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向寧靜的病房裡傳來陣陣豬嚎聲。
「好痛、好痛!」凌凡臉皺成一團,眼淚兜在眼眶,要掉不掉。
她才從昏迷中醒過來,第一眼就見凌平那陰惻惻的臉,她就知道事情大條了,恨不得再昏死過去,但已經來不及了,凌平先賞她三個爆栗讓她沒法裝死,又拉捏她黑青瘀血的臉。
「臭凌平,我是病人耶!」她的俊帥臉已經很可憐的被揍成豬頭,要是那些愛慕她的女同學、學妹知道,怕不心疼哭死才怪,只有凌平這個變態才會以灑鹽在別人的傷口上為樂。
「哦?你還知道痛啊,我還以為你是無敵鐵金鋼哩!肉都是鐵做的。」凌乎毫不同情,甫從美國回來,還沒進家門就先來醫院報到,誰會開心?「活該痛死你,逞什麼匹夫之勇!就算你的拳頭比人家硬,皮比人厚,挨得了疼,但可別忘了你是女生耶!你真該慶幸那些人只是要打你出氣,要是他們再狠一點、再壞一點,搞不好你就被輪姦了!笨蛋!」想到那種情況,凌平又忍不住往她裹著厚厚繃帶的額頭上用力的彈了一下。
「噢∼」凌凡捂著頭痛呼,她的額頭是被打飛撞到牆上造成的。「我是你妹妹耶。」要不是受傷,她一定跳起來與他大戰三百回合。
「呿!我才不承認你這個笨蛋妹妹,講出去都會笑死別人的大牙,我凌平的妹妹豈是這麼不濟,讓人白打著玩。」話雖然說得這麼毒,但其實凌平早已經請了他的朋友去教訓那些白爛。
「我也沒有你這個沒血沒目屎、心肝被狗吞的哥哥!」
兄妹倆一言來一語去,比狠也比毒,聲音一個比一個大。沒辦法,平時以武會招作為溝通的他們,因為凌凡受傷無法打得痛快,只好在嘴上比功夫。
最後是護士跑進來說他們妨礙其他病人安寧,兄妹倆方休戰。
凌平坐下來呷了一口茶水滋潤滋潤喉嚨,這才想起一件事。「喔,對了。外頭有個男人想見你。」那個男人已經守在外頭兩天一夜了。
「啊,是柏原嗎?他沒有事吧?」那天她被打得幾乎無法動,最後她憑著意志力背著昏睡的柏原秀人走到大路上招車,一上車只講了一句「醫院」就昏死過去。
「他除了臉色很差,其它都很好。」凌平突然一臉壞意的戳戳凌凡。
「欸,我聽他說你是為他才受傷的,他似乎很在意,一直跟我說對不起,差點就向我下跪了。嘖嘖,要是在古代他是不是要切腹謝罪?不過更教我驚訝的是,我親愛的偉大的妹妹居然會為一個男人掛綵!快告訴哥哥,你們之間到底有什麼不可告人的暖昧?」
「暖你個大頭鬼啦,誰跟你一樣下流、無恥!我們是朋友,Friend!」她還故意學日本人把那個「d」加重。「喂,你沒凶人家吧?」她覷了他一眼。
「我看他長得那麼斯文秀氣,哪還有氣凶他。再說,他旁邊那個大塊頭已教我望而生畏,我哪有膽子凶,而且,我還要留著這條命追美眉呢!喂,說到美眉,剛才那個護士長得還不賴吧?34、23、34,DCup,哇,摸起來一定很舒服……」
「你想追就去追,別在這裡荼毒我純潔的心靈!」凌凡一臉受不了。
「好,好,我現在就滾去追那個護士美眉,好讓你跟你的日本情人見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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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不准道歉喔。」
一看到柏原秀人陰霾內疚的神情,凌凡先發制人。
「這禍是我闖的,他們的目標本來就是我。跟你一點關係也沒有,把你扯進來,我才過意不去哩。」
「痛嗎?」柏原秀人站在床邊看她。
