行走,有本事就要穿對自己的味的衣服。難道穿成這樣,就可能遇見徐士哲,然後和歐意融一樣飛上枝頭?紡霧心想著,邊對著遠去的背影扮鬼臉。
「真的不理我?還是和以前一樣有個性。」驀然,一個低沉的聲音響起,帶著幾分故人相識的語氣。
紡霧慢慢的轉過身,本來呈現呆滯的腦子裡,開始極力思索要用什麼方法來回應?逃跑嗎?不對、不對,她試圖更正自己的思緒,只覺得膝蓋開始發軟。
「嗨——紀——豪。」紡霧一字一字拖長聲音,仿若要上斷頭台。
「嗨!紡霧。」那男人帶笑回應。
「你……什麼時候來台北的?」紡霧覺得自己耳朵發燙。
「我現在在S大唸書。你呢?大學畢業後,在什麼地方高就?」
「在家裡孵豆芽。」紡霧猜想自己臉上的表情一定很難看。
「還在寫歌?」
「你怎麼知道了?」
「我女朋友愛聽歌,她特別喜歡去注意作詞、作曲的人,有一次她念了一首歌詞給我聽,還告訴我是誰作的,我才知道原來你一直都沒改變當初的志向。」
「可是……我從來不用本名的啊!」紡霧驚異的挑眉。
「你忘記我們的第一次自我介紹嗎?你告訴我你叫江雲,我還把『雲』字想成『雲』,後來才知道你的本名比江雲更特別,我怎麼忘得掉。」
紡霧覺得自己的臉又熱辣起來!怎麼七、八年前的事情了,紀豪會一見面就提它。想當初她半是開玩笑半是求援的去找他,連自己也覺得想出這麼一個荒唐的辦法,真是胡鬧得可以,想不到紀豪卻一口答應幫她,還說這是朋友之間的「義氣」果然,紡霧和紀豪交往的消息傳開沒多久,就很少再有女生跟蹤她或送東送西給她,流言平息一陣子之後,她和紀豪也自然而然散了。其實也不怎麼自然,快散的那一陣子,紀豪打給她的每一通電話她都不接,也不解釋,像是紀豪犯了她什麼似的,紡霧也說不出自己那種奇怪的心態,這也是為什麼她剛才聽見紀豪的聲音,第一個念頭就想轉身逃跑的綠故。
不過,還好紀豪現在有女朋友,否則紡霧可能會開始猜想自己是否虧欠紀豪太多。
「哦?你還記得啊?好久的事了。怎麼沒看見你女朋友?」
「前任的。」紀豪回得輕描淡寫。
「現任的呢?」紡霧覺得自己眉頭又擰了。
「現在沒有。」
「為什麼?」紡霧脫口而出。
「不為什麼,自然就散了。」
紡霧抬眼偷望紀豪。說這句話的同時,見不到他臉上有嘲弄的表情,她覺得放下一點點心,卻又小人的想:不知是不是紀豪故意不動聲色?因為這兩句話聽起來分明就在描述他們以前分手的情況,她想解釋卻又怕愈描愈黑,只好敷衍的「唔」了一聲帶過,卻覺得自己眼神又黯淡下來。
「嘿!善變的小姐,脾氣還是很彆扭。」紀豪開玩笑拍她的肩頭,她想一拳回敬他,像哥兒們那樣,但終究還是忍住。七、八年的疏離、隔閡,她知道是自己的錯,所以裝不出若無其事的樣子來反駁,唉——
「不要一副很抱歉的樣子,你長得又不抱歉。Don'tworry,behappy!」紀豪又開玩笑的說。
紡霧咬了咬嘴唇,有一股想哭又想笑的衝動。紀豪還是那麼樣細心體貼,那樣自然的蘊借她,她感念紀豪的情,卻又慚愧的領受不起這分好意,心裡急起來,眼眶又紅了。
