仗著自己學過一年的功夫,他單槍匹馬挑上了這支過路的商隊,不單覷上了他人少,而且瞧那主人居然在馬車上面安了頂軟轎,一看就知道是好下手的肥羊。
那時候他想要的井不多,被地痞流氓毆傷的義父和出了疹子的小凌霜需要至少十五兩的診金,他只要十五兩就夠了,哪怕他自己和關叔秀兩人正餓著肚子,生計問題,他有能力自己解決。
不曾料到,隨行的幾名乾乾瘦瘦的夥計居然這麼厲害,三兩下,立刻捉住了他這名意圖不軌的小鬼。
「哼!小小年紀便學會了打劫,長大了還得了?將他送官嚴辦算了了 」
「我——我——你們打我一頓好了,千萬不要送我去官府啊!」家裡有兩名病人需要照顧,他脫不開身啊。
激烈的掙扎招來所有人的注目,所有的目光都是又鄙夷又不屑的,他以為今天是逃不過這一劫了,
哪知道軟轎裡忽然咦了一聲,「你叫什麼名字?」
他瞪著軟轎,訝異裡面說話的居然是個嬌軟的童音。
「我叫……我叫沒有名字!」他大聲吼道。不提到名字,是因為甘淪為賊匪的他現在已不配姓石,他只會辱沒了先父的名聲!
「咦,你這人怎麼回話哪!」旁邊跳出個十二三歲的梳譬小僮,又想出頭又畏懼於他剛剛凶神惡煞的拚命模樣,結果他一瞪過去,她自動退了三四步。
「你的玉珮掉了。」轎裡那人好脾氣說道。
他聞言狠命掙開,一千撿起掉落地下的玉珮,這東西雖不值錢,卻是亡父留給他惟一的信物。
那人沉默了下,說道:「你的模樣不像匪徒,淪落至此,定是生活有過不去的坎兒,你能告訴我嗎?」
他真的不想承認自己聞言幾乎感動得灑下男兒熱淚。困頓的生活使他見識過太多的世態炎涼,人情冷暖,萬萬料不到這人會對一名偷兒軟聲詢問他的傷心處,但感動歸感動,他別開頭,「你快些處置我吧,不要囉嗦!」
「咦,你這人……」那小僮又想跳出來,卻礙於膽怯。
轎裡人細聲細氣地說話,「你不說,我不問,僮兒——」
小僮俯過去,也不知裡面吩咐了什麼,就見得小僮瞪圓了眼頻頻望他。
隨後,就見小憧接過一個袋子不甘不願地走向他,「我們公子爺發善心,算你走狗屎運了!」他呆呆接過遞來的袋子,沉甸甸的,打開一看,竟是白花花的銀元寶,他心跳漏了一拍。
「這是什麼意思?」他的聲音在抖,原本以為世上的好人只剩義父一家了,沒想到富貴人家也有善心的人……
「這些銀子都給你,雖然我並不知道它能幫你多少,但只要你能從裡面抽出一些做小本生意就足以度過生計了,也不必起意打劫旁人錢財了。」
「我不要你的錢!」他直覺喊了聲,等發覺自己喊了什麼之後幾乎咬到自己的舌頭,臉紅了紅,從裡面拿出十五兩銀子,改口道:「我只要十五兩就夠了,用它就可以醫好義父義妹的病了。」
「義父義妹?」轎裡人似乎吶了一下,隨即說,「我送出的東西從來不收回,你也不必這麼固執,這些銀子對你來說,是救命錢,對我卻是九牛一毛,你好自為之。」輕輕的聲音,雖然童稚,居然不容違拗。
他的唇動了動,卻想不出可反駁之處,直至軟轎移動,他如夢方醒,「等一等,公子還沒留下大名哪。」贈金救命的大恩,他一定會報的。
那小僮笑道:「你去問問整個商州城,有誰不知捐金濟貧、樂善好施的秦公子秦大善人哪——」
