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著白色小禮服的女孩偷偷拉開布幕一角,往觀眾席瞧。
「我早和爸爸說好,今天他要上台獻花給我。」名字叫小芬的女孩子說道,眉眼間流露喜悅。
後台,十幾個女學生依次列坐,儘管登台經驗豐富,女孩們仍不免緊張。有人低頭默禱;有人蜷縮身子,不斷告訴自己——我一定辦得到:也有人吱吱喳喳,興奮地說個不停。
這是楠園女子音樂學院的畢業表演會,雖只是個小小的畢業發表會,但每年都會有許多音樂公司、國外各校來此招攬人才,前幾屆一位學姊就因而躍上國際舞台,成為享譽國際的音樂家,因此,每個學生都萬分重視今天的表現。
「慕隋,你爸爸媽媽要來看你表演嗎?」
「我爸爸會來,等會兒你看見一個又高又帥的男人,不用懷疑,他就是我爸。」慕情驕傲地說。
她學小芬,拉起布幕—角,往舞台下方看去,觀眾萬頭攢動,她找不到父親身影,慕情滿心欽敬,從小到大,她都以父親為偶像,崇拜他的儒雅,冷靜,崇拜他的工作能力,也崇拜他比任何男人都吸引人的獨特氣質。總是,她偷偷在父親背後凝聚視線,告訴自己,將來,要嫁給一個像爸爸一樣的男人。
「當然不用懷疑,你爸爸常在商業雜誌露臉,我保證,只要一見到,我就能立刻認出你爸。」女孩說。
「慕情真好,有個有錢有勢,又帥到不行的爸爸可以炫耀。換成我的話,包準幸福死羅。」小芬湊過來說話。
幸福死?沒錯,她會幸福死,只要爸爸出現,她願意原諒爸爸之前所有的不對,甚至要她去向笨蛋慕心示好,她亦心甘情願。
今天的約會,是慕情和父親在六年前使敲定的。
那時,她剛從國小音樂班畢業,畢業前的演奏會,全班的家長到齊,獨獨她的父母親缺席。
知不知道,她第一名畢業?知不知道,當她演奏完畢,全場家長掌聲如雷?當音樂老師上台領她時,老師還告訴觀眾——再過十年,慕情會是國際音樂舞六卜的一顆耀眼新星。
可惜,這些掌聲與喝采,父母親無緣聽聞。
當天慕情回家後,摔掉了琴譜,衝進妹妹慕心房裡對她破口大罵,吼叫她搶走爸爸、憤恨她害自己變成孤兒,在她拉扯慕心的頭髮,動手扭打著她時,爸爸出現了。
爸爸抓住慕情的手,問她為什麼這麼對妹妹。
於是,憋了十年的怨氣,慕情一口氣道出。
不敢置信,她在父親眼裡看到抱歉,那是自慕情懂事後,首次看見父親為她心疼。
父親摟慕情入懷,和她打勾勾,約定:「你高中的畢業演奏會,我一定到場。我會送你一枚鑽石戒指,十八歲的大女孩該擁有一枚鑽石戒指。」
因為父親這番話,慕情拚死拚活。別人練琴兩小時,她練八小時;別人唸書睡覺,她練完琴先睡三小時,再讀書至天亮。她比任何學生努力勤奮,成就自然非常人可比,於是國中和高中,慕情皆以第一名畢業。
和父親約定的日子在經歷百般努力後,終於來臨。
往昔,她以父親為傲:今日,父親將岡她而榮耀。
整整身上禮服,她被安排做壓軸演出,穩住呼吸,她的心在狂躍。中場休息結束,下一個出場的是小芬。
「加油、加油。」同學們為小芬加油後,坐回門己的位置。
慕情拿起琴譜,手指停在樂譜上方,閉眼,她假裝自己正在舞台正中央,深吸氣,手指落,清亮的琴聲在耳中響起,那是她的音樂,她為父親架構出的完美世界……
終於,同學一個個上場,後台變得空蕩蕩。
終於,她聽見司儀念出她的名字,慕情——慕戀父親的心情呵!
