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父不在,被王召去了。流雲找到了平涯問出這兩天發生的事。
稍晚。
星夜下,隱密的樹林子中,一池冒著靄靄霧氣的溫泉畔,只見一個似乎剛沐浴完上來的雪艷影子,正坐在石上,舒懶又愜意地流著她那一頭宛如飛瀑的濕濡長髮。
而就在她身旁,一尊巨大威猛的神獸正半斂眸、懶洋洋地伏在地上動也不動。
氣氛和諧。這一人一獸就彷彿是幅既美麗又諧和的畫。
不過,這樣的暖暖氣氛,只維持到另一個人影出現在這裡為止──
神獸瑞的鼻子首先掀了掀,金色的眼睛突地張開;至於同時間的夜宿,梳著發的手只是一頓,便又若無其事地繼續她的動作。
倒是奉命當她跟屁蟲的瑞,緩緩立起了龐大的身軀,把那顆大頭顱轉向動靜傳來的方向,不過也因為辨別出來人的氣息,所以它一點防備的表現也沒有。
很快地,一身湖綠嬌俏的流雲由樹林子外轉了進來。她一眼就看見瑞,然後她再發現就在一旁的那妖女。
晶圓的眼睛倏地染上怒光,不過流雲仍滿是戒備地只停在原地沒再靠近她。
「你這妖女到底是怎麼哄騙師父的?沒想到我才兩天沒盯著你而已,你就已經不把師父看在眼裡,自己跑到這裡來了!」她不知道是找了多久才找到這裡來。而一看到她這副悠哉逍遙的模樣,她更生氣了。還有……還有瑞!竟然也變成了這妖女的奴才!
她忍不住向瑞甩去殺氣騰騰的一記白眼──叛徒!
神獸瑞彷彿知道她這一記眼神中的指控,可它只是昂了昂下巴,眼中似有某種笑意。
至於夜宿,似乎終於滿意在她手中梳理好的長髮,她放下了玉牙梳子,接著慵懶地舒了舒身子,半臥在平滑的大巨石上。她的一頭黑夜長髮由石上灑洩而下,就宛如是一幕充滿了生命力和誘惑力的黑瀑──但仍遠不及她紫眸流轉間的力量。
夜宿一笑,此刻,她的心情很好。尤其是看這丫頭為了封澈氣急敗壞的模樣,她的心情就更好了。
「死丫頭!難道你還看不出來嗎?你師父的眼裡、心裡只有我,他已經是我的了,而你,永遠就只是他的徒弟,懂嗎?」她毫不留情地戳破她心裡的夢幻。
流雲立刻知道她知道了什麼,她的臉色不禁又紅又白。
「我才不信!一定是你用妖術迷惑了師父,要不師父身為人間界的守護師又怎麼可能會看上你這個鬼類?」她豁出去了。「就算我是他徒弟又如何?最起碼我還是個正常人,我可以喜歡師父,可是你可以嗎?你是妖怪!是鬼類!你和師父根本就不可能在一起,這是天地所不容的事……」
夜宿的身遭突地暴揚起一團狂風,她的髮絲也如一張死亡的黑紗般在風中舞躍。
流雲的心一驚怯,可卻仍強恃鎮定地瞪著她。
夜宿的紫色眸珠幽深不見底。而她連動也沒動,只是凝視著流雲,就讓流雲的面色愈來愈蒼白、心口愈來愈緊繃到幾乎無法喘氣。
「是嗎?天地不容……我倒真想看看,這天地會是怎樣對我們個不容法……」突然,夜宿身邊的狂風說停就停,她的臉上閃現了一抹邪諷挑釁的笑。「倒是你,你再怎麼喜歡你師父,也注定永遠得不到他,就算你是個貨真價實的人,也比不過我這妖怪。所以你說,是當你的人好,還是當我這妖怪好?」
流雲的痛處被她狠狠刺中,她幾乎要狼狽地躲藏起來了。可這時,她又想起了什麼似──
「哼!你也別得意,太后娘娘已經對師父下旨不能再留你,你的死期就要到了!」原來平涯再三吩咐絕不能洩露的事,她這時已完全顧不得後果地說了出來。
而當她一說出口便看到夜宿那出神了一下的表情,一種總算報復了回來的快感更是淹沒了她初初透露出此事的不安。
流雲的嘴角一揚,忍不住再說出了更精采的內幕消息:「對了!還有另一件是喜事。不只是我得不到師父,連你也得不到了,因為……太后娘娘要替師父賜婚,聽說對象是太后娘娘最疼愛的一位公主呢!」她當然不會笨到說出師父已經拒絕的事。反正只要能挫挫這妖女的狂妄囂張就好!