原來是商州來的秦公子,揣著沉甸甸的銀子,他衝到轎子前面,伸開細長的手臂攔道,「無緣無故贈送這麼多銀子給我,你叫我怎麼報答啊?」
那人奇道:「你攔路打劫,不正是為了錢財嗎?如今有了錢,怎麼反而扭扭捏捏了呢,送就是送,誰要你報恩了?」
「那不一樣,那不一樣!」他也不知哪裡不一樣,只知道不還這個情,他於心難安。
轎裡人不再回話,一名夥計過來將他扶開,他眼睜睜地看著馬車駛過。
「有恩不報,那不如同小人行徑?男子漢頂天立地,恩怨分明,我是沒什麼長物可回報你,就讓我做牛做馬回報你吧!」他大聲喊道。
「好啊,今晚我們會停宿在幾里外的緣材,你真有心要報,能徒步敵過馬車趕到那裡,我讓你報個夠。」淡淡的戲謔聲夾著笑意。
他的腦中忽然浮起「梨渦淺笑」這個詞,「好!我們在緣村見面!」他興奮地說,撒腿往回跑。
所有人都將它當成戲言而已,也相信報思云云只是他在做做樣子,好找個台階自己下。
結果就在當天晚上——
「公子,那人跟上來!」
軟轎裡咦了一聲。
「秦公子,我來了。」他氣喘吁吁,一身的塵土,由於在看到商隊而大喜過望,一個鬆懈,全身趴人泥地摔個狗吃屎。
「他他他……他不是趁機要賴上來吧?」小憧結巴說。
賴?他居然用這麼個詞彙形容他真心真意的報恩行為,真是太侮辱人了。他怒道:「你將我當什麼人了?我石崖從來不是得寸進尺的無恥小人,我跟上來除了聽候公子差遣之外,別無它意!」
「你是真心要報恩?那好,」轎內人輕輕說道:「從現在起你留在我身邊,我叫你幹什麼,你就幹什麼,半點不得違背。」
三天後——
「僮兒,公子這些天只管叫我打算盤看賬本,卻不讓我服侍他,又不讓我當夥計幹活,究竟是什麼用意?」
「公子的心思,誰曉得,你既已答應要聽從公子的吩咐,他讓你幹什麼你就幹什麼,管那麼多幹什麼?」
「可是,我覺得這樣不像是在報恩,反倒是……」欠這位秦公子的情越來越多了。
「也是,真不知你祖宗積了什麼德,公子爺幹嗎對你這麼好。睡吧睡吧,你不睏,我困了——」打了個呵欠,瞇眼再瞧時,身邊已沒了人。
「外邊是誰?僮兒嗎?」
「是我。」他輕手輕腳地走上前,天上月光如水,地下火光未熄,但依舊瞧不清轎內光景,他聽到悉悉的聲音,說明裡面的人坐起了身。
「有事?」
「今天聽到公子彈箏,彈得可真好。」
裡面輕輕哦了一聲,他頓了頓,裡面並沒回話,於是說道:「夜色正好,秦公子不出來透透氣嗎?」
「明天還要趕路呢,沒事該早點休息。」
「其實……我想問為什麼三天來不曾見公子落轎一下?」
「有的,可是你當時都不曾注意。」
他心念一動,「公子難道是有意避開我?」
「我沒有刻意避開誰,只是不喜見人罷了,你多慮了。」他忽而輕笑,「可惜、可惜。」
這位秦公子的笑總讓他想到了姑娘家美麗的笑渦……重重甩開頭,為自己的過度幻想而悄悄汗顏,「可惜什麼?」
「你這麼想見我,可惜我不是什麼美嬌娘啊。」
「啊!」不知為什麼,臉上忽然一熱。
「還有什麼事嗎?」
「你能不能……編排些活兒讓我做?我是來報思的,可你幾天來只管讓我養尊處優地學東西……」
「怎麼?膩煩了?該不是想藉機推掉我讓你做的事吧?」
「不是的!只是……」
