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XX的!也不會輕一點。小葳在心中暗罵。
「腰桿打直,別老分心。」季老師的教鞭在小葳腰背輕輕一敲;小葳立即挺直了腰,不忘斜睨季老師一眼。
「好了,今天到此為止。你們到這裡來,都是繳了學費的。無論是唱片公司出的錢、經紀人的投資,或是自己掏腰包;我相信,你們都是下定決心,要徹底將自己的惡習拋開,成為一個真正的淑女,一個上流的人。所以,你們一定秉持課堂上訓練的原則,時時刻刻展現出自己最美的一面。一個公眾人物,連睡覺都可能被記者偷拍照,萬一睡姿難看,被雜誌刊登出來了,平時的努力等於全都白費了。所以,千萬記著,連睡覺都要保持優雅的姿勢,絕對不能掉以輕心,知道嗎?此外……」
走出美姿美容訓練班,季老師的聲音仍在耳邊嗡嗡作響。
季老師,一個善變的女人;前幾天,一個學員遲到了兩個小時,無論她如何解釋路上因遊行抗議而塞車,仍無法平息季老師狂風暴雨似的憤怒。她罵人的時候,鬆弛的眼皮下紋著粗黑眼線,尤其分明的呈現出褪色後的青布褂子的藍,線圈中的眼珠子則閃著豹子獵食時的光芒,教人不由自主的蜷縮退卻,生怕一口教她給吞了。就在她高揚的咒罵聲達到最高峰時,紀總——某國際女子美容美體公司總經理來訪,季老師那張冷峻的臉孔,就在轉身間雪溶冰釋,開出一朵朵粲然的笑靨,優雅又高貴;彷彿自嚴冬瞬間轉換成仲夏,令人無法相信它的真實性。
她來這兒為的就是學這變臉的無上技巧嗎?小葳有些迷惑了。
她看看公車站旁等車的人——一個長髮的女子,長靴短裙,臉上明顯的勾勒出薄薄的微笑唇形;但仔細看,原來那張紅唇是經過一番雕琢的了;這樣的一張臉,算不算是戴上了面具?女子的身後,有個滿頭白髮的老人,紋痕鮮明的臉上,有茫然的神情,不時瞇著眼,昂頭看著站牌上的數字和站名,似乎有些不安。再遠些,一個抱著小孩的女人,正在大背包中掏著面紙,替懷裡的小孩抹去黏黃的鼻涕;風吹散她的發,但吹不去她臉上關懷的眼神。
他們不等公車時,是另一張臉嗎?小葳困惑的想著。
「嗨!你要去哪?要不要搭便車?」忽地從馬路上傳來一道嗲氣十足的聲音,打斷小葳的思緒。
小葳回過神來,朝紅色跑車裡望去——原來是一起學造型的,大野廣告公司新簽的平面模特兒。
「不了,公車很快就來了。你先走吧!」
「那我走嘍!拜——」她揮揮手,疾馳而去。
紅色跑車走了。有個開高級轎車的朋友請她搭便車,不但沒有讓小葳覺得驕傲,反而讓她不自在。她覺得所有的人都在偷偷瞄她,暗自猜測她的來歷及背景,尤其是那個穿長靴的女人,示威似的把頭仰得高高的,展示她下巴過尖的線條。
這樣的感覺使她害怕,叫她有種無地自容的不安。雖然,她過正常的日子已經兩年了,但旁人的眼光,有太陽的地方,仍給她帶來不小的壓力;也許這只是她自己心理作祟,但是——
「嗨——計程車。」她終於決定,還是躲離人群,回到獨自的隔絕空間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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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曲折折的巷子裡,有別於巷外一棟棟華麗的電梯大廈。這一帶,是一群老台北居住的老式透天公寓,也是大台北地區難得沒有改建、仍有個小院子種花種草的住宅。
其實,大部份人家的院子都隨著兒孫人口的增加而逐漸變窄或消失了;增加的,是凌亂沒有規劃的違章建築。這些違章建築有些甚至侵略到巷道,使巷子變得又窄又小;別說消防車,恐怕連汽車都很難進去。但是,居住的空間畢竟重要些,所以,誰也不會去檢舉誰把防火巷阻隔了。
「都是多年的老鄰居了,誰也不想看人家娶媳婦沒新房的,不是嗎?」張太太經常這麼說,不過「娶媳婦沒新房」對她倒形成不了困擾。她和張老先生結婚三十年了,也沒個一兒半女,是直到最近,才收養了一個被警察從火坑裡救出來的女孩。
女孩被救出來的時候,才十七歲,卻已經在裡面進進出出好幾次了。起初,張老先生一味的反對:「咱們沒兒沒女起碼清清白白,幹什麼沒事惹個腥?怕只怕她壞底子好不了,破壞我們一生清白。」
還好張太太向來是家裡作主的。