可她上貫在太低估夜宿對封澈的瞭解了。
就在流雲還在洋洋得意之間,她的眼前乍地一花──就連警戒心還未生起,一抹黑壓壓的烏雲已經欺上了她──
她仍一時反應不過來地瞪大眸、屏住呼息地看著忽然近在她面前的妖艷臉龐;不過更恐怖的是,那一雙直勾勾盯住她的紫邪眼珠子和捏著她兩邊臉頰的冰涼手指。
「你信不信,我可以撕爛你這張愛說謊的嘴?」夜宿的聲音意外的溫柔低潤,可其中明顯的怒意,卻足夠讓尋常人作上三天三夜的惡夢了。
流雲就是這個就算回去不作上三天惡夢,也肯定會失眠好幾天的人。
第一次這樣近地面對著這人間絕無僅有的美艷臉龐,她卻只深刻感受到這鬼族的夜真正冷酷無情的威脅力量。
打著寒顫,流雲後悔了。
「我……我……師父……」冷汗直冒,她只覺得全身上下裡外沒有一處不泛寒。眨了眨眼睛,她僵硬地看著眼前這張臉,她怎麼也說不出完整的話來。
而這時,瑞突然過來,用它的額頭頂了頂夜宿的肩,似乎是要夜宿別跟她計較,放了她。
夜宿別過臉,不悅地橫了瑞一眼。「怎麼?我不能教訓她嗎?封澈是要我不能對他的徒弟動手,不過他可沒禁止我讓她一輩子都不能說話!」回過頭,她立刻就要撕爛這讓她聽了不高興話的嘴。
「啊!」流雲嚇得大聲尖叫。
夜宿,又轉過頭,瞪著正張開巨嘴含住她半個右手臂的大頭。
「放手!」她蹙眉。
瑞很是堅定地眨眨它的大眼,不放──除非她放人!
一人一獸毫不退讓地對峙半晌。就連原本以為自己的嘴真要遭殃的流雲,也聽出有意外地張開剛才嚇得閉上的眼睛。看到瑞正咬著夜宿的手要救她,她的反應也終於回來了。趁著夜宿無暇專注在她的身上之際,她隨即覷準了一個時機,突然──
流雲一用力拍開夜宿捏住她臉頰的手,馬上身形如飛地躍到有瑞巨大身軀擋住保護的另一邊。
至於夜宿,被她成功地逃開,只愣了一下。然後她用另一手敲瑞的頭。
「蠢獸!你還咬著我幹嘛?」斥它。
瑞馬上放開了她。並且還滿是歉意似的低下頭,對她低嗚了兩聲。
虎口逃生的流雲,即使驚魂未定,依然錯愕不已地看著瑞的舉動。
這是怎麼回事?以前瑞不是厭惡夜宿厭惡得要命嗎?為什麼現在它竟對她變得如此親密起來?明明……明明神獸就該吃鬼的,不是嗎?
可是別說瑞,就連師父也變了……
好可惡的師父!好可惡的瑞!
想到此,流雲突然噘起了嘴,一時竟忘了仍身處險境之事。不過,等到她再醒回神來要叫糟時,她才發現不知道什麼時候,那嚇得她發抖的妖女早已經又悠哉地半臥回大石上;而瑞呢,則沒事地趴在大石前,厚重的下巴還享受似的擱在她的腿上……
「你……你們……」流雲還有些不敢置信地看著他們和諧共處的一幕。在這一刻,她甚至還恍惚地錯覺自己是個不識相入侵的外來者呢!
忽地,夜宿那雙紫夜冷眸又邪瞟向她,她不禁下意識跳退了一步。
呃……該死!混蛋!她……她怎麼可以怕那妖女!
可……可是……流雲偷偷吞了一口口水──她就是怕了她了!
「原來,這才是那天一早那老太婆就將封澈召去的原因嗎?」夜宿可以聯想起來為何那天他會神色異常了。她的聲音從齒縫裡低低地迸了出來。
哼!那臭老太婆!
「喂……喂!我說的是真的!」在她異眸的注視下,流雲直發毛,可遲疑了一會兒,她終於鼓足了勇氣為自己辯解。「我只是沒說……師父沒答應賜婚的事而已!」笨蛋!她幹嘛講出來?!
