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示間裡燈火通亮,但燦爛光采卻遮掩不住室內的肅穆氣氛。
葉南纋立於「摘星」旁,眼裡看著夜明珠,心中卻強自壓抑著蕼荁那張絕麗容顏的浮現,這顆柔和的夜明珠一再讓他想到蕼荁跳脫的強烈個性,明明是對比的兩極,卻又奇異的被牽上關聯。
突然之間,一室的燈光都失去了亮度,「摘星」也在同一時刻被人掩去了柔亮的光澤。
在場的每個人都配合的不敢任意移動,就連呼吸都不敢太大力,生怕自己的一個疏忽會造成怪盜竊物逃逸的機會。
氣息凍結在一瞬間。
葉南纋全身進入緊急戒備狀態,敏感度大大提升,他的眼銳利的環視暗不見五指的四方,眼睛什麼都看不到,但在黑暗中卻清楚傳來淡淡的香氣。
他的心臟在嗅到這香味時,當場漏跳了一拍。這撩人的氣味和那一夜纏綿繾綣時,他撥弄她柔細長髮所傳出的氣味一樣,這漾人心弦的氣息和那一夜春光無限,他吻著她嫩滑肌膚時她的氣息一樣,這勾引人的香味可恨的深入他的記憶,不容他有絲毫的錯辨。
反手一拙,他握住一雙柔弱無骨的手心,心下一疼,這小手太冰涼也太細瘦了。
心疼的感覺只出現那麼一下下,下一刻理智擊退香氣的迷霧重回他的腦中,恨意也一併回來,想到那被背叛的滋味,想到那心都揪在一起的痛感,不知不覺中他加重了手上的力道。
然而,蕼荁卻吭也沒吭一聲,黑暗中她晶亮的大眼對上他的,竟是不可思議的清亮,她的眸子裡看不出半絲感情波紋。
「放開我的手。」在沉默了一會後,她冷冷的開口。
紅腫的手腕傳來的灼痛,和心裡滾燙的傷痛相互呼應,讓她冷然的心再次為他撕裂卻無法說出。
「這一次我不會再放了你,絕不讓你再像上次那樣逃跑。」他公事公辦,已全然將私人情緒壓抑住。
蕼荁在黑暗中淒楚一笑。說到底他對她是沒半絲感情的,一心只想逮她歸案,「你以為你真能捉得住我嗎?」
她的話才說出口,纖細的身形就迅速動了起來,儘管葉南纋有心將她抓個豐固,不讓她脫離,但到底比不上她靈巧。
她的手巧妙的掙脫他的大手,雙手反剪於後,在他面前五公分處站立,輕吐了口氣,氣息拂上他的臉,她輕佻柳眉,十足挑釁的說:「還要試嗎?如果不是我高興讓你捉著我的手,你又豈能碰到我半分。」
「你真以為我愛這麼捉著你嗎?」他沉痛的道。如果蕼荁不是蕼荁,如果她只是個普通女子,如果不是她存心的欺騙,他願意這一世就只握住她的手,他們又哪需要走到這地步。
「你當然是不希罕。」她的聲音微不可辨,充滿了失落。
他的溫柔全都是蒙騙她的假象,纏綿共赴雲雨時,他可以說情、說愛、說真心,一旦到手了,什麼對他來說都只是一場遊戲,她的真心只能換得空虛一場。
「還不快快束手就擒,葉先生你別擔心,我們都已戒備妥當了,她這回肯定是跑不了了。」徐振傑的聲音自黑暗一隅無情的傳來。
「有本事自己來,要我束手就擒,門都沒有。」一瞬間她又成了那個不將世事放在眼中的佟蕼荁,她轉向葉南纋,「你說,放我還是不放?」
「不放。」他告訴自己絕不能再對她心軟,事情終有了結的一天,他不能再縱虎歸山,當日她選擇背叛他的信任時,就該將這些都計量在內,代價早晚是要付出的。
蕼荁的眸子罩上寒霜,唇畔卻勾勃起一抹十分美麗的笑容,她悅耳的聲音輕佻的響了起來,「既然你說不放,那我就隨你去吧。」
她翩然轉身,在黑暗中帶動著氣息流動,在他還未清楚她的意圖時,她已撲入他的懷裡,淡淡的香氣瞬間縈繞住他,細細的自肺腔中扯住他的心,似要扯斷他某根心弦。