裡面哼了一下,「別忘了你昨天因為背漏了一句運算口決被我罰答三鞭,你別以為我叫你學做賬是很輕鬆的事,每一天我都有要求你該達到的進度,達不到標準,懲罰只會越來越嚴厲,你是小看它,還是不願意學?」
他搖頭,「怎會不願意呢?以前我曾經輕鄙商人,到現在終於見識到從商的學問不亞於詩史歌賦,例如我這幾天跟在掌櫃身邊,學到了很多知識,許多經商的竅門,是我關在書閣裡一輩子也不可能領悟出來的。
「你不覺得經商市儈又銅臭嗎?」
「呃?」怎麼這位一向輕聲細語、冷淡客氣的秦公子話裡似有淡諷?換作別人,他也許會不客氣地頂撞回去,但心中對這秦公子有說不出的好感尊崇,一愕過後,老老實實地答道,「不了,世人對從商的評論確實貶多於褒,但再怎麼說,總好過打劫當強盜的勾當,經歷這麼多事情,才知道世態炎涼、強者生存。對於自己曾有過的傲世輕物也嗤之以鼻,原以為自己會堅持所謂的骨氣,到頭來卻淪為宵小,一分錢難倒英雄漢,我算是明白了。」心境的轉變,來自於深刻的教訓,而這一切,從來沒對人提起過,更別說是對一名才認識三天的陌生人,可這名仍未曾謀面的秦公子就是讓他不自覺地放下驕傲傾吐。
「你明白這些就好,不過我要奉勸你一句,人窮志不短,富貴不驕淫,年少時有理由輕狂,但年紀漸長就該好好規劃自己的未來,也該好好定下心,想想學什麼對自己有用。」童稚的聲音帶著的竟是老成穩重的嚴肅。
「你……』聲音聽起來比他還小,偏偏總是教訓他。最讓他驚愕不已的是,他的每一句訓斥都像針對他而發,如同摸透了他的過去一般。
「我言重了。」細柔的聲音夾著隱忍的呵欠,也讓他知道轎裡的人倦了。
他知自己該退下了,可是忍不住一直懸浮心頭的問題,「你對我這麼好,我該怎樣報答你?」
裡頭一貫的雲淡風輕,答得隨意,「就算你有這個心,也要等有能力的時候啊,供給苦力的牛馬,我有的是,並不缺。」
他的臉漲紅,因為他不客氣的話傷了他的自尊,『那你需要什麼?」
「我需要什麼?」低哺的聲音像在自問,然後沒了聲音。
「秦公子?」他低喚了幾聲,確定裡頭不會再有回應之後,方落落寡歡地退了下去。
此後的日子,他沒再提及報恩的話題,可心裡一直在思索這名秦公子究竟需要什麼呢?自從那一晚的談話後,他已暗暗地打定主意,既然要報恩,就要回報對方真切需要的,就算是星星月亮,他也要去撈去摘。
終於有一天,他拿這個問題詢問了最親近秦公子的小僮。
「什麼需要?我們公子爺並不缺少什麼啊。」
「只要是人,總有想要又得不到的東西,你想想嘛!」
「是啊,應該是有缺少的東西……」歪著頭頓了下,「但你能送給公子爺健康嗎?」
「那就為他找一名大夫!」他眼一亮。
「除非你請到的是再世華倫。」小僮不以為然,顯然沒將他的話當一回事。說者無意,聽者有心,這麼一句很隨口的話,竟促成他六年來無可動搖的信念。
一個月後,商隊經歷了數個州郡,在採購到所需的貨品之外還多成交了好幾宗生意,他跟在商隊之中處處留心,加之有「嚴師」督促,他學得很快,精明的頭腦已伊然有小商人模樣,正暗暗高興自己可以憑借自己學到的為秦公子出力之時,商隊重回到當初相遇的商州地面,仍是緣村,當晚他喝下小憧送來的水後便迷迷糊糊睡去,第二日醒來時,四周寂寂,地面轅轍凌亂,哪裡有商隊的影子?
