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青雯看著手中的支票,纖指揉著太陽穴,試圖舒緩慢慢增強中的頭痛。
奇怪,電視電影裡面,人死了之後多麼簡單,主角配角身穿黑色亞曼尼--反正亞曼尼套裝本來就以黑色居多,簡直制服一般--淒美地在細雨中送走摯愛的人,落下幾滴淚;如果有英雄淚就更好了。
告別式結束,入土為安,一切結束。
誰也沒講過有這麼多多如牛毛的雜事得處理。
不到十年內,她先後送走了父親、母親以及未婚夫,光是拿死亡證明辦戶口遷出、醫院結帳、與葬儀社接洽、決定土葬或火葬、找墓地或靈骨塔……等等,就忙得她心力交瘁。
更不要說財物、存款、與保險公司交涉等等事宜了。因為是意外身亡,還要到交通裁決委員會、警局等處備案。本來以為警察可以找出肇事者的,結果,隨著時間過去,她的希望也漸漸破滅。
謝青雯手上這張將近一百萬的保險金支票,則是一個意外。
這麼多年,她完全不知道他曾經加入這個保險,還把受益人填上她的名字。
她的第一個念頭就是把錢交給柏家。畢竟失去了獨生子這個依靠,年紀大了又身體不好的柏家兩老,應該比她更需要這筆錢。
完全出乎她意料之外,柏家父母不願意收,他們拒絕了,還用極冷淡的口吻,要她以後別再來了。
「怎麼說,你也沒名沒份的,我沒這福氣讓你叫一聲媽,也不敢勞煩你天天煮飯買菜的伺候我。」柏母已經很久沒有正面和她交談過了,這次倒是很直率,卻帶著冰一樣的語氣。
「可是……景翔已經不在……」她虛弱地說著,試圖挽回:「我想,放著你們,他也不會安心。反正我住得不遠……」
「你最好快點找地方搬走。我們在這住了三四十年了,鄰居都這麼熟,你明明沒有過門,還好像媳婦一樣進進出出,人家會說我們霸道、過分。」柏父面如寒霜,口氣比起自己妻子,也好不到哪裡去。「你的錢我們不敢收,傳出去太難聽了。我們還沒窮到這種地步。」
「這不是我的錢,是景翔--」
他們不讓她多說,幾乎用攆的一般把她送出門。
她真的不懂。為什麼有人會拒絕這樣的關心與幫助呢?
隔了兩天,她一到晚餐時間,還是照著舊時習慣走路過去,卻發現柏家的大門深鎖,燈光全暗,根本沒人在。
鄰居機車行的學徒正在拆解零件,看到她在附近躑躅,便抬頭喊過來:「謝小姐,他們家的人不在啦!昨天就出門了!」
「他們要去哪裡,你知道嗎?」
「聽我老闆說,是要回去阿伯的老家住一陣子。聽說在宜蘭。也是應該啦,他們出去散散心也好。」學徒在很髒的布巾上擦手,站了起來。「你有沒有鑰匙?聽說阿伯有寄在我們老闆這邊,我去幫你找。」
「不,不用了。謝謝。」謝青雯呆望著那個二十出頭的男生,好半晌,才想出另一個問題:「那,諾瑪呢?」
「你說那個印傭?她也一起去了啊。」
雖然似乎合情合理,謝青雯在轉頭回去的路上,卻被一股油然而生的困惑給纏繞住。
還有,深深受傷的疼痛,也慢慢浮現。
不斷曲意承歡,做盡一切,卻得不到一點回饋。他們始終把她當外人,不給她好臉色,不屑與她多說。
他們對待印傭諾瑪,比對她要和顏悅色許多許多。
怎麼會這樣呢……
回到空蕩蕩的公寓,她繼續對著支票發愁。簡單到幾乎沒有任何佈置的房間裡,只有角落很擁擠地塞了一架舊鋼琴,旁邊組合式書櫃堆了幾乎滿出來的樂譜,點明了主人是學音樂的事實。
