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你,我的伯爵府從過去的人來人往、賓客盈門,變成現在的冷冷清清、殘舊破落;因為你,我從受所有人尊重的伯爵大人,成為所有人笑話裡嘲弄的對象;因為你,那些名媛貴婦,都不肯再和我的妻子交往,繼續做朋友,你讓她不能抬起頭做人,使她憂鬱成疾。你現在還敢來看她?!」
雷昂伯爵的每一句話,都像是殺人的刀,毫不留情地刺過來。
艾瑞卻連一絲一毫還手抵抗的能力也沒有,面無血色,想要說話,卻發不出聲音,身體搖搖欲倒。
緋炎叫了一聲:「艾瑞!」便衝上去,雙手抱住艾瑞搖晃的身體,用自己的身子支撐她,使她可以繼續站下去。他略帶倉惺地收緊雙臂,用身體去溫暖艾瑞忽然間變得冰涼的身子。
「你這個怪物,你毀掉了我的家族,現在又要帶了另一個怪物來毀掉我最後的家嗎?」雷昂伯爵怒目而視,連手上的傷痛都不理,便要衝過來。
安斯拉驚叫著:「伯爵大人……」伸手拚命死拖著雷昂往後退。
這時莊園裡其他的僕人我也受到驚動,圍了過來。
安斯拉大喊:「伯爵大人受傷了,快扶大人回去。」
僕人們一起過來拉著雷昂,而大鐵門也在艾瑞眼前迅速關閉,只有雷昂伯爵憤怒的喝罵聲還在不斷地傳過來。
「你這個怪物,你不配有父親和母親,你根本不懂得感激和愛護父母,你這個怪物……」
艾瑞已經不再顫抖,但是全身僵硬,眼睛茫然地盯著無情關閉的大鐵門,臉上的表情無比滄涼。
緋炎手足無措,又驚又慌,最後大叫一聲,跳起來,衝到大門前,揮拳便打。
可是拳頭揮在半空中,卻被艾瑞一手拉住了。
緋炎以神龍之力,含怒打出的一拳,竟然被艾瑞同樣用一隻手給制止住了。但是,這個可以和神龍較力的勇者,臉上的表情,卻如一個完全沒有自我保護之力的孩子一般,充滿了驚惶和無助,「你要幹什麼?」
「打開門進去,你的母親在裡面,她生病了,你要見她,她一定也想見你。」
艾瑞臉色蒼白,目光發直,搖了搖頭,「不,我沒有母親,她一定不想見我,我……我也不知道我是不是想見她。」
「你說什麼?你明明有母親,母親為什麼會不想見孩子,你要是不想見她,為什麼又一路趕來?」緋炎難以理解人類的思想,他也從來不想去理解,可是,看到艾瑞這樣傷痛的表情,叫他鬱悶難受到了極點。
艾瑞只是茫然地搖著頭,呆呆地望著大鐵門。光亮的鐵門上反映出她的面容,完全不像女性的粗眉大眼,才不過二十歲就已經佈滿了風霜,甚至還光著的頭,這樣的怪物,怎麼會像一個女人;這樣的怪物,只會嚇壞高貴柔弱的夫人吧。
她慢慢垂下眼,聲音低弱;「伯爵說得對,我沒有母親,我從出生以來,就被當做戰士來教導,除了練功,只有戰鬥。為了不讓我有柔軟的心,所以伯爵禁止母親和姐姐接近我。我甚至不記得我的母親長什麼樣子。一年當中,我見到母親的次數,不超過十次,而且很多次都只是遠遠地看一眼。母親和我說過的話,不超過二十句。我想我根本沒有母親,母親也不愛我。我讓家族蒙羞之後,母親更沒有必要再記住我了。而我自己……」她頓了一頓,聲音更加微弱,「我從來沒有學會過愛人,也從來不知道母親的愛是什麼?以前,就算雷昂伯爵不在家,我也不敢去見母親,我想,我一定是不愛她的。我回來,只是因為所有人聽說母親生病都會回來的,但是……我想,我一定是不愛她的,對不對?」