「他當然不會答應!」這一點不用她說,夜宿早頂料得到。
「你……你就知道師父一定會拒絕?」流雲又不服氣了。
夜宿似笑非笑。「你不是喜歡你師父,難道你不比我知道他?」
「我當然知道!」說到這兒,流雲終於可以抬頭挺胸了。「師父不是尋常人,這世間上的女人,就算是公主貴族也配不上他。我一直認為師父絕不會為這世上的任何一個女人動心,哪想到他竟然對你……對你……」她忍不住瞪起了眼,膽子又回來了:「對了!你又不屬於是『這世上』的女人,他根本是受到你的妖術控制,要不他也不可能……」愈說愈氣忿,一時住不了口。
「不可能怎樣?」紫冷眸只輕輕一睨,吐出一句低幽淡語,便立刻令流雲驚醒地登時噤聲。
她的心坪坪直跳地看著那光用眼神就能殺人的妖女。現在面對著她,她竟氣虛。
怎麼會這樣?
對了!一定是這妖女的力量比她強、手法比她殘酷、心腸比她惡毒的原因!
「喂!那你說……師父他有什麼理由會喜歡上你?」聲音大壯膽,不過接下來的話她卻只敢用嘀咕的:「明明是個妖女,明明也只比我漂亮一點點而已……」
夜宿冷哼了哼:「我沒撕爛你的嘴巴,你的話好像愈來愈多了!」她突然推開了瑞的頭站了起來。
流雲一看到她的動作,立刻下意識又退了一步,並且馬上進入戒備又緊張的狀態。
夜宿當然看出她對她的戒心了。不過她原本就看這死丫頭不順眼,這會兒讓她說這麼多話算破天荒了。
耐性用盡。
「你……」正要開口叫她滾,突然──
夜宿的紫眸一寒,而這時,就連瑞也聚精會神地側耳頌聽著某種動靜。
流雲注意到他們突如其來的奇怪行徑了。她不禁著凝神豎耳,但她卻什麼也沒發現。
「喂!你們……」要說是那些鬼類又出現,她肯定感覺得出氣息,可根本沒有,所以她乾脆直接問這莫名其妙的一人一獸。
而原來一直佇立不動的夜宿,驀地轉頭對她瞪了一眼,再瞟向一旁的瑞。
「你帶她回去,我要去辦點事!」對它交代完,她不管他們的反應就要走。
傳自地底下的騷動,已經吵得她心煩了。
她決定乾脆一次去把麻煩解決掉。
可這時,瑞已經張口咬住她的衣袂一角不放。它朝她低哼著。
「放開!」夜宿沒想到它會這麼做。她叱喝著它。
流雲的反應也很立即直接。「你要逃跑是不是?!」她飛快地跳上前阻攔她。
而似乎知道夜宿要去哪裡、做什麼,瑞晃著腦袋,堅決不放開她。
夜宿伸出了一掌對上瑞的頭顱,紫眸銳光一閃。「你放不放?」同時她頭也不回地朝流雲嗤道:「難不成我要下地獄,你也要跟著來捉我?」
瑞咬著她衣角死緊,而流雲則是一時未意會過來她的話一愣。
不再浪費時間與這一對傢伙周旋,夜宿一掌拍上瑞,另一臂一揚──
「嘶」地一聲──一個衣布撕裂聲音響起的同時,一團迷幻似的黑雲突然將夜宿的人影整個包圍了住。
一直緊盯著她的流雲立刻大驚。不過就在她還遲疑要不要靠近這團迷雲的下一瞬間,只見瑞猛地跳上前、厲聲一吼。而黑色雲霧也很快在空氣中淡去,接著化散無蹤……
夜宿不見了!
可流雲也才在這一怔愣,還沒反應過來間,瑞的身形竟也跟著在夜宿、黑雲之後一閃消失。她終於大驚失色了!
她迅速衝到夜宿和瑞原來還在的地方。「喂!妖女……瑞!」她不死心地在原地團團轉,期望他們只是在跟她開玩笑,暫時躲起來而已──雖然以那妖女的作風來說根本不存在這種事,不過在她擴大範圍在四周左查右探,仍然完全沒發現他們的行蹤,也感覺不出一絲屬於他們的聲息之後,她真正愣呆在當場!
怎麼辦?她到底要不要馬上去告訴師父那妖女不見的事?
