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媚惑的季節 第八章 作者:黎妙瑜

  隔年夏天,湯樹傑順利通過教師資格甄試,如願將轉往公立學校,擔任國中教職工作,這麼一來,離他開設補習班的遠景規劃,似乎又向前跨近了一步。

   巧的是,在這一年湯樹梁的暑假空檔裡,金薇亞發現自己竟然懷孕了!身為現代女性,金薇亞當然瞭解,男女之間的歡愉行為,純粹是彼此的相互取悅,女人既然揚棄了舊社會的壓抑和束縛,選擇了追求主動、享受快感的滋味,那麼,當類似懷孕這種傳統的問題發生時,女人就要能表現出獨立承擔,負責的成熟態度。

   關於這種有別於舊文明的心理準備,金薇亞向來是有的,她知道自己其實可以憑藉著獨立思考,決定胎兒的去留,但是為了對男人表示最後一點基本尊重,她還是決定把懷孕的事實,告訴湯樹傑。

   那天晚上剛下周而,天氣不限熱,湯樹傑的心情很好,他躺在床上著電視,吹著電風扇。自從通過教師資格甄試之後,他的心情一直都不錯,原因是在公立學校教書,職業身份具有保障,他以為有了這個進可攻、退可守的堡壘之後,將來開設補習班業務,必能名利雙收,和他父親一樣,同時擁有事業和職業。過幾年,如果他能把目前所擁有的喜美跑車,換成保時捷跑車,那麼優勝劣敗的人生滋味,對他而言,將是甜美的代名詞。

   為了搞賞自己,他買了一架超大屏幕的電視機,擺在床頭對面,以前他從不看電視,但是現在,他常常用最舒服的姿勢躺在床上,對著電視畫面沉思作夢……

   他的夢,大部分是關於一部名貴跑車和過去生活歷程中,某些記憶片段的印象式聯繫---也許當年,他曾經有過沒考上國立大學的遺憾,也許曾經,他對那些堅持逗留在學術象牙塔裡,努力考取研究所,繼續修讀碩士、博士文憑的同學,存有冷然不屑的酸葡萄心理,關於人世間的這些是非成敗,也許只要有一部保持捷跑車,軌可以填補一切的缺憾,因為對很多男人而言,汽車不只是交通工具,它更是另一種形態的——品位勳章。

   金薇亞整個晚上小心翼翼觀察著男人,她確定男人的心情很好,只是看電視看得有點入迷,於是她輕輕換了聲:「樹傑!」男人轉過臉來,露出不常見的輕鬆笑容。金薇亞認定這是說話的好時機,便將懷孕的事情,故意用輕描淡寫的語氣說了!

   湯樹傑聽見金薇亞的話,最初臉上沒任何表情,他繼續看了一會兒電視,然後用一種淡漠的語氣問:「你希望我怎麼負責?」

   「你不須要負責,我只是要知道,你想不想保留這個孩子?畢竟他也是你的……」

   「你呢?」

   「我不想要!」

   「那就對了!目前在主觀條件上,我們都沒有為人父母的心理準備,在客觀環境上,我們也沒有充分的計劃,這種情況下,如果讓小孩生出來,不但對我們不好,對小孩也很不公平,生活何必搞得烏煙療氣呢?」

   湯樹傑深明大義地解釋著,金薇亞靜靜地傾聽著,湯樹傑說的這些道理她都懂,也事先都想過了,但不知為什麼,自己心裡想的,跟聽見男人嘴裡講出來的,那種感覺就是不一樣。昨天她還偷偷去書局裡,翻閱了一本關於懷孕保健的書,書上說,女人懷孕的時候,情緒會變得敏感容易緊張,書上說得沒錯,金薇亞這會兒就覺得胸腔裡有股莫名的酸楚,她忽然流下眼淚,湯樹傑沒發覺的時候,她自己偷偷擦淚,後來淚水愈流愈快,她來不及擦乾,被湯樹傑發現了,湯樹傑把電視關掉,用一臉無辜的表情,納悶地問她:

