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多久,她像想起了什麼,起身到梳妝台前,望著銅鏡中的人影發呆,漸漸地,昨日所發生的一幕幕歷歷在目,尤其是方引才那張令人作嘔的臉!
她幾乎是立即挽起衣袖,毫不猶豫地伸入洗手盆中使勁搓洗著,嬌嫩的肌膚立時紅腫一片,但她仍繼續搓揉,並用手絹不停擦拭,彷彿上頭沾了什麼污穢之物似的。
突然,她的背後傳來一聲歎息。
是他!
公孫柔不用回頭,也知道定是段鈺天。
昨日,他的挺身相護,她記憶猶新,心中雖然感動,但不知為何,內心深處就是不願他看到那令人作嘔、難堪的一幕。
因此,她沒有回頭,卻是下意識拉低衣袖,掩飾紅腫的手背,故作若無其事地說:「你怎麼又來了?」
段鈺天何嘗不明白她的倔強,他輕笑,故作輕鬆地說:「如果我說,我是關心你、放心不下你,你相信嗎?」他決定不再隱藏自己的感情。
公孫柔心中一震。「你在胡說什麼?我有什麼好讓你不放心的?」她只當他是信口胡謅。
「喔,是嗎?」他故意拖長尾音。早知道她不會相信,但那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希望能讓她再次開心地笑。
所以,他又故意說:「唉,也不知道是哪一隻母猴子,那日愛玩爬上了樹,卻又下不來,最後還是靠在下這麼伸手一撈,她的尊臀才免於開花。雖然那聲謝謝說得不情不願,但在下可是牢牢記在心上。」
母猴子?!聽到他又提及這件事,公孫柔猛回過身抗議:「我說過好幾次了,我不是母猴子,而且那日若不是你,我也不會受驚,手一滑而掉下樹,所以那日的謝謝根本就是多此一舉。」
「你確定?」見她又恢復了生氣,段鈺天莞爾,心想,他就是喜歡她這般心思單純的女子吧。
「當然。」她噘起嘴。
「那救鷹呢?也是多此一舉?」
公孫柔一愕,直覺地回說:「那當然不是。」
「既然不是多此一舉,那說謝謝自是理所當然羅?」
「那——」想不到他竟然巧妙地用她的話來回堵她,她頓時語塞。
話鋒一轉,段鈺天又故意搖頭歎氣,「還有啊,不知道是誰,不過是不小心被狗兒舔了一下,就哭喪著臉,完全沒看到那狗兒被我打得臉都腫了。曾聽聞大漠女子罵人是豬頭,用來形容那狗兒,似乎也很恰當,只怕那腫得像豬頭的狗兒,好幾天都無法出來見人了。」
「豬頭?!」乍聽這新字眼,公孫柔只覺形容得真好,忍不住笑出聲。「我哪有哭喪著臉,只是心裡頭不是很舒服而已。」如今被他這麼一說開,心中所有的芥蒂好似已不再存在。
「那現在呢?」他含笑瞅著她。
公孫柔笑著搖頭。「不會了。」
「本來就毋需放在心上,何況,你難道忘了,為了這事,他可是被你吐了一身,萬分狼狽,加上腫得像豬頭的臉,他所付出的代價不可謂不小呵。」
公孫柔雙眸瑩瑩閃耀著,眼中只剩下他鼓舞人的笑臉,頓時,她想開了,若為了一個無恥之徒的行徑,而影響自己的心情,豈不因小失大。
她笑逐顏開。「我知道了。」
「知道就好。」他也笑了,湛然雙眸深深瞅著她,像是要望進她心裡。
公孫柔的雙頰沒來由地迅速染上暈紅,趕緊撇開目光,再不敢迎視。她低垂雙睫,輕聲說:「謝謝你。」
在此刻,她心底像有千萬頭小鹿在亂撞般,某種不知名的情愫正慢慢擴散開來。
方家宅邸內,方引才坐在床邊,一名小廝正在幫他敷藥。
「少爺,你打算就這樣算了嗎?」小廝將微涼的藥膏輕輕敷在方引才腫脹的臉上。
