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尊又一尊雕像堆滿了屋內,全部都是如意。她哭泣的臉、輕愁的容顏,流轉滿室間,他一抬眼就能看見。
如意在某個清晨離開孤島,連一句話也沒留。展無華記不清那是幾天前發生的事,當他找不到她的蹤跡,察覺她走後,他知道一切都結束了。
今生不會再見。
「這是鑰匙,你拿去吧。」舅媽將如意退回的老屋鑰匙交給他。「這幾個月,你人到哪去了?」
「找朋友……」他隨口說著,凝看掌中鑰匙,想像它們在如意指間的樣子。她還給他一切,徹底退出了。
全世界應該在這一刻平靜下來,他心裡卻掀起驚濤駭浪。
「那個……如意走了,你知道吧?」舅媽察覺提起如意的名,外甥的臉色產生動搖。「你們是不是……有什麼不清不楚的?」
他不聲不響只看著鑰匙。多看一眼,就多一分思念,積少成多淹沒他的知覺。
「無華?」舅媽叫他。「幹嘛擺那張死人臉,陰陽怪氣的?」
「舅媽。」他忍不住疲累感,一把抱住舅媽,抱住從小到大的支柱,母親的氣味安撫了他。
從小到大,舅媽擔起母親的職責照料他,甚至比他母親更愛他,還有兩個縱容他的表哥,慈祥的舅父,他們一家人教會他什麼是親情——付出不求回報的愛。
空虛感從胸口擴散,侵噬他的身體。有種難以言喻的滋味發芽、生長,在如意離開後撕裂了他的靈魂,痛得他生不如死。
「你怎麼了?」舅媽溫和地間他。
他的感受說不出口,只能按住自己壓抑的心。「這裡……空空的,悶悶的,很難受。」
「你今天是不是還沒吃飯?」
「不是啦!」他沮喪地鬆開手。「你都不懂!」
「你很奇怪,要不要去看醫生?」
他揮手直接道再見,走向沒有如意的屋子。
進屋,上樓,重複她曾做過的事,每面牆壁都刻著她的影子,供他尋覓。
如意,現在……人到了哪裡?
他需要……她的蹤跡。
藍天白雲掛空中。如意坐在軍機內,看著窗外雲煙流逝,來不及細細思量,某些東西稍縱即逝,再也追尋不回。
「你在生我的氣嗎?」芬蘭坐在前排,不時回頭打量她。
「我們又沒那麼親密,我不在乎你騙了我。」
「那是工作需要,對不起喔。」芬蘭解釋著:「我和家裡有協定,我全家都是軍人,可我喜歡刑事偵破,如果我完成任務,他們就讓我當警察。」
「那是你的事。」她不想聽。
「我真的不是故意騙你的,不信你問我哥,開飛機的就是我哥。」
如意截斷他的滔滔不絕:「所羅門也被捕了?」
「……他逃走了。」芬蘭似乎很難回答這個問題,匆忙地轉開話題:「我們總部邀請你加入,你真的要接受?」
「展無華不是離開了,他的缺,我來補。」
國際刑警總部透過芬蘭聯繫她,而她幾乎沒有考慮就答應了。一方面補償父親犯下的罪惡,她不想再有人找她報仇;另一方面,能更深入瞭解展無華的工作。
「進入法國領空了。」芬蘭看了看窗外,軍機已進入他的故鄉。
如意取出木雕。「能把窗打開嗎?」
芬蘭看看她手中的雕像,不多追問,帶她到機尾艙門邊。
強風襲進,如意丟出雕像——墜落,沒了痕跡。
「早點拋棄過往是好的,你會遇到很多好男人,談真正的戀愛。」芬蘭隨口安慰。
「什麼才算真正的愛?」她付出的感情還構不成愛的標準嗎?
「彼此相愛嘛!愛啊,要雙方付出相等才成立啦!」
「如果我愛他,他不愛我,我的感情就不算是愛了?」原來她的眷戀,連愛情的程度也不算。
「你是說你和展前輩啊?別介意了,你會找到愛人,別死心!」
如意慢慢搖頭,腦海裡仍飄著催人斷腸的海風,以及那一聲聲醉人的呼喚。
有人說過要一輩子相守,然而未死之前,他們仍是分開了。
清晨。
他不知道她在哪一個國度,那邊幾點?