沒有半點徵兆,沒有片言隻語,一夕之間,他如同棄兒般被遺棄。
而報恩的信念,在猛然警醒的此時才知道自己甚至連恩人的具體名諱也不知道,更從未看過他的真面目,縱是相逢應不識,如同空談,可是他永遠不會忘,短短的一個月,卻成了他今天輝煌的基礎,他的人生因此而變,也讓「秦公子」這個簡單的稱謂所代表的永遠烙人他的腦海與信念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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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陽外城的悅朋客棧,是過往旅客必經之地。
客棧之地少不了說詞相曲之類,最常見的是一名半瞎不暗的老頭子拽著拉弦的小女娃,講述一個個賺人熱淚或哄堂大笑的悲喜情事,說得好的,不愁沒人捧場。
此時說書老頭正口沫鼻涕眼淚齊飛地講述一個苦情故事,說到「煙雨淒迷,萬里名花凝血淚」這一段時,哭弦撥得叮叮響。
「只可憐那閨女,大姐瞧似清蓮作蒲柳之姿貌勝西子,卻遭雪壓霜欺,玉顏青慘;二妹英華畢矛暗歎聲好似巾幗女英雄卻哀莫大於心死碧落黃泉;三妹桃李嬌艷可歎紅顏薄命萬水千山身似飄零燕……」
「說書佬,這唱詞怎麼聽著耳熟啊?」一名打城裡面出來的客人一把淚一把涕地問道。
「咳,你從城裡來的,終於聽出來了吧?」說書佬沒空回話,倒是饒舌的店小二端著茶水伺機挨了過來,賊兮兮的樣。
「聽出什麼呀?」旁邊客人好奇哦。
「說書的內容呀,不懂,那沒關係,我告訴你們好了,反正這事呀,城裡頭早傳遍了……」
「究竟什麼事呀?」有人不耐煩地打斷。
「上年臘月時,咱洛陽城的石府不是娶進了三位夫人嗎?這曲兒呀,就是根據那三位夫人進府後的遭遇編的!」
「啊,等等,你說的可是洛陽第一富的那個石府啊?」眾人聳然動容。
「可不是,這位客官瞧來是有見識的外地人,但你想像得出咱們的首富大老爺竟是虐害妻妾成狂的禽獸嗎……』
「一派胡言!」東北角桌上一身身材魁梧的漢子怒眉拍案而起。
「會有傳遍的胡言嗎?都編成俗俚曲兒了哩,好哇好哇,你難道不敢坐下來聽聽店小二說那三位夫人究竟什麼遭遇?」
魁梧漢子同桌的一名身傍小算盤的老人帶著異樣的笑,好聲好氣地對店小二說:「小二哥,我們對那三名紅顏薄命花的命運好奇得很,這等新鮮事還不知道,恐怕進了城教人問起還會被嘲笑孤陋寡聞呢,你說說好嗎?」
店小二嚥了嚥口水,這一桌的客人除了剛剛出聲的兩人,還有一名相貌威嚴的老者和兩名年輕公子,並不他們的衣著特別華麗富貴,而是這一桌客人所流露的氣勢與各人臉上異樣的表情嚇到他了。
「我說說沒關係,反正不是我捏造的——」
「那你還不快說,我的九妹究竟怎麼樣了!」挨近乾癟老者的青年人青筋暴凸地衝出來,凶狠地揪住店小二的衣襟。
「我說我說!公子請先放手……」
「渾小子,你放手。」乾癟老者喝道。
年青人一鬆手,嚇了一身冷汗的店小二猛退幾大步,預先拉好安全距離,「我不知道你的九妹是哪一個啦,但聽人說,嫁人石府的三位夫人,一位因為不堪石老爺的虐待而上吊自殺;一名自願淪為下堂,脫離石府;另一位呀,現在還在石府躺著,奄奄一息,聽說是因為日前莫名其妙被推下了水,人人都在懷疑這是石老爺……」
那名身攜算盤的乾癟老者倏地狠狠拍了下,面容扭曲地捉住對面老者衣襟,嚇斷了店小二的陳述。
「好哇!就知道天下間沒這麼好康的事,編一套報思的鬼話,原來是想騙我們爺兒倆到石府為女兒收屍嗎?」
「有話好好說,有話好好說。」另一年青人趕忙說。
面貌威嚴的老者巍然不動,鐵青的臉色好不到哪裡去,「我們沒有說謊,親家老爺放心,我們這就快馬趕回去,真如流言所講的,我冷熙祥第一個不放過石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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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崖的劍器閣一向是外人止步,親者就算是關叔秀都要經石崖首肯才敢進人,如今住進了一名女人,可見她對石崖的重要性。