放下樂譜,她在心中默語:爸爸,請你專心看我,你會知道有這個女兒,值得驕傲。
走出舞台,熱烈掌聲響起,慕情知道,這其中也有著父親的掌聲,他肯定拍得比別人更用力、更認真,他和天下望女成鳳的父母,心思相同。
然而……
兩個小時後,表演廳裡空無一人,家長都帶著子女到戶外拍照留念。
偌大舞台上,黃色燈光一盞一盞熄滅。
幽暗空蕩的舞台上,慕情重複同一首曲子,一遍又一遍。
她想,也許是會議延遲吧,多等一下好了;接著她又想,也許是塞車,台北交通並不是太好,再等—下吧。
就這樣,一下一下又一下,慕情等到希望成空,等到心灰意冷。
他不會來了!慕情告訴自己。
停下曲子,挺直背脊,像以往所有的表演會結束時一般,她合上琴蓋,走到舞台中央,深深鞠躬。
斜身站立,她的側面留給觀眾席,深深的寥落與墨綠色長禮服相輝映,撫撫光潔手臂,有些冷,冷心、冷意……
「我努力了……真的好努力了……」咬住唇,她強迫自己微笑,幾次不成,下垂的眉毛悄悄帶出不甘願。
父親對她爽約不是第一回,今天若是慕心上台,他想必會排除萬難,準時到場吧!
因為他心目中只有一個女兒,而她的名字不叫作慕情。
他不當她是女兒,她又何必拚命地扮乖討巧?他根本看不見啊!那麼……不討巧,她該做什麼?她該快樂、該為自己而活,沒錯,她應該快樂!
背上包包,轉進長廊,隨手,慕情將樂譜扔進垃圾桶裡。不要音樂了,不再妄想替代爸爸的夢中情人……
她走得很快,沒刻意計算時速方向,僅僅讓雙腿快速擺盪,在她回過神時,已站到專櫃前方。
「小姐,我能為你服務嗎?」
「可以,我要鑽耳洞、鼻洞、舌洞和肚臍洞……」如果心臟上方也穿了洞,就能減輕疼痛……她願意!
這是家新開的PUB,由幾個大學生合資的,本單純想依自己的意思弄個舒服空問玩玩,沒想到開幕兩個月,竟門庭若市。
—組近舞池的沙發上,正坐著三個小老闆,幾瓶啤酒散放在桌上,他們嘻嘻哈哈鬧成一團。
他們不但是好同學,還是打小一塊兒長大的哥兒們,自幼稚園起,國小,國中、高中,一直到考進全台第一學府,他們沒考慮過散黨,不過,過了七月,情況將有所改變——
他們要分散列世界各地留學,學法律的阿K申請進入哈佛法學院碩士班;念財經的老皮將進史丹輻:而小威選擇到英國念劍橋,沒辦法,這叫作傳統,劍橋是他爺爺、父親、叔叔一家族親戚的母校。
這次分散,再談相聚,不曉得會是幾時的事了。
「阿K,你的班機,確定了沒?」小威問。
「下個月二號。」阿K回答。
「要不要趁我們還沒出去,找時間辦個party,好讓你向那票擁護者說拜拜?」
「不用了。」戲譫的笑容裡看不出真心。
乾淨,整潔的雅痞K,怎麼看都和這喧鬧環境格格不入,適合他的場所應該是高級餐廳、歌劇院或音樂會,而不是這類瘋狂的PUB。
阿K的家族是地方上有頭有臉的重量級家族,政商兩道,都有牽涉,從小,阿K被特意塑造成紳士,舉手投足間自與一般人不同,然他的本質並非如此,所以他的溫馴中,總帶著淡淡的嘲諷。