緋炎不說話,他無法說對,也無法說不對,人類的思想對他來說太複雜,他不能理解,不能明白。
父母和孩子之間的關係,應該是最簡單、最純粹、最真誠的,為什麼在人的世界裡會變得這麼奇怪。
緋炎伸出手,想要輕輕撫摸艾瑞的臉,想要輕輕拍拍艾瑞的肩,想要去摟住她忽然間顯得單薄無助的身體,想要學人類的方式去撫慰她。更想告訴她,不論她是男人還是女人,是人或是其他的任何生命,他都依然喜歡她,會永遠在她身旁保護她,永不分離;但是,緋炎又隱隱覺得,作為人類來說,一定是不喜歡聽到這樣的話的;所以笨拙的他只好沉默。很久之後,他才輕輕問道:「那麼,我們現在是不是離開這裡?」
艾瑞不說話,伸手輕輕撫摸鐵門,鐵門的冰冷讓她的手微微瑟縮了一下,就是這一道大大的鐵門,切斷了她和雷昂家族的一切聯繫。要擊破這堅固的鐵門,對她來說,只要一劍就夠了。可是,這個時候,雙手卻軟弱得連劍都握不住。
我沒有母親。
離開這裡吧。
我不懂得愛。
永遠離開。
我不會愛母親。
從此再也不會來。
母親也一定不會愛我。
從此忘記雷昂家族的一切。
艾瑞閉上了眼睛,心中翻騰的酸楚讓她以為自己會流淚,可是眼眶卻還是一片乾澀。怪物,原來是不會哭的。
她雙膝微微地軟下來,在鐵門前滑跪下去,呆呆地望著鐵門裡反映出來的影子,那是一張連悲傷都無力表達的臉。
「艾瑞!」緋炎的驚呼聲響在耳邊,艾瑞卻已經沒有心思去理會了。
她從來不懂得如何去理清內心的感情,她不知道自己到底有沒有母親,到底有沒有愛,也不知道為什麼會無力地跪在這扇對她緊閉的大門前。但她知道,她既無法破門而入,也無法不顧而離去,除了呆呆地跪在這裡,等待著,她再不能做別的事。
耳邊,似乎有人叫了無數聲「艾瑞」。
可是,她並不曾真的聽到。
眼前似乎有一個人影不斷地晃來晃去,她也並不曾真的看到。
太陽,升起又落下,明月落下再升起,天黑了又亮,亮了又黑。
她也並不覺得。身體麻木得像是失去了所有的知覺,不過,她也並不需要去知覺什麼。
三天三夜,對她來說,時間似乎長得足有萬年,又似乎短得只有一個瞬間,她甚至還來不及就最簡單的問題思考出一個結果。
可是,這三天三夜對緋炎來說,卻簡直就像被架在火上燒烤一樣——難過。
他從來沒有見過艾瑞這樣軟弱的表現,他不斷地呼喚她,卻得不到她半點兒回答。他伸手想要推她。搡她、拉她起來,卻覺得這個力量強大的勇士此時脆弱得讓人擔心,只要一碰她就會立刻粉碎。
他只好圍著她團團轉,跳腳跺足,滿頭大汗,急得又要哭出來了。
白天太陽烈得讓人心煩意亂,他跳起來,隨手拔出兩棵參天大樹,一手架一棵直豎在艾瑞的頭頂,為她遮陰。
夜晚,寒風侵衣,他施出火魔法,點出無數篝火,把夜晚映得光明而溫暖,可是火光中艾瑞的臉卻依舊木然沒有表情,這讓他驚疑不已,這麼多的火焰,這麼多的熱量,都暖不了她的身和心。
夜最深的時候,緋炎把火燒得很旺,火焰在夜風中跳躍,艾瑞的臉時明時暗,隱隱約約。
緋炎無聲地坐在她旁邊,靜靜地望著她彷彿已吶喊了千萬聲,也悲呼了千萬聲,最終卻只剩一張麻木的臉。
夜,很深,很靜。火焰在四周燃燒,緋炎聽得到自己心臟的跳動,一聲又一聲,每一聲似乎都帶著悲傷。
神龍的心本來無拘無束,就算被人類捉住,受盡折磨,也只是憤怒,從不覺得悲苦,直到遇到她,遇到這個奇怪的人類,就似乎把幾百年歲月裡從來不能理解的傷心難過嘗了個遍。