「崖大哥為了你,居然做了這麼多……」低低的話聲撒下悲傷的因子,在房間之中久久不散。
蕭韶九虛弱地睜開眼,看到黯然退開的身影。
陌生的擺設,陽剛化的線條,並不是她原來呆的地方,頭痛欲裂地,風寒過後仍有著後遺症,輕嗑了聲、身邊傳來了驚喜的呼聲。
「小姐醒了,敲冰,小姐終於醒了!」
「太好了,我這就去稟告姑爺,姑爺他可擔心死了!」
「我睡了好久嗎?為什麼我一點記憶也沒有?流丹,這是哪裡?」
「姑爺的房間啊,你睡了兩天,下水後不能及時吃藥,又感染了風寒,真是嚇死我們了,還好你挺了過來。」
腦中「嗡」的一聲,記憶如潮水般湧了來,「姑爺他看到我發病的情況,問了什麼嗎?」
「他問了,問了你的病。小姐,先喝點粥吧,你已兩天未進米粒……」被蕭韶九更加煞白的臉嚇了一跳。
「這一天終於到了啊……」她失神地呢哺。
「什麼這一天啊,小姐,你可別病了,再病下去可不得了啦。」流丹心急地說。
她無言地張口吃下送來的食物,但沒幾口便沒胃口地搖頭擋掉,沉吟了下,「剛剛是關凌霜嗎?她怎麼了?」
「她?沒什麼,但聽說府裡正打算著她的終身大事呢,姑爺為關姑娘挑了好幾戶人家,她橫豎在今年裡必須嫁出去。」
「難怪……」難怪一向意氣風發的她會憔悴了那麼多。
「她的氣色可好些了?兩天來她連粥都喂不下去,終於醒了,快些下去吩咐廚子做些她平時愛吃的東西。」外頭驚喜的男聲說。
蕭韶九微微一顫,側身閉上了眼。
門依呀一聲,一臉喜色的石崖進了來,在看到依舊睡著的蕭韶九時怔了怔,輕聲問:「不是說醒了嗎?怎又睡了?」
「小姐她……」流丹吶吶的。
石崖揮手讓她下去。
床上的她,蒼白而虛弱,疾病消耗掉她所有的體力,使她看來美麗卻贏弱,他低歎一聲,輕身走過烙下一吻。
她的身子微震了下。
那一夜她痙攣的模樣成了他可怕的夢魔,見她抖,立刻拉開了些許距離,「你醒了,怎不睜開眼看看我?」
他的聲音溫柔又異樣,終於知道她有令人嫌棄的惡疾,他是怎樣想的?他的溫柔是在憐憫她嗎?「不,我就這樣和你說會話。」
「那……我坐過來——我要摟你了。」石崖怕驚嚇到她,一句解說一個動作。
她閉著眼,緊緊地窩入他懷中,「我的病,一直是爹與我兩人最大的心結,這麼多年來,爹為了我極端節儉,散盡千金尋求名醫良方,做盡了一切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我這樣說,也許你不會相信。」
「我相信,岳父是一位可敬的慈父與長輩。」
她一怔,石崖就算對那段受錯待的過往不再索懷,也不該對爹有這麼高的評價才是。這話,他不是說著好聽的吧?看不到他的神情,寧信所聽到的是他最真摯無偽的聲音,「娘有我的時候,爹曾在盛怒之中推了我娘一把,導致娘差點流產,之後生下我這不足月的早產兒,從娘胎裡便帶著滿身的病,而我爹便固執地認為我的病是由他一推而造成,娘後來因意外去世後,爹本可再續一房傳蕭家的香火,可他沒有,他要將一切都留給我,包括他的家產及愛。」
頓了頓,見他並沒有打斷,便續道:「因為爹的心結,我成了理所當然受保護的那一個,可是我心不安啊,我不希望自己總是接受贈予的那一個,嫁人石府,原就希望爹爹在脫離了我之後會放鬆心結,多看重自己,過得好一點,所以明知道自己這身子嫁不得人,我仍堅持嫁了過來,極力地惹你厭煩,耍盡一切手段,實在是下下策……」
「我明白。」他輕應,置於身側的手腳緊握成拳。
「你一定很怨恨我,都是我招惹你的,所以無論你決定怎樣對我,我都不怪你。」
「我是在怨恨,怨恨你從未拿我當你的丈夫看待,為什麼不讓我與你一同分憂呢?你啊,真讓我又愛又氣啊。」他轉而低哄道:「睜開眼看看我好嗎?」
她修長的睫毛掀了掀,反將臉埋入手掌裡。
「你在怕什麼,怕我獲悉你的病體之後將你休棄?原來你心目中將我定位在這麼差的位置上。」
難道不是這樣嗎?就讓她閉著眼不必面對他眼中所流露的嫌惡吧,日後回憶之時,也永遠都是他的溫溫柔他的好。
她的心事寫在臉上,令他哭笑不得,如果可以,他真想狠狠地將她吻醒,這些天來,他不止一次地拿小時的她與現在的她作比較,一次次地讓重疊的溫馨與激動翻擾著他的心,十三歲的她讓他既想親近又敬畏,現在的她卻讓他又愛又憐,老天既促成了他們的緣分,他怎會放手?