「無華,你的電話。」表哥將分機拿給他。
展無華走進臥室關上門,房內放滿了上百尊如意的雕像,她的容貌形態,在他的雕刻刀下積累著。
「誰啊?」問著電話另一端不出聲的人,他環顧自己的房間,如意佔滿他的視線,侵入每個細胞中。
「我是凱兒,聽說如意在你那。」
「她已經走了。」一聽見凱兒的聲音,展無華的心情更糟了。「你還想找她麻煩?」
「不,我只是……」凱兒期期艾艾,像經歷過一番爭扎,疲憊地說:「我想向她道歉,不是為了傷害她,而是因為……害她失去孩子。她和你和好了嗎?」
他詫異得身體僵硬。「什麼孩子?」
「……她沒跟你說?」凱兒憂聲回答:「當時,她懷孕了。」
他手裡的話筒掉下,游移不定的目光正好對上如意的雕像——她的笑容是強顏的偽裝——不該是這樣!
他記得那段日子曾見過她歡笑,亮麗耀眼,在某一瞬間,不是偽裝!
那瞬間,他許諾她相守一生。她為此真的笑了,沒有明顯的笑紋,僅僅是眼底透出歡愉,唇瓣揚起幾不可見的弧度;但有種光華比鑽石更璀璨——輝映在她清秀的臉上。
「展無華?展無華?」久久聽不到回應的凱兒焦急地呼喊著。
他靠著牆壁滑落,聲音哽咽,許久許久,無法動彈。
巴黎的凌晨。
如意吃著可口的泡芙,不停轉著頻道,視線停在哪兒,連她也不曉得,口中也嘗不出甜味。
四周都是冰冷的鋼筋水泥,冬季還沒到,空氣已荒涼。
她環顧周圍想找尋什麼,驀然發覺這是全新的世界。加入國際刑警組織接受訓練,等著出任務的一天,她的日子過得很忙碌。
忙到……沒有空閒思念。
睡不著的如意,接到凱兒的電話,接受她的歉意,又聽她傳來某些消息,如意的情緒愈漸複雜。難以入睡的她索性披衣出門。
樓下的守衛向她打招呼,習以為常的問:「又睡不著?」
如意點頭輕笑,時差,是她失眠的好藉口。
深夜的街道,華燈輝煌依舊,迎著冷風,她走在沒有他的街道。
路有盡頭,眷戀再怎麼延伸也終有盡頭,她,早晚會走過。
每天清晨,在她清醒的時間起身,按她行動的時間出門。前往她要去的地點,經過她穿越的路途。每條街,都留有她虛實交錯的蹤影。
如意……她彷彿,仍留在這裡。
他走她走過的路,感受著吹拂過她的風,瀏覽著她看過的花草樹木……展無華已分不清楚,自己重複的是如意的步驟,或自己的年少記憶。
他想找到她,然而,她不在這裡。
「前輩,你要來巴黎啊?」
展無華聯絡芬蘭,得到如意的近況,他確定地表示:「明天過去。」
在這裡思念她沒有用……抵達校門口,他的腳步終止。
暮色橘黃,浮雲蔽天。
他倚牆回想某個夜晚,等待如意走進眼簾的景象。她的身影,鮮明反射在記憶的角落。
「如意過得滿好的,只是睡眠因時差調不過來而已,你不用太擔心。前輩,你們會不會和好啊?BOSS滿希望你能回來的。」
「看情況吧。你先別告訴她我要過去。」展無華垂視手指,指間還留有如意印下的溫熱。
他的心抽疼著,間歇性發作,牽動全身痛楚,他慢慢習慣這種因思念她而產生的反應……
想見她,把虧欠全還給她,即使沒機會留住她眷戀的目光,他也不要一生心神不寧的在沒有她的地方,失落地尋找她遺留的蹤影。
如意……這世上不會有另一個人,用那樣專注的目光看他。
踩著磁磚,鞋跟擊出明快的聲響。然而她只聽見自己的心跳聲,快過她奔走的腳步聲。
「展前輩今天早上到總部了,他想見你。」傳達這句話的芬蘭走在前頭,長廊好似漫無盡頭。
「他有說什麼嗎?」忘記離開他多久了,南洋的海風如隔世般遙遠,她以為再也見不到他了。
「道歉,他說他要親自還給你某些東西。」
「我說過了不拖不欠,他又要怎樣?」除非他把心還給她,可他還不了,她也不知該怎麼收回。
門一開,如意款款走進,柔如春風,吹亮了展無華的眼。
他舒緩氣息,長久的尋覓得到了安撫。
「你們慢慢聊。」芬蘭關上門,遵從BOSS的命令守在門口。
偌大的房間,沉寂瀰漫。
「你……」如意想問他的目的,起了頭卻不知如何接下去。
「這個,送你。」他拿起一個包裝精美的禮盒,慢步上前。「等我走了以後再拆。」
他的禮物,有什麼特別的意義?