「哇哇!哭什麼?!我隨便講幾句就讓你感激涕零了?可見我還是很有『男人的魅力』。如何?漂亮的小姐願不願意和有魅力的男性一起共進晚餐?我請客。」
紡霧低垂眼簾,淚眼模糊的搖搖頭說:「不對,有魅力的男人才不會和失魂落魄的女人共度無趣的夜。」紡霧抬手擦去眼淚,挑釁的回望紀豪。
「好,這樣子凶悍,才是我認識的江紡霧!我這一號有魅力的男人,才願意和江紡霧這個失魂落魄的女子共度晚餐,否則就無機可乘了。」紀豪開玩笑,半正經的說。
「乘什麼?」紡霧奇怪的問。
「幫你擦眼淚。」紀豪不假思索的回答。
「你啊!」她跺跺腳。「你以前不會這樣油腔滑調。」
「人會改變。而且要我油腔滑調也需要看對象。」
紡霧想說:是嗎?細想還是別問,她可不能老是做個不識趣的人。
「走吧!」紀豪牽起紡霧的手。「我車子停在對面。」
「我騎摩托車來的。」她說。
「先放這裡啊。」
「我沒鎖,等我去上鎖。」紡霧說,藉機抽開紀豪握著的手,往停車處走去。而一如往常,對鎖的笨拙加上緊張,試了幾次,大鎖還是鎖不上,她覺得自己的手都發抖了。
「我來。」紀豪接過她手中的大鎖,三、兩下就將輪胎鎖上,還順手把車身抬正。
「謝謝。」紡霧紅著臉,不安的交握雙手。
「小事一件,你想去哪裡吃飯?」
「天氣太熱,我不想吃……」紡霧遲疑半晌才答。
「又改變心意了?」紀豪挑眉。
「不,我只是想散步。」紡霧硬著頭皮回答。
「市中心的空氣不好。」紀豪不願答應。
「到山上去。」紡霧看著紀豪,看他有什麼反應。
「反正我開車,沒有差別。」紀豪不在乎的說。
「命真好!當學生就有車子開。」紡霧嘲弄,試著轉移話題。
「我老媽堅持的,我說機車就夠飆了,她說那更要開車,因為……」
「因為機車是人包鐵,開車是鐵包人。」紡霧搶著說,腦海裡浮起紀媽媽幽默風趣卻又精明的笑臉。「紀媽媽還是沒變吧?我記得她以前最常說:騎慢一點,這總是人包鐵啊!」她學著說。
「你還記得?」紀豪似驚喜的問她。
「有些事是永遠忘不了的,比如我欠你的情。」她到底忍不住提了。
「說什麼欠不欠,我說過那是朋友間的義氣。」
「就只是朋友而已?」紡霧停下腳步,想確定紀豪話裡的意思。
「你說呢?」紀豪反問。
她裝傻的搖搖頭。
「不是?還是不知道?」紀豪見她沉默以對,繼續又說:「本來是朋友而己,但後來就不是了,我沒辦法一直無動於衷。你知道你就是我愛的人,難道你不知道嗎?」紀豪直直的注視她,毫不猶豫的說。
紡霧沉默的低下頭,早該知道紀豪會這麼說的,她這張嘴今天是怎麼了!只好彆扭而無助的看著地面,既不敢看紀豪,也不敢說任何話。不行!她真的不行,不管是七年的她,或是此時此刻的她,都無心於紀豪。她原本以為經過這麼久的時間,紀豪已經釋懷,想不到剛一見面,他便舊事重提。今天見到紀豪後,原本總是擔著的心事,終究攤在眼前了,就等著紡霧自己說清楚,或者繼續逃避。是不該逃,不該怕傷了紀豪,但是,她實在無心在這個時候說清楚。不敢在心緒紛亂時,將自己的感情赤裸裸的表達給紀豪知道,怕自己無助的洩露那些莫名的,對徐士哲的「綺戀」,否則紀豪又要「義氣」的為她打點,即使紀豪百般的逞強。
何苦這樣子呢?