   「你後悔了?」

   「沒有……」金薇亞說話時聲調嗚咽,忍不住渾身顫抖,簡直泣不成聲:「請你……抱著……抱著我好嗎?」

   湯樹傑鎮定地張開堅強的臂膀,把金薇亞撥進懷抱裡,金薇亞把臉埋藏在男人的胸膛,哭到筋疲力盡、滿身大汗時,才緩緩推離男人的懷抱,轉而靠在忱頭上休息。湯樹傑見狀趕緊幫她遞面紙、倒開水,忙了一陣子,著她情緒漸漸平息下來,這才脫掉身上那件黏答答,被金薇亞的眼淚鼻涕沾淫的襯衫,換了件乾淨的T袖穿。金薇亞從沒看過湯樹傑這麼狼狙的模樣,她勉強想擠出一絲笑容來,問他:「到時候,你會陪我去拿掉孩子吧?」話還沒說完,淚水卻又璃不住滾落下來……

   三天後,金薇亞向公司請了假。一大早,湯樹傑按照約定時間,開車來到金薇亞所住的公寓巷口,接她前往事先預約的婦產科診所。在診所的掛號室裡,金薇亞勉強才克制住體內一陣陣的嘿心感,以及從皮膚毛細孔冒出來的恐懼感。幸好湯樹傑所表現出來的冷靜堅強,讓她能夠從他身上,獲得一股無所畏的鎮定力量,輪到她進診療室時,她深深回頭,凝望了湯樹傑一眼,湯樹傑給了她一個信心堅定的眼神,金薇亞茫然之間,露出一個假裝鎮定的笑容,然後就隨著護士小姐走進診療室。

   打過麻醉針之後,金薇亞感覺自己彷彿睡了一下,醒來時,手術已經結束了,湯樹傑在醫生的囑咐下,將金薇亞抱離手術台,換到隔壁的休息室裡休息。那時麻醉藥將退未消,金薇亞依稀里感覺到自己的身體,像個柔軟的嬰兒,抱在湯樹傑溫暖堅實的臂彎裡,那滋味是那麼安全舒適,雖然從手術台到休息室的病床之間,只是一段很短的距離,但是卻已足夠讓人產生一股很深很深約滿足感。

   金薇亞眷戀著被呵護的滋味,她躺在休息室裡不知不覺又睡去。這家診所生意好,休息室裡躺滿了和金薇亞一樣剛做完手術的女子,有些人臉色樵粹,眼神無奈,有些則面不改色,彷彿習以為常,大部分的人面無表情,只是在等待離去。湯樹傑領了藥,付了一切費用之後,來到休息室帶金薇亞離開,下床時,金薇亞覺得暈眩難行,湯樹傑小心翼翼,扶著她慢慢走出診所大門。

   接下的日子裡,金薇亞覺得身體淘空了似的,非常的疲倦虛弱,為了不讓母親懷疑,白天她假裝照常去上班,卻是躲在湯樹傑的住處休養身體。每天早上,湯樹傑按照約定,開車來巷口接她,晚上再送她回來。雖然白天在湯樹梁的床上睡了一整天,但是回到家裡,她還是病楓櫥賴在床上,一副虛弱渴睡的模樣,母親問她狀況,她只推說感冒頭疼,睡一覺就好。

   幾天來,織香發覺女兒氣色不對,看薇亞那副倦怠無力的模樣,她心裡其實已經是百般懷疑,再仔細觀察她走路時緩慢沉墜的姿態,更是憂慮萬分,每次問她,她就推說感冒頭疼,叫她去醫院看病,她支吾兩句說沒事就睡著了。織香趁女兒睡覺時,偷翻她隨身的皮包,女兒倒精得很,把藥藏在牛皮紙信封裡,織香檢視那些不像感冒藥的藥丸,心裡想:「要是普通的感冒藥,何必這麼費事隱藏,連印有診所名稱的藥袋都丟棄掉,分明是欲蓋彌彰……」

   織香歎著氣,把女兒的藥依舊放回牛皮紙信封裡,身為母親,她心裡早猜到是怎麼一回事了!著女兒樵碎沉睡的臉,她是既生氣叉心痛,但事情已經如此了,她又能怎樣?打她罵她叉百什麼用呢?既然女兒存心要瞞她,就讓她瞞吧!她只好裝聾作啞一次了,等明天到中藥店裡,買些補血補氣的中藥,燉個雞湯,假裝自己要吃,勸女兒也吃些,多少讓她補補身子。這麼一想,連計算機公司打電話來問薇亞沒去上班的事情,也懶得提起了!