天,他好想念她調侃的聲音。猶記他醒轉時,他立刻來到凌凡的病房,他沒預期這一幕。一向生氣勃勃的凌凡竟然毫無血色的躺在床上!而這一幕在他心裡掀起了浪濤駭浪,也將永遠留在他記憶中。
她動也不動,牆是白的,床單是白的,被子是白的,有那麼一刻,他以為她死了,心臟幾乎提到喉嚨。
他怯怯地伸手到她的鼻下。感謝天,她還活著!他因此跪地謝天。
「你吃了我那拳,痛不痛?」凌凡反問。
當時,她實在無法忍受他看見她狼狽的一面,才會狠心出拳打他。
柏原秀人搖搖頭。「比不上你的痛。」他真想代替她承受一切。
「我沒事。」奇怪,又不是他受傷.他幹嘛那麼難過?她想扯出一個笑,告訴他她壯得像一頭牛,但——「痛痛痛!」可嘴角的瘀傷卻教她痛得齜牙咧嘴。
「我很沒用吧?」柏原秀人看在眼裡,心裡很是心疼,卻又沒辦法舒解她的疼痛,只能不斷苛責自己。如果他是健康的一個人,他就有力量保護凌凡,凌凡也就不會變成這個樣子。「我是個男人,卻眼睜睜看你受傷害,我連一個女人都不如!」
「你在說什麼渾帳話?」凌凡蹙眉,她不喜歡他這種自暴自棄的想法。「誰說女人一定要讓男人保護的?我比你強壯,當然由我保護你,幹嘛分男人女人!換作別人,我也是會這麼做的。」果然是日本人,沙豬主義者!「不准再說這種話,我不喜歡聽,如果你再有這種想法,我就不當你是朋友。」她撂下狠話。
柏原秀人垂首沒說話,然後再抬眸,他的眼底有著一抹決心,他從病床旁的桌几拿來一把水果刀。
「喂,你別胡來!」凌凡被他的舉措嚇到。難不成他真像凌平講的要切腹謝罪?
柏原秀人不理會她,他抓起過腰的長髮,用力一劃——
凌凡被他揮刀削髮的魄力嚇呆了眼,她注視著地上的殘發,再抬頭看他參差不齊頭髮。「你到底在想什麼啊?」嚇死她了!再來幾次這種事,她會被嚇出心臟病的。
「我決定回日本。」他睥睨地上的散發。他不要再遵行這些無稽的迷信生活,他未來、他的命,從今以後,他要靠自己的雙手去掌握。
「你說什麼?」凌凡措手不及。
「我要回日本去。」他抬眸迎上她震驚的目光。
凌凡昏迷的這兩天他發現一件事——他喜歡凌凡,甚至是愛她的。但愛一個人,光有心是不夠的,他需要一個健康的身體,還要有一顆強壯的心臟,那麼,當她逐風時,當她想瘋狂時,他就可以陪在她身旁,陪她縱情一切。
所以,他決定回日本接受心臟手術,他要用一顆健康的心愛她,他要這顆心為她跳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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藍藍的天,白白的雲,燦燦的陽光。
凌凡的球隊拿到了冠軍,柏原秀人為了慶祝他們的勝利,特別邀請了球隊的小朋友到家裡舉行派對。
庭院裡到處都是五彩繽紛的汽球與綵帶,長桌上擺滿了豐富的食物。小朋友都玩得不亦樂乎,一整個下午,把一向安靜過分的柏原家喧騰得鬧烘烘的。
歡樂過後,小朋友都帶著凌凡送給他們的禮物高高興興的踏上歸途。
小朋友一離開,似乎也把歡樂給帶走了,代替的是濃濃的離愁。
明天,柏原秀人主僕就要起程返回日本了。
綵帶、汽球,冷冷清清的在風中搖擺,看起來多可憐,凌凡乾脆全部都扯下來。
她爬到屋頂上,將五顏六色的彩紙成一隻隻飛機,再遠遠地射去。
頓時,各色的紙飛機漫天飛翔。
飛機緩緩地飛,它不知道它的方向,只能任風帶領它。一隻黃色的紙飛機落在樹梢上,一隻紅色的紙飛機半沉在池塘,一隻紫色的紙飛機棲息在一株杜鵑上,而更多更多的紙飛機則落在庭院,把庭院點綴得五彩繽紛。
柏原秀人坐在前廊上,他那墨沉沉的眸子望著天際的某一點。
離期在即,他心中萬般不捨。
彷彿感覺到柏原秀人的情緒,一隻藍色的紙飛機徐徐落在他攤開的掌心。