「姑爺夫人,風蕭廳那裡傳話說,祥老爺他們,還有親家老爺,秦方表少爺,他們都來了,急著要見你們呢!」外頭傳來了急切的拍門聲。
「爹來了!」蕭韶九倏地張開眼。
「小姐,老爺來看你了!」一旁的丫頭面露喜色。
「來了,來了。」她哺道,該高興才對,偏偏晦暗的心凝聚不了半點喜悅,她沒想到,石崖這麼快就通知爹來領回她了,還以為石崖對她仍有情分的。原來,是她自己高估了自己。「快去回話,我馬上就過去。」
石崖沒急著起身,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這小女人在鑽牛角尖了,也好,就姑且讓她一顆心這麼吊著,算是懲罰她對他的瞞騙。
「我先過去,你剛醒來,還是多休息一陣——」
「我梳洗一下就過去。」她強自歡笑。
「也好。」她精神這麼差,也許見見親人能讓她開朗一點點,而他也好藉機和她談一談。
「小姐,老爺來你不高興嗎?」石崖走後,小丫頭挨近說。
「高興。」短暫同路的陌生人,終究是要擦身而過,這麼結束也好。這緣分本來就不該有,而她也並非糾纏不清的女子,就算走,也要走得灑脫一些。
「你們兩個留在這裡收撿一些簡單的行李。」
兩人一怔,「收抬行李幹什麼?」
「回揚州啊。」下床做了最簡單的妝扮,銅鏡裡映出的女人慘淡無神,她略上唇紅。
流丹和敲冰兩人驚訝的表情顯露在鏡裡面,「為什麼要走?你不要姑爺了嗎?」
「他都通知爹來接我了,難道還不夠嗎?」她苦笑。
「你的意思是,姑爺嫌棄你,要讓你走?」流丹一臉不可思議地說完,跳豆似的蹦到蕭韶九身前,「我的好小姐,姑爺對你那麼好,連我都感動了,怎麼卻感動不了你,反讓你變笨了?你想想揚州與洛陽騎快馬還要多少天的路程呀,姑爺要嫌棄你,也不可能在兩天之內要老爺來這兒吧?你的心思一向十彎八竅,怎麼這會兒轉不過來哩!」
「對喔!」她怎麼沒想到,真是情令智昏了。
這麼說,爹是真來看她了?可是怎麼可能?別說鋪子生意抽不開身,她在出嫁之前曾與爹約法三章,不必到石府探望她啊。
「小姐,咱們快去看看吧,福嬸剛剛說得有些急,好像是大事不妙的樣子,剛剛又聽二總管和三總管竊竊私語什麼秦大思公的,我這心裡頭怪怪的。」
蕭韶九頓了頓,疑惑地輕蹩了眉頭,「姑爺這兩天還有沒有什麼異樣表現?」
「先前站爺便疑心曾見過我,那天又直瞪著我好一會兒,我一直在疑惑姑爺是不是知道什麼……」
「知不知道,很快便見分曉。」蕭韶九心下微微震動,從來不知道這件陳年舊事有搬上檯面的一天,懷著惴惴不安的芳心步向瑞鶴廳。
耳邊隱約傳來流丹的低語:「真好,所有的事情若都撥雲見日,一切也該冰釋前嫌了……」
冰解凍釋?那麼她心頭隱隱浮現的離散預感,又是怎麼一回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