「咱們沒兒沒女,就是這輩子陰德積得不夠。人家黃局長的小姐說了,這女孩子本性好,只是死了爸爸,又遇到不好的繼父,才落得有家歸不得,被迫走這條路。我們只要有愛心,就算救個人,有什麼不好的?你不要,那我自己養。平時你只管找你那些長官、將軍的下棋喝酒,我不找個人作伴,日子怎麼過?」
張老先生聽了,覺得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就不說話了。
但這天,不知怎的,頂少吵嘴的夫妻竟為了這事又吵了起來。
「她的命已經夠苦的了,從小就沒過過好日子,現在好不容易有個像樣的日子,你又要把她往裡頭推!」張太太坐在沙發上一把眼淚的哭著,為那苦命的養女叫屈。
「往哪兒推了?這是飛上枝頭作風凰啊!要不是我一直跟著將軍,將軍看得起,哪輪得到她?這後頭排隊的,不只千百個哩!」
「有什麼了不得的?好好過自己的日子有什麼不好?上流社會?難道就不餓肚子不拉屎嗎?那將軍都幾十歲的人了?兒子都三十好幾了,你把她送去,她未來還有沒個指望?」
「將軍會培養她的嘛!你看看這會兒,不是讓她跟那些明星模特兒上課去了嗎?將來跟著將軍,還怕沒有好機會嗎?再說,這人前人後的,還是秘書的名義,誰知道背地裡怎麼回事呢?」
「怎麼回事?還不是被糟蹋了。」張太太可清楚得很。
這會兒,小葳在門口院子裡站好一會兒了,一言一語,她都聽得分明。但竟也無悲無喜,沒有一點波動了。可不是曾經滄海難為水嗎?打父親死了的那一刻起,她的一生就注定悲劇;遇到乾媽後,原以為折磨過去了,日子就要撥雲見日了,如今才知道,似乎艱辛的路才剛開始——
路還長著,荊棘仍張牙舞爪的等著她。但,那又怎樣呢?父親說過,追山豬的時候,如果你看的是擋路的石頭,那一定會被石頭絆倒;如果只看山豬,不看荊棘,那麼就算被刺痛了,也會因捕獲了山豬而忘了痛楚。如今,她的人生才開始,她又怎能只顧著石頭,不看山豬呢?
「唉!你真是老頑固。小葳她又不是沒給男人玩過,將軍肯要她,咱們感謝都來不及呢!你……你竟把石頭當寶玉了。真是!」
「我就知道!你——你這老不死的,你始終就沒真把她當女兒。你——你一直就記著她是個妓女。我說過,那不是她願意的啊!」張太太激動的站起來,扯著老先生衣服不放。
「好了!好了!」他抓起老太太的手一甩。「別鬧了行不行!以前我都聽你的,這回,話出口是潑出的水了,我怎麼也沒收回的餘地了!你也不想看看,咱們那塊地已經荒了十幾年,現在就靠將軍了!將軍要是肯關照一番,在旁邊弄了個公園,咱們那塊地一漲,還愁賣不出去嗎?」
「什麼?……」張太太向後退了幾步,跌坐在茶几上。「你賠了女兒的一生,只是為了——為了錢?……」咱們都幾十歲的人了,要那麼多錢做什麼?」
「我——我和大哥的兒子——耀祖,給聯絡上了。」老先生吞吞吐吐的說:
「他們現在日了過得很不好,家裡因為我是個國民黨,流放的流放、斗的斗、勞改的勞改,這——這全是因為我啊!我又怎麼能袖手旁觀呢?何況……再怎麼……血濃於水,耀祖、念湘他們,總是張家的骨肉啊!」張老先生說得淚光閃爍,卻不敢正眼看老太太。
「那——你攢錢是準備回去了?你那個……那個老婆,還等你?是不是?」張太太瞠目結舌,不知如何是好。
「唉!你想哪去了!就算回去,也只是回去看看,怎能久住呢?共產黨的把戲,我看得還不多嗎?我只是……家裡人都指望我衣錦榮歸,我總不能空手回去吧?你說,我來台灣四十年了,空手回去,這……這像話嗎?」
「可……」張太太正要回嘴,小葳推門進來了。
「乾爹、乾媽。」小葳勉強扯動唇角笑了笑,然後垂著眼,就要往裡頭走。
「小葳,你回來多久了?」張太太抹抹臉上的淚,生怕小葳聽到些什麼。
「剛回來。我去換衣服,上課時間到了。」她悵悵然回房去了。
她到張家後,其實真的用心在改。以前,烈性子、心直口快、滿口粗話,現在,真的收斂多了。她一直記得同族裡一個好心的大哥對她說的話:「人家愈是瞧不起你,你愈是要爭氣點,做給人家看。」他是個好人,唯一知道她做過妓女,卻不當她是婊子的男人。
張太太看著小葳悵然的背影,心裡更難過了。
「你瞧瞧,她真的乖多了。她剛來我們家的時候,穿的是短得不能再短的裙子,現在……唉!你叫我怎麼跟黃局長的小姐交代啊……」
「好啦好啦!我再跟將軍說說就是了!別哭了,叫她瞧見了不好……」張老先生低聲安撫著太太。
小葳在房裡,望見庭院裡有株紫色的小野花,被風吹彎了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