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絲輕輕曳動著,花影暗吐幽香,四處點起了盞盞溫暖的宮燈,點亮了艾府上上下下的曲廊芳徑蓮池水榭。
在正中花團錦簇的大園子裡,卻是一大群人坐在草地上,正對著那一座臨時搭起卻精緻喜氣的檯子。
檯子上有著雪浪紙剪出的大朵大朵雲兒,還有一輪皎潔淡黃緞子做成的明月,以及下方奼紫嫣紅花海。花兒是真的,隨著晚風輕送著香氣,蕩漾得整片園子幽香撲鼻,芳甜沁心。
而檯子兩旁有著絲竹管弦隊伍,正咿咿呀呀、錚錚咚咚地奏著美妙樂音。
晚宴的座位就擺設在那正對檯子的亭子裡,桌上擺滿了精巧美味的油燜大蝦、香椿焙蛋酥、冬瓜釀干貝、芙蓉蟹、東坡肉、蠔菇蒸蚌,還有一條烤成金黃色的魚,陣陣香味撲鼻而來。
春兒不禁想起了那個與他釣魚烤魚吃魚的晚上,心裡一甜,抬頭望向他。
正好與他四目相對,望入了他深邃而深情含笑的眼底。
呵,原來這是他的別具心意呀!
桌上還擺著散發著清香的「江南雨」茶,以及各色小巧典雅的點心,有甜有鹹。
「駱棄,怎麼吃個飯這樣大的陣仗?還搭個檯子要唱戲嗎?」春兒又是歡喜又是驚奇,忍不住低聲問道。
他牽著她的手到雕花椅上雙雙坐了下來,上頭還細心地鋪了一重錦繡軟墊,是他的意思,因為她原本就纖瘦,病了一場更是清減了不少,若沒這軟繡墊襯著,他怕她坐得不好,不舒適。
「有特別的節目。」駱棄笑著拿起筷子,幫她夾了一筷子的油亮大蝦。「快吃,你不是餓了嗎?這蝦我讓他們炒過後再去殼,味道鮮美極了,你嘗嘗。」
「哇。」她連忙吃著,高興得不得了。「嗯,好好吃喔,謝謝你。」
「謝什麼?多吃點,邊吃邊聽好曲子。」他唇畔有抹神秘笑意。「保證精采絕倫,外邊是看不到的,一定讓你印象深刻。」
被他這麼一說,勾起了她的好奇興致,就連吃東西都給忘了。
「是什麼?是什麼?」她攀著他的手臂,一個勁地追問。
「你先吃飯。」他皺起眉頭,手中筷子夾這個夾那個地放進她碗裡,沒幾下子碗裡食物已是堆得像座小山。「消瘦了這許多,我得把你養得壯壯的才是。」
「那不成,當了豬就做不動了。」她衝口回道。
「嫁了我,就不用做了。」駱棄笑吟吟的,接得異常順口。
春兒驀地呆住了。
他、他他他……剛剛說了那個字嗎?
