睽違三年,因為丈夫要去京裡辦事,跟隨而來的柳凝湄,終於重回夢魔所在地。
為了履行承諾,楚洛祈不得不返京進行當初和友人所定的「美男計」。
因為無法預計所需時日,他只好把嬌妻也一起帶進京。
當然,他並未將此行的目的告訴她,而他也不會明白。
她得鼓起多大的勇氣。才能壓抑恐懼,陪著他回到這充滿血腥記憶之地。
所以,當他發覺坐在自己身旁的她臉色發白還以為是一路上的馬車顛簸累壞了她,根本不知道是因為方才行經早己成為廢墟』的「御史府」,勾起她心底最深層的恐懼。
「你還好嗎?」他伸手將她攬靠在自己肩上。
「你的臉色不大好,是不是不舒服?」
她溫柔地將頭斜靠在他肩上,心中的恐懼因為他的關心與呵護而減低不少。
「還好,只是坐了好幾個時辰的馬車,覺得有點悶。」這也是實話。
楚洛祈透過窗口的小紗簾看了車外街景一眼。
「不然我們下車走一走吧!我叫阿豪將馬車停在街口,我陪你下車逛逛。」
「嗯。」
下了車,街道兩旁滿是商家與攤販,食、衣、住、行各式所需一應俱全,人來人往的十分熱鬧。
「凝湄,你是不是來過京城?」
婪洛祈突然有這種感覺,便隨口問她一句。
「嗯!我在京城住過。」
「我就知道,因為大多數人初次進京,都會被四周的新奇玩意兒和繁華街景迷惑,而你卻像是習以為常一樣。」
他忽然有個主意,「要不要回你以前住的地方看看?也許還有你認識的左鄰右——」
「不要!」
她大喊之後才發覺自己的失態,「對不起,我她真的很害怕。」
雖然不明白她為何會有如此的反應,但楚洛祈沒有漏看她否決他的提議時,臉上所露出的驚恐神情。
那是和她從噩夢中驚醒時同樣的神情,他幾乎可以確定,京城就是她噩夢的根源。
「你有沒有必要道歉,是我不對,我答應過不追究你的過去,自然不應該提起你的舊家。」
想起她不曉得曾經遭遇過何種傷害,讓她至今還經常在午夜夢迴時驚醒,他就好想瞭解她的過往,幫助她走出那糾纏不休的夢魘。
只可惜,她對過往仍舊絕口不提。
「對了,你想不想去喝杯茶?」
他看見右邊有一間雅致的小茶館,想帶她去品茶以放鬆心情,而他才回頭問她意見,卻看見她兩眼直盯著兩名遠遠走來的官兵。
她的表情就像官差是要來抓她一樣,若非他就在身邊,他猜她大概就會拔腿狂奔。
「我們去喝茶。」
不等她回答,楚洛祈便牽起她的手往茶館走。
「無論發生什麼事,我都會保護你。」他用只有彼此聽得見的微細音量告訴她,」別怕,有我在,任何人都傷不了你。」
兩人找了一個可以觀看街景的座位坐下,並點了一壺茶和幾盤茶點,輕鬆悠閒的聊著,直到街上的一陣小騷動吸引了兩人的注意力——
「鬼喲!女鬼出來了!」
兒名小孩跟在一名長髮遮去半張臉,走路微破,衣衫檻樓的女人身後嘲笑著。
女人提著裝了一把小白菜和幾個地瓜的竹籃子繼續走,似乎已習慣於孩子們的戲弄,完全不予理會,只是將頭垂得低低的。
「小虎子,你再叫我就叫你爹把你吊在樹上打一頓,不信你試試!」
茶館窗外,一位賣饅頭的老伯一嚷,帶頭嘲笑那名女子的小孩朝他扮了個鬼臉,然後才不情不願地領著其他小孩往別的地方去。
就在此時,跛足女子抬頭向賣饅頭的老伯微笑致謝,風一吹,揚起她的長髮,正好露出她左半部像是遭火紋烙印的扭曲臉孔。
一位正好經過的少女看見,嚇得驚叫一聲,那名女子則連忙用手摀住臉,跛著腿以最快的速度閃進大街旁的小巷中。
幾乎是在少女尖叫的同一時間,柳凝湄突然驚訝地站了起來,而楚洛祈原本以為她也被嚇到了,豈知她緊接著便往店門外沖。
「凝湄!」
他喊著,掏出銀兩住桌上一擱,連忙追了上去。
* * *
「喜春!」
除了逃命那次,這回該是柳凝湄有生以來跑得最賣力的一次。
在跛腳女子抬頭望向茶館的瞬間,柳凝湄看清了那滿載滄桑的半張臉,那是一個早該在三年前就香消玉損的紅顏。