「阿K才不需要那票高貴的擁護者,他要的是一隻能解放他的小野貓。」老皮笑笑說。
「小野貓?你當這裡是流浪動物之家呀?」小威推他一把。
「說不定,我們沒在門口貼上禁止攜帶寵物入場的字樣。」老皮說。
老皮沒說錯,阿K受不了良家婦女、名門淑媛的虛偽做作,尤其在確定未來五十年,他非得和淑女同綁在—個屋簷下後,他再不容許任何乖乖女插手他短暫繽紛的愛情生活。
「咦?!你們看,說小野貓,小野貓就進場了。」
小威指指方進門的女孩,二人視線齊聚。
女孩的打扮誇張得不像話,頭頂五彩繽紛長髮,小臉上的彩妝既濃且厚,胸前銀粉閃亮,黑色皮短裙下一雙及膝高跟皮靴,皮背心裡足件亮銀色的小可愛,左邊耳朵上戴了……— 、二、二、四、五、六、七,七隻耳環,手臂上環了圈寬約五公分,雕有獸紋的銀飾,肚臍上的圈環也是銀色的,映襯出她的滿身黑,顯得刺目亮眼。
刷滿紫會色眼影的大眼睛眨呀眨,望著熱鬧的屋子,熱鬧的人,她要她的心也加入熱鬧裡。微微仰頭,她走進舞池,身體配合強烈音樂節奏,盡情舞動。
抬腿下腰,俐落的高難度動作與技巧,引人注目。
慢慢地,舞池中的客人皆停下腳步張眼望她:慢慢地,女孩被圍在圈圈中央,接受鼓掌暍采。
小野貓跳得渾然忘我,甩頭、扭臀,她在舞蹈中解放自我。舞著舞著,她跳上舞台,和唱歌的歌手互動:偶爾搶到鍵盤手那裡,奏出幾串激昂音符:偶爾拉起麥克風,搶下幾句歌詞。
「假如她的目的是應徵工作,我想她成功了。」阿K說話。
對於眼前的小野貓,阿K很感興趣,撇開厭惡良家婦女這環,他多少帶有抗議意味,抗議家族力量箝制,抗議他的婚姻成為選擇學習法律不從政的交換條件。
「好主意,我去把她簽下來,我保證,有她加入,『青春』的營業額絕對足夠應付我們泡馬子。」小威說。
「滿腦子錢,還沒從商就變這麼市儈?」老皮取笑。
「別告訴我,你認為這主意爛透了。」
「沒錯,是挺爛的。」老皮說。
老皮和小威爭執的同時,阿K的眼光始終沒離開過女孩。她明明熱得像一團火,她明明在人群中發光發亮,為什麼他卻感覺到她的孤獨?
是她過度沉醉的表情,還是她那身象徵寂寥的黑?
「不管,等這支舞結束,我要去和她談談,她是個值得開發的商機。」小威堅持。
「你想把這裡變成野貓俱樂部?」老皮反對。
對於女人,老皮只有二分法:—「可以上床」和「不能上床」,而這只野貓……太嫩了,他沒玩雛妓的癖好。
「反對無效。」
小威有他的商業眼光和固執,堅持的事情非實行不可。
「打個賭,她會—眼就喜歡上我。」轉個話題,小威提起高中時代三人常玩的遊戲。
那時他們經常自女孩的穿著打扮猜測,她會欣賞哪一型男人?是成熟穩健的老皮、陽光般燦爛的小威,還是雅痞阿K?沒猜中的人,要負責當天的晚餐加消夜。
舞曲結束,小野貓沒退場的打算,她一首舞過一首,即便揮汗如雨,也沒停止的意願,她的汗取代淚水,為她舞出一地心碎。
不哭,慕情不哭!乖到讓人心疼的慕情不哭啊!
