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就有人好奇地問:「你知道已經有多少客棧重名了嗎?為什麼不能換一個?」
「呵呵,」笑容可掬的店主摸摸肚子,「這樣才能產生規模效應啊。」
規模效應?
什麼東西?
問者顯然很恥下問,裝出醍醐灌頂的樣子,打個哈哈走開。
悅來客棧,仍是叫悅來客棧。
悅來客棧。
時間是辰巳之交,早餐時間已過,午膳還沒開始,正是店裡最清閒的時光,小二拿抹布有一把沒一把地擦著桌椅,佔了一兩成滿的客人大多要了清茶小點,悠然閒坐。
「老大哥,這期的《飛來月鈔》看了沒有?要舉辦武林美女大決選了!不過只有這麼個風聲,具體情況據說要到下期才會講。」
「是嗎是嗎?呵呵,我們又有眼福啦!」中年刀客笑得色迷迷的。
「你說的沒錯,飛來軒主真是懂得造福我們這些芳心寂寞的大男人啊。跟你說,我那三嬸娘的二表叔的大外甥的小女兒就是人稱綠柳三娘子的,也已經報名了呢,那可是個大美人!」矮個子男子就差沒有流口水了。
什麼綠柳三娘子?沒聽說過。江湖女子只要有幾分姿色的,都會給捧上天去,以至於美女多得數也數不過來。
中年刀客不好意思直說,便道:「對了,這期《飛來月鈔》什麼時候出的?我怎麼還沒收到?」
「哎,就跟你說信局的人都很懶,送東西的速度奇慢無比,還不如直接上街去買比較快。」
「我當時也沒想到,只是以為每次都要掏錢買還不如直接訂了一年份的。」
「看看,就是因為你這麼懶,所以才沒趕上歸去山莊的群英會。」
「說到那個就火大!有那期《飛來月鈔》的人可以免請帖進會場耶,該死的信局竟然給我群英會開始前兩天才送來,結果日夜兼程趕到的時候竟然已經散了!真是氣死我也。」
「然後你就把那家信局給拆了?」
「是啊是啊。」說到這裡,粗豪漢子很是得意,「結果後來一期我就上了《飛來月鈔》。嘖嘖嘖,現在走在路上沒幾個人不認識我哦。」
小個子艷羨地說道:「你可真說得上是因禍得福!」
像他們這種江湖上名不見經傳的小角色,能夠上《飛來月鈔》,實在榮幸得一塌糊塗——雖然當時的標題「聳」了一點,占的版面小了一點,但是並不妨礙上報人的聲名鵲起:從那以後,這位老大哥每個月都可以收到兩張以上戰帖,以往二十三年所遇挑戰的總數加起來也不如這半年來得多。
「不說那個,這期的《飛來月鈔》上有什麼重要的事?」粗豪漢子怕對方心理不平衡,傷了兩人感情,趕緊轉移話題。
「哇,重要的事多著呢!」小個子談興大發,唾沫橫飛地轉述鈔報上所見。
什麼叫做重要的事?《飛來月鈔》上的每一條江湖八卦,都是十分、非常、超級重要的!
至於什麼叫做八卦?
套句《飛來月鈔》發刊詞上的說法,就是所有能夠讓大多數江湖中人心馳神往、心頭鹿撞、心花怒放外加心跳一百的消息,都叫八卦!
客棧門口。
「客官,您要來點什麼?」小二點頭哈腰,笑臉迎人。
來人笑著拱拱手,「小二哥,我來取昨天你說會替我留的怪味包。」
「悅來怪味包」是此地的悅來客棧用以與其它同名客棧相區別而專門研究出來的一種包子,味道十分獨特,據說是店主「差異性營銷策略」下的產物。
什麼叫做「差異性營銷策略」?
