彷彿被一雙無形的手撕拉開一條巨大的傷口,沉甸甸的天際驀然裂開了一道豁口,慘白的閃電劈了下來,悶雷在遠處隱隱地響著,一點點傳來,到近前已經聽不出原來的壯盛,只剩餘音裊裊。剎那間巨雷降臨,轟隆隆隆隆——肆無忌憚盡情酣暢宣洩著積淤了滿冬的郁氣,在人間隨著金蛇狂舞的閃電一起撒野。
「啊——」躺在床上的男孩雙手摀住耳朵,身體緊緊縮成一團好似蝦米,他的臉色蒼白,嘴裡不斷發出淒厲的慘叫聲。
門外傳來一陣腳步聲,門吱呀一聲推開來,油燈挑進來,驅走室內黑暗,「怎麼了,醒冬,又睡不著嗎?」進來的是個婦人,從婦人的衣著和被油燈照亮的室內看,這是個很普通的人家。
婦人將油燈放到桌上,在床沿坐下,探手輕輕安撫床上簌簌發抖的男孩,嘴裡低歎道:「醒冬,你是男孩子,要堅強一點知不知道?」
「娘!」男孩抬起頭,眼底含著淚水,濃眉大眼的五官原本應該是堅毅的性格,但此刻卻帶著崩潰的恐懼,「對不起,娘,我……」一言未畢,外頭又是一道閃電斬下,隨即雷聲轟轟而至,男孩嘴裡發出更加大聲的尖叫,死死抱住娘親,只差沒鑽進娘親的骨肉裡去了。
「清容,別管他了,你只會寵著他,他這毛病才會到現在都改不了。」男人披著衣服走進來,滿臉不悅地看著床上母子二人。
「相公,你怎麼這麼說話呢?醒冬也是因為遭受了恐怖的事情才會變成這樣……」
「你護得了他一時,能保得了他一世嗎?你就是婦人之仁,他這心病只能靠他自己去治,你抱著他陪著他,又能起什麼作用?只會讓他更加逃避。出來,讓他一個人呆著!」
「相公……」
「出來!」
婦人歎了口氣,為難地垂頭看看兒子,「醒冬,你堅強點兒,很快就沒事了,知不知道?」
「娘!娘!你不要離開我!」男孩涕淚縱橫死死拽住娘親,哀哀地乞求。
「醒冬!」婦人淚在眼底轉悠,看看丈夫又瞅瞅兒子,左右為難。男人不耐煩了,上前一把推開男孩,拖住婦人便朝外走。
「娘!娘!」男孩在後頭苦苦地哀叫。
「這次不許你再心軟。」丈夫警告。
「娘!娘!」男孩還是叫喚不停。
「混賬東西!」男人火了,順手操起牆邊的扁擔朝男孩走去,嘴裡罵道:「看我今天不打死你這個沒出息的畜生!」「不要!相公求求你不要!」婦人死死抱住男人,嘴裡一邊哀求著,一邊對著兒子哭道,「醒冬,你乖,很快就沒事了,知不知道?那雷電再不會傷害你了知不知道?醒冬乖,不要惹爹生氣。相公,求求你不要打他,他已經夠可憐了,求求你,我們出去便是,醒冬會乖的……」
床上的男孩和婦人都哭成一團,男人握著扁擔,原本也沒想真打,見母子二人哭得如此淒慘,身形僵在原地,歎口氣,將扁擔狠狠地一摔,拉著婦人便出去了。
匡!門被關上了。
「相公,醒冬他被雷打過,換做是你,你也會像他這般懼怕雷電,為何你就不能對他耐心一點兒呢?」
「你知道人家都怎麼說的嗎?無緣無故的雷電打下來,其他孩子都死了,惟獨他一人活著,都說他是怪物你知不知道?」
「胡說!醒冬是命大福大、大難不死,什麼怪物不怪物的,相公你居然也會信這種話?」
「抬回來時明明已經斷氣了,停靈的時候突然甦醒,這種事情你以為不會招致非議嗎?我現在每天走出去都被人指指點點,全托了那畜生的福!」
「相公,我求求你不要再說了,醒冬聽見了會怎麼想?醒冬是我們的孩子,他絕對不是什麼怪物,我不管別人怎麼講,醒冬是我的心肝寶貝,我怎麼都不會嫌棄他的。」
窗外雷電不止,一聲聲,一道道。