早在六歲那年,她就懂得哭泣無用,她知道,盼望和夢想是同義訶,終是落空;她知道,日裡夜裡希冀的那雙大手,不會為她拭去任何一滴淚水。
終於……十幾首熱舞結束,音樂由快轉慢,女孩方退下舞台,默默走到吧檯邊。
點了酒,幾杯下肚,她茫然的眼神望向遠方,失卻焦點。
她的妝被汗水沖壞,幾條黑線從眼眶邊劃下,粗粗濃濃的眉毛剩下淡淡的兩道,她的真面目悄悄探出門。
為著高中時代的舊遊戲,他們走到女孩身邊,三個一百八十五公分高的男人像一堵高牆,擋住她空茫的視線。
「小姐,有沒有意願為我們工作?」小威開口,陽光股的笑臉,引起在場女士的驚歎聲。
慕情略略抬頭,視線自小威,阿K、老皮逐一掃過,最後焦距落在老皮臉上。
他的……眼睛有幾分爸爸的樣子,爸爸皺眉時也是這個樣,額上那兩三條橫橫的抬頭紋尤其像,還有……還有他的唇……也好像,連他的鼻子……奇怪,她分明沒喝醉,怎地眼前男人烙上爸爸的影子?
是眼花嗎?
慕情嘟起嘴,揉揉模糊視線,閉上眼、睜開眼,再閉眼、睜眼,他真的很像爸爸。爸爸……他欠她一個戒指……爸爸……
慕情不理會小威的問題,仰頭對老皮說:「你肯給我一個戒指嗎?你給我戒指,我就答應你們的所有要求,包括嫁給你。」
慕情瘋了!可她不介意自己是否瘋狂。她愛爸爸,爸爸不愛她,她愛這個男人,管不著他是否愛她,只要肯娶她、肯給她一個戒指,她願意為他死心塌地。
老皮冷眼瞧她,不作反應。
「你不想娶我?許多人都說我美麗。」
慕情抬起下巴,盯住很高很高,高得像巴黎鐵塔的爸爸……哦,不!是她未來丈夫,如果能夠,她要設計他娶她。
「我不嫖雛妓。」老皮輕蔑。
「我不是雛妓。」慕情困惑搖頭,不懂他的話意。
「那就別打扮得像個妓女。」
遊戲?不玩了!老皮逕自轉身離去。
他和爸爸一樣,背過她、不理她?
怔怔地,滿眶淚水溢出,紅紅的眼睛、黑黑的眼線,暈開她的心、暈花她自以為是的精心設計。爸爸……果然是不要她的!
那不是汗,是淚水,阿K看得分分明明。
爸爸,請你要我,我會很乖很乖,乖得不教你心煩。慕情傻傻離座,傻傻跟在老皮身後,他走一步,她跟兩步,一直跟到他們座位旁。
慕情不死心,「不要娶我的話,請你給我戒指好嗎?」
老皮沒甩她,自顧自喝酒。
慕情直直凝視他,倔強地不肯離開。
爸爸說過,大女孩是該擁有一個戒指;他長得那麼像爸爸,他有義務給她戒指,不管是不是鑽石。
在慕情固執地死盯著老皮的同時,身側的阿K也在研判著她。
十五分鐘吧……或者更久,冰冷的心崩坍出一角落同情,阿K拔下自己的尾戒,遞到她眼前。
慕情接手戒指,自作主張地認定,戒指是老皮給的:殘妝下,春陽笑顏展露,她終於拿到約定中的畢業禮物。
