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裡是季國華的豪宅,他是亞洲知名的富商,無人不知,無人個曉,他的名字牽動著整個南亞的經濟動脈。季天齊大學四年,從來沒有提過父親響噹噹的大名,也不會有人將名流巨賈季國華和放蕩不羈的季天齊聯想在一起。
高中畢業那一年,母親的死,讓他和父親產生了巨大的鴻溝和爭執。他無法原諒父親,更無法忍受失去母親的痛苦,一個人離開了季家的豪宅,到銀行提領母親為他準備的零用金,與從小就在酒吧打工的阿海合夥買下「浪人情歌」的小酒吧,自給自足,生活過得悠然自在。
他已經四年沒有回家過了,剛剛踏入家門的那一剎那,他竟然感到陌生情怯。
老管家很快地從屋內迎出來,笑盈盈的說:「二少爺!你終於回來了,歡迎回家。」
季天鴻一早上班的時候,就已經交代下人準備好一切。
老管家的身邊來了一個女傭,低聲在老管家的耳邊說幾句話,老管家隨即對季天齊說:「我們把你的房間都重新打掃乾淨了,大少爺剛剛打電話回來,說會提早下班回來替你接風,還有你爸爸……」
「我先上去洗個澡,大哥回來再叫我一聲。」季天齊打斷了管家的話,他特意選下午回來,就是要確定爸爸還沒有回來,他不想一回家就面對最不想見的人。
「好的,二少爺。那您的行李呢?是不是在車子裡?我叫人去拿來。」老管家探頭往門外看。
「我沒有行李,也沒車,我什麼都沒有帶回來。」季天齊說完,三步跨作兩步的走上樓梯,往他熟悉的房間走去。
兩個小時後,季天鴻提早從公司回來。
他在二樓的陽台上找到了季天齊。
「什麼時候回來的?」季天鴻走到季天齊的身邊坐下。
二樓陽台可以俯瞰半個市區、半片山稜,還有一大片昏茫的暮色。季天齊過去最喜歡在這裡看書寫字,家人很喜歡來這裡靜靜地和他坐在一起。
「下午三、四點的時候。」季天齊簡單的回答。
「好,回來就好。」季天鴻什麼都沒問,意味深長的拍拍弟弟的肩膀,就像四年前一樣,靜靜地和他一起坐著,欣賞寬闊遼遠的景色。
許久,季天鴻打破寂靜,「對了!三年多前,家裡收到一份國際攝影獎的通知,我有打電話告訴過你,好像得到的是……最佳大自然風景獎,他們通知你去領獎,結果你沒有去,他們把獎座和獎金都寄來家裡,我放在你房裡了,你房間裡面的攝影機都保存得很好,有機會可以再拿出來玩玩……」
「大學時我一直都有在攝影。」季天齊說。
「我知道,我時常上網看你的作品,老爸也常看。」
季天齊驚訝的問:「你們都有看到?」
「當然!雖然你離家,老爸還是關心你的一舉一動,時常跟人炫耀你的攝影成果,還開玩笑說,如果你當職業攝影師,保證那些模特兒被你拍一個,迷倒一個,只是爸覺得很奇怪,你拍的都是花草、動物、風景,好像沒拍過人。」季天鴻疑惑地說。
連這樣的小細節,父親都注意到了!這一刻季天齊不禁感到內心暖暖的,想不到離家四年,父親還關心著他,自己是不是太過無情了?是他誤解了父親嗎?他開始懷疑自己。
「我只拍過一個人。」季天齊輕輕的說。
季天鴻好奇心升起,笑著問:「哦──是誰?一定是個女孩子,對不對?」
「對。」他鬱鬱然地朝遠方望去,沉吟了一下說:「大哥,我是為了她才回來的。」
「哦!太好了,把她帶回來讓找和爸爸瞧瞧!」季天鴻高興地說,心想──果然,經過愛情洗禮的男人才會變得更成熟,更懂得寬容。
「可是……我失去她了,是我讓她走的,因為我沒有能力把她留下來。」他頹喪的說。
季天鴻笑了笑,正要開口,突然背後傅來一陣低沈雄厚的聲音。
「如果季家的男人沒有能力留下一個女孩,那我就不知道,全台灣有幾個男人比我們還有能力?」只見季國華站在陽台的落地門前,自信滿滿的說著。
季天齊緩緩地回過頭看著父親,嘴角忍不住勾起了一抹無奈的笑意。
季天齊得到家人的相助,很快地讓阿海無罪釋放出來,並保住了小酒吧。
他和阿海交情深厚,這次因為自己而害阿海被栽贓起訴,他一直相當過意不去。所以當阿海回來重新整頓小酒吧,他決定讓出管理權,只做幕後出資的老闆。