就在這時,檯子上樂聲大作,她的注意力立刻被轉移到那頭去。
「看戲吧。」他笑望著她。
「可是我……咦?」等她看見上台的那人時,又是一陣驚愕。
此刻站在檯子上,一身綵衣翩翩,手持書生扇的正是艾老爺南風先生。
但見台下親友與傭僕們歡聲雷動,有人鼓掌、有人吹口哨,還有人在那兒狂叫──
「哇!好耶!好耶!」
底下還有各式各樣的牌子、旗子搖晃,什麼「南風詞迷後援會」、「風仔天地」、「艾你愛我影友團」,擠得旗團錦簇鬧烘烘的。
「謝謝、謝謝,謝謝大家今天晚上的熱情捧場。」艾老爺煞有介事地比了個瀟灑英俊的姿勢,對著全場揮揮手道:「各位親愛的觀眾,你們今晚都好嗎?」
「好!」底下歡聲震天。
「今天是特別的一天,我相信所有的人一定很好奇,到底是為了什麼人、什麼事,今晚會如此盛大熱鬧,老爺我還親自粉墨登場──」
「對呀!對呀!」
「到底是什麼事呢?」
艾老爺嘻嘻一笑,故意賣關子,「現在不告訴你們,等我們這場演詞會最高潮時再解開謎底吧!」
「那台上的是你爹沒錯吧?」春兒嘴巴大張了好半晌,終於找回聲音,遲疑地指了指檯子方向。「他……的眉毛……」
「他說畫粗點有精神,有效果。」駱棄忍笑回道。
的確是很有精神,猶如兩條黑漆漆的胖毛毛蟲爬在上頭暈倒了,所以顯得「笑果」格外不錯。
「噢。」她怔怔地點頭,又遲疑地指了另一個地方,「那麼他的鼻子……」
他清了清喉嚨,「是,他用了黑色脂粉畫在鼻端兩側,特意強調出挺拔立體的鼻樑。」然後就活脫脫是只果子狸。
「這樣啊。」她滿眼不忍卒睹。「那他的嘴巴……」
「上的是西洋國進貢的胭脂,名喚『梅碧菱』,據說這樣嘴巴會異常動人似紅菱。」駱棄支著額頭,解釋到最後也不知該笑還是該難為情好。
但爹向他保證,這一切都是值得的。
可憐的老父,為了他續絃的終身大事如此奔波賣力,不生個孫兒讓他抱抱,好似有違孝道。
駱棄渾然不覺自己在傻笑。
「艾老爺果然有眼光,品味和常人不一樣哩。」春兒點點頭,一臉深思。「或許我下回也該試試……」
「或許還是不要的好。」他這下子笑不出來了,心有餘悸地道:「你的容貌嬌艷絕倫,已是國色天香,完全不需要額外用胭脂花粉來打扮。你就是你,天上地下舉世無雙,在我心中永遠最美。」
「哎呀,你這麼說我會不好意思的。」她的臉瞬間紅了,忍不住笑咧著嘴,手肘大力地撞了撞他的腹間。「怕是哄我的吧?」
「咳!」他被撞得差點岔氣,連忙舉手立誓,英挺臉龐上滿是真心誠意。「我字字句句絕不虛假。」
「我相信你。」她對他嫣然一笑。
這朵傾國傾城的笑容幾乎令駱棄渾然忘我了,直到急如落珠驟雨的絲竹聲響起,他這才回過神。
「戲開鑼了。」
但見一群穿著宮衫的粉紅色婢女雙手執著大朵大朵的花束,翩翩然地舞上舞台,艾老爺就在這樣的伴舞下高聲唱了起來。
「含羞倚醉不成歌,纖手掩香羅,偎花映燭,偷傳深意,酒思入橫波……」他旋了個身,對台下拋了一記大大的媚眼。
登時全場鼓噪尖叫歡呼聲不絕,春兒更是笑彎了腰,用力地拍手。
「好!好呀!」
駱棄又好氣又好笑,修長的手指支著額際,拚命嚥下嗆咳的笑意。
爹為了媳婦可是豁出去了,但只要能博得春兒一笑,這一切都是值得的。
他深深吸了一口長氣,有點緊張起來。
駱棄自己是演詞會上的最後壓軸嘉賓,他從來沒有這麼不顧形象過……但是,管他的呢!