   休養了大約一個禮拜之後,金薇亞才覺得身體真正恢復過來。這些天裡,湯樹傑的表現,總算是承擔起了照顧之責,她發覺像湯樹傑這種現實主義的男人,其實也有他體貼細心的一面,比如說,他總是會往精確的時間裡,提醒她吃藥,並且把開水的溫度調到冷熱適中,然後才端到床前給她喝。雖然湯樹傑經常外出,但是每到了用餐時間,無論他人在何處,他一定準時買自助餐回來,不但從沒延誤過,而且每次都刻意變換不同的菜色。

   有時候金薇亞從檬攏的睡意中醒來,湯樹傑背對著她,正在書桌前閱讀報紙,或是整理東西,金薇亞雖然著不見湯樹傑臉上的表情,但只要感覺到他人在屋裡,她就覺得非常安心。漸漸的,金薇亞醒著的時候比睡著多、她有點喜歡上這種傭懶舒適的日子,因此遲遲不肯回去上班,湯樹傑幾次催促她重回工作崗位,她總是說:「不急,反正想好好休息一陣子,以後再重新找工作吧!」

   這樣無所事事的日子,彷彿有點頹廢,但也自由。有時候,她和湯樹傑在屋裡待得無聊了,就出去打電動玩具或跳舞,反正湯樹傑整個暑假也沒事,兩個人優閒自在,及時行樂地過日子,也挺不錯的,感覺既像情侶,也像夫妻。現在,湯樹梁的衣櫥裡有金薇亞的衣服,湯樹傑的屋裡有她的拖鞋,偶爾她會做飯給湯樹傑吃,但大部分時候,她只是陪他躺在床上看報紙。

   一切彷彿都很美好,卻只有一件事讓金薇亞感到憂慮,那就是有好一陣子,湯樹傑和她之間,幾乎已經沒有親密動作了。金薇亞當然知道,湯樹傑一開始是為了她的身體健康設想,所以才忍情禁慾不碰觸她,這是他的穩重可取之處。但是日子久了,湯樹傑還是那麼冷靜顧忌,反倒讓金薇亞感到心疼了,疼惜男人的自我克制,那只有細心體貼的男人,才能夠耐得住煎熬吧?金薇亞滿心甜蜜地想著:既然湯樹保能夠如此體貼地為她設想,那麼有時候,她或許也應該回報給他一個驚喜吧?於是她偷偷上街,買了一襲性感撩人的黑蕾絲睡衣。

   那天晚上,湯樹傑靠在床上看電視,金薇亞悄悄換了那襲蟬翼似的薄紗睡衣,柔情萬千地走到湯樹傑面前,湯樹傑果然禁不起誘惑,欖腰抱住她。金薇亞分開雙腿跨坐在男人膝上,男人把臉深深埋進她輕顫浮浪的胸間,好一會兒,男人恢復理性,突然冷靜地說話:

   「你身體還沒完全好,我不想傷害你。」

   「我已經好了,不信你可以試試……」

   「還是不要吧!」湯樹傑苦笑著說,他輕輕將金薇亞的身體挪開,仍舊把眼睛盯回電視屏幕,沉默了片刻,他才又出聲說話:

   「明天,我要回鹿谷……」

   「你打算回去幾天?」

   「不一定。」

   湯樹傑繼續專心看電視,金薇亞等了半天,看他真的興趣索然,又不肯多說話,只好難堪地換下那襲性感睡衣,默默將它掛在湯樹梁的衣櫥裡,穿回原先那套印滿向日葵圖案,黑底黃花絲質的連身褲裙,然後賭氣似地向湯樹傑告別。她心裡其實渴望湯樹傑開口挽留她,但是湯樹傑卻一句話也不肯多說,只是陪她下樓,站在騎樓前,靜靜地觀望著她,任由她獨自開車離去。