如果那妖女真的是逃跑,從此再也不回來了,那麼師父是不是就能擺脫那妖女的邪術,所以她還可以繼續對師父存著希望了?
流雲的眉眼表情,一時竟閃現著各種複雜的心思,並且遲遲沒有下一步行動……
黑色的地下世界,永恆的冷暗。
黑惡的大水,依然以萬年不變、令人間之喪膽的氣勢在黑山腳下奔騰;而它的去向,彷彿正是比這裡更深的幽冥。至於滾滾的洪濤上,雄偉矗立的青森宮殿深處,一場風暴隨著一個引爆整個地下界騷動的元兇意外回來而迅速累聚。
供奉著所有黑暗界鬼族人精神信仰、力量來源的幻化聖石祭殿中,以烏姥姥為首,四面為數眾多的幽暗影子,正一致面對著中間的夜宿。
打從一在夜宿回來便察覺到她的烏姥姥,這時的老臉上面無表情,不過她精銳嚴厲的眼,卻是一直眨也沒眨地盯住夜宿沒放。
風暴的氣息正籠罩在眾人之間。
「……」四周的黑影,發出的低沉模糊喃聲,彷彿死神的咒喚般不停地迴盪在這祭殿空間內,也和此刻一觸即發的緊繃氣氛彙集成了一股強大的壓迫力量。
可即使如此,夜宿依舊面不改色。
她寒漠著容顏,從一開始便沒看向其它人,只停駐在祭台半空上方聖石上的紫眸,也和她臉上的神情一樣森冷。
明顯勢單的夜宿就這樣與週遭的鬼族大老們對峙了一會兒。終於,烏姥姥手中的黑杖一頓,引得整個地面一下轟隆悶震之後,她陰厲地開口了。
「你──可記得回來了?!」
傲立在祭台前的夜宿,慢慢轉過身面向烏姥姥。瞬也不瞬地回視住她,夜宿突地泛起一抹沒有笑意的笑容。
「你們大家,不是非常想念我嗎?姥姥、長老們,對了!還有夜剎……你們一直不斷地上來拜訪我,不就是為了要我回來?現在,我回來了,你們怎麼個個一副要找死的樣子?」
周圍的喃咒聲更加劇烈,而烏姥姥的表情更是怒不可抑。
不過首先響應她的,卻是從她出現開始便冷瞪著她不放的夜剎。
「找死的是你!」夜剎切齒地叱喝她:「你這叛徒!你還有膽子回來?你勾結封澈是一條死罪,你又置全族人的安危不顧更是死罪難逃!你,根本就沒有資格當夜!」沒錯!她簡直恨不得這賤人就死在外面。就算她沒死在外面,要是她被捉回來,也同樣該是死路一條!
夜剎全然不掩飾對她的妒恨和幸災樂禍的心情。
為了這賤人,蚩梟用聖石來威脅全鬼族人。不過也就是因此,現在全族人原本對這賤人的期盼才會轉為深刻的不滿與怨氣──事實上,她很高興看到夜宿得到這個下場,她等待這一刻已經等待得夠久了。
反正姥姥和長老們已經想出辦法來拖住蚩梟,暫時解決聖石被毀的危機,所以夜宿這賤人可以從這個世上消失了!
夜剎一點也不懷疑,自投羅網的夜宿這回必死無疑的結果。
夜宿,將紫色轉墨的眸掃向她,額心的火焰隱隱躍動。
「那麼你就可以嗎?」邪諷不諱。
光這一句話立刻就把夜剎氣恨到手中揚起冰束就要刺向她。不過她還沒來得及行動,烏姥姥的聲音猛地沉響──
「夜宿,只要你還願意認錯,願意照我的話做,我可以再給你最後一次機會!」此言一出,四周長老們並不意外地沒有提出反對。
倒是一直認為夜宿早該死一百次、一千次的夜剎一時錯愕住,接著馬上強烈反彈。
「姥姥!她明明……」夜剎叫道。
「夜剎,住口!」烏姥姥不讓她再說下去。她直直看著夜宿,令人望之生畏的老臉上沒有表情,眼裡卻是透露著仍沒對挽回她放棄最後一絲希望的神思。「如何,夜宿?我們不得不承認只有你答應嫁給蚩梟為後才是得回聖石最好的辦法,若不,最起碼你還是可以先去安撫住他以保住聖石……」她的語調雖沒聽出任何的低聲下氣,不過話中的意味倒不言可喻。
一旁的夜剎,臉色早已是又青又白。
「姥姥,你當我還是無知的小娃兒好哄嗎?」夜宿看的卻是夜剎那恨不得殺了她痛快的扭曲臉,她冷不防地勾起一抹令人意想不到的淡笑:「你我都清楚,那蠢蛋如果真有這麼好套話,他早就被夜剎取走聖石的秘密了,又何用等到現在?再說他再蠢,也一定明白聖石對他的重要性不下聖石對我們的,失去聖石,他等於失去使我們對他俯首稱臣的能力。」她那笑意才出現短暫的一剎便消逝,剩下來的,又是她邪魅得就連同為鬼族人也在心裡直打寒顫的神色。「姥姥,你們知道我今天會回來,就一定有把握不是回來送死,當然,更不是來如那蠢蛋的意做蠢事……」
「那你想回來做什麼?」烏姥姥微瞇起眼,煞氣畢現。
夜宿變了!