沒有白紗窗簾,沒有閃亮的平台式鋼琴,沒有銀鈴般的笑聲與音樂相互輝映……她卻安之若素。因為她的家境從來就不是那麼好,學音樂也不一定是富貴人家的高雅玩意兒。
她的父母都很努力工作、賺錢,在市場擺攤賣水果、糖果餅乾蜜餞等零食,天還沒亮就要出門批貨……她也養成了早起的習慣,幫忙煮早餐,送走雙親之後,先練一會兒琴,再準備上學。
雖然如此,她記得,家中總是充滿歡樂。
她的父親會在她說要換小提琴琴弓或鋼琴需要調音時,故意愁眉苦臉說:「雯哪,光換琴弓就要一萬多,你以後沒有嫁妝了,就只能帶著琴去嫁。」
「爸爸,」她也會故意歎口氣,年輕可愛的臉蛋上裝出落寞表情,「我們班同學像董娘娘,她的琴弓一支就八萬塊,她那種才能當嫁妝啦。」
「人家是娘娘嘛,你只是小丫鬟。」母親在旁邊踩裁縫機,幫人修改衣服,這也是他們家另一項收入來源。「不過丫鬟也沒什麼不好,我們也沒要求你什麼。就好好考個師範音樂系,出來教書、家教,找個好人嫁了,就高高興興、萬事如意。娘娘要配皇上的,你就免了吧。」
天啊,她多麼想念他們!雖然不寬裕,卻很開朗的父母。
蝕心的孤寂又排山倒海而來。她最最討厭這種時候,一定要找點事情做、找個人講話,才能排解那可怕的感覺。
彷彿溺水的人,總要找塊浮木一樣。
她坐在床沿,拿起手機端詳著。看到有未接來電,便想也沒想地回撥了。
「青雯,你好嗎?」對方馬上叫出她的名字,聲音斯文而愉悅,「我正想到你呢。最近……好一點了嗎?有沒有比較有精神了?」
伊呂學長總是這樣,溫和、得體,像個大哥哥似地關心她。這幾年來,幾乎成了柏景翔之外,她最信任的男人了。
柏景翔在大學時四處留情、幾乎忘了她時,在柏景翔到外島服役、兩人幾乎不能見面時,都是梁伊呂鼓勵她,要她對柏景翔有信心。
在柏家完全不肯接受她之際,有多年交情的梁伊呂,還數度出面去勸柏家的父母,要他們對謝青雯好一點。
甚至,是他勸柏景翔向謝青雯求婚的。據說他是這樣講的:「柏景翔,你這一輩子不會再遇到比青雯更乖,更體貼的女孩子了。」
雖然在柏景翔車禍之後,她疏遠了梁伊呂--記憶太痛苦,她希望能遠離充滿共同回憶的人。至少一段時間也好,讓自己恢復。
不過,在決定要重新回頭尋找關於柏景翔的種種之際,她決定,不能再這樣逃避下去。
親切依舊,溫文儒雅也依舊,只是,比以前忙了許多,時間也少了;他現在是光鮮得意的梁律師,渾身上下、舉手投足,都充滿社會精英的氣息,令人無法輕易移開目光。
「伊呂學長,你找我?」謝青雯對著手機說。「我剛剛……出門了,沒有帶手機,所以……」
「哦,沒關係。」梁伊呂溫柔地說:「只是有一陣子沒見到你了,想關心一下,看你最近好不好。」
他總是沒有忘記她。
「我還好,謝謝學長。」
「這麼沒精神怎麼可以呢?來,學長請你吃飯。」梁伊呂輕笑著,不等她回應,便把時間地點告訴她,然後加了句:「不見不散。你也該出來走走了,對你有幫助的。」
她只是應了一聲,沒有多說。
謝青雯覺得,和梁伊呂吃飯,是一件很疲倦的事。
先是等他等了半小時--因為梁大律師很忙,臨時有案子進來;進了餐廳以後,更被那華麗的裝潢、看起來貴得要命的環境給震懾。