   金薇亞獨自開著車,半路上,黑夜的天空忽然飄起細雨,車前約兩刷在擋風玻璃上揮舞著,造成了前方的視野---忽而模糊、忽而清晰。金薇亞的心情也正日匿垣樣,對於今夜的離去,忽而心意堅決、忽而懊悔猶豫,潛意識裡,似乎有一種莫名不安的情緒在囉咬。

   隔天清晨,當金薇亞從不安的睡夢中醒來時,她不暇思索就拿起床頭邊的電話,撥了湯樹傑的號碼,大清早電話響了好久卻沒人接,金薇亞掛了電話只好想著:也許昨夜她一走,湯樹傑就離開台中了吧?反正暑假已經過了一大半,再不多久,等學校開學時,湯樹傑總是要回來的……,這麼一想:心裡稍覺寬慰,於是懶洋洋窩在床上,繼續補充昨夜因胡思亂想而不充足的睡眠。

   後來,日子就這麼一天天過去了。金薇亞天天試撥湯樹傑的電話,電話天天沒人接聽,一直到學校開學那天傍晚,電話終於不再空響。金薇亞在電話這頭:全一酌雖然有掩不住的欣喜,但是語氣卻難免流露出些許的怨責,那種怨責,在女人們而言,其實也算是一種撒嬌,但是,電話那頭,楊樹傑的聲調,斯文文卻也冷冰冰,他告訴金薇亞他很累,今晚只想一個人好好睡一覺,叫她不要過來了。

   金薇亞隔空被潑了一桶冷水:全裡很不是滋味,她只好很有尊嚴地放下電話。一會兒之後,她心裡想:也許因為電話裡,雙方看不見彼此的臉部表情,以致於剛才她那一聲聲急促的問話,原本只是假裝使點小性子,撒撒嬌的意思,說不定就被湯樹傑誤解為無理取鬧的怨賣了?果真是這樣,事實豈不冤枉,想想還是打個電話向他解釋清楚吧!於是她拿起電話,不料一撥再撥,電話總是空響,又呈現無人接聽的狀態,湯樹傑剛才明明說:今晚很累,只想睡覺。想不到一眨眼的時間而已,人就不曉得跑到哪兒去了!

   金薇亞放下電話,整個晚上心神不寧、坐立難安。有時候,她凝在客廳的沙發上發呆,有時後,她仰躺在床上瞪大眼睛,對著天花板沉思,有時候,她站在高樓的陽台上,眺望黑夜的城市。對於湯樹傑的謊言,她覺得無奈,卻不知該如何去理論?她有點責怪自己,為什麼不能像電視上所扮演的那種女強人們?她們擅長掌控一切,講起話來聲調斬釘截鐵,所以她們得到別人的敬佩,她們的生命形象因此顯得光鮮炫麗,充滿尊嚴。而她---金薇亞呢?只是一隻城市裡的浮游生物嗎?為什麼她老是演不好自己的角色,連撒嬌都會出錯?

   午夜時分悄悄到來,金薇亞關起房門,忍不住又撥了一次電話,這回電話沒空響,湯樹傑拿起話筒,他的聲調不只冰冷,簡直是變得異常陌生:

   「這麼晚了,你怎麼還打電話來?」

   「我想聽聽你的聲音……」金薇亞盡量把聲調放柔。

   「除此之外,有其它重要的事情嗎?」

   「沒有,我現在躺在床上睡不著,想跟你聊聊,你是不是也躺在床上聽電話……」

   「如果沒有重要的事情,可不可以明天再談?我想睡覺了!」湯樹傑的聲調很果決。

   「那好吧!明天我再打電話給你……」金薇亞嗯嗯哼哼,一句話還沒說完,湯樹傑已經迫不及待掛掉電話了,不過也許因為躺著動作不俐落的緣故,當湯樹傑放回話筒時,竟不小心誤觸了話機上的免持聽筒鍵,使得電話並沒有真正掛斷,金薇亞發覺了這點,正想淘氣地嬌笑,出聲告訴湯樹傑,不料話還沒說出口,卻聽見電話那頭依稀傳來一個陌生女人和湯樹傑的對話聲音:---是誰打來的宙話?---只是一個普通朋友,不是很熟……