其實打從夜宿的身形一映入她眼裡,她就敏銳地感覺出在夜宿身上某種看不出也摸不著,卻又極微妙、不一樣的轉變,不但如此,她還意外感應到了由她眉心一閃而過的光芒──而這些,全不是黑暗界或鬼族人該有的、會有的……
只除了……烏姥姥兩眼嚴厲的微光閃爍。她想起誰了!
那曾為了人間界男人而背叛族人的夜昭,也就是……夜宿的親娘!
烏姥姥很快就由此輕易聯想起當初夜昭為了那男人肯犧牲一切、肯為他死的神色,簡直就和如今夜宿那眉眼之間的意味相似,只不過夜宿的表現沒有那樣濃烈悲壯,她是深沉地、隱密地幾乎讓人無法發現……
不過,烏姥姥還是發現了,並且絕不會錯認──
夜宿愛上人了!
而且恐怕和她的親娘夜昭一樣,愛上的是非鬼族人。
烏姥姥直覺第一個想到的,就是人間界的守護師──封澈。
情況不妙!
但是更令她莫名在意和不安的,卻是她以前從未在夜宿身上發現過的、不屬於黑暗界的異光。
該死!那究竟是什麼?難不成……它跟封澈有關?
不知道為什麼,對於那異光,烏姥姥竟彷彿湧現一種既熟悉又陌生的矛盾感覺。而這也就是為什麼,她還沒有對她下達狙殺令,還願意給她機會的最大原因。
她突然有股非挖開出現在夜宿身上那光芒究竟為何物的衝動。
夜宿當然不可能自烏姥姥隱藏的神情下,看出這些複雜翻騰的心思。更何況,她也不是回來看烏姥姥或其它人臉色的。
「我還是一樣的目的──殺蚩梟。」她漠不在意似的語氣,就好像她不過要踩死一隻螞蟻一樣的簡單。
而她一說出口,一片高高低低、激烈似暴雨聲驟地在四周迸發。
至於一旁原本因姥姥的叱責備受委屈和不甘的夜剎,終於又找到落阱下石的機會。
「夜宿!就是因為你上次試圖刺殺他才惹出這件風波來,沒想到你竟然還敢再找死一次!」夜剎絕不相信她都膽大妄為地這麼說了,姥姥還會再放過她。不過為了以防萬一,這回她乾脆決定先下手為強──
話才說完,她掌心的冰束就已經朝夜宿不聲不響地擊去。
夜宿的未艷唇畔揚起一絲冷笑,食指往前一點,一道凌厲的旋風隨即捲開她的冰束,並且還緊跟著打上她。
「要當那蠢蛋的奴才,一輩子受他箝制,我倒不如賭聖石早已不在蚩氏手中一把。」完全不把週遭所有在這時全向她發動來的強烈攻勢看在眼裡。她輕鬆地運用出體內正源源不絕湧上來的力量應付一波又一波的攻擊──同時還能在空隙之中繼續道:「姥姥,我的命運已在你們的指掌間被擺佈過了一次,接下來我的命運,就只能是我自己的,絕不妥協!」額心火焰印記幾乎在翻騰燃燒,她的雙手在四面劃出了四道封印。
在有效阻隔了烏姥姥他們的攻勢後,夜宿的身形倏地向上一騰,接著一閃無蹤。
顧不得在聽到夜宿那幾句話中已透露出她知道那個秘密的震詫,明白她會往哪裡而去,大驚失色的烏姥姥立刻率先追了上去。
就在奔流不息的黑惡大水之上,黑暗的帝王宮中,一場弒殺與保護的殊死戰正驚天動地地展開──
黑影來得既快又急,並且悄無聲息,就算隱在暗處的一名鬼族長老在倏忽間察覺了黑影的接近,並再在黑暗王蚩梟的四周布下第二層結界,那黑影卻不但比她快一步衝進她的結界,還迅速劃開第一層結界,直接伸手便抓住了在床上已經因為聽到動靜被嚇醒的蚩梟。
抓住黑暗王──不過就在彈指間。
從隱形之處現身的鬼族長老,既驚又駭地看著正一腳踩在蚩梟身上、一手輕鬆掐住他脖子的夜宿。
她也察覺到她回黑暗界了,不過她還以為烏姥姥他們至少還能困住她,怎麼她竟這麼快就出現在這裡?