他又有著超乎常人的斯文與優雅,那種氣質是渾然天成的,所以,讓謝青雯覺得壓力超大。她很怕自己喝湯會出聲,或不小心讓餐具敲擊到碗盤之類的,貽笑大力,
梁伊呂倒是不介意,始終掛著溫和微笑,白淨俊秀的臉上,都是關切神色,慇勤詢問著她的近況、有沒有什麼需要、是不是缺錢。
「我還好,教琴的收入還算夠用。」
「你還在繼續照顧柏景翔的父母嗎?每天過去煮飯?」梁伊呂問。
「沒、沒有每天啊,最近都沒有……」她難堪而心虛地辯駁著,挪移了一下自己的坐姿。
「這也是一個機會,讓你擺脫根本不是你的負擔。」梁伊呂懇切地說:「你還年輕,何況柏家也不歡迎你……青雯,你的付出根本沒有價值,還是算了吧。」
她聽了,彷彿芒刺在背。
而且這讓她覺得格格不入的高級餐廳裡,來往的都是名流精英,偶爾有人過來和梁伊呂打招呼,打斷他們的對話,還好奇地打量她。謝青雯更是坐立不安了。
「你也該好好為自己打算了。」優雅地拿起餐巾擦嘴,梁伊呂結束用餐。他還伸手過去輕握了一下謝青雯的手。「我看到你在校友通訊上登的徵求啟事。那陣子我真的很忙,沒時間跟你聯絡。真該打電話跟你聊聊的。怎麼樣?有沒有得到什麼特別的資訊?」
她搖搖頭。「沒有什麼特別的。大家對景翔的印象都不深了,尤其到大學以後,更是這樣。」
「大學以後,和他最接近的,就是我和你了。」梁伊呂略偏頭,有點困惑。「會有什麼事情是你、我不知道的嗎?我想可能性很小吧,」
有,一定有。
就像那個「外遇」,黃美涓。她不就完完全全被蒙在鼓裡嗎?
「學長,你認識一個叫黃美涓的女人嗎?」她低頭把玩著刺繡精美的麻質餐巾,低聲問。
梁伊呂聞言,想了片刻之後,回答:「黃美涓?這名字很普通。我該認識嗎?」
「聽說……她和景翔……以前很熟。」她刻意省略了交往,同居、戀愛、在一起等等敏感字眼,卻略不去心中的鬱悶。
「你也知道,景翔個性海派外向,跟誰都處得來,朋友也多,你不用聽了誰隨便說說,就想這麼多。」梁伊呂推推自己貴氣十足的細銀框眼鏡,追問:「是誰說的呢?以前的同學?」
「以法學長說的。」謝青雯有些煩惱地托著下巴,悶悶回答。
「顧以法?」雙眉略鎖,不過,他的嘴角撇了撇。「他這人老愛走旁門左道,當初大學不考,跑去考警大;畢業之後,卻服務沒幾年就離開警界了,聽說現在專門和三教九流的人往來,此人不可信,青雯,你不用太在意他說的話。」
不知為何,謝青雯可以感受得到,梁伊呂在講起顧以法時,難以抑遏的一絲不屑與鄙夷。
「何況,你聽那些久未聯絡的人說的話,根本不准嘛。」他反問:「你為什麼會想在高中的校友通訊上刊登啟事呢?高中是那麼久以前的事情了,何必去找那些不熟、沒聯絡的人?」
謝青雯很快回答:「因為像學長你說的,大學以後,景翔個性雖然海派,但是真正深交的,只有你和我而已。我若還想知道別的,只好找以前的朋友來問。」
那張優雅俊秀的臉孔突然僵了僵,似乎很驚訝謝青雯沒有他想像的那麼蠢、乖巧,居然會用他的話反堵他。
用過餐後,謝青雯婉拒了他要送她的提議,獨自步行回家。
一路上,她都一直在想著顧以法。
顧以法從來不曾讓她等待,也從來不會用像對待小動物一樣的態度哄著她、用不經意的微笑掩飾自己的漫不經心。