柏原秀人低頭凝看手心的飛機。「我想飛。」他突然說。
「啊,你說什麼?」凌凡從屋簷探下頭。「我聽到你在說話。」
柏原秀人沒回答。他站起身,將手上的飛機直直地朝天空射出去。
一陣風拂過,飛機順著風飛起來,它飛得很遠很高,飛過池塘。飛過花園。當它快墜落時,一陣風又起,它又被輕輕地拖高,重新恢復動力,繼續翱翔。
柏原秀人靜靜地凝視空中那抹逍遙的藍。直到它飛過圍牆消失在他的視線。
「我想飛。」他說,視線定在紙飛機消失的地方。如果明天他的心臟就會停止跳動,那麼,請讓他任性一下。他要好好地活過今朝,不讓自已有任何遺憾。「我想飛。」這次,他說得更大聲,嘴角洩出笑意。
「飛?」凌凡愣了下。不過,她馬上就懂了柏原秀人的心情。柏原秀人曾說過她是風的孩子,可以隨心所欲的奔跑。雖然,奔跑之於她是件再容易不過的事,但之於柏原秀人,卻是一輩子的渴望。「好啊!」她從屋頂跳下來,衝進屋子。
她突來的行徑,讓柏原秀人抓不著頭緒。
不久,凌凡抓了一把繽紛的汽球從屋子衝出來,她拉住柏原秀人的手興匆匆往大門走去。「走,我們去飛吧!」
「飛?怎麼飛?」他被動的跟著她的步伐.心情被這個提議鼓動了起來。
「你信得過我嗎?」凌凡停住,定定地看他。
「信!」完全沒有猶豫。
她開心的綻出笑靨。「那就安心的跟我走。」
「喂,你要把我的少爺帶去哪?」這時,龍之助從屋子裡跑出來。
他們互相看了對一眼,嘴角都有著相似的笑意。
「我們要去飛。」他們異口同聲說。
飛?聽起來好像很危險。「我跟你們去。」龍之助擋住他們的路。
「不給跟!」凌凡推開他。「這是我和你少爺的約會耶。」
「少爺,」龍之助祈求的看著柏原秀人。「你的身體……」
「你在嫉妒嗎?龍之助。」柏原秀人也跟著凌凡胡鬧。「這是我生平第一次約會耶,我不想帶個大燈泡……好啦,別一副快哭出來的樣子,下回一定讓你跟。」
「少爺……」
「你們好好去玩吧,這裡我和龍之助收拾就行了。」
凌平從屋子裡走出來,截掉龍之助後面的話。
「謝啦,老哥!」凌凡比出一個童子軍手勢,然後拉著柏原秀人往外頭走。
望著他們離去的身影,龍之助還是一臉擔憂。「要是又像上次出事怎麼辦?」
「安哪,凌凡那傢伙已經學到教訓了。」凌平叼起一根煙,他深吸一口,然後緩緩吐出。「而且,也該給他們話別的時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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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凡將五彩汽球綁在車尾,柏原秀人坐在她身後,放心的把自己交給她。
車子跑過鬧街,跑過田野,繼續往山上跑去。愈深入山中,愈不見人煙,也愈顯孤涼。樹林一叢叢掠過,無人的山徑,向前蜿蜒著,伸展著。像看不到世界的盡頭。
地面倒映的斜枝疏影中,可見一輛車飛馳的身影。
「把手放開。」車經山腰,凌凡從前頭丟了一句。
「啊?」
「你不是想飛嗎?」她的笑聲飄散在風中。「來,把你的手張開,閉上眼睛,用你的耳朵去傾聽,用你的身體去感受,想像你有一雙翅膀……」
柏原秀人把手張開,他閉上眼睛。
「感覺到了嗎?風刮過你的臉,風呼呼的在你耳邊叫囂,風正穿過你的指縫,你感覺到了嗎?你聽見它的招喚嗎?它正在說:加入我們吧!加入我們吧!跟我們一起飛翔吧……」
「我感覺到了,也聽見了。」
「那麼,你準備好了沒?」
「我準備好了。」
「那……我們要飛了喔!」
車子像箭似的向山上衝去。