可她的思緒才轉到此,四周的氣流已傳來一陣輕微的擾動。
烏姥姥他們追來了。
「……呃……救……救命……」床上,被夜宿掐住脖子幾乎快不能呼吸的蚩梟,一張臉已經快脹為紫色。他的雙手也抓在她的腕上希望能甩開她,不過沒用。「快……快救我……」眼角掃到一群人,他努力地叫著。
「夜宿!你不能殺了他!快放開他!」一抵達現場的烏姥姥,一看到夜宿已抓住蚩梟的景象,就知道事情不妙。
她伸手阻擋了一來就要衝上去的夜剎。
夜宿的手指慢慢收攏。算準了烏姥姥他們看在這蠢蛋的命還在她手上一時不敢攻上來,她倒是好整以暇地微俯下身,彷彿很欣賞他為活命所做出的費力掙扎。她的唇間泛起了些微邪惡的笑意。
「好!給你一個活命的機會──你說,聖石是不是早就不在你們蚩氏的手中了?」她出乎所有人意料地竟稍鬆開指間的力道,給了蚩梟重新喘口氣的機會。可她也是出乎所有人意料的這一問,也同時令烏姥姥等眾人不由自主屏住氣息,等待他的回答。
千百年來,從沒有任何一名鬼族人再真正看過一眼的聖石,此刻真的可以由蚩梟的口中套出來?或者,蚩梟仍是寧死也不洩露這個隱藏了千百年,也揪住了鬼族人心千百年的秘密?還是……依夜宿所質疑的,聖石,其實早已從蚩氏人的手中遺落了?
這時,所有人都不禁緊張地全看向那一直咳了又咳、猛喘著大氣說不出話來的蚩梟。此刻,只要是鬼族人,一定都想知道答案,就連烏姥姥他們也不例外。
「咳咳……我……咳……聖石……咳……什麼……」好不容易才死裡逃生的蚩梟,整個人都仍處在驚魂未定的狀態,不過他總算漸漸清楚她說了關於「聖石」的字眼。
腦中,某道關住秘密的門立刻警覺地鎖上。
「聖石不在了,是嗎?」夜宿的聲音卻仿如喪鐘敲響。她簡直是以在看一個死人的目光看著他。
「我……我不知道……」蚩梟試圖脫離她仍停在他脖子上的手指,不過卻是徒勞無功。「喂!你們……你們竟然放任她對我這麼做……你們還不快給我……殺了她……」他瞄到了烏姥姥和夜剎他們,掙扎著用力喊了出來。
上回雖然被夜宿打得只剩半條命,不過那時他還是想得到她想得入魔,所以才用聖石來威脅要鬼族人將她找回。沒想到,她又出現在他面前了,可這回她一出手就毫不留情要置他於死地的手段,讓他第一次面對著她的艷麗面貌卻只有真正打自心裡的恐懼。
烏姥姥看著夜宿,眼中深思的光芒閃爍,一時未有行動。至於夜剎則緊握著拳,面色難看地將視線在姥姥和夜宿之間梭巡著。
「殺了我?你好像還搞不清楚死的會是誰?」夜宿陰沉著語調,描住蚩梟的手指再度慢慢收緊,而同時,她另一手也覆向他又開始充滿驚恐的臉。「反正聖石已不在了,留你沒用!」殺氣畢現。一團略帶銀白光絲的黑氣隨著她的話落,由她的掌心觸上他的額。
就在烏姥姥和其它長老看著夜宿手心帶出那團摻著光線的黑氣而詫愣,卻未及想要動手救人之際,被夜宿的力量觸碰的蚩梟突然全身一下顫抖──那個被加上幾道咒印保護的秘密,在一接觸到夜宿那帶著異光的黑氣時,就彷彿遇上的是正確解開咒的神秘鑰匙般,蚩梟的口中自動吐出那傳承了數百年來的秘密──
「鬼族聖石在第三世先祖帝時就已失蹤,沒有人知道它的下落……沒有人知道……」幾乎是連氣也不喘地傾掏出一直被封鎖在記憶深處的秘密。而說完,他似乎已耗盡所有精力地立刻全身虛軟,就連夜宿描在他脖子上的死亡力道也渾然不覺地眼睛一閉。
一旁眾人就在聽到蚩梟終於吐露出的秘密時便已完全被震撼住了,以至於他們沒來得及反應去阻止夜宿接下來的行動──
聽到了意料中的答案,夜宿的冷眉一挑,掐住他的手勁和黑色力量同時一催,原來正昏迷著的蚩梟,臉色立即脹成紫醬。就在這一剎間,他僅餘最後的半口氣也將滅了……