酒吧重新開張的同一天,季天齊來到父親的辦公大樓。
他向父親的秘書打過招呼,隨即開門走進父親的辦公室。大門才一敞開,他就被辦公室內的兩幅巨大風景照緊緊吸引住目光。
那是他過去參加攝影比賽的得獎作品,在美術館開攝影展的時候,被人高價購得。當時他還心想是因為照片的主題正好符合買家的愛好,才會難得有人捧場,一個小攝影家的作品有人欣賞,他只覺得僥倖而已,沒想到……
「原來是你買的!」此時季天齊才真正地相信,父親從來沒有放棄過他。
「是啊!你一系列的主題我都買下來了!我辦公室掛這兩幅,接待室、會議廳裡面還有四幅。對了!我想起來了!聽說那時候,你還把錢全都捐給環保單位,真是不錯啊!」
季國華推開桌面上的文件,抬頭凝望著俊秀的兒子,眼中充滿了驕傲。他心底一直偏愛這最聰明的小兒子,不論外貌、脾氣,連性格都和他年輕時一模一樣,也正因為如此,對他的期望特別高。
「沒什麼……那時候根本沒有想過要用攝影來賺錢,不過是興趣而已。」季天齊淡淡的說。
「好啊!天齊,你真不簡單,做什麼就像什麼!這樣很好,而且……男人有正當的興趣才不會亂來,對不對?我應該早一點知道這個道理的,哈哈哈……」季國華自我解嘲後,開朗的笑了開來。
季天齊不太喜歡這樣的說法,勉強地牽了牽嘴角後說:「爸……我來,是想要謝謝你,幫了我一個很大的忙。」
「要謝,應該去謝你哥哥。你的朋友和酒吧的事情,都是他出面處理的。」
「我知道……但是沒有你答應,大哥不會去做的。」
季國華沉吟下來,長歎一口氣說:「唉──你大哥一直都是個聽話的孩子,他不像你……」
季天齊馬上接下話,「他不像我那麼叛逆。」
「對!你的性格和我年輕時候一樣,如果一個念頭把持不住,麻煩就會一個接一個的纏上來。」季國華霎時收起笑容,神色凝重地說:「天齊,不要怪我好嗎?你對我很不諒解,我知道,但是……」
季天齊皺起眉,不想和父親談這個話題。「爸!我今天是特地來謝你的,不想談過去的事。我知道……四年前我負氣離家,還大言不慚的說永遠不會回來,現在我知道我做不到了──爸,我會補償你的,我不會白拿你的好處。」
季國華從辦公桌前站了起來,走到季天齊的身邊說:「天齊,父母對子女的愛,從來就不會要求補償,就算你讓我傾家蕩產,我也毫無怨言,畢竟你是我的兒子。我只希望你能夠多體諒我當年……」
季天齊退了一步,將頭偏開,怔怔地看著牆上的照片。「爸,我知道……我現在才明白愛上一個人,卻得不到那個人的痛苦。就像當年,媽媽那麼愛你,而你卻離她越來越遠……」
季國華抓住季天齊的手,設法要他正面看著自己,沉重又痛苦的說:「天齊,你聽我說!」
「不用了,爸,都過去了,我會想辦法忘記……」季天齊喉中一陣酸苦,他用力吸了幾口氣。
季國華走到天齊的面前,他不想再逃避,他們父子兩人早就應該心平氣和的好好談談。四年前他們做不到,是因為彼此的情緒還無法平復。
「天齊,其實,你媽媽已經不只一次嘗試要自殺了!我試過了,我試著讓她快樂,可是卻連我也和她一起痛苦,我受不了,我畢竟是個平凡的男人。我找到了別的慰藉,又得到我失去許久的快樂,我變得不喜歡回家。我知道,這些都是男人最廉價的借口,我不會逃避責任,我會為錯誤付出代價,我只希望──只希望看得到你回來。爸爸老了,活不了多久了,我希望在我死以前……我們一家人還能夠在一起……」
季天齊大聲的打斷父親的話。「爸!不要說這種話,不久前大哥跟我說你到醫院做身體檢查,一切都很正常。如果你有什麼問題,誰還敢嫁給你?」
季國華歎了一口氣,搖了搖頭,頹喪的走回辦公桌後一大片落地窗前,背對著季天齊,兩肩無力的垂下。季天齊打量著父親的背影,發現他的背脊不再像從前一樣的挺拔強壯。
「我是騙你大哥的,我交代了醫生,不要告訴天鴻。」
「什麼?不要告訴大哥什麼?」季天齊突然感到一陣心慌。
「前陣子在你阿姨家發病,胸骨好像被壓碎了一樣,我還以為只剩下幾口氣好活,這心絞痛的毛病越來越嚴重,近幾年來一直都是靠藥物在減緩症狀……」季國華痛苦的按著胸口,似乎時常在忍受病痛的折磨。
