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戀你不後悔 第九章 作者:季可薔

  她說要領他見識見識台北豐富多彩的夜生活,他揚眉撇唇,一副不屑的神態,笑著說拭目以待。

   她首先帶他上一家很棒的德式餐廳吃晚餐,餐廳格局不大,甚至可以說狹窄,但微暈的燈光和溫暖的裝潢,卻佈置出一個充滿德國鄉村風味的環境。

   他們抵達的時候,已是近八點時分,餐廳內早已高朋滿座,頻聞笑語呢喃。

   「好像沒位子了。」溫泉說。

   莫語涵卻不以為意,逕自走向眉須半蒼的店主人,以德語向他打招呼,一陣寒暄,體態圓滾滾的老闆娘亦開心地跑過來。她一雙胖手捏了捏莫語涵的臉頰後,親自領她到靠廚房邊的一張小桌子,按著兩人坐下。

   「他們是我在德國留學時的房東,人很好,老闆是台灣人,前兩年才回來台灣開餐廳的。」莫語涵解釋,一面隨口點菜,「這裡的德國豬腳很贊,是老闆娘的拿手菜,你一定要嘗嘗。」

   於是,兩人一面喝著德國黑啤酒,一面品嚐著烹煮得濃郁入味、卻又十分有嚼勁的德國豬腳。

   席間,兩人天南地北胡扯閒聊,他告訴她許多教書時的趣事,她也分享了一些在德國留學的甘苦。

   她說她討厭學校教授,卻喜歡房東夫婦;與異國同學處不來,和咖啡店裡的陌生人辯論起法律判例時,卻興高采烈。

   她不愛在學校圖書館裡唸書,寧可到公園噴水池旁,讓藍天綠茵相伴。

   她對德國的大城市印象不深,卻愛極了那一座座恍若童話仙境的美麗小鎮。

   她因為課業繁重很少回台灣,通常是母親飛去德國探望她。

   「你的母親到底是怎樣一個人?」把握她難得主動提起的機會,溫泉連忙問。

   「她是個愛作夢的女人。」提起獨力撫養她長大的母親,莫語涵瞳光一黯,「傻得個得了的女人。為了愛不惜跟一個走船的私奔,結果對方只是把她當成眾多港口之一而已。」她斂下眸,纖指把玩著桌上胖胖的啤酒杯。「她很愛我父親,真的很愛,雖然他從不拿錢回家,甚至還會跟她伸手要錢,她仍然毫無怨言。幸好在我上小學三年級那年,我父親就死了--」

   「幸好?」溫泉震驚她的用詞。她竟然說自己父親過世是「幸好」?

   「難道不是嗎?」她直視他,「一個對家庭毫無貢獻,反倒會拖累家人的男人,死了難道不是一件值得慶幸的事嗎?我一點都不為他的死難過,甚至很高興我媽從今以後可以擺脫他了,再也不用給他錢花還要看他臉色,可以多把一些錢花住自己身上,對自己更好一些。我這樣想,有什麼不對嗎?」質問的嗓音尖銳。

   他沒說話,只是靜靜望著她。長久,大掌主動覆上她的手。

   柔細的玉手,好冰、好涼。他用力握了握,試圖傳遞一些溫熱給她。

   「你……同情我嗎?」她瞪視他,目光凌厲。

   他不語。

   「你不用同情我!」她掙扎著要抽回手。

   他卻緊緊包握,固執地不肯鬆開。

   「你為什麼……總是這樣?」她瞪著兩人交握的手,又氣又急,又是悵然不已。

   終於,她不再推拒他,只是站起身,「走吧,該進行下一個節目了。」

   離開餐廳後,她決定帶他逛夜店。

   「你想去哪一種?DISCO、JAZZ  PUB?如果你想嘗嘗搖頭的滋味,我也可以帶你去一家比較沒那麼亂的搖頭吧--不過我想你這位自認清高的老師,應該不會想帶頭做這種錯誤示範吧?」最後一句話明顯諷刺。

   他不理會,只是定定看她,「我想去你平常最常去的那一間。」

   她一愣,「最常去的?」

   「對。」

   「我知道了。」櫻唇一撇,「你想知道我平常究竟跟哪些墮落分子鬼混吧?」

   「我只是想知道你平常如何消磨夜晚而已。」

   她顰眉,明眸在他身上來回流眄,似乎想看出他真意為何。響應她的,卻是一雙清澄至極的眼眸,清澄到近乎無辜。

   她心一跳。男人怎能有這樣的眼睛?簡直過分!