不過也就是在這一剎間,數抹黑影倏然閃向夜宿和奄奄一息的蚩梟,陣陣強大的黑色殺氣全往夜宿的身上發去,這時就連烏姥姥也即將準備動手加入長老們的行列。
「夜宿!他還不能死,快放開他!」烏姥姥對她一喝。
夜宿哼了哼,半偏過身,雙手齊揚朝攻來的長老們回擊。
鬼族長老們終於全數連手向夜宿毫不容情地打去。烏姥姥自然也明白長老們的意思,可此刻,她卻暫沒上前,反凝神肅目地在旁觀看著由夜宿身上迸散出來那愈來愈不屬於黑暗界的氣息,和那不知是從哪兒來的強大力量。
她費解了。
在夜宿身上究竟還曾發生什麼事?就算她之前的力量已突破他們的期待與想像,可是照現在看來,她此時簡直又有過之而無不及了……而且,她那偶爾閃現在她額間的毫光,是最令她耿耿於懷的。
而趁著長老們和夜宿纏鬥,夜剎早已上前去查看了看歪倒在床上、動也不動的蚩梟的狀況──她的面色一變!
「姥姥!他……他死了!」她急揚聲喚人。
烏姥姥的精眸一瞇,她立刻閃到了蚩梟身側,只手一探。
也就在這個同時,原來輕鬆將一個又一個的長老打退的夜宿,卻不知為何,心口突地傳來炙烈的一痛,並且體內的力量緊跟著一下窒礙。也由於她的身形這一頓,鬼族長老們源源不斷的力量立刻再無阻擋地完全擊上了她。
下一瞬間,夜宿的身子簡直像斷線風箏似的斜飛了出去,而長老們見機不可失,隨即再補運上一記記足令神仙也抵擋不住的罡氣追上她。
不過就在這時──
「吼!」
半空中傳來一聲猛然如天雷劈響的怒吼後,接著一個龐大得可怕的金色獸影由空中忽地現身。
而當烏姥姥眾人仍處在驚見神物的震駭中剎那間無法反應之際,只見那神獸已經在轉瞬間以背接住了被打飛下的夜宿。
神獸停步,先是威猛凜凜地轉過頭,金色眼睛神光電射、威稜稜凶霸霸地瞪了週遭的鬼族人一眼後,張嘴又是一聲令人心膽俱裂的咆吼,然後甩頭,放腳向他們大步奔去。
由於巨獸迎面而來,簡直就要一步踩上頭頂的聲勢太過驚人,不但這時即將命喪巨獸腳下的長老連跑的力氣也消失地直接軟倒在地上,就連兩旁的其它人也只能發出驚叫卻無法再有其它的反應。眼看,巨獸的腳就要踐踏上一名長老的頭上,此時一陣風吹去,卻連同巨獸的影子也跟著消失無蹤……
緊張僵凝的氣氛依然在這個空間流動,沒有人開口。
巨獸來得快、去得也快,就彷彿無影無蹤的風。而唯一可以證明它曾出現過的痕跡,便是被它帶走的夜宿。
今天的黑暗界,因為夜宿的回來與離去,而經歷了一場天翻地覆的變化。至於緊跟著變化後的黑暗界……
天空,微微出現一抹魚肚白。
成群的鳥被驚起地「啪啪」離枝飛走。淙淙水聲流動的泉池畔,一抹巨大的影子無聲無息地在濃色的晨霧裡乍然現身。
而當這頭背負著一個黑影、威儀高貴的金色神獸一確定他們已回到人間界後,它隨即抬起頭發出長長的一聲嘯吼,接著就在它開始放蹄要往北方,將背上的人載回封澈手中救命時,一道紅光倏忽在它前方出現──
「瑞獸,你身上背的,莫不就是那鬼族妖孽吧?」紅光隱去,男人修長的身影現出。
是天十方。
天十方,滿臉靜穆冷肅地擋在瑞的前面,阻了它的去路。
至於對這意外妨礙它的狩獵人,瑞的反應則是威赫警告地悶哼一聲。它金眼射出不悅厲光地示意他快滾到一邊去。
天十方自然沒這麼好說話。
沒想到他才感覺到這個方向有異動趕了過來,卻意外得到這個天大的收穫──黑暗界鬼族最大的一隻鬼,而且看來還是已經受傷不輕的鬼──瞧她動也不動地伏在神獸的身上,就知道他的第一眼推測沒錯。至於這女鬼是怎麼受傷?又是何人可以創傷得她如此重?他並沒有興趣知道……
他只想完成上回未完成的使命!