她的強大讓他吃驚,原來,柔弱的人類也可以擁有如此強大的力量;她的行為讓他震驚,原來,貪婪的人類,竟然會努力維護一條神龍,放走一個渾身都是寶,可以給人類帶來無限好處的神龍。
三年的時間,一直想著她,一直對她感到好奇。
再次見到她,看她生氣,他茫然;看她憤怒,他不解;看她受傷,他心痛;知她受苦,他悲傷;被她用劍砍、用鞭打,他委屈。但,就是第一眼看見她的時候,已經喜歡了她,已經決定要做她的飛龍,讓她成為他的騎士。可是.直到今天他才知道,這樣強大的勇者,原來也可以如此脆弱。
她的大劍,可以斬開大地、劈破長空,卻根本無法保護她自己。她的力量足以和神龍相抗衡,卻又像嬰兒一樣,軟弱得被人一句話、一個眼神,就刺得遍體鱗傷。
這樣一個全新的她,卻讓他的心更加疼了起來。
情願她像以前那樣,動不動生他的氣,動不動拿劍砍用鞭打,不要再這樣不言不語像是從此與世界隔絕一般跪坐下去。
他的心痛得越來越厲害,有些生澀地開口喊:「艾瑞。」聲音十分低微,轉瞬就被夜風吹散。可是,夜風吹不去他滾燙的身體和火熱的心。
在輕喚的時候,他已經靠到了艾瑞身後,無聲地從背後把她摟進懷抱裡。
「哭吧,如果傷心,就哭出來吧,好不好?」先哭出來的,卻是他自己,他的身體緊貼著她的身體,他那控制不住的眼淚也悄悄濕透她的衣服。
可是,艾瑞哭不出來。她根本就已經不會哭了,從六歲那年之後,就已經忘記了什麼是哭泣,就算是悲傷也表達不出來,而且,她現在甚至不能明白,自己是不是悲傷,一個不男不女、沒有父親和母親的怪物,是不是懂得悲傷,是不是還有哭泣的權利。
她完全不知道。
儘管這一刻,有如火般的溫暖把她包圍,可是那樣的熾熱,卻怎麼也傳不到心頭。
也許是她的冰冷,凍寒了他的熾熱吧,本來落在身上滿是溫暖的水珠,忽然變得冷冰冰,而且越來越多,披頭蓋臉地打下來。可她卻仍然不理會、不在意,仍然呆呆地望著大鐵門。「
鐵門裡的女主人生了重病,她會死嗎?
可為什麼,我仍然不知道,我應該做什麼事,我是否在悲傷,為什麼直到現在,我仍然不懂得哭泣。
大雨傾盆而下,所有的火堆都很快被澆滅。衣服被雨水濕透,被夜風一吹,更是冷得徹骨。
緋炎跳了起來,笨手笨腳地覆在艾瑞身上,想用身體為她阻攔暴雨,卻根本擋不住這麼狂猛的雨勢。
他咬咬牙,轉身飛快地跑去,不一會兒,」手裡托著一塊又寬又長,足有上千斤的巨石趕到,架在兩邊的樹上,正好擋住了雨水。
可是,雨不再直接打在身上,卻在地上悄悄地浸沒文瑞跪在地上的雙膝。
艾瑞憤怒地望著無情的蒼天,忽然大聲咆哮,抬起手對著天,發出一道凜厲的電光。
雷聲轟響,一道閃電劃破長空,像是憤怒的神靈把茫茫蒼天撕破了一個口子,向人間宣示她的不快。
緋炎卻沒有絲毫畏懼,大喊一聲,一伸手,終於用力把已經跪了三天三夜的艾瑞拉了起來;同時另一隻手用力一拳揮出去,隨著轟然巨響的聲音,大鐵門「砰」 的一聲倒了下來。
艾瑞發出一聲驚叫,也許是跪了三天,身體和心靈都軟弱了許多,她的叫聲也有些微弱:「你幹什麼?」
「打破這一切,進去見你的母親。」緋炎一邊大聲喊,一邊拖著艾瑞疾走。狂風暴雨中,他的聲音卻字字句句清晰入耳,「你的母親在裡面,正在生病,不要再想任何事,會見她、去愛她。這個鐵門如果要擋住你困住你,我就打碎了它。」
他在風雨中憤怒地高呼,回頭望向艾瑞,眼中儘是燃燒的烈焰。