   「好吧,你想去我們就去。」她甩甩髮。

   宛如浴火鳳凰的紅色LEXUS,在霓虹燦爛的台北街頭狂瘋一陣後,終於在東區某個空中停車場停定,下了車後,兩人轉進東區一條狹窄的巷弄,穿過一條半隱在花叢後的石板道,推開一扇玻璃門扉。

   一進店內,迎面便是淡淡繚繞於空氣中的玫瑰香,店內除了吧檯邊亮著霓虹外,唯有一張張玻璃幾上點的煢煢燭火。

   一張張沙發,以一扇扇玻璃屏風隔開,開放之餘,又不失隱密性;配合溫暖閒適的裝潢,店內的氣氛也是慵懶靜謐的,客人們品著酒,一面聽著抒緩的爵士樂,一面半躺在沙發上喁喁細語。

   「這就是你常來的地方?」迅速打量週遭一圈後,溫泉好奇地問,「這就是所謂的LOUNGE  BAR吧?」

   「嗯哼。」莫語涵點頭,眼看沙發區都已遭賓客佔滿,只得在服務生引領下,在吧檯邊落坐。「我們一票同事通常會在禮拜五晚上到這裡聚一聚,喝點小酒,聊聊天。」她頓了頓,「這裡的SAKE調酒滿有名的,你不妨點來試試。」

   「SAKE?」

   「就是日本清酒。」

   「我知道,只是沒想到清酒也能拿來調酒。」他微微一笑,朝狂野帥氣的年輕灑保比了個手勢,「給我一杯你們店裡的招牌。」

   「一杯『曼哈坦』。」莫語涵也點了酒。

   接著,兩人都是一陣沉默不語,莫語涵仰頭看著高掛在吧檯邊的電視屏幕,屏幕上,正轉播一場棒球比賽。

   溫泉跟著瞥了一眼,「MBL?明尼蘇達雙城對紐約洋基?嗯,這一場應該是季後賽回放吧。」

   「你怎麼知道?」她訝異地望向他。

   「因為我是忠實球迷啊。」

   「這場比賽,紐約洋基表現得很精彩哦。」酒保在送上調酒時,聽聞兩人對話忍不住插嘴,「可惜冠軍賽竟然輸給馬林魚。」

   「你是洋基的球迷?」溫泉問他。

   「也不算啦,其實我比較喜歡運動家隊。」

   「我倒覺得馬林魚不錯……」

   兩個男人你來我往,興致勃勃地交換棒球經,好一會兒,酒保忽地注意到一旁的莫語涵眉宇緊凝。

   「我不打擾你們了,先生,再說下去,你的女伴可能要抓狂了。」他對溫泉笑著眨眼,「這杯『不悔』是本店的招牌,我請客。」

   待酒保識相地轉身,留給兩人私密空間後,莫語涵才啞聲開口,「你喜歡看美國職棒?」

   溫泉點頭。

   「你……真的喜歡?」她猶豫地問他,輕咬著下唇,「我以為--」

   「你以為我手臂受傷,不能再當投手後,就會不敢再看棒球比賽?」彷彿明白她想說什麼,他淡淡然地主動接口。

   「那會是……一種折磨不是嗎?」她捏緊酒杯,「我不明白你怎麼還會想在小學裡當棒球教練,難道你……一點都不難過嗎?」

   「我當然難過。事實上,當我剛剛得知這個消息時,甚至想過要自殺。」他斂眸低語,語氣濃濃自嘲,「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時,我還曾經自以為是地勸過你嗎?後來我才知道,原來決定活下去,有時候真的是很不容易的一件事--」

   她心一扯。

   「那時候的我,真的很想死。如果不是小紅豆天天在我面前強顏歡笑,我也許真會做出傻事。」他悵然。

   「你妹妹?」

   「嗯。」他點頭,「知道我以後再也不能投球後,她比誰都難過,可偏偏又要安慰我,在我面前耍寶裝迷糊,逗我開心。」

   「她真的是一個很好的妹妹。」她低歎,鼻間微微一酸。

   不知怎地,她忽然很希望當時陪在他身邊的人是她。

   「最好的。」他微笑,端起酒杯飲了一口。

   莫名的酸澀在她胸口漫開,而她不敢去深思,這宛如嫉妒的滋味究竟意味著什麼。

   「我妹妹是個棒球癡。在她心裡,我是天底下最厲害的投手,就算我受了傷,就算我一輩子再沒機會站上職棒舞台,我知道她永遠會這樣崇拜我。」他嘴角一扯,既欣慰,也自嘲,「很奇怪,我的自尊竟然就這麼恢復了,也不再有尋死的念頭。」

