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請安而已?」觀察入微的竹慎思知道寒兒未說出來意。
「也為了另一件事,寒兒想和月芽一起出宮,去過屬於我們的生活,爹還有大哥不必擔心後繼問題。」
他自小最崇敬的人是爹,因為爹什麼都能做得到;因為月芽,爹完美的形象已經消失,他認清那所謂的完美只是虛像,其實內中裝滿醜惡。
他發現極力想達到完美境界,要是真達到了,得踩踏無盡屍骨!原來他錯了二十幾年。
今天父子的斷絕是勢在必行。
竹慎思面無表情,厲眼卻染上冷酷。
「要是你想離開,我們父子間的是非就不只是她存在與否的問題。你為我做了不少事,又是我的親生兒子,為父是可以讓你和她過一段不短的日子,但不是永遠!」
「對父親而言,只要不是站在同一方的都要死?」竹雪寒聽出他的話意,俊美臉龐覆蓋上冰寒。
他知道爹手段狠毒,但沒料到會到這種地步。
爹是擔心離開後的他另起爐灶,所以要他服毒,等到毒發那日,爹才會完全心安。
對自己的兒子也如此,血緣真是薄弱的東西。
他陡然羨慕起月芽有個好父親,就算失權失勢,仍不忘自己的兒女。
他呢?正被自己的父親逼上死路。
「不,就算是同志,我也有打算除去的一日。不過也沒錯,不是朋友就是敵人。敵人的動向不明,對自己是一個危機。你該明白為父的原則,為什麼還要自尋死路?」
父子血緣再親,也難保不會反目成仇,況且寒兒又是這般優秀,就算答應永遠不問政事,他也不能心安。
「留在爹身邊,也是一種走向死路的方式。」竹雪寒自出世以來,第一次護諷自己的父親,「父子之情比起同志之誼或許濃厚了些,但只要沾上懷疑一樣沒用。爹怕寒兒害您,寒兒也沒辦法,請您賜毒吧!」
「她真有這麼大的魅力,讓你反抗為父二十年來的教導?」竹慎思寒聲地問。
竹雪寒仰高下巴,勇敢地對上父親的眼。
在父親面前,第一次不再覺得自己的渺小、父親的偉大。
「她讓我看清,不擇手段去害人是在嘲笑自己。因為自己永遠猜不到為何一點都不快樂,甚至後來變得多疑,擔心有一日失去一切。」
他暗諷爹長久以來的不開心全是因為不擇手段害人,讓快樂遠離、疑心駐進心裡。
「哼!一個地位卑賤的人生死操握在別人手中,還不是一樣不快樂?」被親生兒子踩中痛腳,他手上青筋浮凸。
話才說完,竹慎思頓覺失言,此話洩漏出他不快樂的事實。
是,當上武林盟主,不但天天勤練武功,當發現有竄起勢力,更要不計代價剷除,還得背上狠心的臭名。現在得到皇位,卻擔心親生兒子反叛,快樂離他愈來愈遠了,擔憂卻一日日的加重。
「月芽很快樂,因為她也和盛淵皇一樣清楚,虛名會加重煩惱、榮華富貴會帶來災難。」從今以後,他會追隨他們的腳步,放下一切讓自己快樂。
「哈哈哈……盛淵皇?他現在被軟禁在南宇城,一個失去自由的人會開心嗎?」
不是!這些形勢比他差的人不應該全都比他快樂!
他擁有天下巨權,最快樂的人應該是他才對,不是那些不如他的人。
「寒兒未曾告訴爹,盛淵皇得知寒兒篡位後沒有反抗,反而像鬆了一口氣,輕易將帝位交出,由此可知當皇帝也不會多快樂。」竹雪寒露出微笑,不再沾染邪佞,而是心滿意足。
竹慎思習慣了喜怒不形於色,聽聞他這番話,右眉不自覺地擰起來。
「爹,寒兒說這番話的用意,只是希望您能早日看破。請爹賜藥吧!寒兒要和月芽離開了。寒兒相信爹賜毒藥之後,不會來打擾我們。」
雖然知道和月芽出宮後,只能過一段日子,但他也滿足了。就算有一日要死去,也要趁著活在人世時安頓好月芽,讓她後生無憂。
「哼!」竹慎思冷哼了一聲,十指握緊把手上的籠頭。「待會兒會有人送藥去,在這期間內你可以再考慮。看是想和她過一段日子,之後讓她承受失去你的痛苦,還是留在宮中當皇帝。」
竹雪寒的選擇只會有一個,就是吞毒藥。
要是能用生命換取真正的快樂,他會毫不猶疑地去交換。
達成協議後,竹雪寒取走一匹千里馬,帶著財物和月芽連夜出宮。
還在睡夢中的月芽被竹雪寒叫醒後吵鬧了一會兒,不甘願地趴在馬背上又沉沉地睡去。儘管千里馬的奔速極快,月芽還是不為所動,彷彿睡在自己的床上,不是在疾馳中的馬背上。
竹雪寒選擇此時離開是要掩人耳目,讓那些跟蹤他的人跟丟。
千里馬果然夠快,才一個時辰就脫離了皇城。飛奔上鯉山,只聽得到「達達」馬蹄聲,背後已沒有動靜,那些跟蹤的人已經被拋下。
他不敢放慢,仍維持相同速度,前方是條湍急的長溪,他拉著韁繩,毫不遲疑向前奔去。馬蹄濺飛點點水珠,睡很久的月芽終於驚醒。
「啊!」看到自己趴在馬上,底不是湍急溪流,她驚愕不已。
「別怕!我們離開皇宮了。」怕她掉下去,他緊緊摟住。
月芽還是驚愕,不過這次沒有亂動。
他們離開皇宮了?有可能嗎?竹慎思不是不許他們離開,所以他們一直窩在雪賦苑嗎?