安靜的夜晚,小小嬰兒床上躺著十個月大的小女嬰。
小女嬰抱著棉被,睡得安穩,巴哈鋼琴曲自錄音機裡流洩而出,小小奶嘴含在紅紅嘴唇裡,偶爾幾個吸吮。
她叫慕情,她很聰明哦!才十個月,長了牙齒,會扶牆壁走路,也已經學會叫爸爸、媽媽和奶奶,還會指著東西要大人拿過來。
可是今晚,她有一點點可憐,爸爸、媽媽和奶奶都不在家,只有管家林媽媽陪她入睡,不過,她是個乖小孩,沒嫌棄林媽媽的床邊故事念得難聽。
後來,林媽媽離開她的房間,慕情圓圓的大眼睛止即睜開,坐起身來,一個人撥弄娃娃床邊的小串珠玩。
玩很久,玩到有些些疲累,才剛瞇起眼睛睡去,爸媽就回家了。
他們到她房裡,把慕情從嬰兒床中抱出來,放進另一個小嬰兒。
癟著嘴,慕情放聲大哭。那是她的床啊……
奶奶急急走過來,搗住她的嘴,不教她的哭聲,擾醒妹妹。
慕情張開手臂,搖搖晃晃走到爸爸腳邊,口裡喊著爸爸,想要抱抱,可是爸爸不回頭,他的眼睛認真地看著躺在床上的小嬰兒。
她伸手想抱媽媽,媽媽同樣對她沒心情。
突然,哭聲停止,她跌坐在地毯上,不會說話的慕情,仰頭,看著無力控制的世界在眼前產生變化,圓滾滾的眼睛盯著床邊珠珠,發傻……
是的,慕情的世界在她十個月大時起了重大改變。
那時爸爸的外遇女友生下慕心,母親為維護家庭完整而忍氣吞聲,無怨無悔接手私生女的教養責任。
為討好爸爸,前六個年頭,母親待慕心比待親生女兒更好,她想藉此重獲丈夫的心,盼望丈夫看見自己的寬容大度而心存敬愛。
誰料得到,慕心的母親在慕心六歲那年去世。
她—死,父親的世界跟著崩潰,顧不得妻廣女兒,他活在自己的世界裡,再不去配合任何人演出「家庭和樂」。
父親的崩潰引發骨牌效應,強撐門面的母親跟著崩潰,至此,親情、家人全成了泡影,慕家只剩下朱門豪宅撐架子。
想著過往,慕情的手心捏得死緊,握住一枚白金戒指,那是像極爸爸的男人給她的,慕情記不得他的名字,但她清楚,他有爸爸的抬頭紋。
按下門鈐,等門的林媽媽被慕情的裝扮嚇一大跳,好好一個女孩,怎麼把自己弄成這副德性?
她連忙扶住慕情問:「大小姐,你去哪裡了?」
「我去哪裡,重要嗎?你明知道不重要的,沒有人會在意的,對不對?」
從今起,她再不當乖巧討好的慕情。
「傻氣,你沒見林媽媽在等門嗎?」林媽媽親暱地拍拍慕情的臉,不勝欷歐。這個家庭中,兩個女孩都不快樂!
「只有你在乎我,其他人都忙得不得了,對不對?」
慕情說對了。爸爸忙著在慕心臉上追尋屬於外遇的戀愛回憶:媽媽忙著恨爸爸,忙著虐待慕心;奶奶忙著向菩薩請求贖罪:那麼,她該忙些什麼?