   「是她救了你。」

   「嗯,是她救了我。」溫泉同意,「她讓我想起我對棒球有多麼熱愛,多麼迷戀。」他頓了頓,若有所思地望著手中顏色清澈的調酒。「就像這杯酒一樣,我對愛上棒球這件事,永遠『不悔』。」

   她怔怔地望他,「所以你才有勇氣繼續看棒球,甚至擔任小學棒球隊的教練?」

   「嗯。」

   「你……」她困難地自喉間逼出嗓音,「有沒有想過不一定要留在家鄉教棒球?憑你的才能應該也能到職棒界發展吧?不當球員,當教練也很不錯啊。」

   他沒說話。

   「像你妹妹,她現在不就接下某個職棒球隊經理的職務嗎?她都可以,難道你不行嗎?」

   「我猜你看過新聞了吧。」他淡淡一笑,「小紅豆當上球隊經理,說來也是因緣巧合。」

   「什麼因緣巧合?」

   「簡單地說呢,她跟一個老人交上朋友,那個老人很喜歡她,又剛好擁有一支球團。他過世後,遺囑上寫明一定要小紅豆來擔任球團經理。」

   「原來是這樣。」莫語涵這才恍然。她一直就奇怪,一個年紀輕輕的女孩為何能擔任職棒球隊經理。

   「所以她能當上經理,也算奇跡一樁吧。」溫泉似嘲非嘲。

   「你不相信她能勝任嗎?」

   「不,她一定能。」星眸溫暖,「雖然這個機會像是撿來的,不過我相信她一定能做得很好。」

   她深深望他,「那你呢?你應該比她更有能力,不是嗎?」

   「你好像覺得我是大材小用。」旱眸持住她,彷彿又看透了她心中所想,「你不希望我一輩子窩在鄉下,當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學棒球教練吧?」

   「我--」

   「你覺得一個男人不該這麼沒志氣,應該更有抱負一點。」他澀澀地指出。

   「我不是這意思!」她反駁,臉頰卻一燙,垂眸不敢看他。

   她真是這個意思嗎?是否在潛意識裡,她一直就瞧不起他,一直就希望他像她認識的其它男人一樣,在事業上功成名就?

   「我只是……我只是好奇,」她深吸一口氣,「你難道不會覺得遺憾嗎?你難道……真的甘心嗎?」

   「如果我告訴你,我真的甘心,你相信嗎?」他低低問她。

   她不相信!

   怎麼可能甘心?怎麼可能不怨?他曾經是高中棒壇的明星啊i曾經有多少人朝待他未來大放異采,多少人認定他將為國爭光!他怎能甘心就這樣蟄伏?這樣自暴自棄?