騰空雙腳不是幽黑的溪水,耳邊是急促的流水聲,身後靠著溫暖的他,她還能感受到馬兒的奔動。
這一切真實的感覺不是作夢。
「我們……怎麼離開的?」她顫著聲音問,在湍急的流水聲裡,聽來有點模糊。
在雪賦苑時,她曾聽過宮女說竹慎思的疑心很重,吃飯必要用銀製品,還要叫三個人來試試有沒有毒。
最可怕的,要是臣子被懷疑有謀反之心,竹慎思就會安上罪名,殺了臣子。
她是前朝公主,又跟竹雪寒在一起,竹慎思對她的疑心一定比尋常人重,讓她和他離宮是不可能的事。
有一股懼意悄悄襲上她的心頭,直覺這些是代價換來的。
過了長溪,千里馬踏入一片漆黑裡,竹雪寒這時才放慢速度。
靠在她的耳邊,他的俊臉頭一次有了憂愁。
「月芽,爹決定放過我們,是因為我向他允諾絕不干涉政事,只和你過一輩子。」
那藥的毒性也許已在他體內滋長,不知何時毒發……
「不,」月芽背對著他,自然沒看見那抹愁色,但她知道竹慎思的多疑。「宮裡人多,我聽到的事也不少,不必騙我了,一個允諾是換不了自由的。告訴我,到底是因為什麼才能離宮?」
「他封了我的武功。」竹雪寒自知不能隱瞞,便搪塞個謊言。
這代價不算很大,可是她想雪寒是他的兒子,他至少會顧念父子親情,不忍對雪寒下重手段,只封武功也算合理。
月芽信了。
「可是……霜紛她們還在宮裡,萬一你爹對她們起疑……」只有她離開險地,她自責不已。.
「不會的。爹唯一擔心的,是我會聽你的話推翻他,現在和他達成協議,他不會再不安。況且他從不認為公主能有什麼影響力,定會如期讓她們嫁出去,你不必擔心。」
他不要再推算和月芽相處的時間,只想在這段時間裡,努力帶給月芽快樂,再安排好她的未來,讓他毒發後,她不至於失去依靠。
「那我們……以後要到哪兒去?」能放下一切和他在一起是她最大的願望,現在達成了,她感到很甜蜜。
「到飛花城吧,那兒清靜,四季又飛花,你一定會喜歡那裡。」
他低頭嗅著她的髮香,幽幽香氣提振他的精神,還起了想欺負她的念頭,順便調劑一下枯燥的行程。
「小月芽一定沒騎過馬吧?」
「對啊……什麼時候能下馬,我好累了喔!」說到騎馬,她的雙腿長時間被分開,現在酸痛得很。
竹雪寒抱著軟嫩嬌軀,嗅著清甜香氣,聽著撒嬌語氣,他的邪念更盛。
「好,我們就快點去!」他拉動韁繩,策馬加快。
千里馬在他的指令下恢復狂野本性,像和疾風競賽一樣地拚命跑。
月芽被嚇得閉上眼,心裡想著,她等一下一定要跟竹雪寒算帳!