季天齊情緒一陣激動,大聲說:「不!爸,你不要騙人,你的身體一直都很好!你要是病得不輕,大哥怎麼會察覺不出來?我才不相信,你是不是要我回來替你管理公司,才編這種理由來騙我!」
「我交代過醫生不要告訴任何人,只有讓你王阿姨知道,我想在我生命的最後這一年,給她一個名分,畢竟她跟了我這麼久,所有的女人都失望地一個一個離開我,只有她一直認命的守候著我。死有什麼可怕的?我才不怕呢!天齊……被一個不計條件的女人深愛著,是男人的幸福。死亡對我來說算是一種懲罰,但是我卻一點都不感覺遺憾。」雖然談到死,但是季國華的嘴角卻牽起一抹幸福的笑容。
季天齊望著蒼老的父親,哽咽的說:「爸──你為什麼不早一點告訴我?」
「還不晚……看你回來,長這麼高了,變成一個成熟又穩重的大男人,你不知道我有多高興?我的心情一好,說不定,還會再多活幾年呢!」季國華笑著說,眼角卻閃著淚光。
「爸──」季天齊心裡一顫,眼淚奪眶而出。
剎那間,他衝動的跨出腳步,兩手緊緊抱住父親,在淚水中原諒了父親。
在他的記憶中,父親就像個巨人一樣,他總是仰起頭、踮起腳尖,努力的想超越父親。但此刻他抱著父親,才發現曾幾何時,父親已在不知不覺中變矮、變老……
「哥!我想要開始工作,從基層做起也無所謂,越快越好!」
季天齊來到大哥季天鴻的辦公室,兩手敞開,拍著大哥的辦公桌,大聲地對他宣佈自己的決定。
「太好了,這是個好消息。等你一舉業,我就馬上替你安排。」季天鴻愉快的說,他推了推眼鏡,隔著鏡片細細地端詳弟弟的表情。
「我現在就可以開始,我要趕快讓自己能夠獨當一面,幫老爸的公司開創新的市場,我有很多新的計劃,我想了很多……」他雄心壯志的計劃了許多未來。
季天鴻揮了揮手。「慢著慢著,天齊,你是怎麼了?我是很需要你,但是你這麼急到底是為了什麼?」
季天齊張開嘴,又緊緊地抿住,故作輕鬆的兩手一攤。「我說過了,為了女人嘛!有其父必有其子,對不對?」他猶豫著要不要告訴大哥父親的病情?可是,老爸特別交代他別說。
「我知道,你想要培養實力,將來好對付邱鍾南。這些你都告訴過我,我也托人幫你查了邱家的一些事情。邱鍾南知道你有我們做後盾,我相信他也不敢再做對你不利的事情。現在,你只要專心努力把自己的實力培養起來就好,失去的一切都有機會再挽回的。」季大鴻理性的分析著。
季天鴻和季天齊雖然是兄弟,但性格外貌全然不同。季天鴻年長弟弟六歲,從小就習慣照顧人,在待人處事上較為成熟穩重,對於感情方面更為謹慎內斂。季天齊知道自己有個足以信賴的大哥,所以許多難以對父親啟齒的事情,都很容易的就對大哥說出口。
「嗯!我一定辦得到。」季天齊神情堅定的說。
「很好,天齊,你看這個!」季天鴻示意天齊坐下,興沖沖地打開電腦,將電腦螢幕轉向天齊,開心的說:「我知道你對一些電子器材很在行,我把這一批最新的電子產品讓你負責,你可以針對年輕人的喜好設計市場傳銷,我還……」
他快速地按著鍵盤,想要一口氣將自己的計劃告訴季天齊,但是話才說到一半,他突然出神的愣住──
「怎麼了?」季天齊抬頭問。
季天鴻沉默許久,他凝重的問:「天齊,你知道了嗎?」
「知道什麼?」
「知道老爸的病……」
季天齊和大哥對看一眼,突然明白,原來大哥也知道,只是他們一直在隱瞞彼此,父子都不說,卻讓他兜了好大一圈才回來。
他悠悠地說:「大哥……我現在才知道,你為什麼一直打電話叫我回來。」
季天鴻苦澀的笑說:「知道就好,你這迷途知返的浪子……」
「我不再是個浪子了!哥,我們重新開始,一切都還來得及。」
一切都還來得及──
當季天齊的話還言猶在耳,對任意雯來說,卻已經太晚了。
畢業前夕,大家忙著考試、升學、找工作,每個人都在為自己的未來忙忙碌碌的籌劃著。
畢業後,季天齊開始掌管部分季家事業,季國華低調舉行婚禮以後,將權力完全轉移給兩個得力的兒子。
為了父親,季天齊全心工作,直到工作步上軌道後,他開始探聽任意雯的下落,得到的消息,卻是他們已經全家移民到美國了。