她柔如絲緞的唇瓣在他心跳不規律的時刻,出其不意的欺上他的唇,姣好的身段也密貼上他結實的身體,然後倏地在他唇瓣上用力一咬,血腥味霎時之間穿透而出。
葉南纋受痛卻也不掙扎,在黑暗中他只見到她的目光熠熠閃爍。
她惡意的嘲弄,「如何,我甜嗎?」
「你讓我覺得噁心。」用盡了全身的自制力去克制胸口被她引起的澎湃騷動,他舉起手用力拭去唇上她留下的溫熱,彷彿那有多骯髒似的。
蕼荁自幼就習慣在黑暗中視物,她看到他嫌棄的動作,心一沉卻笑得更開了,從很久以前她就學會愈是脆弱時愈不能哭泣,哭泣只會使人軟弱,失去所有反擊的力量。
「嫌髒?我還以為你挺享受這滋味的呢。」她笑得滿不在乎。
「你無恥。」他皺起了眉頭。
「那告訴我,你一點都不喜歡。」想起他曾對她的所作所為,她悲哀的激不起半點恨意,盤桓在心頭的只有惆悵。
一直以來,她習慣將自己保護的周密,連身體都不讓人親近了,更遑論有讓人負心的機會,她獨來獨往慣了,總覺得這是個最好也最安全的方法,但她滴水不漏的堅固心牆,在遇上葉南纋後卻倒塌了。
她完全的付出自己,一點保留也沒有,從來也沒想過要素求什麼,以為心相交、情愛相許就是這樣了,她從來就不曾後悔過。
只是啊,人情太複雜,畢竟不如她所想像,他對她的作為將她傷個徹底,一日夫妻百日恩,他卻可以連這點情份都不留,原來這一切都是她在一頭熱,叫她如何不感到難堪。
「我的確是不喜歡。」口是心非只是為了不想讓她在口頭上討盡便宜,打從她背叛他的信任開始,他就在他們之間劃上距離,哪怕心總與理智背道而馳,他也努力把持,是又恨、又失望,寧可兩相傷害。
「嘖,真是令人傷心。」隨著她話起,隨著她的眸子黯淡,她的人已脫離了他的掌握。
他迅速的伸手一抓,只覺她柔細髮絲自指縫間溜走,雙手抓了個空。
人群間突然響起騷動,「快,她逃竄到這裡了。」
「不對,她從那裡跑了。」嘈雜聲此起彼落,叨叨不休。
「大家安靜,別亂動,不要增加她逃跑的機會。」徐振傑連忙大聲喝止,畢竟警探當了多年,基本常識還是有的。
在他的大聲喝令之下,登時所有的人都安靜了下來,四周霎時變得靜悄悄,連根針掉落地面都能聽見。
瞬間一陣風移往門口,門邊警衛警覺到要捉人時,她已奔了出去,「快,她已跑到外頭去了。」
「哼,看在這海面上她又能逃到哪裡去。」徐振傑這回可是自信滿滿,只要佟蕼荁敢露臉,他就讓她再難逃逸。
葉南纋拳頭一握,迅速的跟到了外頭。
外頭風吹颯涼,海面上是昏暗一片,和灰暗的天連成無邊,天空不知何時飄起了綿綿細雨,星斗隱遁,一輪昏澀不明的月亮卻反常的仍滯留空中,更添天空弔詭的氣氛。
照明重新點亮,蕼荁卻已平空消失,警方的搜索行動綿密展開,船上每個角落都不允許放過。
「一群傻子。」佟百梅見到他們的陣仗,忍不住冷哼出聲。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徐振傑聞言馬上怒目以對。
「人又不在地面上,真不知你們爬在地上找什麼勁。」她望了眼焦急的羅玥,閒閒的開口。
「不在地上,難不成在天上……」徐振傑嗤之以鼻,但他的嘲笑卻凍結在抬頭的那一刻,因為蕼荁果然正站在船桅上,居高臨下的對他笑著。
葉南纋順著他訝異的視線住上看,見狀心臟差點停止跳動,她站在那麼高的地方,萬一不慎失足了可如何是好?