「我真的沒想過,我知道你很好,但是我真的沒想過。」紡霧一直重複,想不出其它的說詞。
紀豪苦笑。「什麼時候才願意想一想?或者,你有男朋友了?」
「沒有,但男的朋友倒是有好幾個。我只是真的沒想過,太多事要忙,太多事要做,還要養活自己,我真的沒時間想。」紡霧語無倫次的解釋著。
「只要你沒有男朋友就好。」紀豪意味深長的看她。
「不談這個了好不好?我改變主意想吃飯了,我知道我的話轉得很沒技巧,但是我真的不知道要怎麼跟你解釋。」
「是我提的時間不對?或是我太急了?」紀豪無奈的問。
她搖頭,不說一句話。
「好,好。」紀豪說:「就是吃飯,不要掛意我剛才提的話,只要你有空想一下就好。」
「不想。」紡霧執拗的說。
「好,不想,一輩子不想。」紀豪語帶負氣。
「你不要生氣。」紡霧手足無措,試著分辨紀豪語氣中的怒意有幾分真實。
「我是在生氣。」紀豪歎一口氣。
「那就別氣,我真的沒辦法勉強自己,或許給我一些時間,但不要是現在。」紡霧留著轉圜的餘地。
「好,就是吃飯。」紀豪只能苦笑了。
「謝謝。」紡霧不敢看他。
「不要說謝謝,這不是我期待的結果。」
「或許該說你自己太突兀?」她問。
「是這樣嗎?是我太突兀了嗎?」紀豪反問。
「不知道。」
「又來了。」
「沒辦法,真的沒辦法嘛。」紡霧語帶雙關。然後拉著紀豪的手臂往前走。「吃完飯可以看夜景,看完夜景還可以夜遊,你明天沒有課吧?管你的!」紡霧努力的說,努力的笑,心裡卻愧疚得想哭,她是真的對不起他。
???
「去哪裡了?電話都快響爆了。」隔著鐵門,飛雪對紡霧大聲嚷嚷。
紡霧疲倦的閉上眼睛說:「故人來,陪去了。誰找我?」
「男人和女人,哪個故人?」飛雪不忘追問。
「哪個男人和女人?」
「一堆。到底是哪個故人嘛?」
「你前幾天才提到的人。」紡霧虛弱的笑笑,擺弄著手上的鑰匙圈。「給不給我進去,我快累攤了。」
「喲!」飛雪將鐵門打開,邊說:「去什麼不該去的地方,看你累成這個樣子?」
「吃飯、看夜景,你說呢?」
「挺美的,聽起來不像會累成這樣的活動嘛。」飛雪調侃。
紡霧指了指心。「這裡累,你知道我今天遇見誰嗎?紀豪。」
「喲!他呀!怎麼遇到的?」飛雪高興的問。
「市立美術館偶遇,夠巧合吧?」
「哪裡巧?他打電話探問我你的消息咧!」
「為什麼你都沒提?」紡霧瞪大眼睛。
「前陣子對你提過他,你就該有警覺了,怎麼知道你像個沒事人一樣,他又要我別特意提。」
「他為什麼要你別特意提?」
「怕嚇著你,怕你又無緣無故的躲開吧?」
「他今天就嚇著我了。」紡霧說著,一傾身蜷在沙發中,很累、很累的縮著身子。
「他又直言直語的追求你了?」飛雪心神領會的笑問。
紡霧無力的點點頭。
「那個男人啊!恐怕一輩子也追不著你。怎麼老搞不清楚我們江紡霧小姐喜歡人家用迂迴戰術來追她,這樣直話直說,要她不馬上掉頭落跑還滿奇跡的。」
「別取笑我了,紀豪很好,是我自己對不起他。」
「別說什麼對不起了,感情的事雖然可以培養,畢竟不能勉強,紀豪是不知道你現在心裡有人了,不然應該不會這麼莽撞,其實我挺欣賞他對你的執著哪。」飛雪溫柔的寬慰紡霧。
她對飛雪苦笑:「說來說去,還是我自己先不好。」
「別提了。對了,跟你說件事,徐士哲今天打了N次電話找你喔。」
「徐士哲……」紡霧差點跳了起來。
「對啊,還有兩、三個不同女人的聲音,急得和什麼一樣,其中一個還拚命叫我一定要想辦法聯絡到你……」
「他說了什麼?」紡霧打斷飛雪的話。
「叫我想辦法找到你啊,我說了啊。」