春城無處不飛花,飛花城原名春城,換了城主後,才改名飛花城。
在城主的大力改革下,飛花城種滿各種不同季節的花卉,每逢季節更迭,飛花城就被不同顏色的花卉染滿,成了天下間最美的城市。
竹雪寒牽著馬,月芽坐在馬上,雙雙踏入城裡。
蘆花飛絮,楓木染紅,飄著一股涼爽的清味,路上行人優閒漫步,宛如踏入如織似錦的華麗世界。
正逢涼秋,迎面就飄來橘紅楓葉。
月芽從未見過如此美的楓葉,小手騰到空中,想抓住那片楓葉。
她被那飛舞的紅楓惹得頗為生氣,臀瓣微離馬身,小手伸得更長。
路人見一個清艷美人被一葉紅楓耍得團團轉,頓覺有趣,許多人還停下來想看完結局。
這一停,剛好也看見儀表不凡、俊美爾雅的竹雪寒,莫不驚歎美男子的風采。
「小月芽,想抓住那片葉嗎?」他足下一點,白靴飛離塵土。
但見一道俊逸身影躍空抓住楓葉,姿勢優雅,圍眾異口同聲叫道:「好!」
竹雪寒優雅落地,將手中楓紅遞給在馬上的月芽,月芽本來嘟著小嘴,立時化闊成微笑,欣賞手中的楓葉。
這一幕遞葉是那麼的美麗,教在場的人無不癡迷。
有人交頭接耳,討論這對天作之合的來歷,莫不讚歎造物者的巧思,將這兩個美麗的人湊在一塊。
馬兒繼續向前走,圍觀的人自動分成兩邊,站在竹雪寒這邊的人有很多是少女,看到他由面前經過,小臉飛上兩片嬌紅,貪戀得不肯移開眼。
竹雪寒早習慣這種目光,他報以溫和微笑,有人忍不住驚呼出聲。
月芽長在宮裡,不能習慣這種無禮的注視,那些少女又這樣盯著她的雪寒,心裡感到酸酸的……吃醋的味道,好難受!
她生悶氣,又嘟起小嘴瞪著手中楓葉。
待他們走遠,有人好奇地問出聲:「他們要去哪兒?」
「咦?那個方向是……城宮!」
在氣派的迎賓廳稍待片刻,衣著不凡的英挺男人一見到竹雪寒,雙目煥發明亮迎上前去。
「雪寒,我以為你明天才會來!」厲紹君不顧旁邊有人,先來一個大擁抱,再用力握住他的手,態度非常熱情。
「那馬跑得快,比預期早一天到。我們好久不見了,你還是一樣俊朗。」
他慶幸還有一個好朋友,自五年前分離後雖沒有再見面,紹君還是一樣熱情。
「哈哈哈……你也是一樣俊逸,還是迷倒不少美人吧!」
突然,他眼尖看到一旁的月芽,那絕美的小臉、清冷的氣質,把他心神蕩得起了漣漪。
「啊……這位是你的妻子嗎?真是絕世美人!」
真羨慕雪寒總能讓美人為他傾心,眼前的美人可說是萬中選一,想必是雪寒的妻子,也只有雪寒才配得起如此美人。
「小月芽,快過來,讓我介紹你們認識。」竹雪寒微笑地向她說道。
月芽一直很識時務,知道男人在敘舊,女人家最好別插嘴,所以她都乖乖坐在一旁。聽到竹雪寒的叫喚後,她站起來走過去。
厲紹君彷彿被一陣淡淡香風圍住,她的清麗在那身月白色的衣裳映襯下,宛若散發蟾輝的銀月,實在教人不想移開目光。
這一切,全落入竹雪寒的眼裡。
月芽拉住竹雪寒的手,有點不習慣厲紹君的注視。厲紹君自知失態,連忙低下頭,臉紅不已。
「嫂子……對不起……你……你很美麗,我……我一時失態……」他真沒用,在美人的面前老出醜,這次還是好友的妻子。「雪寒,我不是故意的……」而且他很失禮,看朋友妻看得出神,對雪寒很不尊重。
月芽看了竹雪寒一眼,眼中帶笑,嘲笑厲紹君是個呆子。
竹雪寒愛溺地輕擊她的頭一下,要她尊重他的朋友,月芽頑皮地吐舌,堅持厲紹君是呆子。
他們默契就是這麼好,有些話不必說出口,小小動作就能溝通。
「無妨。」厲紹君的反應和他預料的一樣。「月芽是我的未婚妻。」故意強調是未婚妻,給厲紹君一點想像空間。
「是呀,是『只差沒拜堂的妻子』。」月芽不滿地瞪著他。
這樣一說,她是他的妻子,雖然沒拜堂,不過旁人沒希望了。
「喔……」厲紹君聽她加強聲明,無意識地應著。他在心中怒罵自己,怎麼可以對朋友之妻有非分之想呢?太過分了!