「怎麼可能?我從來沒有聽說過她父母有移民的計劃!」
季天齊找到了王智茵,兩人相約到附近的咖啡廳小聚,一坐下,王智茵就告訴他這令人措手不及的消息。
「我也不知道啊!畢業後大家忙著自己的事,等我打電話給意雯的時候,他們已經買好機票準備離開了。你們分手後,一直都沒有再連絡了?季天齊,哦!不!季大老闆,還是季二少爺……」
「不要這樣叫我!」
「為什麼不能這樣叫你?我現在才知道你的身份,你騙得我們好慘,當初意雯離開你,就是不想拖累你,還兼了好幾份差,一心想替你籌錢度過難關。結果……想不到你是那個超級有錢人的兒子,根本不需要別人的幫忙!」王智茵斜了個白眼,滿臉怨氣。
「我是不想要別人幫忙!當初離家後就沒想過要再回去,要不是……」季天齊握緊拳頭,忍著不說出真相,他不想讓太多人知道邱鍾南威脅的事。
王智茵揚起下顎說:「要不是什麼?說不出來了吧?當初你和意雯交往,同時還和劉芹在一起,你實在太傷人了!」
他喪氣的說:「我知道……我的個性很容易傷人,當初意雯已經很清楚了。」
「可是她還是想和你在一起!」
季天齊的心陡然一陣抽緊,他已經明白兩情相悅的感情有多麼珍貴,他無法再面對任何空洞廉價的誘惑。
王智茵凝望著許久都不出聲的季天齊好一會兒,才長長的吐一口氣,低頭拿起手提袋,掏出一張信封,重重的放在他面前。
「拿去!」
「這是什麼?」他怔怔地望著信封,那娟秀的字跡在眼前一亮,心中有了答案。
「這是意雯剛到美國時給我的地址,去找她,告訴她你愛她。意雯原本就是沒吃過苦的嬌嬌女,可是白從她愛上你之後,就一直努力的想走出自己的象牙塔。面對你,她一直很沒有自信,以為她的愛還不夠……說實話,你很優秀,現在又知道你是大企業的小開,意雯可能更會覺得得不到你的愛是理所當然的事情。可是你不要忘了,意雯也是個好女孩,她聰明、漂亮,連邱鍾南那種自以為是的大男人都搶著要,你還在遲疑什麼?你還想要什麼樣的女人?愛上一個人並不可恥。可恥的是藏在心底,還故作瀟灑!」王智茵辟哩啪啦的說了一番大道理,連自己都佩服自己。
罵過癮後,她回神看著季天齊,才發現他眼中充滿了痛苦,好似他有什麼說不出的苦衷?
「王智茵,我早就知道你對我沒有什麼好印象。」他苦笑著,想起王智茵曾在頂樓的房子裡罵他。
「不!我不討厭你,相反地──我和學校裡所有的女生一樣,都很仰慕你。可是……我知道,你對我們從來沒有感覺。這麼多女孩子裡,只有一個人牽動過你的心,是不是?」
怎麼不是呢?四年來能打動他的心的,只有任意雯一個人。
「我知道我要怎麼做!我一定會把意雯找回來!」季天齊堅定的說。
王智茵兩手抱胸,這才滿意的說:「我相信你是愛她的,我就知道我的判斷沒有錯!」
季天齊拿到地址,寫了好幾封信寄給任意雯,滿心期待的想要得到她的回音。
然而一個月、兩個月……三個月過了,還是沒收到任意雯的隻字片語。
他又托人到美國打聽,才知道王智茵給他的地址,只是任家暫住的地方。他繼續托人尋找,雖然斷斷續續的得到了一些消息,但還是無法確知任意雯人在哪裡。
一年過後,季天齊負責的電子產品正式進入軌道,一些相關業務也已經上手,他開始重拾起自己在大學培養的興趣──攝影。
收了心的浪子,不再留連夜店酒吧,大學四年,他似乎把別人一生的玩樂時光都用盡了。週末的時候,他只喜歡一個人開著車子上山下海,捕捉大自然的美景。享受孤獨,享受自然的寧靜,亨受思念任意雯的美麗與哀愁。
父親曾笑他說:「天齊,我說過,男人有一個正當的興趣,才不會亂來,但那是說給有對象的男人聽的。你已經到了適婚年齡,只會玩攝影,還不正式交個女朋友,那就不太正常了!」
「我有女朋友。」季天齊回答父親。父親因為得到新婚妻子的細心照料,病情已漸趨穩定。
季國華笑了笑,故意誇張地左看右看。「哪裡?在哪裡?我怎麼從來就沒有看過你的女朋友?」
「我會找到她的。」他堅定的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