男孩哆嗦著,知道娘親不會再回來,他絕望地跪趴在床上,雙手死死摀住耳朵,棉被蓋住頭,淚水流淌不止。
天色漸暗,一隊長長的車馬在山間緩緩而行。
車隊領頭的是個剽悍的男子,騎著一匹通體混黑的駿馬,他擰起濃眉觀看天色,嘴裡暗罵了聲,驅馬往回走到一架朱紅轎子前,微微俯下身湊近窗口。「寧大人?」
「什麼事?」
「起霧了,今兒恐怕走不出這座山,需找個地方宿一晚才行。」
簾子一挑,寧大人朝外望了望,只見林間已經氤氳一片,不由得皺起眉頭,「荒山野嶺的,哪裡有地方住宿?」
「小人記得再往前不遠有座寺廟,前幾年小人還在那裡借宿過,離這裡不遠,大伙加快腳程,約莫半個時辰便可到達。」
「就依你吧。」
「是!」剽悍男子雙腿一夾馬肚,驅馬衝到車隊前頭,大聲喊道:「加快行進速度,務必要在半個時辰內趕到榮光寺!一個個跟緊了,莫要掉隊!」
「是!」趕車的催動騾馬,車隊快速前進。
半個時辰後,車隊來到榮光寺門口。
「奇怪,怎麼沒幾年光景,這寺廟就荒廢成這樣了?」剽悍男子奇怪地道。只見眼前山門半開著,圍牆上朱漆剝落,牆頭雜草叢生,靜得彷彿沒有人煙。
「你確定是這裡嗎?」
「寧大人。」剽悍男子連忙行禮,「小人不會記錯,這附近方圓百里就這一個寺廟。」
寧大人抬眼看見山門上懸著塊殘破橫匾,蛛絲繚繞,藉著火光依稀可見「榮光寺」三個字。「算了,顧不了那麼多,霧氣已經追上來,勉強趕路恐會有危險,今晚就將就住下吧!」
「是,小人這就吩咐下去。」剽悍男子躬身退下。
寧大人雙手背負,信步踏進廟裡,這座寺廟果然是荒廢了,院內儘是雜草,長到半人高,香爐傾倒在地,菩薩還在,只是表面金漆玉石都被剝走,十分的殘敗淒涼。
一個少年忽然從菩薩後面轉出來,看見寧大人,一愣,「你是誰?」
寧大人見那少年蓬頭垢面衣衫襤褸,不像是這寺廟的人,於是便回了一句:「你是誰?」
「我是住在這寺廟裡的叫化子。」
寧大人聽那少年答得坦誠自然,不由得莞爾一笑,「那麼打擾了,我們一行人貪圖趕路,錯過投宿地方,今晚要在這裡宿一晚,打擾之處,希望小兄弟不要介意。」
少年見他一身綾羅綢緞非富即貴的打扮,說話卻十分客氣,不由心生好感,哈哈一笑,「怎麼會?大人隨便就是。這寺廟原本也不是乞丐的家,只是住到現在一直沒人和我搶罷了。」
「我聽說這個寺廟幾年前還香火旺盛,為何現在如此荒廢?」
「和尚都被殺光了,香火自然就滅了唄!」少年說得輕描淡寫。
寧大人吃了一驚,「此話怎講?」
「我也不是很清楚,只是聽人說,兩年前一夥強盜洗劫了寺廟,把滿寺的和尚全都殺死,連帶一些香客也遭了殃,自那以後,這裡就沒人敢來,寺廟也就荒廢了。不過你放心便是,這裡已經什麼都沒了,那伙強盜也不會再來,否則我怎會在這裡住了半年都平安無事?」
「原來如此。」
「大人!」剽悍男子踏步進來,「小人查看過禪房,完全不能住人,今晚恐怕只能在大殿裡將就一宿,或者大人願意在馬車裡……」
寧大人擺擺手,「就在大殿裡吧,沒關係。」
「是。」剽悍男子吩咐下去,一行人便將行李搬進來,打點鋪蓋的打點鋪蓋,起火的起火,忙碌起來,不一會兒開飯,一群人團團圍坐著吃飯,小乞丐坐在旁邊,聞著香味嚥了嚥口水,走遠一些,窩在草堆上閉目假寐。
寧大人看在眼底,轉頭吩咐剽悍男子:「大海,包半斤牛肉去給那孩子。」