   念及此,她驀地舉杯狠飲了一口酒,酒精微微灼燒過她的喉,酒氣卻沒蒸紅她的臉,清艷容顏,一片蒼白。

   感覺到臉頰的冷意,她一仰頭,正欲喝乾杯中酒時,他卻陡地搶過酒杯。她一愣,「你幹嘛?」

   「這樣喝酒不好玩。」他笑望她,「你們都市人不是有很多喝酒的花招嗎?要不要試試?」

   他怎麼還笑得出來?她瞪他,「你該不會是說劃酒拳吧?」

   「我是指這個。」他招手,跟酒保要來幾顆櫻桃和牙籤,然後將櫻桃串上牙籤,「要不要玩?」凝定她的湛眸閃過挑戰。

   她不敢置信地瞪他,好一會兒,秀眉一挑。「來就來。誰怕誰啊?」

   瘋了。

   竟與他在酒吧裡大玩傳接櫻桃的遊戲,和他唇碰唇,不知意外相接了多少次,也不悅地看著他和別的女人意外擦撞。

   瘋了。

   竟與他叫了一杯又一杯的酒,一杯又一杯地喝,任酒精迷亂一向堅定自持的意志力,任神魂顛倒。

   瘋了。

   竟在踏出酒館時,分不清東西南北,尖叫狂笑,與他搖搖晃晃漫步於台北冬季沉淪的夜空下。

   瘋了。

   她很清楚地知道,卻有意縱容自己。

   「喝成這樣,不能開車回去了。」他笑,「我們搭出租車吧,我先送你。」

   「那……你呢?」她打了個酒嗝,「你今晚住哪裡?」

   「隨便找家旅館就行了。」

   「找旅館?還不如來我家。我家有空房,免費讓你借住一晚沒問題。」豪邁地拍拍胸膛。

   「你不怕嗎?」

   「怕、什麼?」

   「怕我夜襲啊。」

   「你不是那種人。」對這一點,她有絕對的信心。

   「既然如此,恭敬不如從命。」他歪歪舉起手,戲謔地行了個禮。

   「可是你要做早餐給我吃哦。」她轉過身,手指著他,「一定要做哦。」

   「是,我答應你,絕不會白吃白住的。」

   「那……就好。」她點點頭,「我討厭吃軟飯的男人。」

   「放心吧。」他拍胸脯保證,「我不是那種人。」

   「嗯,我相信。你這人啊,錢是賺得少了點,不過還不算沒志氣啦。」她咯咯嬌笑,忽地揚起雙手,翩然旋了個圈。

   他莞爾望她,「謝謝你對我的信心啊。」

   「不、下客氣。」她一本正經地頷首,又轉了個圈,「奇怪,不是說有寒流要來嗎?怎麼一點都不冷啊?我還覺得好熱好熱呢。好開心哦!」拍拍手,神態又嬌又俏,「你開不開心?」

   「嗯,我也開心。」

   「開心就一起來啊。」她拉起他雙手,「一起跳舞。」說著,又旋了半圓,這一回,卻踉蹌倒落他懷裡。

   溫泉緊緊摟件她。

   她仰頭嬌笑,「我真遜,差點跌倒了。」自嘲說著,敲了敲自己的頭。

   他不語,眸色逐漸轉深轉沉,終於,在玫瑰色菱唇愕然斂回時,不顧一切地攫住兩瓣整夜一直誘惑著他的柔軟。

   他深深地吻著,很專注、很用心地吻,吻得她暈頭轉向,整個人癱軟在他懷裡。

   她從不曾經歷過這樣的吻,那不僅僅是一個吻而已,溫柔又急切的唇舌交纏中,隱藏著太多惆悵與不捨、激動與絕望。

   就好像他知道這會是他們之間最後的一個吻,就好像他知道過了今晚,他再也沒機會對她如此索求,就好像在跟她以及跟他們曾經共有過的回憶--

   道別。

   一股難言的顫慄驀地竄過她脊髓,她心跳一停,猛然推開了他,順道送上一記耳光。

   那耳光,很輕很輕,卻依然讓她的手心生疼,甚至疼出了兩汪矇矓淚霧。

   他笑嘻嘻地望她,「對不起,我太超過了。我道歉,是我不好。」

   她瞪他。為什麼……他還能那樣笑?

   「是我不對。」他抬手,又是一個漫不經心的舉手禮,嘴角微笑粲然,「你都有男朋友了,我不該還這樣佔你便宜。」

   「……誰告訴你的?」

   「不需要誰告訴我,我知道你有。」他朝她眨了眨眼,「你今天就是跟他出去吧?他是個什麼樣的人?」

   她恍惚地看著他戲謔的笑容,「他在……證券公司工作--」

   「啊,金融界的菁英,優秀的男人。」他誇張地大歎,「我就知道。」

   「你又知道些什麼了?」

   「我就知道你會喜歡這種男人。」他笑望她,墨黑的瞳裡流動著她難以捉摸的光影。

   「你不要以為自己很瞭解我!」她悻悻然響應。

   醇厚的笑聲自喉間低低滾落,「我瞭解你的,語涵。」他深深看她,許久許久,唇畔那令人氣絕的笑意終於慢慢斂去。「我瞭解的。」

   沙啞的、蘊著淡淡惆悵的嗓音,不可思議地揪痛了她的心。她捧住胸口,剎那間呼吸困難,「你……究竟為什麼到台北來?溫泉。」真的只是代張伯前來說服她嗎?