   金薇亞愣住了!她雙手緊緊握住電話聽筒,頭腦卻一陣陣發暈,她顫抖著身軀,直覺反應就像一般捉姦的婦人,屏氣凝神想從電話裡偷聽到更多的證據,但是電話那頭的男女,已經不再多交談,只有一些窯窯切切的聲響,她雖然不敢完全確定那些聲音是從什麼動作產生的,但是想像使得她腦海一片沸騰,心臟猛烈壓縮。她渾身打侈咦,手腳發軟,幾次想出聲吶喊,但聲音都卡在喉嚨裡出不來,她急促地喘氣,忙亂中忽然伸手抓住絲被,她用絲被把自己覆蓋住,密密包裡起來,然後才終於能夠從喉管裡,擠出尖厲淒狂的嘶喊聲。她對著電話筒一波又一波地尖叫,她無暇去揣測電話那頭的人的反應,她只是要用吶喊將一切的痛楚,從她體內徹底驅除……

   然後,一切都靜止了,電話那頭被切斷,金薇亞放掉話筒,滾燙的淚水曰泊而下,這時候她不想吵醒母親,她受不了母親的盤問和嘲弄,因此她只能用絲被緊緊塢住自己的臉,盡可能無聲地輟泣,可是體內的悲傷浪潮,畢竟很難憑自己的力量去抵擋,這時候的她迫切需要一個值得信賴的人,來聽她傾訴今夜的滄桑,因此她打了電話給麥玉霞,不料世界是殘酷的,在這樣的時刻裡,麥玉霞竟然不在家,那麼黑暗的世界裡,還有誰能夠分攤她的憂傷呢?著來她只有獨自承受了……

   漫漫長夜就這樣一分一秒煎熬著,愈是煎熬,她的內心就愈感空虛,外面世界約五光十色,她什麼也抓不住,也許因為她還是沒把自己扮演好吧?或者是……或者這是它的一場報應?不!這不是一個迷信的時代,她不該住那方面鑽牛角尖,那麼她應該往哪裡去想呢?連她自己也不知道,也許一切都該等天亮了再說,但是天亮以後呢?該怎麼辦?

   該去找湯樹傑理論嗎?該想辦法報復他嗎?該放棄他?該分手?該恨他嗎?她全然不知道,但是說到要恨他,茫然之中,她卻有一股莫名的心虛,此時此刻,她不想翻查自己已經夠難受的五臟六俯,去找出那股心虛的理由,外界對人的打擊難道還不夠深?人何必更加摧殘自己?就讓一切的衝擊慢慢平復下來吧……

   那天夜裡,織香彷彿聽見女兒痛苦的尖叫聲,她輕經踞著腳尖,來到女兒密閉的房門外,側耳傾聽門內的動靜,她來回走了幾趟,直到清晨,才安心地回到自己的寢室睡覺。

   隔天早上,金薇亞為了鎮壓住前一夜的撩亂心緒,也為了不讓母親有盤問她的機會,因此她堅強地打扮好自己,就出去找工作。她隨便應徵了一個旅行社櫃檯職員的工作,幸運的是,老闆當場就決定錄取她,雙方說好三天後開始上班。

   既然三天後才上班,那麼這空閒下來約三天,她該怎麼辦呢?她在街上逛了一個下午,腦海中不斷思索著這件事,她其實想給湯樹傑一個說明的機會,但是他若不打電話來爭取,她該怎麼給他機會?鴦然間,一個念頭閃過腦海,地想起了那件黑蕾絲性感睡衣,那件睡衣還掛在湯樹傑的衣櫥裡,她告訴自己,別的東西捨棄也就罷了,唯獨那件睡衣,無論如何也要拿回來,總不能讓別的女人穿她那件睡衣吧?這件事不只是難堪,而是令人難以忍受!對了,去把睡衣拿回來吧!