潘大海包了一包牛肉拿過去,回來時小乞丐跟在他後頭,跪下就是三個乓乓響的響頭,然後才回去咀嚼起那包牛肉。
一行人趕了一天路,匆匆吃過晚飯,倒下便睡,沒多時,大殿內鼾聲四起,都睡熟了。
寧大人睡得模模糊糊,感覺有人在他身邊,一睜眼,見小乞丐正向他探出手來,寧大人眉一擰,一把捉住小乞丐,「你想做什麼?」
「噓。」小乞丐示意他小聲,「快把人都叫醒。」
「發生什麼事了?」
「別管那麼多,快把人都叫醒,強盜馬上就來了。」
寧大人一驚,揪住少年的衣領怒聲喝道:「你怎麼知道?」
少年污穢的臉在火光的映照下帶著一絲無奈,「因為我也是強盜。」
「潘大海!」寧大人丟開少年,扯開嗓子大吼,「起來,起來,都給我起來!」
「出什麼事了?」熟睡的人紛紛驚醒。
「走,走,馬上離開這裡!」
眾人見寧大人面色凝重,也顧不得多問,紛紛搶出大殿,套上馬車,正要朝外走,外頭傳來一片馬蹄聲。
「等一下!來不及了,退回大殿防禦!」寧大人抓過少年,「他們有多少人?」
「三十幾個吧。」
「潘大海,我們這邊人數?」
「加上大人,一共十八人。」
「不行,我們打不過,把馬車上的行李砍斷,強盜沖財而來,暫時拖他們一拖,我們從後頭撤退!」
僕人將行李砍落,金銀珠寶散落滿地,寧大人一行人匆匆從後門撤退,走出一里地不到,後頭馬蹄聲追了上來。
「保護大人先走,留十個人隨我殿後。」潘大海抽出砍刀,大吼一聲回馬朝來路迎上去,不多時便聽見刀劍相交,打成一片。
「大人快走!」忠僕保護著寧大人逃跑,無奈潘大海一行寡不敵眾,部分強盜還是追了上來,將寧大人九人團團圍住廝殺起來。寧大人身邊儘是忠僕,縱然寡不敵眾,依然誓死護主,惡鬥之後,護衛一個個在寧大人面前倒下,只剩兩個拚死支持著,強盜那邊還剩四五個,雙方對峙時,護衛低聲對身後的寧大人道:「待我們衝上去之時,大人快快逃走,我們兩個恐怕也支持不了多久,只盼潘大人能夠回來救您……」一聲大吼,兩人同時衝向強盜,幾乎同時,一隻手從樹後探出來拉住寧大人,「隨我來!」
寧大人身不由己隨著那隻手而去,奔跑中定睛一看,竟然是那個少年。少年拉著寧大人在林間飛奔,他對山路十分熟悉,左拐右閃奔跑一段時間之後,將寧大人帶到一處山洞裡藏匿起來。
少年雙手支膝喘息片刻,抬起頭看著寧大人道:「暫時先在這裡躲避,等他們離開後再出去。」
寧大人已經滿身狼藉,又是血又是泥漿,但一雙銳目卻絲毫不損嚴厲,他看著少年,厲聲問道:「為何要救我?你和他們不是一夥的嗎?」
少年轉過身,過了片刻方才道:「怎麼說,我也受過你一包牛肉之恩,算是回報吧!你在這呆著,我出去看看動靜。」少年貓腰鑽出山洞,一溜煙便跑得沒影了。
寧大人隨即跟出了山洞,他信不過那少年,難講他會去向強盜通風報信。
四周靜悄悄的,林中已經聽不到廝殺慘叫聲,方才慘烈的惡鬥彷彿沒有發生過一樣。藉著月光,寧大人一邊辨別方向,一邊小心翼翼地前進。
身後傳來動靜,寧大人猛然回身,只見矮樹搖晃幾下,竄出一隻狐狸,一閃便跑得沒了影。寧大人擦了把汗,轉身剛要走。
「小心!」一聲大吼伴隨著刀劍劃破夜空,寧大人來不及轉身,只覺得冷風襲來,一聲慘叫,鮮血濺上脖頸,一具軀體仆倒在他背上,寧大人反應過來那聲大吼是少年所發,連忙回身,果然看見少年撲通一聲載倒在地,鮮血從身體下流溢出來,觸目驚心,一個手持砍刀的男子正站在身後,惡狠狠地瞪著他。
那少年竟然捨身相救!