   「因為我想見你。因為除了這樣,我不知道還有什麼借口能見到你。」他啞聲道,別過頭,「我知道我很煩人,不好意思。」

   她沒說話。她的心,好痛好痛,痛到說不出話來。

   她顫顫地伸出手,想撫摸他的臉,可在即將碰觸到時,又頹然落下。

   她怔怔望著他慢慢轉過頭來,朝她淡淡地、溫柔地一笑--她的心,碎了。

   「……我答應你。」她突如其來一句。

   他一愣,「什麼?」

   「我答應接下這個案子。」

   莫語涵答應擔任張成的律師,對雙城集團旗下的油漆公司提起告訴。

   這家油漆製造商目前在台灣已無工廠,廠區全數遷往大陸東莞,所生產的油漆也不再於台灣銷售;在台灣公佈禁止生產含鉛油漆後,他們也依法不再製造。

   與溫泉合作,收集並研究了兩個禮拜的資料後,她終於對公司上級申請召開合夥人會議,公佈這項決定。

   如她所預料,所有合夥人聽聞此項決定後,皆炮口一致對準她猛轟--

   「你瘋了!語涵。你誰不好告?竟然想告我們自家大客戶!而且還是這麼一件幾乎不可能贏的官司。你倒說說看,怎麼證明你的委託人是兩千年後才買到含鉛油漆的?又怎麼證明那兩個孩子的病是油漆造成的?」

   「我已經將油漆碎片拿去化驗過了,確實是含鉛的沒錯;同時我也請人做了詳細分析,確定是雙城的產品,因為沒有任何兩家廠商所生產的油漆成分是一模一樣的,所以……」

   「那又怎樣?就算真的是雙城生產的又怎樣?」一個合夥人吼回她的解釋,「你還是不能證明,那是禁令頒布以後流入市面的產品。」

   「可我能證明,這是四年前才塗上牆面的油漆。」不畏上司痛罵,她勇敢地陳訴,「我們做過比對分析了,正確率可以達到百分之九十以上。」

   「那又怎樣?」還是這麼一句。「雙城會辯稱你的委託人是在禁令頒布前便買下油漆,他們當然可以不必為此負責。」

   「你們認為有人會在買下油漆後,過一、兩年才去使用它嗎?我不能證明油漆是什麼時候買的,雙城同樣不能證明是什麼時候賣的。雖然很弔詭,但我認為這樣的情況下,是有可能向雙城求償的。如果真的上庭,就道義上而言,法官也未必判他們沒有責任。」

   「所以你想賭的就是法官的一念之仁?因為這樣你不惜得罪我們的大客戶?你究竟是發了什麼神經?竟然會想接下這種案子?簡直自找麻煩!」

   「我只是想為張家人請求合理的賠償而已。」容色一黯,「如果你們看過那兩個孩子的話--」

   她停頓下來,想起那天在她懷裡不停抽搐的小男孩,想起另一個走路總是跌倒,卻又笑嘻嘻爬起來的小男孩,想起那個像母親一樣保護著兩個弟弟的小姊姊……

   她深吸口氣,低啞地繼續,「他們年紀都還那麼小,就得了這種病,家裡又窮,沒辦法支付龐大的醫療費。你們認為他們以後該怎麼辦?」明眸流轉,環顧在座每一個人,「這輩子,也許就這麼葬送了!」

   鏗鏘有力的話語擲落,幾個合夥人都是臉色一變,面面相覷好一會兒。

   「非塵呢?他怎麼說?」一個合夥人問起,「他總不會贊成你這麼做吧?」

   「他說他沒意見。」

   「沒意見?!」

   合夥人們又是面面相覷。唯一能勸阻這難纏女的人,竟然說他沒意見?

   「我知道你同情那些孩子,語涵,不過這件事不是同情就可以解決的。」一個合夥人放軟了語氣,「你好好考慮一下,這……」

   「我已經決定了。」她直率響應,毫無商量餘地。

   「就算得罪我們的大客戶也住所不惜?」

   她點頭。

   「別太任性!語涵,你知道公司可以處分你的,甚至可以解雇你。」軟的不行,再來硬的。

   「只要我的律師執照沒被吊銷,我無論如何都會接下案子,就算你們把我開除也一樣!」她倔強地聲稱,「而且公司也不該這麼怕得罪客戶。對就是對,錯就是錯,我們律師不就是要伸張正義嗎?還是各位都已經失去了當初的熱情跟理想?」