方引才驚呼一聲,捧著臉,痛得齜牙咧嘴,「哇!好疼,死奴才,你不會輕點嗎?!」
「對不住,少爺,奴才不是故意的。」小廝心裡雖在竊笑,表面上還是裝得很愧疚。
方引才惡狠狠地瞪他,「說對不住就不會痛了嗎?哼,這個仇我非報不可,而且……嘿嘿嘿。」
「少爺,你打算怎麼做?」小廝的眼睛亮了起來,雖然知道少爺一定又要使什麼壞主意,可是有熱鬧不看,豈非傻子?何況壞事又不是他做的。
方引才奸笑。「也沒什麼,只不過把時間縮短而已。」
「縮短?」
他一副高高在上、洋洋得意的模樣。「我呢,本來打算多逍遙些日子再娶親的,這會兒,我要加快動作,早點和我親愛的娘子成親、送入洞房,這樣懂不懂?」說完,他習慣性地使力拍打一下小廝的頭。
「哎喲!誰讓小的就是沒有少爺聰明呢。」他在心裡暗暗叫痛,敢怒而不敢言。
方引才得意得很,蹺起腿邊抖著說:「對了,你還知道一件事嗎?」
「小的怎麼會知道呢?小的又不像少爺這麼聰明。」小廝在心裡咕噥。廢話!他不說他怎麼會知道?
他笑得更猖狂了。「我發現段鈺天那小子很喜歡我那個未過門的娘子,呵呵呵,有什麼是折磨一個人最好的方法?」
「拆散一對相愛的人。」小廝馬上附和,他太瞭解這個主子了,拆散鴛鴦可是少爺最擅長的事。
方引才點頭,淫笑不已。
「下個月十五是祖父七十大壽,我就假借這個名義,請爹娘乾脆來個雙喜臨門,把我和那丫頭的婚事一塊兒給辦了。」
「丫頭?」小廝一臉茫然。少爺要娶的不是相府的千金嗎?什麼時候變成了丫頭?
方引才不耐地露出一副「你很笨喔」的表情。「不是丫頭是什麼?前扁後扁,看起來就像個未發育的小孩,連我身邊的翠香和銀雀都發育得比她好,身材凹凸有致,豐腴可人,如果不是看在她是相府千金的份上,我哪會對她那種小丫頭有興趣。」
「可是少爺,女人的變化可是很大的。」
方引才微愣,隨即又揚起邪笑。「對呵,不過,不管怎麼樣,就算娶了她,本少爺也不能辜負全天下美艷的女子,否則就太對不起她們,也枉費本少爺這貌賽潘安的面容了。」
小廝感到一陣作嘔。少爺的長相固然俊美,可是只要一開口說話,再見到稍具姿色的女子,就全都洩了底,連他這個做下人的,都自覺氣質勝他幾分。不過,他當然不敢這麼說,只是笑著附和。
「可是,少爺,聽說那個姓段的也非泛泛之輩,一進咱們長安城,連皇上都下旨接見,何況他現在還應邀在公孫家作客,難道你不怕相爺改變主意,將公孫小姐許給了他?」
方引才笑得更樂了,並以「你是蠢豬」的眼神看他。
「唉,做少爺的我這麼聰明,你待在我身邊也夠久了,為什麼老是這麼笨呢?別人我是不知道,可是說起那宰相公孫種,可是出了名的固執,他一旦決定的事,就很難更改。」
「這麼說,少爺這趟去公孫家,可說是更加確定了這樁婚事?」
方引才又用力地打了一下小廝的頭。
「沒錯,而且你別忘了,我方家在宮裡面還有個得力助手,他可是皇上的貼身侍衛,只要爹說句話,再加上他這麼一使力,呵呵呵……你說這樁婚事還可能更改嗎?呵呵呵!哎唷!」因為他笑得太得意,以致牽動臉皮,頓時又讓他哀嚎不已。
咬著牙,他惡狠狠的發誓,「段鈺天,我一定要讓你付出代價!」
「小姐、小姐。」
從公孫種的書房出來後,不論小青怎麼呼喚,坐在亭中的公孫柔皆置若罔聞,一雙水靈眼眸定定望著遠方蓊鬱的綠竹。
「小姐。」小青又呼喚了聲,心中擔憂極了。