   這麼一想,茫洋的心海裡好像找到了航行的目標,頓時安定了不少。等了一天一夜之後,金薇亞終於在第二天傍晚,撥了電話給湯樹傑,說她想拿回睡衣。湯樹傑沒有拒絕,他的語氣很平靜,他只是問她是否要過來一起吃晚餐。她撤了一個謊,故意用輕鬆愉快的聲調,說母親已經煮好晚飯,她想陪母親吃過飯再出門,然後她掛掉電話,眼淚差點掉下來。此刻,她一個人獨自窩在客廳的沙發裡,母親根本不在家,她也吃不下飯,只是泡了一杯咖啡,輟著苦澀不加糖的咖啡發呆。

   入夜之後,金薇亞來到湯樹梁的住處,騎樓下那道平常老是緊鎖著的鐵卷門,此刻卻敞開不設防。這麼一來,她倒是連敲門都不用,想必湯樹傑算好了時間正在等她吧?金薇亞腳步輕輕地走進去,緩緩登上二樓的階梯,她略帶遲疑地站在門畔,以為兩人此時相見,場面必定有一番尷尬,沒想到卻看到湯樹傑正忙著打掃房間。

   湯樹傑聽見金薇亞上樓的腳步聲,他回頭靜靜著了她一眼,然後又繼續他的打掃工作。天氣很熱,屋裡既沒冷氣,連電風扇也沒開,湯樹傑只穿著白色背心式汗衫和牛仔褲,露出肌肉結實的臂膀,點點滴滴的汗珠,正從他的皮膚裡冒出來,把他身上的汗衫浸濕了。

   金薇亞慢慢移動腳步,來到他身旁:「你在打掃?」

   「想幫忙嗎?」湯樹傑鎮靜的語氣,因為故意調侃人而顯得更加瀟灑。

   「好啊:如果你需要我幫忙的話……」金薇亞也佯裝著若無其事的語氣來回答。

   於是兩個人竟像什麼事也沒發生過似的,一言不發,默默地擦著桌子、掃著地。金薇亞勤快地幫湯樹傑遞抹布、拿垃圾桶,湯樹傑賣力地清理房間內的一切污垢,沒多久,他甚至連床柱腳都擦拭過了,看看再也找不到什麼可以擦洗的,湯樹傑於是當著金薇亞的面,脫去身上的汗衫,換了件乾淨的格子襯衫。

   「屋裡很熱吧?」湯樹傑淡淡地問。

   「還好……」金薇亞試著擠出一絲笑容。

   「我怕打掃的時候灰塵到處飛,所以沒開電風扇上

   「我知道,你做事情一定有你考慮的理由,我相信你!」

   「我想去夜市買水果。」

   「我可以陪你去嗎?」

   「也好!」

   於是他們各懷著心事離開悶熱的室內,走到屋外來。湯樹傑穿著拖鞋,一路走在前面,金薇亞踩著高跟鞋,一步步緊跟在後面。湯樹傑在夜市裡買了些香蕉和梨,沒逛多久就往回頭路走,金薇亞依舊尾隨在他身後。夜市離湯樹傑的房子,有好一段距離,以前金薇亞和湯樹傑逛夜市時,老覺得路遠腳酸,今晚走起來,卻絲毫不覺得累,只盼這平凡平靜的一段路,永遠不要到盡頭

   「我想,我們還是坐下來:心平氣和地談一談吧!」當他們重新回到屋裡時,湯樹傑把水果放在廚房的餐桌上,終於下定決心說話。

   「其實,有些事情不解釋反而好……」金薇亞站在蒼白的日光燈下,雙手反抓著桌沿。

   「也許吧!不過你終究是個女人,女人的青春有限,你已經二十八歲了,再這樣下去,其實對你很不公平,我不能夠太自私,繼續耽誤你……」

   「世界本來就是不公平的,如果你真的為我設想,就試著不要把話說得太明白,讓彼此之間,至少……至少還保留一些美感……」

   金薇亞一邊說著話,忽然挺起腰脊,讓目光在空氣中柔和地凝住,那種神情姿態,彷彿是在承擔某種痛苦,有時更像是在包裝痛苦。湯樹傑把一雙理性冷靜的眼睛,定定看著金薇亞,他認真觀察她的眼睛,也觀察她臉上的表情變化,他忽然覺得困惑,困惑金薇亞的眼睛分明是望著它的,但眼神裡卻彷彿沒有他的影子,金薇亞的眼球裡,似乎只呈現她自己的美麗與哀愁。