台上的艾老爺續唱道:「看朱成碧心迷亂,翻脈脈,斂變娥,相見時稀隔別多,又春盡,奈愁何?」
全場又是一陣瘋狂掌聲。
就在這時,大鼓咚咚獨響,執花婢女們把手中花束一翻,變出了一大顆布造的雪白饅頭。
春兒看得一呆。
艾老爺開始扭起屁股,拉拔了聲兒唱──
「我家饅頭香又甜,一顆賣一錢,你買兩顆,我送一顆,總共三文錢!」
「噗!」春兒一口茶噴了出去。
「我的天!哈哈哈……」駱棄也別過頭,袖子勉強遮住了狂笑。
他根本不知道還有這一套歪編的饅頭詞!若是張來地下有知,曉得他這首「少年游」給改得亂七八糟,恐怕會氣到活轉過來。
艾老爺眨眨眼,對著台下哄堂大笑還是一臉正經。
「你來我給人人愛,嘴開開,笑開懷,今天沒買真無賴,明兒來,爺不賣!」
「哈哈哈……唱得好呀!」春兒拚命拍手放聲大笑。「有骨氣,有原則,賣饅頭就是要這樣!」
「謝謝,謝謝大家的捧場。」艾老爺眉開眼笑,興奮得臉都紅了。
台下開始往上投擲水壺、葡萄、手絹,艾老爺一一接了,先喝了口水,吃了顆葡萄,再抹了抹汗,接下來絲竹聲一轉,續唱起了秦觀的「點絳唇」。
「醉漾輕舟,信流引到花深處,塵緣相誤,無計花間住,煙水茫茫,千里斜陽暮,山無數,亂紅如雨,不記來時路……」突然,琵琶似玉珠嘈嘈切切急起,艾老爺拔高了嗓音唱道:「我家駱棄,今年剛好二十八,姻緣相誤,年年在歎氣,幸有月老,千里牽線來,好姑娘,滿面嘻嘻,盼兒要珍惜!」
春兒初初聽還沒意識到他詞裡的意思,可再一細想,忍不住頰生雙霞,紅透了小臉。
一時之間,台下百多人全都回頭笑嘻嘻地望著她,眼裡有著滿滿的深意和期許。
她直到這時才瞭解,今晚哪裡是演堂會唱戲曲?壓根就是艾老爺為子求親來了。
春兒一顆芳心又是狂喜又是忐忑,想憋住笑意,卻又管不住那頻頻往上揚的嘴角。
她羞窘地側頭想偷偷打量駱棄是怎麼個看法,卻猛然發現他不知何時已消失在座位上。
春兒的心霎時一緊,莫名的恐慌和僵冷襲上心間。
難道……難道他惱羞成怒就跑走了嗎?
可是眾人的歡呼和鼓掌聲如雷般地震動,她失魂落魄的朝聲音來處望去,頓時傻眼了。
高大挺拔的駱棄神情尷尬、閃閃躲躲地上了台,手裡捧著一大束香味撲鼻的花,無助地瞥了艾老爺一眼。
「呃……」
「少爺!少爺!少爺!」台下眾人已經在狂吼歡叫。「唱唱唱唱唱……」
「駱、駱棄?!」春兒眼睛大睜,下巴幾乎掉下來。
駱棄笑得好不靦腆,唉,這輩子從沒做過這樣丟臉又瘋狂的事,但看到春兒直瞪著他,連眼珠子都快滾出來了,又覺得挺值得的。
好吧!
他心一橫,閉上雙眼,大聲地唱起來──
「姻緣花,求姻緣,好鳳求凰在眼前,千言萬語訴不盡,盼兩心,牽縈在人間。」他輕吁了口氣,在絲竹輕揚悠婉中深情款款唱道:「風雨歇,明月來,團圓美滿似神仙,執子之手偕子老,我和你,相守永不倦。」
春兒癡癡地望著他,哽咽了。
這是真的嗎?
這些文謅謅又好美麗的詩詞都是送給她的?
天啊!她現在該怎麼做才好?她好想哭,又好想笑,一顆心亂糟糟的,熱烘烘得像是有千百盞暖爐齊送暖,好似把她過去十幾年來的孤苦清冷、寂寞委屈和心痛全部蒸發了。
現在,她的心底暖和乾淨得不得了,眼底也盛滿了紅著臉、深情含笑的他。
終於,絲竹歌舞聲漸漸化作幽然的輕吟,駱棄就在這樣曼妙低悠聲中靜靜地凝望著她。
越過千山萬水,越過繁星明月,越過千百眾目睽睽之間,望入了她明亮凝淚歡喜的眼底。
「春兒,你可願嫁給我?」他低沉溫柔地問。
春兒一把摀住因喜悅而逸出嗚咽的小嘴,癡情地、神魂顛倒地望著他。
她不敢相信這一切是真。
剎那間,全場百多人全屏息以待這最重要的一刻。