要自己不可以再想,將注意力轉回竹雪寒身上。
「雪寒,你在信上托付的事,我還沒辦好,真抱歉。你和嫂子就住下來吧,再給我一段日子找,也好讓我盡地主之誼,再好好敘舊!」
厲紹君是個豪爽單純的人,將注意力轉回竹雪寒身上後,就不再遐思月芽的美麗。對月芽有遐想,引來一陣強烈的罪惡感,也讓他不敢再想著月芽。
不過她不但清艷,而且氣質高貴,眼神又帶著倨傲;偶爾出現的笑容洋溢著少女的青澀,好醉人。
但……這樣出塵的絕世美人豈是他這種木頭能配得上?她的美麗只該讓完美的雪寒擁有。
他決定好,雪寒和她住下來後,他得小心避開她,不能讓遐想再滋長。
「也好,我們許久未見,是該聊聊這幾年的際遇!」答應留下來是要和厲紹君敘舊,也是為了另一件事。
月芽嘟起小嘴,心裡微微不快。好不容易出宮,卻不能和雪寒共享兩人世界,而要和一個呆子住在一起,討厭!
竹雪寒心頭也不好受,知道自己未來不長,不能給月芽永遠的幸福,要事先幫她找好以後能給她幸福的人。
而厲紹君是最能信任,也是最適當的人選。
但……他怎麼會感到心泛酸楚?原來吃醋的感覺是這麼酸,而且是自己的決定所造成,更會特別酸楚!
月芽人在茵綠草地上,輕快地踏著,哼著不知名小曲,跑進厲紹君給他們住的致華軒,看到一個侍女,劈頭就問:「竹公子呢?」
「竹公子正和城主敘舊。」侍女老實回答。
「謝謝。」
「奴婢告退。」婢女緩緩離開。
第二天--
「竹公子回來了嗎?」月芽眼裡有血絲。
「還沒,還在跟城主敘舊。」
「謝謝。」
「奴婢告退。」婢女快步離開。
第三天--
「竹公子還是沒回來嗎?」月芽雙眼冒出殺氣。
婢女搖搖頭。
「謝謝!」月芽握緊粉拳。
「奴婢告退。」婢女用跑的奔離她的視線範圍
月芽瞪著竹雪寒的房門,口中唸唸有辭。
搞什麼嘛,住進這裡三天,雪寒就和厲紹君聊了三天。她跟竹雪寒同住一個地方,只是房間不同,三天來卻都見不到他!
要是讓她見到他,她一定給他一點教訓!敢丟下娘子去會朋友,真該死!
月芽罵個不停的主人翁正飲著酒,俊臉受醇酒的暈染,艷如晚霞。他雖噙著笑容,但卻語重心長。
「詳情就是如此。」帶著七分酒意,他選擇今天說出所有的經過。
原本以為在酒意發酵下,心裡那股酸會少一點,可是說完之後,才發現酒精趕不去那股酸。
厲紹君瞠著眼,語氣異常堅定,一字一句清楚地說:「我不會這麼做。我能照顧嫂子的後半生,但絕不願染指朋友之妻!」
他很欣賞月芽的美麗,要照顧她後半生也不是問題,但絕不可能逾矩。
「月芽畢竟是個女人,要是我不在了,夜裡總會難耐孤寂。就算生活上無憂無慮,也過不完孤寂的黑夜。」他閉上眼,笑意冷卻了,「要是她希望你和她共度長夜,我在黃土下絕不怪你。」
叫自己的好友照顧她的未來,他已經很傷感,再答應好友能和她有肌膚之親,身為男人,有一種難以言喻的妒!
月芽該是他的,還曾答應過跟她相守一輩子,現在將她推入別的男人的懷裡,他心裡的感受是無比的痛!
但要不這麼做,未來毒發身亡時,月芽頓失所依後要怎麼過下去?他沒得選擇,只有這麼做,月芽的寂寞、痛苦、傷心才會快一點痊癒。
要是死後有知覺,看到月芽漸漸忘記他,他會後悔嗎?
臉色陰暗的厲紹君霍然站起來。「不!雪寒,我只當你是醉了才胡言亂語。我明天馬上召集城中所有大夫,再派人去找神醫,一定要治好你體內的毒。相信我,你的毒一定能解開!」
他傷感雪寒明明是痛苦地說出那些話,卻還要裝作樂觀其成。把自己娘子托付給好友,雖然能放心,但也一定碎心!
雪寒雖不說,表情也沒什麼變化,但他知道雪寒在承受巨大痛苦。
竹慎思未免太狠心,放了他們,卻還要親生兒子服毒,忍受毒發日來臨的痛苦,還有一對情人死別後的傷悲。
身為好友,要是不能幫到他們,就不配擁有這十幾年的友情。
竹雪寒扶著桌緣,緩緩站起來。「紹君不必安慰我了,你自己也清楚,我爹有深厚的醫藥底子,要調配出無藥可解的緩性毒藥不是很難。」
提起體內的毒,他一陣頭暈目眩。
太久沒喝醉,一沒節制地喝就醉了。
「雪寒,你千萬不要放棄,一定能解的!」
厲紹君熱血沸騰地握住竹雪寒的雙手,男人的友情堅定,必能化去所有困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