打從婚期提早的消息傳來後,小姐便毫不猶豫地去找相爺,說是要取消這樁婚事,可是進了書房後,小青等在外面,只隱約聽到小姐說話的聲音,至於相爺,像是根本不存在,一丁點聲音也未發出。
「小姐,你去找相爺,那相爺到底怎麼說呢?小姐,你就好心些,趕快告訴小青,小青真的很為你擔心哪。」
在小青的聲聲呼喚中,公孫柔終於轉回眼眸看著她,可雙眼依舊無神,心裡像裂開好大一個傷口,正淌著一滴又一滴的血。
怎麼說……爹怎麼說?其實爹根本就一句話都沒有說,不,他還是有開口,只不過卻是說
「你放心,到時候爹定會幫你準備豐厚的嫁妝,不讓你在夫家受辱,你就安心地等著嫁過去吧。」
爹甚至連抬眼看她都省了,任憑她怎麼說自己不願出嫁,爹竟然就只有這麼一句話,彷彿她說再多都是多餘的,僅僅只是為了爭取豐厚的嫁妝。
想到這兒,一顆顆淚水冷不防從她眼中落下。
「小姐,你怎麼了?!」小青簡直被嚇壞了,這還是她第一次看到公孫柔落淚。
公孫柔默然無語。
她能告訴小青,是因為爹把她當成陌生人一樣對待嗎?
「小姐,你說話啊!不要嚇小青好嗎?」
她該怎麼說?說她一直以為爹是疼她的,只是因為忙,才沒多餘的時間理她,可到現在她才終於知道,爹不是沒空暇,而是眼中根本就沒有她這個女兒嗎?
公孫柔的眼淚怎麼也止不住。這樁婚事固然讓人沮喪,但想到爹對她的態度,更教公孫柔倍覺傷痛。
「哎呀!段公子來了。段公子,你快過來啊……」看到段鈺天,小青彷彿看到了救星。經過上回小姐的醉酒事件之後,她才真正體會到,只有他才是真心對小姐好的人。
公孫柔一聽,急急轉過頭,慌亂地將淚水拭去。她還想在他面前維持一絲尊嚴,不願讓他看到自己哭泣流淚、脆弱的一面。
步上石梯,段鈺天走進亭中。
「怎麼了嗎?」他問。
小青走向前朝他示意,她指著公孫柔,又比著臉頰,暗示她正在哭泣,並悄聲說:「小姐已訂在下個月十五出合,要嫁給那個好色的方公子。」
段鈺天點了下頭,表示他聽到了。
然而,等他走近公孫柔身邊,卻見她馬上回過身面對他,笑臉迎人,坐在石椅上,抬頭向他打招呼。
不過,她發紅的眼眶、紅通通的鼻子,還是洩漏了一切。
他順勢坐了下來,沒有開口,只是深深瞅著她。
小青識趣地退出亭子,邊說:「小姐、段公子,你們先在這兒坐會兒,小青去端些茶水讓你們潤潤喉。對了,廚房裡新來了個廚娘,聽說很會做些小點心,滋味很不錯,小青拿來讓你們嘗嘗。」說完,也沒待人反應,她逕自轉身離開,知道此刻兩人一定有很多話要說。
好半晌,公孫柔才輕聲說:「剛剛……剛剛小青有沒有對你說些什麼?」
「有嗎?」他故作不解。
公孫柔偷偷覷了他一眼,卻迎上他灼亮的目光,心中一慌,忙又撇開視線。
段鈺天笑了笑,隨即,眼眸一斂,顯得專注而認真。「就算有吧!她要我好好照顧你。」
「我……我好端端的,何需你來照料?」她假裝正在欣賞隨風輕搖的那片蓊鬱竹林,心卻止不住地狂跳。
剛剛她依稀聽見了小青說的話,但不是很確定,不過她想,段鈺天既然出現,一定是聽到了什麼風聲。
「是嗎?」他在心中歎了口氣。難道她不知道他是她可以依靠的肩膀嗎?為什麼要這麼逞強呢?「好吧!那你告訴我,你現在有什麼打算?」
他知道她是為了和方引才之間的婚事而煩惱,他多希望她能主動開口要他幫忙,可偏偏她性子就是這麼倔。
「看來,我是低估那個姓方的了。沒想到他比我想像中還要聰明,竟然想到藉由祝壽的名義將婚期提早。你現在打算怎麼做?」他心中雖然早就有了決定,可還是希望能聽聽她的看法。