抱歉,除了店主以外,誰都不知道。
讓我們再回到店小二怔愣的表情上來。「幫您留的?我有說嗎?」
來人無奈地歎口氣,「有。而且你已經說了整整五天,卻一次也沒給我留。」
店小二狐疑地審視他半晌,「您確定?」
「我確定。」繼續無奈中。如果連續被忽略五天都還不確定的話,他還不如買塊豆腐撞死算了。
店小二歪著頭困惑,「怎麼會呢?」
不是自誇,沒有三兩三哪敢上梁山,做他這行的,記性必須是一等一的好,每天都有人要求幫忙預定第二天的「怪味包」,他從來不用紙筆記錄,也從來都沒弄錯過,除了……
「哦!」他恍然大悟,「你一定是那位沒臉的爺!」
沒臉的爺?他已經大眾化到這種地步了嗎?來人苦笑,「好吧,就算我是那個沒臉的,包子呢?」
「嘿嘿嘿,」小二不好意思地彎腰三鞠躬,「那個……我又給忘了。」他從來沒見過長得這麼普通的一張臉,五官齊全,什麼特色都沒有,乍看之下會覺得滿街都是這種臉,一轉身卻完全沒有印象。如果是一次兩次倒也罷了,誰知道竟然能被他連續忘掉長相五次,實在不得不佩服這位客人的爹娘「造物」之神奇。
來人給他一個「我就知道」的表情,「小二哥,我已經被你忘記很多次了,每一次你都說下次會記得……」如果不是每天早上都有事走不開,他也不至於需要預定第二天的份。可憐他家住附近,對怪味包雖然久仰大名,卻從來都沒有嘗到過半口。
「真是對不住對不住!」小二很愧疚地道歉,同時死命地往他臉上瞧——這回一定要記住!「明天我一定給您留最大最好的!」
「好吧,」來人攤攤手,「那有勞你了。」作了個揖,他轉身離開。
「您老慢走!」客套的笑容停留沒多久,小二整張臉僵住。
咦?剛才那客人長得到底什麼樣?
彭城西郊,天濛濛亮。
「乖乖,這是要等多久哇?」中等身材的青年男子優哉游哉地從轉角處拐過來,看看前方找不見頭的隊伍,愣了足足一盞茶的時間,才發出絕望的呻吟。
站在前方的虯髯大漢驀地轉過後腦勺,向他露出一口潔白的牙齒,主動攀談:「小兄弟,你是第一次來吧?」
「是啊,這位大哥你怎麼知道?」年輕人訝異地問,那雙本就佔了四分之一臉龐的眼睛繼續向外擴張。
「很簡單,你沒帶乾糧來。」大漢得意地從隨身布袋裡掏出一個饃饃,才放到嘴邊,看見年輕人垂涎的神色,哈哈一笑,掰了一半遞給他,「要來這裡買消息,就得有等上一整天的自覺。」
年輕人道了謝,啃了一大口饃饃,看看天。「但是現在才卯時不是嗎?我聽說晚點會很擠,連早飯都沒吃就過來了,那些人,」他指指前面的一串長龍——其中有些索性已經三五成群坐下來,邊吃喝邊擺龍門陣,「他們又是什麼時候來的?」
「顯然你聽說得還不夠完整。」大漢看她臉色如常地將饃饃吃下,似乎很滿意,「事實上不是晚點來會很擠,而是今天來會很擠。你知道最前面的那些人是什麼時候開始排隊的嗎?」
年輕人恍然大悟,「昨天晚上?」難怪她要落在這麼後面,明明說好了是辰時開門,這些人怎麼可以這麼早來,擺明了作弊嘛。
大漢笑笑搖頭,「還不止,恐怕有人前天就來這裡排隊了。你看見那邊站著的一大群僕役沒有?他們負責主子排隊期間的飲食起居,端茶倒水鋪床迭被,都有分工。」
年輕人咋舌,「不是吧?這裡賣的消息不都是江湖小道嗎?怎麼會驚動這種富貴人家來排隊?」
「江湖中就沒有富貴人家了?」大漢一翻怪眼,「有錢的江湖人多著呢。人只要一有錢就擺排場,這種習慣走到哪都一樣。」語氣中很有些鄙夷的味道。
「那倒也是——不過他們為什麼非得自己出面買消息不可?就不能派個值得信賴的手下過來?」現在天氣不冷不熱還好,到了冬夏兩季還是這麼長的隊,誰受得了啊。
大漢眼一瞪,頗為驚異,「這是規矩,你不知道嗎?」