「不是女的她,是徐士哲。」紡霧心焦的又問。
「說什麼?只留名字,就說晚一點再打來。」
「你知道徐士哲嗎?」紡霧問飛雪,神情意態闌珊。
「怎麼不知道,如雷貫耳喔。」飛雪睞她一眼。
「我想我一定是被開除了,開會開到一半就走人,他打電話來的時候聲音聽起來會不會很生氣?」紡霧想到什麼似,緊張的問。
「頭一通電話聽起來像是很生氣,後來的倒聽不出來了。倒是另外一個女孩子,那個拜託我找你的女孩子,很緊張的樣子,聽聲音好像都快哭出來了,難道你又對人家幹了什麼好事了?」
「申飛雪。」紡霧無奈的說道:「別再開這種玩笑了,要我解釋幾次你才會懂?開玩笑也要有個限度好嗎?」
「哇!認真了?別生氣。是徐士哲的助理企畫啦,她問你怎麼無緣無故走掉,她差點被徐士哲罵慘了。你又怎麼啦?早上看你出門時不是還挺愉快的,怎麼開會開到一半就走人?太任性了吧?這對你的工作形象很不利。」
「管它呢,反正我不想要這個工作了。」紡霧懶懶的說。
「你啊,怎麼變這麼多?我記得你的工作態度從來不是這麼任性、這麼不認真的。」飛雪責備她。「如果人家不重視我,我又何必認真?」
「人家怎麼不重視你?電話都來過好幾通,開會也有通知你去參與,又不是叫你寫一寫就丟出去不管,你嫌煩嗎?」
「沒有,是我自己心裡有問題,反正徐士哲若再打電話來,就幫我轉達,請他另請高明算了。」
「理由呢?總不能讓我大咧咧的跟人家說這種話,又不給一點理由吧?」
「為什麼要理由?就這樣說就好了。」
「江紡霧小姐,你今天吃錯藥了嗎?這種不合情理的話我才不說,給我好理由,不然只要是徐士哲的電話,我就叫你,你自己說去。」
「飛雪——」紡霧拉長聲音。「就算我求你好不好?」
「為什麼?」飛雪放柔聲音。「我知道你現在心裡很煩,但是,你怎麼能先預設徐士哲要說的話是什麼?說不定人家是要稱讚你文案寫得很符合他們的要求呢。你不能因為心煩,就認是什麼事都很糟糕吧?」
「沒有認定,是一定會這樣。」紡霧繼續堅持己見,冷不防地,電話鈴聲響起,她摀住耳朵,懇求的看著飛雪。
「自己接。」飛雪不為所動。
「就算幫我一次,我很少求你的。」紡霧低垂眼睫。
「如果不是徐士哲打的,我惟一幫你的一次就是白幫了。考慮一下,一定要我接嗎?」飛雪再問。「對。」紡霧毫不考慮的說,卻依稀覺得自己要後悔的。
飛雪皺著眉,伸手拿起電話:「喂。」一聽聲音,皺著的眉頭鬆開來。「不,不麻煩,我叫她來聽。」說著把電話筒塞給紡霧。「不是徐士哲。」飛雪賊賊的笑。
紡霧狐疑的看著飛雪,將話筒摀住,低聲問:「你沒騙我?」
「騙你的是……」飛雪比了個烏龜的手勢。
「喂。」紡霧小小聲的說。
「紡霧嗎?我是紀豪,沒事,只是看你到家了沒有。」話筒裡傳來紀豪低沉的聲音。
紡霧想問紀豪為什麼要打電話給飛雪,卻又不讓她知道?想一想,卻又沒了力氣和心緒,誰在面對被拒絕時會很勇敢?包括她自己不也如此?唉——紡霧不知不覺的在心中歎一口氣,溫柔的說:「我到家了,謝謝你今天的招待,真的。」
「老朋友,別客氣,晚安。」紀豪說,卻沒掛掉電話。
「晚安。」紡霧用相同的聲音說完,不等紀豪反應,便將電話掛上。支著額頭,紡霧愁蹙眉尖的看著飛雪。「我真的錯了。」
「我要你再三考慮的。好了,天塌下來,壓死也算了,我不知道你在放不開什麼。洗個澡好好睡它一覺,船到橋頭自然直。」飛雪安慰她。
「只會變得更糟糕。」紡霧自嘲的笑。
「也許不會,真的不會。」飛雪神秘的說。
紡霧無心留意飛雪的話,只想沉入睡夢中,暫時逃避……
???