寧大人怒吼一聲,俯身拾起少年手中的匕首,便向強盜衝了過去,無奈他一介書生,手無縛雞之力,徒有怒氣,一招就被震倒在地,眼睜睜看著強盜舉起砍刀,寧大人閉上眼睛。今日要命喪此地了。
「啊——」砍刀沒有落下來,強盜卻發出淒慘的叫聲,寧大人睜開眼睛,只見身負重傷的少年抱住強盜的小腿,狠狠咬住強盜,強盜發出痛叫,手中砍刀反手便要朝少年後心落去。
「不要——」寧大人大吼一聲,飛身朝強盜撞過去,強盜不料他居然還有力氣反抗,竟被他撞歪。
「大人閃開!」一聲大吼伴隨亮晃晃一把大砍刀飛來,不偏不倚正中強盜胸口,強盜哀鳴一聲,腿腳踢蹬幾下,嚥了氣。原來是潘大海及時趕到。
寧大人劫後餘生,四肢發軟,爬行至少年身邊,只見少年雙目緊閉,一探鼻息,還有氣。
「快救他!」
大學士寧觀硯回家省親,途中遭強人襲擊,十八人只餘四人生還,還帶回一個重傷少年,昏迷半月後方才醒來,傷癒後留在寧府,被寧觀硯收為養子,隨寧姓,名醒冬。
醒冬父母都被強盜所殺,自己被迫落入賊窩,他原本是聽從頭子的安排在榮光寺等候寧大人一行,卻心折於寧大人的仁厚氣度,出手相救,沒想因禍得福成為寧家養子。人生境遇有時真是很難捉摸,而他更沒料到,他一生的命運竟是由他這一念之差而展開。
醒冬進府時,性命垂危,寧大人不惜重金廣聘名醫為他治療,耗費銀兩無數,終於從鬼門關外撿回他一條性命。醒冬是強盜之事除了寧大人之外,沒人知曉。在寺廟裡,寧大人以為醒冬是乞丐時,就覺得這孩子不錯,雖然身為乞丐,但卻頗有骨氣,旁人進食時,他雖肚餓,卻也不上前乞討,包了半斤牛肉給他,他也不推卻,過來就是三個響頭,不卑不亢,後來他更是捨身相救,寧大人打定主意將他曾為強盜的身份埋在心底,好好栽培,這孩子日後會是個人物。因此才收他做了養子,也是希望給個機會讓他走上正途。
寧家在本地很有名望,詩禮治家,子弟中為官者甚多,在朝中頗具影響力,深得聖上倚重,也有從商者,借助家族背景,也是風調雨順事事順利。
「明日將寧少爺介紹給老太太、各房老爺太太小姐少爺認識。寧少爺不必緊張,到時老爺自會給你一一介紹,寧少爺跟著行禮問安就是,只是有一人,寧少爺千萬要小心莫要得罪他。說起來,那人可是府內十分重要的人物,他若是心情愉悅,大家都有好處,他若是哪日不高興了,很多人都要倒霉。」
醒冬聽管事說得凝重,不由好奇地問:「那人究竟是誰?為何得罪不起?」
「就是寧天澤小少爺,因他在府中眾少爺裡年歲最小,大伙都稱他小少爺,說起來小少爺和寧少爺都是寧大爺這房的,輩分上論起來還要稱您為大哥,小少爺脾氣不太好,但大伙都讓著他,是有緣由的,說來話長。」
「寧管家,拜託你一定要講給我聽聽。我初來乍到,這大戶人家的規矩還不清楚,只怕做錯事惹人厭惡,寧管家若是能夠多講點兒府裡的事情給我聽聽,或許我就能少犯錯了。」