大雨無情地打下來,在重重雨霧中,艾瑞看到緋炎堅決的神色,含怒的眼睛。這麼大的雨也熄不滅那樣執著燃燒的火焰,這麼冷的雨,他與她交握的手,卻一直是暖的。
艾瑞只能怔怔地看著他,張張嘴,卻又說不出任何反對的話。身不由己地跟著他往前走,如同一個無助的孩子,只知憑著本能,去追隨她的保護者。
緋炎拉著艾瑞往前衝,他根本不認識路,也不理會這個,有什麼在前面擋路,他就打什麼。石飛樹斷,連房屋都讓他那可怕的拳頭直接毀掉好幾間。
僕人們飛散奔逃,驚惶大叫。
緋炎不加理會,而艾瑞,根本已無力理會。
當緋炎來到莊園最深處,伯爵夫人的房間外時,雷昂伯爵憤怒地衝了過來,「我不許你見她。」
可是,緋炎已經像拎小雞一樣把他拎起來,舉在半空中,更加憤怒地大吼:「我也不許你不許她見母親!」
這一次,艾瑞沒有為他說情。
艾瑞的眼睛沒空再去看半空中的伯爵,而是定定地望著前方,然後用低得連她自己都聽不太清的聲音低喚:「姐姐。」
站在房門外的埃爾莎,全身都透著一股溫柔的氣息,湛藍色的眼睛,天藍色的頭髮,美麗而溫柔。
在埃爾莎溫柔目光的注視下,艾瑞有一種想要往後退,想要躲到緋炎身後的衝動。
現在的她,身材比年紀相當的男人還要高大,長得又不像個女人,連頭髮都被緋炎削光了,只長出一點點來,這種怪物的樣子,會嚇壞如此溫柔美麗的伯爵小姐的。
埃爾莎望向艾瑞的眼神依然溫柔,沒有絲毫猶豫,她走出房門,走下台階,走進飄潑大雨中。
艾瑞啊了一聲,有一種想衝過去,把她推回房間裡的衝動,她是小姐,不是自己這樣粗粗笨笨的人,也不是緋炎那樣皮粗肉厚的神龍,她不應該被這樣無情的風雨打在身上。
但是她只衝出一步,又急急忙忙停下腳步,不敢正視埃爾莎的眼睛。因為她讓家族蒙羞,埃爾莎一定也是受害者吧。可是埃爾莎卻已經來到了她的面前,伸出雙臂,毫不猶豫地擁抱住她。
身體有些嬌小的埃爾莎,在漫天風雨中抱住高大的艾瑞,情景十分奇特。
當埃爾莎溫柔的身子貼過來時,艾瑞的身子略略一僵,但立刻用雙手合抱住她,微微彎下腰,悄悄用身體擋住大部分打在埃爾莎身上的雨點。
埃爾莎的聲音溫柔如水:「親愛的艾瑞,你終於回來了,母親一直在等待著你,思念著你。」她牽起艾瑞的手,回頭便往房間裡走去。
艾瑞如中了夢魘一般,跟隨著她的步伐。
「別讓她進去,別讓這個令家族蒙羞的人進去。」雷昂伯爵高聲大吼。
雷聲轟鳴不絕,閃電劈裂長空,風雨驟然狂暴。
艾瑞剛走到房門前的腳步一頓,似是被伯爵那與雷電同響的呼喝,當場劈中。
「艾瑞!」緋炎高聲大喊,他的聲音壓倒了一切狂風、驟雨和驚雷。
艾瑞聞聲回頭,風雨中,緋炎的眼睛熾熱如火,光芒奪目,竟似比照亮蒼天,撼動大地的閃電驚雷,還要震人心魂。
「進去,去見你的母親,沒有任何人可以阻擋你,沒有任何人有權阻攔你。」
艾瑞怔怔地望著這站立在大雨下的神龍,化身為人的龍,比最動人的女性還要美麗,可是,他在風雨中大喊時的樣子,卻比最英勇的男人還要剛強堅定。
「艾瑞,快去。」他的聲音響亮、清晰而又焦急,其中還充滿濃濃的關切。
而她,望著這樣的他,聽著這樣的催促,輕輕轉頭,和埃爾莎一起踏進房間。
身後,雷昂伯爵還在瘋狂地大叫,可是,她卻再沒有回頭,再沒有停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