紡霧總會有這種奇怪的預感,會在找自己的電話的前一秒,敏銳的察覺到而醒過來,然後迎接刺目、擾她春秋大夢的鈴聲,但此刻紡霧卻沒有接電話的意願。
紡霧把枕頭壓在臉上,電話鈴聲卻執意的不止歇。她在心裡想:如果鈴聲能響到一百下,她就接,一、二、三……她數著,數到四十九,伸手接了。如果對方能耐心的響上五十聲,她知道大概是飛雪打回來的;只有飛雪知道她在家,只要她在家,飛雪就會響到她接為止。
「喂。」紡霧故意裝出剛睡醒時沙啞的聲音,好讓飛雪不要一開始就念她,讓她本就不好的心情雪上加霜。
「唉!少裝了,電話響那麼久才大夢初醒,你騙誰啊?」話筒中響起飛雪的聲音,悠然得聽不出怒意。
紡霧笑了一陣才回答:「知道是你,才敢讓電話響上五十聲;是別人也不敢,是別人也不會讓電話響上五十聲。」
「是啊!五十聲,你再這樣經常不接電話,小心幸福就從你不接電話當中溜走,你等著翹辮子之後領貞節牌坊。」
「我哪裡不接電話?你不在我就一定接,除非我睡得很沉。」紡霧辯解。
「開玩笑啦,就是叫你起床,不要再靡爛啦,下午三點了,有點自制力好不好?呀!老闆來了,我要掛電話了。」
紡霧瞪著一下子嘟嘟作響的電話筒,不知道飛雪為什麼講沒幾句就掛上電話。老闆來?她公司的老闆常年不在,哪這麼巧這時就出現?
紡霧皺眉掛回電話筒,想再睡卻又睡不著了,又懶得不想起床,可是躺在床上又會無可制止的胡思亂想,想得太多會頭疼欲裂,還是起床找些事情來混混才是。
至於她對徐士哲綺思妄想的來源,好像在她見過歐意融、又拂袖而去之後就被斬斷了。再多想啊,真要如飛雪說的——她對感情一點都不腳踏實地。以前強說自己的「實地」,在於有機會接近徐士哲,有機會讓他知道世界上還有「江雲」這麼一個人;可是,卻在還沒見過徐士哲一面前,就莫名的負氣走掉了,她是自己把自己的「實地」給搞丟了。
「咦?我為什麼要這樣仔細分析自己的心態?」紡霧自問。「下次再有機會,可以控制自己的脾氣嘛!」紡霧自答,又自問:「我這樣是否太市儈了?是否為了某些利益才想去接近他?哎呀!我為什麼要想那麼多?八字沒一撇,才落筆就玩完了,想這麼多又忍不住要多嘴說給飛雪聽。」
「哎呀!經驗嘛!增加你作詞寫文案的能力,世界上有相同心事的女人多得很,寫出來、唱出來,發洩心情、貢獻力量,可賺錢,又可助人,有什麼不好?」
紡霧在腦海裡自問自答又自問自答,想著想著,又問又無聊的笑了出來。
紡霧想到處去遊蕩,不要人陪,自由自在的隨意走、隨意流連,在有小溪的地方停下來,脫下鞋子,踩在涼涼的溪水中,聽潺潺的流水聲。