以前,她忙著拿好成績,巴結爸爸、討好師長:現在,她要忙著……墮落……
說得好!她要忙著墮落、忙著快樂、忙著掏空感覺……哈,棒吧!這是一個忙碌的家庭,所有人都忙到不行。
「你吃飯沒?我去幫你煮點東西好不?」林媽媽問。
「不用,我好飽,我肚子裡有滿滿的東西,我算算……」慕情扳動手指,認真計算,「有兩杯長島冰茶、一杯血腥瑪麗,還有那個紅紅藍藍的……糟糕,我忘記它的名字了,沒關係,我記得它的味道,下次請你喝。」
慕情打了一個酒嗝,在林媽媽的攙扶下,搖搖擺擺往樓上房問走去。
「大小姐,小聲點,先生在樓上。」林媽媽提醒她,
爸爸回來了?!他居然回到家裡,卻下去參加她的演奏會,為了這個約會,她整整等了六年啊!她認真了爸爸的承諾,沒想到爸爸只是隨口說說。
「對,媽媽不在家,他是得趕快回來,抱抱心愛的小慕心,檢查她有沒行被虐待得太嚴重。我的爸爸好聰明,聰明的懂得利川媽媽不在家時,緬懷美麗的外遇。難怪大家都羨慕我,有一個那麼優秀的好爸爸。」在諷刺爸爸同時,她也諷刺了自己。
拍拍子,她笑開懷,歪——斜斜朝上爬,—不小心,滑落兩個階梯,撞出巨大聲響。痛……還好,抵不過心悶胸痛。
「大小姐,別鬧了,時間不早了。」林媽媽忙扶住慕情。
「很晚嗎?」
失卻力氣起身,慕情索性坐在台階上,揉揉眼睛,努力想看清楚腕上的手錶指針。
「四點鐘,快天亮了。」林媽媽回答她。
「四點鐘……平常這時候,我正要起床唸書,你會幫我泡一杯牛奶、煎一顆荷包蛋……林媽媽,請告訴我,為什麼替我做這些事情的人是你,不是我爸爸,也不是媽媽?我是棄嬰嗎?沒有人要我的,對不對?」
「說什麼傻話!你當然是先生太太的女兒。」
林媽媽心疼地將慕情抱在胸口,大人間的感情糾葛,受傷的總是小孩,慕心可憐,慕情也不好過。
「沒關係,我長大了,以後你不用為我念床邊故事,說實話,你的故事念得有點糟糕。」皺皺眉,吸進喉問哽咽,慕情靠在林媽媽懷裡,咯咯輕笑兩聲。若這行為算得上撒嬌的話,那麼這是她身為女孩為數不多的經驗。
「不是畢業演奏會嗎?怎麼把自己搞成這模樣?」林媽媽歎氣。
「是啊,我鋼琴彈得很棒哦!表演完我犒賞自己去逛百貨公司,你看,你看,這是我今天新穿的洞洞,漂不漂亮?」她把耳朵湊到林媽媽眼前。「他們說紫金色眼影足今年最流行的顏色,我買一大盒,還有還有……」
「你長得夠漂亮了,不需要作怪。」
「錯,我太醜,漂亮的是慕心,她十足美女,她和她母親一樣美麗,美得讓爸爸忘記,他另外還有—對妻女。哈哈,我要是再弄得更美一點,說不定他就會看到我。」
「傻情情……」
「我傻?錯了,我聰明得很,才一個晚上,我就學了不少英文歌,我唱給你聽哦。」
說著,慕情握起拳頭,放任嘴巴前面充當麥克風,扯起喉嚨大聲歌唱:「Ho ho ho I love you……you are my……」
如願!歌聲吵醒一屋子人。
奶奶披著晨縷走出來,慕心自房裡探出頭,慕育林則直接走到她身邊,問她:「這麼晚,為什麼吵吵鬧鬧?」
「吵吵鬧鬧?哦,沒辦法耶,那是遺傳,我遺傳到媽媽,每天不吵吵鬧鬧過不了日子,怎麼辦?」
慕情踉艙起身,雙手攀住爸爸的頸項,有濃妝當面具,她樂得說出真心。
「為什麼穿成這樣?」
皺眉,慕育林簡直不敢相信他所看見的,這是那個乖巧懂事,毋庸父母操心的資優生慕情?
「我……」她低頭看看。「你覺得不好看嗎?我懂,你比較喜歡我白天穿的小禮服,叮惜我把它扔掉了,從今天起,我要改變造型。」
「你暍酒?」
眉皺得更緊,隱隱約約,慕情看到他的抬頭紋。
上次慕育林回來,慕情還乖乖地在琴室練琴,一身的樸素簡單,幾時起,她學會酗酒,變成街上的小太妹?