「那倒也是,就說給你聽吧。寧老爺和太太成親十年,始終沒有子嗣,不知燒了多少香敬了多少佛看了多少大夫,就是沒有用。老爺和太太伉儷情深,一直都不肯再納妾,老太太不高興,太太也難過。幾年前,太太、老爺、老太太都同時做了一個夢,夢見一個金衣男子手捧金童前來,告訴老太太、老爺和太太,說這金童因觸犯天條,被貶下凡塵,需受一世輪迴之苦再返天庭。只是這金童性情頑劣任性,是非黑白模糊,亦正亦邪,隨性子用事,在天界沒少惹禍得罪人,恐怕他下界後頑性不改誤入歧途,在人間成為禍害,所以需要找一家福澤深厚的人家投胎,以保證他這世平平安安莫要走上邪道,作為回報,寧家將會福澤三代,子孫興旺。說來也怪,從那之後沒多久,太太真的懷孕了,太太懷孕時,我們寧家真是做什麼都順當,小一輩進士中了兩個,老爺官升大學士,蘭雪小姐入宮為妃,受到皇上寵愛,三老爺不從仕途去經商,也是做什麼順什麼,老太太對小少爺是金童轉世給寧家帶福來這一說深信不疑。所以小少爺出生後,全寧府上下無不把小少爺捧在手心裡寵著,恐怕是這樣,就把小少爺給寵壞了。現在這府裡,除了老爺之外,怕是沒人壓得住他。寧少爺日後處久了就知道,得罪什麼人都行,就是別去得罪小少爺。」
醒冬不以為然。只是個被寵壞的小鬼,即使有什麼金童轉世之類的托夢,也說明不了什麼,能可怕到什麼地步去?他現在這樣想著,以後可是吃了很多寧天澤的苦頭後方才知道寧天澤真是個可怕的小鬼。
管事的看出醒冬不甚相信他的話,心道:等你落在小少爺手裡時,就信我的話了。也不多說,只道:「寧少爺早點兒歇息,明日一早到老爺那裡,一起去給家中長輩奉茶。」
管事的退出去掩上門,醒冬在屋子裡轉了幾圈,沒事可做,於是便早早上床睡覺。
天上明月照在床前,他朦朧地想著:今日月兒可真大呢!
睡夢中,醒冬被劈劈啪啪的聲音驚醒,睜眼望去,窗子不知何時打開了,被風吹得頻頻砸在牆壁上,發出辟啪嘎吱的聲音。
醒冬起身去關窗,月兒不知何時躲進雲層裡,狂風搖弄樹葉發出沙沙的響聲,不遠處林子的暗影起起伏伏,十分鬼魅。
醒冬忽然看見一個紅衣女子遠遠地走過來,她披散著長髮,步履蹣跚,等走近了一看,竟是個美得不得了的女子,醒冬雖然只是個十歲的小孩,也看得面紅心跳,直直瞪著眼不捨得眨一下,只是那女子臉色過於蒼白,蒼白得好像不是活人,而且在這樣大風的夜晚,她穿著那麼件血紅長袍,披頭散髮獨自行走,總是有點兒古怪。她就這麼徑直走過去,連看也不看醒冬一眼。
醒冬忘記自己是怎麼走出房門的,他跟在紅衣女子後頭,穿過樹林,來到一處空地,空地裡散落著巨石若干。
風越發大,雲越發黑,空氣裡醞釀著某種壓抑的危險,沉沉唁唁。
紅衣女子在一塊巨石上坐下,低低地哼著曲兒,悠然自得,曲兒隨風飄入醒冬耳朵裡,十分的好聽,不知為何,聽著這曲兒,醒冬心裡頭酸酸澀澀,說不出的悲傷,竟聽癡了。雖然那女子臉上帶著迷夢般的笑容,醒冬卻覺得她的心裡是悲傷的。
疾風狂捲,濃雲驟聚,隱隱地天邊滾來悶響,醒冬癡聽紅衣女子的曲兒,竟然沒有察覺天色變了。
突然間,雷轟隆隆而至,醒冬渾身一抖,忽然聽見女子幽幽地說:「你來啦?」
誰來了?醒冬十分恐懼,但卻敵不住心頭想知道女子所等何人的念頭,他望過去,卻見原本對他視而不見的紅衣女子直勾勾地望著他,狂風捲亂長髮,她的眼睛好像鑽進他的骨肉裡一樣緊緊地盯著他,臉上還帶著笑容。
醒冬轉頭張望,身後沒人。寒氣從腳底冒上來,醒冬打了個寒戰。