或者,在綠綠涼涼的竹蔭下聽蟬嗚,或者在什麼春意無邊的草地上躺著看藍天,直到沉沉睡去為止。可惜啊!身邊沒有心裡牽纏的人陪伴。
紡霧又想,或許等一下會有某人來按門鈴,有某個人突然出現在她面前,許是紀豪也說不定,因為她不太相信昨天市立美術館真的是「巧遇」。
可是,畢竟紀豪有心。哇呀!她怎麼可以這麼快就「移情別戀」!真是水性楊花的人。
不是水性楊花,只是隨便想想。紡霧在心裡面糾正。
唉!她的確是個道道地地的寂寞女子,為什麼沒有人願意來愛她呢?沒有人告訴她為什麼?連飛雪都說不出個所以然,淨說的都是她不夠腳踏實地的話,紡霧並不覺得自己有什麼腳不踏實的地方,她分得清楚胡扯一番的迷戀和真愛的感覺。
胡扯一番的迷戀嘛,既然很清楚是胡扯,當然所有她所深深喜愛和迷戀的人,都可以扯下水「談」一番愛;而真愛,她也許是不清楚,但總是和胡扯的不一樣啊,因此,每每她總是把心中一些荒唐的、不著邊際的思想說出來。
也許是她太口無遮攔了,以致飛雪總說她腳不踏實地。那麼,究竟是誰分不清楚事實呢?這實在是需要好好想一下的事,不過她總是想不了十分鐘就想到別的事上面去了;或者腦子陷入一片空白、或許是她怕、或許是她懶,她就是沒辦法好好想一想或者理清楚有關自己感情的事。
或許是,問題出在自己實在沒經驗,所以想不出個所以然吧。
哎呀!這是社會心理學上的內在歸因還是外在歸因呢?內在的吧。紡霧真要開始肯定自己是飛雪戲稱她的「愛情白癡」了,果然她是白癡,那麼徐士哲可能是個「花癡」,不然怎麼徘間那麼多?但她說徐士哲是個「花癡」,這也委實太離譜,批評男人是「花癡」,可能是古今少有的事,是她在耍白癡嘛!實在是——愈想愈不像話……
紡霧煩躁的抓抓頭髮,決定不再胡思亂想。愛人沒有錯,迷戀徐士哲也不是她自己所能控制的事。想像一個「未曾謀面」的人,淨可以把他想得完美無缺,等到真接觸了,不能包容他是凡人這個事實,迷戀就會消失;要是能包容,可能是相愛的開始——飛雪說的。許是飛雪和小日本的經驗之談,只是相愛的開始離她江紡霧始終遙遠。
再說吧!
紡霧跳下床,拉開了工作桌前的窗簾,陽光倏忽灑滿身,她閉起眼睛,張開雙手,胡亂的轉起圈子,忽左忽右,直到自己暈頭轉向為止。
真是個沒有建設性的日子。不行!不行!她一定得要做些什堅子好。身為一個寂寞女子的好處是:你可以隨便的過掉自己的光陰;然而它的缺點是:你的浪費卻是毫無目的,浪費到最後,還要反省自己、責備自己,百分之百的划不來,真的!