   「莫語涵!」

   諷刺的言語一落,幾個合夥人氣得渾身發顫,面色都是鐵青。唯有其中一個不怒反笑,甚至懶洋洋地鼓起掌來。

   眾人難以置信地瞪向他,「懷宇!」

   「有何不可?」剛剛升任合夥人的楚懷宇,悠然地承受同僚們凌厲無倫的目光,「既然語涵這麼想接這個案子的話,就放手讓她試試何妨?」

   「可對手是雙城!」

   「就因為是雙城,所以我相信她早有心理準備。我相信她已經權衡過利害輕重,也明白自己如果失敗後會有什麼下場。」他英睿的眸掃了莫語涵一眼,「對吧?語涵。」

   她頷首。

   「各位,一個律師都能拿她大好前途來當賭注了,我們又何必怕失去一個客戶?雙城再怎麼強悍,也不過是我們眾多客戶之一而已,難道我們還怕公司因此倒閉?你們說呢?」

   一陣你來我往的激辯後,莫語涵總算在楚懷宇有意護航,以及凌非塵之後的電話聲援下,有驚無險地度過這次風浪。

   會後,她感激楚懷宇的力挺,他卻只是揮揮手,淡淡一笑--

   「這沒什麼。」他笑望她,「我倒比較好奇,是什麼改變了你。」

   「什麼意思?」她問,卻已明白他的意思,臉頰微微發燙。

   「從前的你不是這樣的。我還記得我偶爾想當個有正義感的律師時,你都會在一旁諷刺我。」俊唇微微揚起,「今天想做好人的反倒是你了。」

   「你--」對他有意的嘲弄,她又是生氣又是無奈,「不必這樣諷刺我。」

   「不是諷刺,是高興。這還是我第一次看你這麼認真想接一個案子,我為你高興。」

   她聞言,鼓起臉頰,卻沒有否認。

   「聽說委託你這件案子的是一個男人?」楚懷宇又問。

   她愕然,「你怎麼知道?」

   他朗聲大笑,「這還用問?這家事務所可是八卦的集中營啊。」星眸朝她眨了眨,「我聽說你們這陣子為了這個案子,經常一起加班到深夜。」

   她玉頰霜染。

   「看來過不了多久,你就能找到那個能讓你心甘情願披上白紗的男人了。」

   「你!」莫語涵不禁跺了跺腳。

   這個男人在笑她。她很清楚,只因為在她三十歲生日那天,她曾經找他到婚紗店陪自己試穿禮服。

   「女人想披白紗,最好還是找個自己真心所愛的男人比較好,代打的可不成啊。」他繼續逗她。

   「誰說你是代打的?」實在氣不過,她索性揚起藕臂,一把扯過他領帶,故意煙媚地睇他,「我一直很仰慕你,你不知道嗎?」

   「你仰慕的,不是我,是我這種典型的男人。」

   「什麼意思?」她顰眉。

   「你自己好好想想吧。」他微笑,輕輕拉下她玉手,「正品來了,我這個替代的該閃了。」意有所指地望向她身後,瀟灑地一揮手,轉身離去。

   是他來了!她感覺到了,卻沒敢回頭察看,只是僵硬地站在原地。

   她怕他聽到了她和楚懷宇的對話,怕他誤解,怕他胡思亂想……

   「是你同事嗎?」溫泉在她身後問,語氣一貫溫煦。

   「是我們公司的合夥人。」她慢慢轉過身,緩緩揚起羽睫。

   迎向她的,是雲淡風輕的笑容。「他一定把我當成你男朋友了。真糟糕,下次有機會向他解釋吧。」

   她心跳一停,胸口奇異地窒痛。

   她錯了,比起他的誤解,她更怕他的毫不在乎,更怕他將一切當成笑話一樁,更怕他對她淡漠悠然地笑。

   「你……怎麼忽然來了?」她得費盡心力,才能不使自己問話的語氣太過尖銳。

   她是怎麼了?為什麼忽然好像……很生氣?氣得不得了?「來看你。」他低聲道,神情滿蘊關懷,「剛剛開會的結果怎樣?你一定被狠削了一頓吧?」

   「還好。罵歸罵,他們最後還是同意了。」

   她說得輕描淡寫,可他卻能明白她承受了多大的壓力。

   他憐惜地望她,「要不要吃點東西?」舉高手中一個香氣四溢的袋子,「我帶來了你愛吃的滷味。」

   她心一牽,淺淺笑了。「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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