顧以法總是很認真地聽進她的話,雖然外表總是懶洋洋的,那雙眼眸卻很篤定--而且,從來沒有批評過她的任何作為。
她從來不覺得自己配不上他。
事實上,和顧以法,她從來沒有想過「配不配」這個問題。
而今天在功成名就的昔日同學梁伊呂口中,顧以法卻好像是個不值得一提的失敗者。這讓她很不舒服。
在眾人的眼中,她不也是嗎?沒有任何家世背景,現在還成了孤兒,唯一交過的男友根本有了外過多年;最慘的是,她連質問他的機會都沒有。
「謝小姐,走路低著頭,小心撞到樹或電線桿。」
「喝!」
走在回家的路上,已經快到公寓附近時,一個安靜的嗓音在她身邊突然響起,把她嚇了一大跳,險些真的去撞旁邊的路燈柱子。
神出鬼沒。不知道跟了她多久的顧以法又出現了。他握住她的手臂,穩住。「抱歉,又嚇到你了。」
「沒錯!你不知道這樣很危險嗎?!」被嚇得險些破膽,謝青雯一時克制不住,開始罵人:「幹嘛這樣鬼鬼祟祟的?!全台北只剩我一個人了嗎?為什麼你永遠都知道我在哪裡!」
顧以法聳聳肩,做個「我也是不得已」的表情。
「對不起,我太大聲了。」謝青雯隨即冷靜下來,道歉。她一面按住心跳得好快好快的胸口。
「沒關係。」他簡單回答。隨即,慵懶神色一斂,他問了一個沒頭沒腦、卻很認真的問題:「你多快可以離開住處?」
「啊?」她沒聽懂。「什麼意思?」
「收拾一下必需品,十分鐘,夠不夠?」他走在她身旁,照例落後大約一步,低聲問:「盥洗用具那些都不用帶,換洗衣服一兩套就夠了,我是想到你可能要拿琴譜什麼的,要不然,其實可以什麼都不收就走。」
「走去哪裡?」謝青雯非常困惑,腳步也停了,她轉身想看顧以法。
顧以法沒讓她停下來,有力的大手按在她背後,輕輕推著。「繼續走,先不要問問題,也不要露出慌張的神情。」
她咬住下唇,依他的指示做了。
心裡有著千百個疑問,比如最簡單的--為什麼?還有,不住自己家,要去住哪裡呢?她可沒有太多錢投宿旅館。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一直到十五分鐘後,他們已經坐上顧以法的跟監專用車時,她緊抱著自己的小提琴盒,試圖安撫緊張慌亂的心情。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為什麼這麼突然?」質問的嗓音微微顫抖。
穩定開著車的顧以法轉頭,很快地看了她一眼。
「你可能被盯上了。」他言簡意賅地說。
漫無目的地開著車在台北市繞兩個小時,其實是很累的一件事。到了終於抵達目的地時,已經過了午夜,謝青雯累得眼睛都快閉上了。
當她看到那熟悉的街道--她幾個月前才來過--時,簡直差點暈倒。「這不是你的辦公室嗎?直接開過來只要半小時,為什麼……」
「以防萬一。」顧以法把車開到後方隱密的入口,進了地下車庫後,一直深鎖的濃眉這才放鬆了一點。
他幫她提起袋子,領頭上樓。那個碎花拼布、已經年代久遠的手制提袋在他麥色肌膚、堅毅的大手裡,看起來很下協調。
「我今天要在這裡睡覺嗎?」尾隨進了佔據樓層一隅的辦公室,謝青雯張望一下,眼睛盯住接待區的小小沙發。
「不是今天而已,你得在這裡住一陣子。」