   「我並不是你第一個男人吧?」楊樹傑的聲音裡並沒有怨責,他只是在平靜地陳述一件事實。

   「我才不是你唯一的女人……」金薇亞淚眼婆鯊,語氣幽戚地說。她假裝歎息,卻暗暗深呼吸,湯樹傑的話讓她心生防衛,以前楊樹傑從沒追問她的過去,她以為他思想成熟所以不在乎,以為兩人之間早已有了既往不咎的默契,想不到男人所隱藏的心結,總是在最關鍵的時刻裡,才來個落井下石,讓人倉惶失措。

   「我相信離開我之後,你一定也能過得很好。」

   「你不瞭解,其實我沒有你想像中那麼堅強……」

   「你誤會了,我並不是說你堅強,活在這個社會上,我發覺堅強並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抓住現實的技巧

   「你知不知道,今晚你所說的每句話,對我都是一種傷害,我們不要再互相傷害了,好嗎?我忘了告訴你,我已經找到工作了,後天我就要去上班,也許過幾天,等我們彼此都冷靜下來的時候,再談吧!」

   金薇亞用一種很明顯的方式,拭掉臉上的淚痕,然後她拿起隨身皮包,準備離去。臨走前,淚水再度模糊它的視覺,卻也讓它的眼睛著起來更加清亮,並且充滿無怨無悔的光輝,她轉身語氣堅決地對男人說:「無論如何,我只想告訴你一句話---我真的很喜歡你。」

   她說得很堅持,但可惜的是,當她要說「愛」的時候,心念一閃,竟然把「愛你」說成「喜歡你」,就這麼一個閃神,似乎就留下了沒把話說完美的遺憾。然而,這畢竟是真實的人生,台詞說得不夠純熟或自然,又不能像拍戲那樣,NG後重來一遍。因此,金薇亞只好提起腳步,繼續向前移動,於是她終於不能回頭地走出了湯樹傑的房子,置身在黑夜的城市……

   她失魂落魄地開著車,車行速度忽快忽慢,它的心念紛飛無序,總覺得有什麼事還佔據著心頭,徘徊不去,終於她想起來了!她的黑蕾絲性感睡衣,仍舊佔據著湯樹傑的衣櫥,那裡有她一個位置,只要她不挪開,也許那位置,最後終將是她的。

   金薇亞變了!現在的她,比以前更愛搜集男人注意的日光和阿諫,關於這種情形,以前只能算是小嗜好,現在卻變成了大嗜欲。雖然她為自己所收集的這些來路不明的阿諫和讚美,可供發表的機會並不多,向來也只有麥玉霞肯耐心傾聽她的炫耀,不過金薇亞覺得這就夠了,人家都說:知音難尋,只要有麥玉霞的專注傾聽,她的各項人生經歷就會變得有聲有色、多采多姿,那就是人家說的---一駒戲要是沒有觀眾的捧場,演起來到底是黯淡乏味。觀眾的喝采聲,正是戲劇的催情藥,麥玉霞的友情支持,正是金薇亞在敘述愛情經驗時,自我陶醉的催化劑。

   因此每隔一段時間,金薇亞就會忍不住邀約麥玉霞,在美術館附近的「月光河咖啡館」,一起喝杯下午茶,吃塊蜂蜜鬆餅,小聚閒聊一番。

   「上個禮拜,我陪我們經理去參加一個商業茶會,有一家公司的老闆,本來正在和別人談事情,一看見我立刻就走過來和我握手、打招呼,那個人握我的手握好久,一副情不自禁的樣子,我們經理也是女人,她就站在我旁邊,那個老闆卻對她視若無睹,從頭到尾,他的眼睛只盯著我看,看得我都不好意思……」金薇亞故意用充滿無奈的語氣說話,每次講到這種事情的時候,她總是表現出一副為了自己擁有迷惑男人的魅力,而竟然深感苦惱似的。

   「那個人的年紀應該很大吧?有沒有禿頭?」麥玉霞忽然經聲間說。

   「還好,中年男人嘛!當天老闆的不都是那種樣子嗎?」金薇亞對任何質疑,總是習慣用含糊的態度,先虛詞敷衍,然後繼續又說:「我有沒有告訴過你,有個大企業老闆的兒子,曾經追求過我,他到我們公司送花給我,還約我吃飯好幾次,甚至買了一枚紅寶石戒指要送給我,但是最後都被我拒絕了……」