「你在擔心我嗎?」她站在上頭,低柔的聲音緩緩飄下。
「我在擔心一旦你摔了下來,就無法用法律制裁你。」都什麼時候了,她還有這份閒情逸致,讓他冷汗一把一把直流,恨她的情緒早已在不知不覺中流失,只是硬著一張嘴不認輸,這時乍見她的危險行為,又哪還能爭強鬥狠。
「你就真的這麼討厭我,我在你眼中真有那麼令人憎恨。」若非如此,他為何要這麼一而再再而三的為難她,即使她已親口承諾了,即使她用清白的身子來明志,他仍是不願放過她。
「你先下來吧。」他是在擔心,真有什麼糾纏不清的情感,也不必急於一時了結,他只想她安全。
「好讓你捉我嗎?」她苦澀一笑,彷彿自言自語的話飄散在空中。
「你說什麼?」他的耳力沒她好,聽不清楚斷續飄散的話。
「你愛我嗎?」望一望天邊,她突然問,聲音依然裊裊。遠方海天相連,已分不清彼此。
「你在說什麼?」依舊聽不清,他不懂她的心思,猜不透此時此地她會想些什麼,他只知道愛她的心思是那麼濃烈,再也難割捨,就算她以後還是叛離,他也願包容,所以他見不得她身處險境,只想要她安全。
等不到她要的答案,她淒楚的笑了,事實是這麼的明白易見,他一再的推托是為難吧?只有她還傻傻的在期待不可能出現的奇跡。
焦距呈現空白,是一種絕望的神色,綿綿的雨打在她絕美的容顏上,像記憶中她曾經萬念俱灰的那一天,雪花無情的降落她一身,不理會她會冷。
只是今非昔比,那時不懂得什麼叫心痛,而現在心痛難當啊,痛到全身上下每顆細胞都在喊無辜,她卻無能為力去阻止這痛徹心扉的蔓延,至此,她已無言可對。
她將摘星拿在手上,柔美的光暈罩住她美麗絕塵的臉,映著她太過蒼白的顏色,平添幾分蕭瑟,將她的無辜、她的悲哀也一併融入光芒中。
她美麗的眼望著「摘星」,打從心底愛上這顆美麗的夜明珠,只是……還是物歸原主吧。
「這顆『摘星』好美,主人該是喜歡的,這回任務就算失敗吧,就當還欠你一次,以後若有機會再還你。」她對著佟百梅緩緩開口。
隨後,她將「摘星」拋出個漂亮的弧線,在眾人的驚呼聲中,準確的落入她一直未曾看清容顏的女主人手中,隨著光線離她而去時,她放鬆了身體,讓自己直直的往海面墜落,在一瞬間,趁著「摘星」的光輝她見到了女主人的面孔。
心下有幾分明白了。那該是屬於上一代的恩怨吧,他們的事自當由他們去說分明,而她的……
風聲自耳邊呼嘯而過,她睜著眼望著高掛在天上的月亮,所有人尖聲的驚叫她都聽不見,也拒絕再去感受什麼,她不讓自己有後悔的機會。
葉南纋快速的衝上前去,伸手想撈住她疾墜的身形,卻抓了個空。
他不可置信的望著她就真的這麼掉落了,過去她也曾這麼做,他只衷心希望這次又只是個逃脫的手段,也和過去的每一次一樣,都是她存心故意的嚇唬,於是他望向佟百梅想要一個肯定的答案,以這一陣子派人的調查指出,蕼荁和她有絕對的關聯。
羅玥也失控的衝了過去,眼淚成串掉落,盼了許久的女兒終於有再見的機會,卻就這樣結束了……
她哭得肝腸寸斷,賀幸桐不忍的將她擁入懷裡,無奈的目光也只好望向佟百梅,因為只有她有可能知道,他的女兒這回是否也會無恙。
然而,佟百梅也是一怔,怎麼也想不到蕼荁這回會這麼狠心的對待自己,她一向拿得起放得下的不是嗎?她的愛恨怎麼會這麼強烈、這麼義無反顧?