「你不是告訴過我,高中畢業就算是個大女孩,我長大了,總要學學大人做的事情吧!」
原想叛逆的,但一個衝動,慕情趴進慕育林胸前,環住他的腰。
在很小很小的時候,看見慕心賴在爸爸身上時,她就很想躺躺看,想知道靠在父親懷裡會是什麼感覺。
哦……原來是這樣,暖暖的、實實的、女安全全的,不用害怕外面風風雨雨、下閒擔心明天的鋼琴比賽成績……好舒服哦!難怪慕心一有機會,就霸佔住爸爸的懷抱。
「你喝太多了,先去洗澡,然後上床睡覺,有事明天再談。」慕育林推開慕情,搖頭。盡竹下悅,他仍是一貫溫和。
不過是拉開一點點距離,慕情就冷得發緊,冷氣席捲了溫馨,她又落人孤零空地。
「明天你還在家嗎?不在了吧!」慕情尖銳地說。
就算在家,他也只會留在慕心身旁,聽她說話、唱歌,哄她睡覺。
「我會在家。」慕育林回答她。
「在家幾天,直到媽媽回來的前一天?」慕情諷笑。
「慕情,你在說什麼渾話,快向爸爸道歉。」奶奶下樓,搖搖她的手臂說。
「不對嗎?你不總是在躲避媽媽?我不懂,既然恨她,為什麼不辦離婚?放過她、放過你自己。」也放過她……無盡期的追逐希冀……
慕情的手抖得厲害,第—回當叛逆女孩,忤逆父親……她不習慣。
「去問問你母親,是誰個肯放過誰。」慕育林惱了,他對慕情說重話。
「哼!你終於說出真心話?這才是重點,她恨你的背叛,你恨她的不成全,你們仇視彼此,卻又不得不裝出家庭和睦……好虛偽醜陋的大人世界!」
她平生首遭指著父親大聲說話。
往常,她習慣乖乖走到他身邊,輕聲告訴爸爸,她愛他、想他;她習慣向父親報告,自己表現出多少奸成績、老師如何誇獎她,好換得他的微笑,然後靜靜退出他和慕心的兩人世界。
但,爸爸從沒對她講過除了「很好」之外的話。
慕情心知肚明,父親足在敷衍她,她卻時時自我欺騙,爸爸只是不善表達感情:慕情告訴同學,爸爸足個沉默寡言的男人,她哪裡不曉得,在慕心房裡,他總嘮嘮叨叨對慕心說個不停。
一天一點,慕情騙自己,騙得越來越凶。
她給自己無數藉口,說爸爸不疼她,是報復媽媽不愛慕心,並非自己不可愛:說慕心得自閉症,需要爸爸更多耐心,而她不同,她是正常且出類拔萃的傲人女兒。
她的謊話說得太凶,嚴重到她開始懷疑起自己。然後,昨天,空蕩蕩舞台上,慕情戳破自己的謊言,痛極,但她沒有流淚,只剩心碎。
「去休息吧,你這個樣子,我們無法溝通。」慕育林知道自己話說重了。
「我們溝通過嗎?假設『很好』是溝通的話,那麼,我們的確曾經『溝通』。」
掛起微醺微笑,這是父親對她說過最多話的一次,她偉大的、崇拜的父親呵,總算認認真真聽進去她說的話,努努力力地回答了她。
「算了,我們沒有辦法談。」
慕育林返身往樓梯上方走,搭住慕心的肩膀,他要送小女兒回房。
「請為我停兩秒鐘。」慕情的沉重語氣,留住父親的腳步。
勇敢地,她自我鎮定,走到父親跟前。 「你知道你今天錯過什麼嗎?你錯過我的畢業演奏會。」
父親回眸,瞬間想起自己的承諾,下意識想出口抱歉。
慕情卻搶先一句:「傷我,是你用來恨母親的手段之一嗎?」
她的話問住了父親,他怔怔站在原地,閉眼,淚淌;
慕情再度走出家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