   「為什麼?」

   「因為我有我的原則。」

   「那個人……該不會是已經結過婚了吧?」

   「也許吧!是有這種風聲傳聞,不過我問他,他都否認……」金薇亞苦笑著回答,她最近發現麥玉霞似乎變得比以前精明銳利多了,只要她說話稍不留神,麥玉霞準能找到她話裡的破綻。金薇亞不喜歡麥玉霞這種轉變,她希望麥玉霞能像以前那樣:安安靜靜地聽她說話,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冷冷靜靜地揭發她。

   「前不久,我曾經認識一個很有書卷味的男生,他是國立大學哲學系畢業的,人很聰明,談吐非常有深度內涵,個性也很浪漫,我們曾經一起坐在大肚山的草地上著星星,他告訴我他有一個夢想,想在山上開牧場」

   「他目前從事什麼工作?」

   「他剛當完兵回來沒多久……:「

   「這麼說,他不但沒工作,年紀也比你小囉?」麥玉霞彷彿歎了氣。

   「他當然有工作,他在貿易公司做事,而且他的年齡和我一樣……:「金薇亞隨口撒了個謊,經輕鬆松就擋掉麥玉霞咄咄逼人的問話。

   「既然如此,你跟他有沒有可能成為男女朋友?」

   「大概不可能吧!」

   「為什麼?你不是很欣賞他嗎?」

   「沒有為什麼,男女之間的感情是很微妙的,也許是我覺得跟他個性不合吧?也許因為我的心還停留在

   那個人身上,你是知道的……:「金薇亞意有所指地說,她以為麥玉霞應該會追問下去,但是麥玉霞只淡然一笑,緊緊撮著唇,忽然把眼光望向別處。

   長久以來,不知道為什麼,麥玉霞從來不多問金薇亞和湯樹傑之間的事情,每回當她聽見金薇亞嘴裡吐出「楊樹傑」三個字時,她的神情就會突然變得冷漠、深不可測,彷彿她極其厭惡,或忌諱聽見湯樹傑的名字似的,有時就算金薇亞有心想談,麥玉霞也會面無表情地轉移話題。這種情況使得金薇亞內心很鬱悶,她很想找人訴說她和湯樹傑之間的愛情故事,但是麥玉霞卻那麼排斥楊樹傑,讓她感到相當為難與不解,她想起麥玉霞曾經見過湯樹傑,因此,她以為麥玉霞也許討厭湯樹傑當日的傲慢態度吧?

   「其實湯樹梁的為人,也有他細心體貼的一面,雖然他的傲氣有時候挺傷人的,不過那是他與生俱來的特質嘛!而且我覺得他本身的確有值得驕傲的地方。這些日子來,我常常反省自己,事情會演變成這樣,也許該責怪的人是我,我的心太不定了,我跟他之間……」金薇亞試圖緩和麥玉霞對湯樹傑的偏見。

   「事情也許不是像你所想的那樣,我只能勸你

   不要太一相情願了,就讓一切都留待時間去解決吧!是對是錯,反正最後都會水落石出……」麥玉霞的嘴角浮現一絲不易察覺的苦笑。

   「你為什麼那麼討厭湯樹傑?」

   「我沒說我討厭他……,我們還是談點別的吧!」麥玉霞的語氣既冰冷又矜持。

   金薇亞一時無奈,她靜默了半天,似乎再也想不起其它值得交談的話題,於是她只好拿起桌上一片半冷的鬆餅,慢慢吃著,並且不知不覺地發了呆。麥玉霞也不肯主動說話,她只是定睛凝神望著杯子裡的茶液,久久不曾眨動眼皮。麥玉霞淡淡的眼珠裡,其實盈滿了令人費疑猜的沉思表情,但是金薇亞卻不肯去察覺麥玉霞內心的困境。

   既然彼此都無話可說,金薇亞沉不住氣,只好隨便找個借口,告別了麥玉霞,匆匆結束了那天的下午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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