「告訴我她沒事。」葉南纋激動的衝到佟百梅面前追問。他不允許她有事,不允許她年輕的生命就這麼消失,他們之間還有許多未了的帳要清算。
「想她沒事就快些下海去救吧,這可不是事先排練,蕼荁她……是不識水性的。」佟百梅道。心情奇異的不是幸災樂禍,而是陌生的擔憂情緒冒出頭。
「快,快下海將她打撈起來,」徐振傑毋需悲傷,因此腦筋也比較清楚,他大聲的命令著,然後一張嘴忍不住碎碎念了起來,「哼,我就不相信這次你還跑得掉,上回在櫻景算你狠,但這次,看這茫茫大海你又能逃到哪去!」
「櫻景」兩個字直直穿透入葉南纋的耳中,他抬起眼看向徐振傑,冷冷的問:「你剛才說在『櫻景』如何?」
慘了,說溜嘴了,如果不是正好有部屬受傷去醫院,又碰巧耳尖聽到葉家的家庭醫生說到葉公子近來可能好事近了,因為身旁多了個絕色美人,幾經探聽查訪,認為那名絕色女子和佟蕼荁長得太相像了,於是決定趁著葉南纋離開時一舉突破前去圍剿,若不幸擾了良民,頂多說聲抱歉,但若是佟蕼荁,那可真是老天幫忙呀。
誰知人算不如天算,到頭來還讓她跑了,大伙悄悄撤離,就當此事不曾發生,但這個葉家公子也真是的,竟然包庇罪犯。
葉南纋聽完他吞吞吐吐的話語,心中的疼痛無止境的擴大,不再為自己疼,而是為蕼荁心疼。
他是怎麼誤會了她,又是怎麼讓她一人去嘗盡失望,背叛的感覺他們一同嘗盡乾杯了,那味道苦澀得很,而他卻自私的讓她一嘗再嘗,只因冥頑不靈的堅持誤會。
她曾經一再試著要與他和解的,她曾經一再強忍、忽視自己受到傷害的傷口,努力要討他一句承諾,方才在暗室裡的問話,還有在船桅上對他淒楚的詢問,都只是因為她對愛他渴切的心不願死,為了愛他,她一再冒著會傷害自己的可能,誰知最後換來的仍是絕望。
該死的,瞧瞧他給了她什麼回應,他一直都是冷言冷語,不願赤裸自己為情所苦的心,結果卻傷了自己更傷了她。
他一直以為受傷的是自己,該氣該惱的是自己,原來她才是那個最有資格控訴他的人。
他的冷漠澆熄了她對人事的眷戀,如果情人之間也可以這麼狠心相待,如果在赤裸親密的袒裎相見後也可以這麼淡然,那這個淡薄的世間又哪裡有角落適合她這情感濃烈的人生存。
她選擇以生命的結束來回應他的無情,是生、是死,她都認了。
就當是還他的,過往的一切止於她落海的那一刻,從此一刀兩斷,恩怨相隔,彼此之間再沒有牽連。
她做得決絕,存心不讓大家有後悔的機會。
站在船邊,他望著幽暗的海面,心跟著蕼荁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