「可是……」她猶豫了一下,還是看著沙發。「我要練琴,怎麼辦?小提琴我帶來了。不過鋼琴……我總不能打包扛上肩,到處帶著走吧。」
「不用一直看,你不是睡那裡。」他走到通往他小辦公室的門邊,然後,手一壓,看似落地櫥櫃的隱形門就打開了。
「這……」
裡面是簡單的小套房,有沙發床、一張小桌子和椅子,旁邊還有非常迷你、但功能齊全的浴室。簡簡單單、乾乾淨淨,唯一比較特殊的,是桌上的電腦、各式儀器,以及床頭造型古樸的音響。
床邊地上,還有一大迭CD。
顧以法先走進去,撿起散落床上的一套黑色運動服,頭也不回地說:「櫃子裡有乾淨的床單,等一下就換。你先在這裡住幾天,練琴的話,我會幫你聯絡。」
「聯絡?」她已經目瞪口呆,愣愣地反問。
「嗯,我明天打電話問董郁琦,她家有琴,還不止一台,應該不會有問題。」
謝青雯突然覺得一股酸意悄悄冒上來,在胃裡翻湧。
「你和董郁琦……一直有聯絡?」
他回頭,無言地看她一眼。
「我、我不知道你們有交情。她……她現在好嗎?應該不錯,我有時候會在音樂雜誌上看到她的專訪。還有,之前出的演奏專輯也賣得很好,我音樂班裡很多家長都指名要買。」
她在緊張。因為她說話的聲調略略揚高,速度也變快了。
而且,她一直抱著小提琴不放,好像溺水者抱住浮木一樣。
「雯子,把琴放下。」顧以法走到她面前,伸手想接過她的琴,卻得努力好幾次,才總算把琴盒從她手裡硬扯過來。
把琴放好之後,顧以法伸手。「來。」
她的手顫抖著,指尖冰涼。被溫暖有力的大手包握住,她才領悟到自己全身都在發抖,而且,很冷。
「我有點冷。」她下意識地說。
然後,她落入一個堅實的懷抱中。
「不用怕。不會有事的。」
低沉的嗓音在她耳際響起。她感受到溫熱胸膛微微的、穩定的心跳,一雙精悍的手臂把她圈在懷中,很溫暖,很安全。
她只僵了一秒,就放鬆了,絲毫不帶情慾的擁抱,讓她像是回到了家一樣。
從父母過世之後,她已經沒有家了。
雖然她一直試圖要抓住所有可能性,比如和柏景翔租屋同住、對他父母曲意承歡……在在都是希望,她能夠趕快得到另一個庇護所,重新被家的溫暖包圍住。
事實證明,那些都失敗了。
但是此刻,在小小的、陌生的斗室中,她卻嘗到了渴望已久的暖意與安全感。
她很快恢復正常,在氣氛轉變得太曖昧之前,掙脫那個令人依戀的溫暖懷抱。
「對不起,我只是有點累,現在沒事了。學長,請你告訴我,為什麼你說我被盯上了?到底怎麼回事?」
顧以法讓她掙脫,只是輕握她的手肘,讓她在床沿坐下,自己則是拉了一把椅子過來,坐在她面前,壓低身,盯住她烏黑的眼眸。
「你先回答我,知道柏景翔有別的女人這件事多久了?」
她先是微微一震,隨即冷靜回答:「就是你告訴我時知道的。大約三個月前吧,為什麼?」
顧以法不說話了,繼續盯著她,眼神很篤定。
「怎麼了?」她被那樣的眼神,無形的壓迫感逼得轉開視線。「有什麼下對?」
「你沒有說實話。」顧以法安靜開口。「你一說謊,耳朵就會燒紅。從高中就是這樣。雯子,不要騙我,」
她迅速伸手壓住自己的耳朵,也就是所謂的欲蓋彌彰。「我……我……我沒……沒有……」
「說。」
原來顧以法要起酷來,也是滿驚人的,跟平常懶洋洋的調調大異其趣。