飛吧。飛吧,飛越山川,飛越河流,讓風把所有的紅塵俗事都帶走。飛吧.飛吧。柏原秀人仰著頭,張開手。風灌進他的衣服,撫觸他的身體。呵!他嘴角慢慢地漾開,甚至,他大聲的笑了出來。他真的在飛耶!他大叫出聲:「我在飛呀!」
這真不像那個總是冷靜的、波瀾不興的,總是以一抹淡笑看人間的柏原秀人。
但——去他的,他只想擁有這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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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原秀人與凌凡並肩坐在山頭,居高臨下,欣賞夕陽籠罩下的城鎮。
天空被渲染成一片燃燒般的烈紅炙火,雲彩被渲染成一片火紅金紫,迤邐到西天的盡頭,美得絕然,美的殘酷,美的……短暫。
「我喜歡你,凌凡。」在這樣景色的觸動下,柏原秀人情不自禁。
「你……」凌凡訝異的指指他,又指指自己。「喜歡我?」這實在太突然了,他要離開台灣已經教她很難過了,現在,他又投下了一顆炸彈,存心混淆她的心情。
「我喜歡你,凌凡。」柏原秀人又說。
他本來想把這分感情藏在心底的,畢竟,他不知道手術的結果會如何,所以,他沒告訴凌凡回日本的原因。萬一手術失敗了,時間會讓凌凡忘了他這個人。
他真的是這麼想的,但眼前的夕色卻讓他有了新的感觸。愛情可遇不可求,刺鳥一生只唱一次歌,當它找到最適合的荊棘,它就把身體扎進最尖最長的棘刺上,發出連夜鶯、雲雀都黯然失色的嘹亮歌聲。
他是刺鳥,他找到了他今生的荊棘——凌凡。
「我不知道……你把我弄得好亂……該死,你幹嘛說這些肉麻的話……」凌凡感到很彆扭。她對情愛陌生得像新生兒,但她真的很重視柏原秀人,否則就不會對他的離開感到難過。她對他的感情比朋友多一些,又比男女之情淡了一些。但——柏原秀人這番告白,已經悄悄在她心裡撒下種子。
「那就別回答。」柏原秀人用手封住她的唇,定定地凝視她。「先讓我保留你的答案,我一定會回來的,到時候,你再給我確切的回答。」
他或許是存心的,神啊,請原諒他可鄙的自私!無論此去是生是死,他都希望凌凡永遠記得他。永遠。
未來或許很飄渺,時間或許無情,但記憶卻是永恆的。
他想捉住這個夕陽瞬間的美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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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了。飛機在天空留下了一條長長的痕跡。
柏原秀人說他喜歡凌凡。送了她一件藏青色和服,只因為她曾經說過這件衣服很好看。他說他一定會回來。
他離去那時是夏季的尾聲.緊接著,秋風染紅了楓葉,然後,聖誕老人乘著雪橇來了。除夕夜,電視轉播了市府廣場大家倒數計時迎接新的一年的畫面,很快地,西洋情人節到了,接著,春天的櫻花紅遍了陽明山,賞花的人潮癱瘓了交通。火傘高張的夏天又到了,海邊擠進了辣妹與肌肉男……
飛機劃過天際的痕跡,不管多深,終會散去。他們曾經並肩而坐的山頭,景色依舊在,只是人事已非。
凌家二老決定移居上海養老。凌平因為扁平足而免去兵役,直接飛去美國進修,他誓言要追上金髮妹。凌凡留在台北讀書,她被星探看上,成了伸展台上亮麗的模特兒與廣告明星。
而柏原秀人呢?他,始終沒有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