年輕人老實地搖搖頭,「不知道,飛來軒主這個名字,我是不久前才聽說的。」
大漢對於他的無知致上十二萬分的敬意後,咂吧著嘴說道:「飛來軒主早就定下了規矩,一季一度的消息販賣會,不是想買消息的本人不得叩門。如果是有別人來代買的,非但買不到消息,還會被透露出許多要人命的大秘密。三年前,紅月教教主派門徒來買消息,結果兩個月之後,教中的所有情況,從教址的所在地到他們教主大腿上有個肉瘤、聖女三個月才洗一次澡之類的事情,全部傳遍天下。紅月教由最神秘的教派一夕之間淪為江湖笑柄,從此之後再也沒有人敢把飛來軒主的禁令不當回事了。」
年輕人聽得津津有味,「原來還有這麼一段典故啊,這飛來軒主真是個怪人。」
「何止怪,簡直就是變態!」大漢忿忿然,「去年,有位武林世家的千金是武林中公認的大美人,只因為說了句對他朋友不敬的話,下一期就把她上個月每天穿的肚兜顏色、花式來了個圖文並茂的大揭密,害得人家從此躲到外地再也不敢踏進中原半步!」
那段時間只要在江湖上行走,就隨處可見所謂的俠客們捧著《飛來月鈔》邊走邊看,邊看邊亂流口水、狂噴鼻血。
年輕人拚命忍著笑,佯裝嚴肅地點點頭,「那就是說他還是很講義氣的。」
「義氣個屁!」大漢更火了,「他是逞了一時之快,他朋友可被他害得上天無路入地無門,天天被那千金的家裡人追著要把女兒塞給他,大好人生從此就只剩下逃跑兩個字!」誤交匪類,苦命啊!
「咦,既是美女,他那朋友就一點都不動心嗎?」美女耶,是男人的就該衝上去搶嘛,何況是送上門來的。
大漢忽然對著他瞇起眼,「你果真沒聽過這件事?」
年輕人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赧然道:「這位大哥見諒,小弟這是第一次出遠門,很多事情都不懂,讓您看笑話了。」
看來真是個初出道的雛兒。大漢的一腔古道熱腸開始蠢蠢欲動,搖頭晃腦地教訓他:「這樣可不行。我跟你不熟,你怎麼能隨隨便便就告訴我你是第一次出門?就算真的是第一次也要裝出很老到的樣子,要不然所有人就都會知道你是只菜鳥,很好欺負。」
年輕人困惑地插話:「但是我本來就不老到,怎麼裝得出來呢?」
很好,成功轉移話題。「說你是雛兒你還真是雛兒,裝不出老到就裝酷啊——這招很靈的,人家怎麼說你都不搭理,他們十有八九會以為你是深藏不露的人,鐵定就不敢輕舉妄動。還有還有,你剛才看都沒看就拿了我的饃饃去吃,萬一我存了壞心害你,你哪裡還有命在?行走江湖呢,一定要多長一個心眼,壞人多著呢,你這副一看就傻不愣登、很有油水的樣子到處晃來晃去,哪天被搶被殺,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兩人一個熱血沸騰地講,一個興致勃勃地聽,不知不覺竟也消磨了一早晨,當江湖經驗傳授課告一段落時,兩人的腳步終於得以跨進名為「飛來軒」的宅第——而從門口到做生意的廳堂,則還有大約五十多人的距離。
買完消息的人陸陸續續離去,有些喜上眉梢,有些則是愁眉苦臉,更多的捧著空空如也的大錢袋,一臉痛不欲生。
年輕人默默看著眾生相,若有所思,「不知這飛來軒主到底是怎樣一個人,竟然可以憑三言兩語影響這麼多人的心情。」
「這算得了什麼?飛來鈔上的那些東西加上他每月賣出去的消息,恐怕還不到他搜集到的小道消息的十分之一。」大漢說得與有榮焉。
「他哪來的精力弄到這麼多別人不知道的事情啊?」年輕人又是驚歎,又是困惑。
「這可是秘密哦。」大漢向她神秘地擠擠眼,不再多說。
年輕人淡淡一笑,沒有追問下去,將視線調向宅內景觀。
很怪的一處宅院。