沒錯,那是她小時候的貼身丫鬃,喜春。
在她的呼喊下,疾步走入小巷的跛腿女子真的停了下來,而且轉過身,以疑惑的眼光注視她。
「是我,柳凝湄。」她知道自己的外貌改變許多,乾脆直接報上姓名。
「小姐?」
疑惑的眼神逐漸被驚喜取代,喜春仔仔細細地將她從頭到尾看一遍,雖然她已由小女孩長大為成熟女子,但喜春在定睛細看後,可以確定她是柳凝湄無誤。
「太好了!太好了!」喜春真的是喜極而泣。
「沒想到我還有福氣活著見到小姐。您不是跟夫人和紀叔一起逃走了嗎?你們這些年都在哪兒?夫人身體還好嗎?」
這麼多年來,柳凝湄第回有了可以訴說傷心事的對象,她未語便先紅了眼眶。
「紀叔為了讓我跟我娘安全逃走,被壞人刺死在地道中,而我娘也在逃命途中病死了。」
說到這,她已經忍不住抱著喜春哭起來。「我還以為大家都死了,沒想到你還活著。」
她看著喜春臉上的疤痕,只有心疼,沒有絲毫的害怕。「可是,你的臉怎麼會變成這樣,而且連腳也跛了?還有其他人活著嗎?我爹他——」
喜春不待她問完侄先搖頭,「除了我。所有人都死了,大家都死得好慘,我的腳被砍中一刀,只記得是李大叔拿花盆砸昏那個想殺我的人,拉著我逃命、等我從昏迷中醒來。發現我被壓在兩三具屍體下,而李大叔也死在一旁,府中到處都是火,我雖然逃了出來,可是我的臉——」
「活著就好,以後——」
「凝湄!」
柳凝湄聞聲回頭,看見一臉焦急趕來的楚洛祈,這才想起自己方才急著追喜春,竟然把他給忘了。
「祈哥哥,我告訴你,我——」
「我發現,我應該把你再養胖一些,好讓你跑不快!」他一伸手便將她摟在胸前,嗔怨地說!
「你知不知道京裡有很多拐騙漂亮姑娘的壞蛋?你這麼莽撞的跑進暗巷是十分危險的舉動,以後——」
「以後不許了,對不對?」她甜笑撒嬌。「對不起嘛!我一時情急才忘記跟你說一聲,別生氣嘛!」
喜春沒出聲,他倆都忘了巷子裡還有其他人存在。
「他姓楚。」柳凝湄說時仍難掩嬌羞,「他是我的夫君。」
「小姐,您已經成親啦!」
「嗯!你呢?你現在是一個人生活,還是也成了親?」
喜春手撫著受傷的臉,黯然的說:「我一個人生活。這夜叉一般的臉,有哪個男人敢娶我回家呢?」
「凝湄,你們認識嗎?」他直覺她們應該是熟識。
「嗯!喜春以前是我的貼身丫鬃。」
她因為太開心,而在無意間洩漏自己以前是千金小姐的身份。
「喜春,既然你也是自己一個人生活,不如跟我住好不好?」
柳凝湄誠摯地告訴她,「我跟祈哥哥上京辦完事就要回郢州,楚家每個人都是好人,你一家會喜歡那兒的,你答應我,跟我走好不好?」
「如果能繼續服侍小姐,我當然是千萬個願意,可是——」
她摸摸自己的臉,又低頭看看自己一身狼狽的模樣,有些擔心地看了楚洛祈一眼,柳凝湄立刻明白她的顧慮。
「祈哥哥,我可以把喜春留在身邊吧?」
她擺出令人又愛又憐的哀求姿態,「你那麼疼我,不會忍心拒絕我的,對不對?」
楚洛祈根本搞不清楚狀況,也不曉得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但是對於愛妻的請求,他完全沒有反抗的能力,不假思索便點點頭,答應收春喜為女婢。
看到愛妻那副欣喜的模樣,讓他莫名其妙地也跟著開心起來,至於他腦子裡的那團迷霧,似乎也不那麼重要了。
* * *
既然帶妻子進京,自然得個住處;既然是唐茗害他必須下海淚一出「美男」,一切費用當然得由那個有錢王爺負責羅!可是,即使如此,楚洛祈每回出門還是對愛妻掛心不已。
尤其是在笙歌、醇酒、美人當前的此刻,想著自己在畫舫上飲酒作樂,卻放著嬌妻獨守空閨,他就感到內疚。
何況,自從來到京城,為了裝作對杜六娘十分迷戀,他幾乎從早到晚都抱在溫柔鄉里、雖然他巴經逐漸擄獲杜六娘的歡心,卻也快要注他的小妻子起疑心了。
唉!真傷腦筋!