「我、我的天……」她喉頭梗住了。
「天什麼?就說我願意就好啦。」艾老爺在這時出現在她身邊,慈祥地微笑著牽起她的手,「傻丫頭,難道你不喜歡我兒子嗎?」
「我喜歡,我喜歡得不得了。」她又笑又淚,眼兒通紅。「但是……我配得上他嗎?」
「只要兩心相許,哪有什麼配不配的呢?」艾老爺笑著鼓勵道:「上去吧,我想我那笨兒子是真心喜歡著你的,否則打死他怎可能上這檯子唱那情詩?瞧他為你鼓起了多大的勇氣?就算今晚這一唱會讓他被笑上一輩子,他也在所不惜。」
「我只怕,他將來會後悔我不是個完美的女孩子,我並不是個傻兮兮溫柔大方的千金小姐,我、我凶起來嗓門大,掄起桿面棍揍起人來像潑皮,我,我還……」她結結巴巴了起來。
「我就是喜歡這樣的你。」駱棄不知何時已帶著那幽香四溢的美麗花束,來到她身畔,輕輕地低語。「嫁我,好嗎?」
他眼底的萬斛深情擊潰了她所有的猶豫、緊張與惶惑。
「好。」她吸吸鼻子,仰頭朝他綻出了最美麗的一朵笑,「好。」
「謝天謝地。」他臉龐瞬間亮了起來,深邃黑眸閃著狂喜的光芒。「也謝謝你。」
「哇!」登時全場歡聲雷動,所有人把手上持著的一朵粉紅色「相思草」全往上拋去。
剎那間,粉紅色花瓣如雨紛紛飄揚散落,在他們的發上、肩上,香味沾染了一身,蕩漾在這明月良夜中。
就像有無數無數的祝福,無數無數的笑意,在夜色裡迴盪著。
駱棄將她攬入懷裡,所有曾經受過的傷痕與陰霾彷彿已在這一刻得到了救贖與痊癒。
他的生命,因她而明亮美妙了起來。
春兒喜悅的淚霧盈盈,仰頭癡望著他。
從今而後,她的人生再也不孤寂,而是像這輪明月般圓圓的,暖暖的,皎潔地照亮了她的心田。
手裡金鸚鵡,
胸前繡鳳凰。
偷眼暗形相。
不如從嫁與,
作鴛鴦……
這一夜,春兒就寐在艾府裡,雖說姻緣已定,但是畢竟婚前需守禮,所以她被駱棄依依不捨地送到另一棟「春笑樓」裡。
有六個丫鬟恭恭敬敬歡歡喜喜地伺候著她,春兒坐在溫暖暈黃的宮燈前,一顆心暖暖的,但不禁深思了起來。
把終身托付給了這樣偉岸的心上人,照理說她是從此以後無憂也無慮了。
但是……環顧艾府如皇宮般錦繡富貴的一切,她的心裡卻仍不免有一絲絲的揪疼。
「如果妹妹和娘也能夠享受到這樣好的生活,擁有這樣多的關愛,那該有多好?」她小巧的下巴輕枕上玉臂,輕聲歎息。
血緣骨肉之親哪能說恨就恨,說忘就忘?
今日以前,她哭過、痛過、怨過、恨過,但是真能就此把妹妹和娘親拋在腦後嗎?
不。
「就算要嫁,我也得先安置好她們倆的生活。」她煩躁地撓著頭髮,小臉上漾動的喜色微微散去,代之而起的是鬱悶苦思,「可就算艾府願意給我聘禮,無論多少,一旦交到了娘的手上,怕是三兩天內就賭光了。若是交給妹妹保管,以她的性子一定馬上就被娘給全部哄走了。」
怎麼辦呢?
她就知道她肩上的責任無法這樣輕易卸下,縱然她未來的夫婿是個多麼財勢廣大器宇非凡的男兒。
但清官難斷家務事,何況他只是她的未婚夫婿,又不是倒了八輩子的楣,得義務幫她處理這些扎手的煩心事?
就算他肯,她也不忍心。
「唉!」她又歎口氣,怎麼得到了幸福,卻比之前還要更煩惱呢?
以娘的性子,若知道了她將嫁入艾府,一定會上門來大吵大鬧要鉅額聘金的。
她撇了撇唇,鄙夷道:「她一定很高興,總算把女兒賣了個好價錢。」
這可怎麼辦才好?
也許……也許她可以想個兩全什麼什麼美的法子,既可以安安心心嫁人去,也可以讓娘和妹妹衣食無憂。
春兒就這樣支著臉蛋,望著窗外的月亮苦思一整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