他無視於瑞的警示動作與眼神,對它倒是心平氣和地微微一笑:「我知道你身上背的就是夜氏鬼族的夜。瑞獸,如果你真是一心為封先生好,為什麼不乾脆將她交給我?我相信你不會不清楚,若是夜繼續留在他身邊,將對他的守護師聲譽造成莫大的影響……」為了封澈,他非這麼做不可。他朝瑞伸出了雙手。「我想只要你不說、我不說,封先生也不會知道她去了哪裡。來!請你把她交給我處理吧!我相信我這麼做對大家都好……」
瑞定定的眼神卻是不為所動,不但如此,它還對著天十方舉起了右前腳──示意要他滾,否則要對他不客氣的意味明顯。
天十方的濃眉慢慢皺結,不敢置信就連這神獸也護著鬼族的夜。
與它對峙了一會兒,更解讀出了它堅定不為他所動搖的意志,他很快就下了不惜代價也要從它身上搶下那女鬼的決心。
他拔出了背上的紅光雙劍。「好!既然你這麼固執,那我們就來試試究竟是誰到最後才有辦法帶走她吧!」
被這混蛋一阻礙,只見天漸漸轉亮,夜身上的傷勢更惡化了──瑞這麼一想,不由仰頭望向已現出絲絲燦光的東方,它眼中的神色染上焦躁不安,同時更加忿怒了。
它突然甩頭對準這膽敢向它挑釁的狩獵人,全身在瞬間貫滿了力量。
「你真把我當死人了嗎?」這時,一個冷冰冰的聲音突然自瑞的背上傳來。
瑞只是稍放軟了它的背部肌肉;而天十方,則盡顯意外地向上看向那一雙從伏著的瑞背上露出來的紫妖眼睛。
那雙眼睛依然紫邪不減,只是天十方卻看出來,之前那眼裡所蘊含的強大生氣已經隨著她的受傷減了近八分。換言之,他立刻知道她至少正傷重九分。
「夜,你我都明白,你此刻就算不是個死人,也離死不遠了。更何況……」他只是說出了事實。「天已經亮了。現在就算我不動手,身為鬼族人的你也熬不過日光的照射。」
聽到這話的瑞,隨即焦灼又激動地怒吼向他,並且躍躍著身子決定要不顧一切踩過他的屍體也要立刻爭取時間將夜宿送走。
不過就在雙方劍拔弩張眼看即將開打之際,瑞忽地察覺到了什麼,動作一停。
這時,一束疾閃過來的光影就在天十方也在跟著發現之前出現在瑞的上空。而緊接著柔和的人形光影向下擴大,並且已將瑞背上的夜宿整個包裹住。
天十方馬上知道了這光影是誰,也知道他要做什麼。他想也沒想,手中的雙劍紅光隨即對著夜的方向激射去。
不過,他仍是晚了一步。
夾著夜宿的光圈亮了亮,瞬間,柔和的光影又往來時的方向一閃而去。當然,就連原本在瑞身上的夜宿已跟著不見了。
瑞也撒腳追著光影奔去,而它龐大的身形在不遠處淡化、透明,接著消失。
這一回,天十方可不會像上次一樣輕易放過夜了──就連半點遲疑的時間也沒有,他的身影也如流星般向北方緊追了去。
朝陽東昇,照耀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