如意將好奇的神色隱藏在木然的表情下。「不要了,你的一切,我都丟了。」她說得很快。「沒必要送我東西,我不怨你了。」
「收下。」展無華嗓音微啞,像情人間的呢喃。「你看過之後就會明白,我把什麼還給了你。」
如意突然想把包裝紙撕開,看個究竟。
「請別丟掉,我好不容易找到的。」他溫柔地笑。「對我,很重要。」
「既然那麼珍貴,我更不能收。」如意握緊拳頭不接,仰望他的面容,看見憔悴和疲累。
她的眼底漫出疼惜,見狀,他心滿意足。「你必須收下,我才能安心,否則,我們永遠結束不了。」
永遠有多久,他們真能僵持到那一天?
如意顫了顫。他是來結束的,傷害她的回報,就是他的禮物?
「我收。」僵硬地,如意雙手伸出,發現他的手指傷痕纍纍。他的手怎麼了?
她心一悸,強忍著不去安慰那些讓她揪心的斑駁;然而他態度自然地出手,撫上她的臉頰,溫柔地摸著。
如意想躲,無意間瞧見展無華蘊滿深情的眼,她錯愕了。
「我從沒跟你說過,我愛你。」他的話撼動了她。
她張口,驚訝得思緒錯亂。「怎麼可能……」
「我一直想保護你的,只是我沒做到,對不起。」
「道歉的話,你說過很多次了。」
「可惜沒用。」他的語調像輕吟詩句,令人心神酥麻。「但是,我會把欠你的全部奉還。」
「怎麼還?」如意陷入他深沉的感傷之中。
「如果人真有來世,下一次我會把握住的。」他舉起她的右手,在手背印下一吻。
如意力氣盡失。他凝視她的目光,像極了那片哭泣的晦洋。
「到時候請你,不要改變看我的眼神。」
「別說了。」如意害怕自己的意志軟弱,她胡亂點頭,只盼他快走,把那片令人淪陷的海一併帶走。
一切會結束的,就要結束了。
展無華忽然取出手槍,眼底透出笑意。
「你要做什麼?!」如意緊張的叫,在他眼中看見決心。
他吻吻她的額頭,如生死承諾,手槍對準自己的胸膛。
「無華——」如意駭然,禮物落地,她出手要阻止他——
「別過來!」一刻也不遲緩的,他開了槍。
「不要——」如意慌亂得哭了,槍聲依舊響亮。明白了他的意圖,明白他將還給她什麼,她恐懼得幾乎要崩潰。
「我原諒你了——我早就原諒你了!無華……別這樣!」
他的槍口還指著自己的心房。「必須還給你,否則我永不安寧。」
他不願再無助地尋找她,厭恨自己,走完這一生都找不到她。
「別這樣,我不要這樣!」如意心急如焚,淚爬了滿面。
砰——又是一槍。如意尖叫,她的肌膚還留有他唇印的餘溫,但他迅速在她眼裡傾斜,倒下。
展無華醒來,看見芬蘭百無聊賴地守在床邊。
「如意呢?」
「她守了你整整兩天,寸步不離。你度過危險期,她就被調走了。」
「她去哪?」展無華試圖下床。
「BOSS怕她在這會刺激你又做出瘋狂的事,先調她去米蘭執行任務。」芬蘭強行推他回床上。「你還不能動,要靜養,等精神科醫師確定你不會再自殺……」
「那不是自殺,是償還。」他糾正芬蘭的話。
「好,償還。」芬蘭鼓掌。「近距離射擊,兩發子彈貫穿同一個傷口,精準無誤,只偏離心臟0.l公分。前輩啊,你的償還,計算得比電腦還准。」
「你挖苦我?」展無華垂視胸口,那裡隱隱痛著。他不想等到來世,今生就想將如意追回。
「這次換我糾正前輩了,我是佩服你,不是挖苦。」
「行了,芬蘭,我要去找她,刻不容緩。」他連恢復時間也算過了,再一天就能正常行動。
「BOSS交代我盯住你,請前輩好好修養吧。」
「乖,你幫我出院,我會給你好處。」
「是什麼?」芬蘭被誘惑了。
「所羅門的下落……你的任務因他成功逃離沒能完成。你不想彌補嗎?」
「……」有人滿頭黑線。「前輩你好過分,既然知道他的下落,為什麼沒回報給BOSS?」
「首先,我暫時離職。其次,包括需要你『幫忙』的交換條件——也在我這次行動的計算範圍內。」
「……我覺得,前輩不太適合當警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