舉目望去只有樹木蓊鬱,遮天蔽日,也不見有花草迴廊、小橋流水相映襯,以至於陰涼之外頗有些森嚴氣度。遙望隊列的終點,也就是按照常理推斷應該是正房的地方,則立著間不起眼的木屋。如果不是建房之人絲毫不懂移步換景迭石造山之妙,就是有意要營造出這種詭異的氣氛來了。
「好像個墓地一樣。」而他們現在站的地方就是神道。
大漢聽見他的嘀咕,拚命點著頭,「就是就是,也不知道那傢伙著的什麼魔,把好好一個家搞成這個樣子。想當年他可是花了所有積蓄才買下這片林子的,本來以為會好好給它改造一下,誰知道搭了個木屋就了事,真怪!」
原來這裡本就是林子,難怪會有許多百年以上的參天大樹。年輕人猜測:「會不會他很窮,所以買了地之後就造不起房子啊?」
「你說他很窮?」大漢一呆,然後狂笑,驚得林中鳥兒四散飛翔,樹木沙沙作響。
前後排隊的人驚訝地看向他,有個江湖人等了半日,本就已經心浮氣躁,看到有人這麼不識相地大聲喧嘩,怒氣沖沖地就想過去揍他一頓。
「你小子活得不耐煩了?本大爺在此你竟敢嚷得這麼大聲——」
提著柄大刀,那人氣勢洶洶地趕到大漢跟前,卻在看到他形貌之後止住了腳步,然後摸摸鼻子,吞吞口水,無聲無息地回到本來站的位置。
周圍的老江湖們帶著嘲笑的眼神看他——算他還有點腦子懂得剎住腳步,人家今天看來心情也好,不然指不定會被整成什麼樣。
大漢似乎並不知道剛才發生了什麼事,仍然狂笑不止,年輕人莫名其妙地看看像是見了鬼一樣跑掉的高大中年人,又看向倒在地上打滾的大漢——江湖人真都怪怪的。
「這真是我今年聽過的最好笑的笑話。」當大漢恢復正常站起來的時候,排在前面的人已經只剩下三十多個,「我已經四年沒聽到有人把塗存雅和『窮』字放在一塊兒了。」
「原來飛來軒主叫塗存雅。」聽起來很雅致的名字,年輕人腦海中迅速出現一個風流儒雅的俊美男子形象。
他瞭然的口氣又換來大漢瞠目結舌的瞪視。
「你既然什麼都不知道,那又打哪兒聽來今天是飛來軒賣消息的日子?」如果大漢有一副中性的嗓子,那麼現在肯定是在尖叫了。不過顯然粗嗄的聲音似乎更形驚悚,有兩隻小鳥竟然從他們身旁的樹上掉了下來,暈了好一會兒才蹣跚地邁步快跑,連飛翔的本能都給拋到了一邊。倒是周圍的人對他一驚一乍的反應置若罔聞,連多看一眼都不曾。
年輕人不好意思地搔搔頭,「我是昨天才知道這件事的。覺得挺好玩,所以才會過來看熱鬧。」
「你不是來問消息的?那你還排隊?」
大漢繼續怪叫,這回樹上掉下來的是一整個鳥窩,「小兄弟,麻煩你看看那邊。」大漢對著他那雙又大又亮又無辜的眼睛,無力地向左邊指了指,隨手把剩下的一點饃饃扔了過去。
那邊就只有大樹啊,他幹嗎亂扔東西?而且旁邊這麼多人還稱讚什麼好內力——怎麼這麼不講衛生啊?
年輕人心中嘀咕,隨意看看,卻驚訝地發現眼前的這排大樹竟然自動移向兩邊,露出隱蔽其中的一方巨石。
石上刻字,筆劃不粗,字體邊緣甚為平滑,似是用手指直接寫就——這不是重點,重點在於上頭的內容!
價目明細:
前年《飛來月鈔》合訂本計六卷
不配圖:紋銀二十兩;配圖:紋銀三十兩
去年《飛來月鈔》合訂本計七卷含增刊一
不配圖:紋銀三十兩;配圖:紋銀五十兩
《飛來月鈔》單卷每月
配圖設色版:紋銀十兩
配圖黑白版:紋銀八兩
註:訂閱全年者讓利十二卷三兩,門派集體訂購面議
年輕人揉揉眼,再揉揉眼,然後失聲驚叫:「他、他、他是要吃人嗎?這麼高的價錢誰會去買?」
一兩銀子就足夠他在客棧住上一宿並且吃最好的伙食了!聽說普通人家家用的話幾乎就能對付過去一個月,誰會發瘋地拿這麼多錢去買那幾張無用的破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