謝青雯被逼得沒辦法,咬牙了好半晌,臉蛋都脹紅了,這才吐露實情:「大概……他……退伍之後沒多久吧。我以為……我以為除了我之外,沒有人知道。」
「天底下沒有永遠守得住的秘密。」顧以法點點頭。「你是怎麼知道的?」
她苦笑一下。「只能說景翔實在是個粗心的人。他的帳單幾乎都是我去繳的,結果,讓我看見他的手機帳單。我問了他,然後……」
話聲嘎然而止,換來顧以法困惑的注視。
「然後呢?他承認了嗎?」
該怎麼說呢,她的質問換來柏景翔狂暴的憤怒;而情緒直接、年輕氣盛的他,在狂怒中,甚至動了手。
那是他惱羞成怒後的結果。是她逼得太緊,他不是有意的。事後,負傷的謝青雯不斷這樣安慰自己。
讀出她的遲疑與沉默,顧以法的臉色更沉冷了。「雯子,你說實話。柏景翔惱羞成怒了嗎?,
那麼好面子,曾經活在耀眼光芒下的他,在人生際遇不順遂之際,會用怎樣的態度面對曾經崇拜自己的親密女友?
答案並不是那麼難預料。
「那你又是怎麼猜到的?」謝青雯不願回答,反問。「我自認沒有露出什麼破綻,為什麼你會說我早就知道這件事?」
「你以為沒有破綻?」顧以法笑笑,眼眸卻毫無笑意。「雯子,你知道我看過多少外遇事件嗎?你的破綻在於,從頭到尾,你都沒有試圖說服我,你和柏景翔以前感情多好、這件事多麼不可能。這個反應太不尋常了,所以一定不是初次聽聞。你已經知道很久了。」
這幾句話,重重地敲進了她心裡。
再也無法維持堅強的表象,她低下頭,嘴唇毫無辦法地顫抖,雙眼盯住自己擱在膝上、緊緊扭握在一起的手。
盯著盯著,慢慢的,模糊了。
一顆豆大的淚珠突然滑落,掉在她交握的手上。
「他不愛我……他從來……都不愛我。」她很小聲很小聲地說。「他只是個性太好,沒辦法看我一個人孤伶伶的……我媽那時又剛過世……所以他才……想照顧我吧……伊呂學長又催他跟我求婚……」
他對她,一直都只是學長對學妹、明星對崇拜者那樣的感情。
只是憐憫。連求婚,都是別人催促的。
承認事實是多麼難堪、多麼痛苦!她這些年的努力都白費了。是年少時愚蠢迷戀的代價,
然而在那個時候,有誰知道--未來是怎樣的?
又有誰能預料,命運將會怎樣對待他們?
顧以法長長地歎了一口無聲的氣。
「算了,你先休息吧,有什麼事,明天再說。」他用自己的衣袖輕輕印去地臉上的淚痕。
「你、你還沒說,到底誰、誰盯上我……」
「我知道。」他溫和但堅持地把旁邊的提袋勾過來,交給她。「去換衣服。你先睡一覺,等你睡醒再說。」
「可是……」
「去。」
她乖乖去了,換了充當睡衣的運動服出來後,燈光已經調暗,床單換過了,背景甚至還有輕柔的古典音樂。
她一聽,便辨識出是她喜愛的孟德爾頌。
幽暗燈光中,他的輪廓還是那麼好看,抱著床單正要出去,顧以法的嗓音低沉:「快唾吧,先別想了。」
「你……你要去哪裡?」她握緊手中剛換的衣物,忍不住問。
「我就在門外。」讀出她無言的恐懼,顧以法耐心解釋:「外面沙發上。不用怕,這裡很安全,有什麼事情,我會叫醒你。」
她在他的保證中默默點頭,拖著疲憊的身軀躺上床。雖然一切都陌生,雖然未來充滿難解的謎……睡意還是在一分鐘之內淹沒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