「楚公子,跟我在一塊不開心嗎?」
杜六娘嫩白的肌膚罩著薄沙,紅艷的抹胸幾乎快罩不住她那呼之欲出的豐胸,斜梳的雲髻綴著晶亮的寶石首飾,鬢邊挑著幾綹髮絲飄下,更增添她柔媚妖嬈的風情。
這樣一個天生尤物就坐在楚洛祈的大腿上,一手勾著他的脖子,一手端著酒杯餵他喝,這是多少男人夢寐以求的艷福。
畢竟,杜六娘的「花魁」之名也不是浪得虛名,論容貌、身段,她的確稱得上是花中牡丹,想見她一面得奉上百兩黃金,至於要成為她的入幕之賓,除了財富、權勢,還得是她看得上眼的俊逸公幹才行。
楚洛祈在她身上砸下的銀子很多,可是卻只與她吟詩喝酒,只要求看她彈箏、跳舞,不像其他男人老是色迷迷地盯著她。一心只想剝光她的衣服。
而且楚洛祈又長得瀟灑俊挺、風度翩翩,讓杜六娘想不動心也難。
所以,她待他可慇勤、體貼了,雖然她身邊還有三皇子寵她,但她早已有自知之明,以她的身份是不可能進入皇室的,她還是找一個多金、多銀又多情的俊逸公子來下功夫。畢竟當有錢人家的少奶奶也不錯。
她故作矜持,從不邀他留下來過夜、是想來個欲擒故縱。
可楚洛祈卻沒有放心思在她身上,對她完全是虛情假意。
即使此刻佳人投懷送抱,他心裡想的卻是家中那朵出水芙蓉,他好想回去看她啊!
* * *
「小姐,您看,這畫舫是不是如我說的美極了!」
「呃——嗯!」
柳凝湄勉強擠出一抹笑,其實她根本無心欣賞眼前的美景。
來到京城已經半個月了,她跟楚洛祈碰面的時間卻不到一天。
做生意真的必須忙成這樣嗎?
只見他天天早出晚歸,好幾次都在她睡著之後才回來,而他身上除了酒味,還有濃濃的胭脂味。
喜春看出她的不開心,想到今晚河上有畫舫燈會,河岸上也有許多擺攤買賣,必定十分熱鬧,便邀她出門散心。
「小姐,你看,那艘點著牡丹燈籠的畫舫好美呀!船上不只結著綵帶,還有——」
喜春說到一半,突然瞧見一個熟悉的身影。
挽著一位宛如天仙的艷麗美人走出船艙,兩人站在甲板上賞月,乍見此景,喜春臉上難得的笑容倏地僵住。
「喜春,你說的是哪艘船?」柳凝湄還沒看到她說的牡丹燈籠。
「沒有,沒什麼好看的。」
喜春突然往她面前一站,遮住她的視線。
「小姐,我們回去吧!或許姑爺已經在家裡等你了。」
柳凝湄神色黯然地搖搖頭。
「不可能的,祈哥哥不到子時是不會回家的。」
「喂,快看快看,站在畫舫上的是:花魁』杜六娘耶!」
「什麼,那個京城裡最美的名妓?在哪兒,在哪兒?」
「喏!就在掛著牡丹燈籠的那艘船上,她身旁還站著一個公子哥兒呢!唉!真希望站在她身旁的人是我。」
「哈!別作夢了,咱們傾家蕩產也湊不出人家要的見面禮呢!」』
「說得也是!我看今晚這河岸邊上的男人,都是因為知道杜六娘會來,才專程來看她的,只有她身旁那個男的,有機會一親芳澤。」
站在柳凝湄右前方的兩名布衣男子似乎喝了點酒,嘰嘰喳喳地說個不停,根本沒發覺後頭已經有位女子在他倆的「指點」下,看到了她不該看見的一幕。
像是被凍結了,柳凝湄全身無法動彈,只能直盯著那艘華麗畫舫上的一對男女。
不會錯的,站在那兩個男人所說的「花魁」身邊的,正是她的祈哥哥!
他的手輕托在杜六娘纖細的腰肢上,讓她倚靠在他肩膀上,兩人手上各端著酒杯,賞月談心,好一幅你依我他的畫面。
「小姐——」
在喜春擔憂的呼喚聲中,柳凝湄麻木的知覺才慢慢地回復,她更突然發現自己的雙頰不知何時已濕了一片。
「好奇怪。」
她抽出手絹,笑著拭淚。
「我怎麼無緣無故就掉下眼淚來了呢?」
看見她這副模樣,喜春真是後悔自己當初硬要拖她來這兒了!
「小姐,這其中一定有什麼誤會,我想姑爺只是逢場作戲而已,不是認真的。」
「喜春。」
「什麼事,小姐?」
「站在祈哥哥身旁的那位姑娘好美、他們兩人看來郎才女貌,好登對。」
「才不呢!小姐您比她漂亮多了!而且姑爺和您才是天生一對,那個女人根本比不上小姐!」
喜春越說越憤慨。
「是嗎?」
柳凝湄不再說話,也不再看畫舫上的那對人兒一眼,帶著有些疲憊的步伐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