沒想到,公孫柔竟然苦笑著說:「算了。」
「算了?」他皺起眉。他有沒有聽錯?「你不會是同意這樁婚事吧?!」
公孫柔搖頭,低語道:「不管我同不同意,爹的心意是絕無可能更改了。以前總以為爹忙,才無暇關心我們這些女兒,但我現在開始懷疑,在爹的眼中,我們根本就只是一件物品。」
她深深歎息,抬頭,任清風吹拂髮絲,衣袂飄動。
「我還記得三姊被選為皇子妃時,府中洋溢著一片喜氣,唯有爹還是皺眉歎氣。聽娘說,那天是因為四姨好不容易生下第三胎,不料又是個女嬰,爹才會如此失望。難道我們這些做女兒的,在爹眼中就不是他的孩子嗎?」
他被她語氣中深深的沮喪所動容,不由順口接道:「大凡世間的人都很難跳脫重男輕女的觀念。」
公孫柔一聽,誤以為他也是這麼想,不以為然地盯著他說:「這麼說,你也是重男輕女羅?哼,這還不都是你們這班臭男子才會有的想法!」
「臭男子?」段鈺天擰眉。
他只是說世上大多數人都難以跳脫這樣的想法,可並不代表他也是啊!為什麼連他也算在一塊兒?他實在是難以理解。
公孫柔氣不打一處來,她正為爹的態度而氣惱、傷心,如今又聽見段鈺天這麼說,長久以來悶在心裡的苦楚像是整個被揭開,她將氣全移轉到他身上,猛然宣洩而出。
「難道不是嗎?天下萬物本是相同,偏偏你們這些男子硬是擺出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態,而我們這些女子天生就地位低下!你不是也說過嗎?娶妻,不過是為了生下子嗣,那和爹又有什麼不同?」
「柔兒,你可得講點道理。」他覺得好冤,本只是想安慰她,沒料到竟會引發一連串的誤會。
公孫柔一聽,更是氣得臉都鼓了起來,很不滿地看著他。「我不講理?我什麼時候不講道理了?你們這班臭男子才不講道理咧!」
段鈺天十分無奈。怎麼又和在一塊兒了?這可不是他來找她的目的啊。
「柔兒,你聽我說。」
她憤而站起身,手一揮道:「不要再說了,我不想聽,重男輕女就是講道理,我說的就是渾話嗎?我就知道你和他們都一樣!好,既然這樣,要嫁就嫁吧!反正早嫁晚嫁都一樣,嫁給誰也沒什麼不同,我又有何懼?」
段鈺天苦笑。「這不是你的真心話吧?」
公孫柔定定看著他,眼中像充滿無限決心。「為何不是?難道女子就不能一言既出、駟馬難追嗎?我就偏要。」
知道在這節骨眼上,說什麼她都聽不進耳中,段鈺天只好說:「好吧!你要怎麼想、怎麼說都隨你好了,只要你不要再傷心、難過就好。
」
「是嗎?」她橫他一眼。「你真是這麼想?」
聽她這麼問,段鈺天真不知該笑還是該生氣,不過,她雖是橫眉豎眼,卻又顯得天真可人,嬌美至極。因此,他忍不住笑了,誰教他就是喜歡她這樣真性情的女子,要誤會就由她誤會了,反正她終究會瞭解他真正的心意。
只是,他這一笑,更加挑起公孫柔的無名火。
「你在笑什麼?難道是笑我做不到嗎?好,既然這樣,我就讓你知道,我們女子也可以同男子般一言九鼎!」說完,她頭也不回,逕自走人。
看她負氣離去,段鈺天並沒有要追上去的意思。他知道,此時此刻,就算他追上去解釋,怕也是有理說不清,一切就等她氣消了再說吧。
想到她方才氣惱地鼓起臉的模樣,他不禁再次失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