紡霧轉到鏡子前,刻意對著鏡子瞪大眼睛,感覺到眼眶四周的一陣緊繃感,然後徐徐的放緩瞪眼的力量,明亮的眼神再度閃爍。現在看來,不是讓她發黑的眼神,而是努力振作之後清亮的眼光嘍。
紡霧決心要好好過完這一天。
走進客廳,放下一張CD,紡霧輕鬆的聆聽著山間的風聲、鳥叫聲、樹葉翩飛落地的{z聲,想著怎麼這樣的音樂教人瘋狂,想著音樂世界本就繁複,再加上大自然的聲音,怎麼教她耳朵忙得過來呢?可怎樣聽,注意力都是集中在徐士哲的音樂上。徐士哲是少唱的,可他的音樂就足夠讓她無時無刻不去想他,想到靈魂都失落了。
唉!她究竟什時候才能跳脫這種瘋狂的、折磨人的單思病?大概只有時間可以沖淡一切吧。但她心裡祈求的不是沖淡一切,而是加深一切,她是想當徐士哲的情人,而且她有機可乘。只是這些機會都讓她搞砸了。
紡霧幻想千百萬次,要把這件文案寫得出色完美,讓自己成為徐士哲的「固定班底」,如此,她才能近水樓台先得月。只是這個目的卻被自己那莫名其妙的傲氣和怒氣破壞了。
想到這裡,紡霧滿心煩躁的把抱枕壓在自己臉上,悔恨交加,她真是……恨——死——自——己——了。
無奈的攤在沙發上,紡霧狠狠的咬住自己下唇,想看看自己能忍受到什麼程度,能痛到什麼程度,才會停止傷害自己,尤其是在感情的世界裡停止傷害任何人,包括自己。
紡霧曾經想過,是什麼緣故讓她在感情的深層意識裡,執拗的表現出淡漠、高傲的處理方式?腦子每次都有些隱隱約約的意識在游動,可是在某一個關鍵點上,她會踩住煞車,不讓那些感覺游離,然後她會在最短的時間「遺忘」,讓那些意識聚攏、沉澱,直到下次再游離。
只是,最近她控制游離意識的能力愈來愈薄弱了,試著去深層探索的意念,一再的出現在腦海裡。
紡霧為著徐士哲而「病情」加劇,可惜,朝朝夕夕思念的人根本不知道紡霧的心意。她感覺到自己的眼眶溢出了淚水。
就在這時候,門鈴響了。紡霧慌忙的擦去淚水,心裡忍不住奇怪在這種四點多五點不到的下午,會有誰來按門鈴!是郵差嗎!她一向知道這條街的郵差總在上午送信,想一想,沒有該是哪種人會在這個時間出現的啊!
紡霧決定,如果門鈴不再響,她就當那是按錯門鈴,如果再響,得要一次響上兩聲才夠資格讓她去開門。門鈴連響兩長聲,她心裡一震,覺得有點可怕,門外的人怎會猜透門內人的心思?難道是飛雪?但飛雪有鑰匙,何況飛雪從來不幹這種帶了自家鑰匙還按自家門鈴的「傻」事。
想了想,紡霧挪到對講機前面。「喂。」她小心的說。
「請問,江小姐嗎?」對講機裡一陣嘈雜聲,聽不出是誰,不過可以肯定是個男人。
紡霧對著話筒齜牙扮鬼臉,心想一定是紀豪,聳聳肩的按下開大門的鍵。也好,有個人來陪她說話也不錯,免得她又胡思亂想的不能自已。何況撇開以前的關係不談,紀豪的確是個朋友。紀豪懂得她,不是嗎?
看了看身上,她趕緊跳回房間換下睡衣,牛仔褲才穿到一半,門鈴的音樂聲就在室內流竄,是最近徐士哲為一個很有實力的女歌手做的歌,只有音樂沒有詞,是她用吉他彈好錄下來,再設定進門鈴音樂中的。
紡霧隨著旋律輕輕的哼唱歌詞,一手翻著襯衫的領子一手拉開門。
「嗨!」紡霧淘氣的笑著,將視線由自己的領子往下揚。一瞧!她無法控制的笑出來:「你們今天上紳士訓練課呀?穿那麼整齊?」她笑著搖搖頭的把門拉得更大點。
擺了個「請進門」的姿勢,而門外的人卻沒有任何動作。
紡霧揚起臉一看,臉上沒有了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