他鼓起勇氣問了句:「你是在跟我說話嗎?」
女子看著他,「你為什麼要來?今天是你大喜的日子,你跑來這裡做什麼?你走吧,晴雨還在等你。」
女子忽然歎息一聲,歎得幽幽長長,她就那麼直勾勾地望著他,眼睛裡突然垂下淚來,「你好傻,你為何要為我死?我特意不告訴你的,就是不要你來救我,雖然你發過誓要救我,但我怎忍心讓你五雷轟頂粉身碎骨?你走吧,快走吧,求求你。」
醒冬聽不懂她說的話,什麼死不死、救不救的,他根本不認得這女子,只道她一定是認錯人了。
「你認錯人了。」醒冬眼見天色不對,似乎要打雷,他急著想回去,一邊說著一邊就朝後退去,「你趕快回去吧!這麼晚了不要呆在外頭,況且現在已經開始打雷閃電了,很危險,有什麼事你明天找到那個人再說好不好?你回去好不好?」醒冬認為女子一定是將他錯認為另一個人了,所以好聲相勸。那女子卻不理睬他,自顧自看向天空,嘴裡唱起曲兒來。
剛說打雷閃電,雷電就來了。嘩啦啦啦,巨大的閃電樹根狀劃破夜空,隨後,隆隆雷聲震耳欲聾。
「啊——」醒冬眼睜睜看著那道從未見過的巨大的閃電朝紅衣女子劈去,彷彿巨蛇吞噬,他眼不能動腳不能移,只見巨石被劈中,碎成千萬片,碎石飛濺,彈到了臉上;他想喊想讓女子快逃跑,喉嚨裡卻被堵住般一點兒聲音都發不出來,耳中只聽女子清越的聲音唱著熟悉的歌謠。那歌謠他從未聽過,卻不知為何那麼熟悉,熟悉得他想要落淚。閃電接踵而至,一個比一個巨大;雷聲一輪接一輪,一輪比一輪震耳。那歌謠卻越發清晰,隔著電閃雷鳴煙塵飛揚,女子的眼神淒艷絕決,一眨不眨專注於他的臉上,千萬種情緒混合其中,散發出絕世的美,彷彿曇花臨終前奮力一現的美麗。
所有閃電糾結成穹廬狀兜頭罩了下來,地面的閃電騰空而起,劇烈的碰撞瞬間發生,巨大的圓柱沖天射去,土地隆起,天際下沉,暗夜如晝,在圓柱電環的中心,一束白光利劍般向著女子的頭頂射了下來,女子始終看著他,一眨不眨。
「不——」醒冬淒厲地大吼著坐起身,全身冷汗淋漓,他大口地喘著氣。
「寧……少爺?」略微惶恐的聲音從地板上傳來,醒冬一轉頭看見一個丫鬟坐在地上,驚恐地看著他,小心翼翼地問道:「您做噩夢了嗎?」
醒冬這才發覺自己身處臥室,依稀記得剛才有一聲痛呼,他歉意地道:「是我把你推倒的嗎?對不住。」
「寧少爺,你的臉怎麼在流血?」
醒冬探手一摸,臉頰上熱辣辣地痛,手指上有道血痕。
夢中巨石迸裂,碎石滑過臉龐……醒冬的手發起抖來。
「昨晚……昨晚是不是打雷了?」
「昨日驚蟄,恐怕是打雷了吧,我睡得死,沒有聽見。」
夢境過分真實,真實得不像夢。那雷那電,真實得好像就在眼前發生過一樣,還有那個紅衣女子。
「府裡是否有個美若天仙的女子,大約十六七歲……」
丫鬟掩唇笑了起來,「寧少爺,府裡的小姐個個都美若天仙,待會兒少爺就能見到了。」
醒冬俊臉一紅,不再說什麼,起身梳洗更衣。
從那女子的衣著和身份上來看,應該是府裡的主子,不似丫鬟,若真是府裡的小姐,待會兒應該就能遇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