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是清晨七點,而她從昨天傍晚就一直保持同一種姿勢,和城市裡許多隱於各個角落的幕後寫手一樣,過著晝伏夜出的生活。
古董鐘在身後響了七下,巨大的沉悶聲音把蘇子心從電腦螢幕上的小說情節裡喚了出來。
她起身將一旁的咖啡拿到廚房裡倒掉,重新拿出廚櫃裡的咖啡機,將咖啡豆倒入,打開機器,接著又到門口將樓下麵包店每早定時送來的麵包拿進屋裡,一邊吃著麵包一邊透過落地窗看著樓下往來的人群。
電話在這時響了起來。
「你好,我是蘇子心。」
(喂?子心嗎?是我,黎欣。)電話另一頭傳來好友急迫的聲音。
「有什麼事嗎?」
(有件事想找你幫忙。)
「我就知道。」蘇子心有些不耐煩地開口。會在夜晚接到好友的電話一般是被邀出去狂歡;而在清晨接到電話,大部分是麻煩。
(今天有一個很重要的採訪,可是阿邦在發燒,我必須照顧他,沒辦法過去。)
「向老編請假不就可以了?」
(不行啦,這個人我好不容易才敲定訪問的時間,這次再錯過的話,我會被Fire的。)
「你早就該被炒了。」她冷淡地嘲笑死黨。
自從柯黎欣踏入新聞界以來,蘇子心就不知道為這個損友跑了多少趟訪問,每一次都是她臨時有事,然後以十萬火急的速度Call她,要她代替她去進行訪問。
(拜託,子心,就算我求求你了啦,好不好?)
「小姐,我從昨天晚上到現在都還沒睡覺!」
(還有時間啊,你可以先睡一下再過去,拜託啦!)
「算了、算了。」招架不住她的死纏爛打,蘇子心不耐煩道:「採訪誰?」
(他叫易任風。)
「易任風?」她從一旁拿過紙筆,迅速在白紙上做記錄。
(華廈私人偵探公司的總裁。男、三十歲、已婚……)
「你不是都知道了,還採訪做什麼?」蘇子心揶揄道。
(這是職業需要,小姐。)電話另一頭傳來柯黎欣如釋重負的聲音,她在那邊給了蘇子心一個響亮的飛吻,(子心,我真是愛死你了。)
「我知道。這個時候你不愛我都不成。」她說得不甘不願,心裡卻是覺得無所謂。
蘇子心認為多去見一個人,對她並無傷大雅,更不會因此而減了生活情趣,只是無人知道,這一日的採訪卻改變了她的命運……
「易總,外面有位蘇小姐求見,說是代替柯黎欣小姐過來採訪您。」
易氏大廈三十八樓,易任風正俯首於一大堆的文件中,秘書突然叩門而入。
他瞄了一旁的記事本一眼,下午確實有此行程,只是時間已超過五分鐘,人物及時間皆不太符合,那麼他有很充分的理由推掉這次的訪問。
「叫她走。」
「可是總裁上個禮拜已與華天預定了,這樣做是否有些不妥?」秘書為難地道。
「告訴她,她遲到了五分鐘。」易任風繼續埋首於工作中。
他向來對時間要求十分嚴謹,哪容得下他人遲到?秘書應聲而去沒多久,他才抬起頭透過玻璃看向外面供訪客休息的沙發。
一位年輕的短髮女子坐在沙發上,動作隨意,神態似是散漫,她聽到秘書轉述的話之後,二話不說便拿起一旁的背包走向電梯。
這個舉動完全出乎他意料之外。
在他的印象裡,似乎所有的記者都有很強的死纏爛打能力,而眼前女子的行為卻瀟灑得令他咋舌。
他記得上個禮拜與他預約的「華天」是一家極為嚴謹的公司,尤其對於損失錙銖必較,這次採訪失敗,華總定會大發脾氣,他不知那女子為何還如此優閒。
很有意思!易任風的嘴角微微勾出一抹耐人尋味的弧度,按下內線分機。
「張秘書,去叫剛剛那個記者上來。」
走出易氏,蘇子心立即打電話給柯黎欣。
「你報錯時間,他說超過五分鐘,就把我給攆出來了。」
(What?)另一頭的柯黎欣不可思議地叫道:(你幾點到?)
「三點三十分。」
(我是說三點三十分嗎?)
「沒錯,你告訴我是三點半。」
(完了、完了,我以為只差五分鐘而已。)
「你太沒有責任感了,那個男人分秒必較。」她愛莫能助地道。
(現在怎麼辦?我明天一定會挨罵的。)柯黎欣很著急。
「就當是教訓,你下次小心一點就是了。」蘇子心安慰她幾句便掛掉電話,轉身欲穿過馬路時,身後突然傳來剛才那名女秘書的聲音。
「蘇小姐。」
蘇子心回過頭問:「有事嗎?」
「我們總裁請你上去。」
她有些驚訝,但立即又反應過來,對女秘書露出微笑,「謝謝。」
蘇子心再次走到易氏最頂層,張秘書對易任風報告來者的到來便退出去,將她留在總裁辦公室內。
她納悶秘書為什麼沒有帶她到會客室反而來到他工作的地方,不過她沒問出口,畢竟這與採訪無關。
「坐,蘇小姐。」易任風抬起頭,優閒地往身後皮椅的椅背上靠去。
「你好。」蘇子心在他對面的坐椅上坐下,拿出採訪用的東西,「很抱歉,柯小姐因為臨時有事,所以叫我過來。」
「無妨。」易任風淡淡回答,「採訪可以開始了。」
蘇子心點頭,看著文件上的資料開始進入正題。
訪問過程中,或公或私的題目,易任風一一回答,問到隱私時卻總是巧妙地帶過,所以她的記錄簿上只有一些公式化的答案。
很早就聽說易氏總裁很神秘,如今一見果真不同凡響。蘇子心無奈地微笑,有時候記者也不好當。
「你不是一個合格的採訪者。」末了,易任風看著她,語調漫不經心。
「我不是記者。」
「哦?」聽及此,他並沒有絲毫不悅,反而感興趣地挑眉。
「我說過我只是替柯小姐來做採訪。」
易任風明白地點頭,「原來華天也不過如此而已。」
蘇子心沒有多說話,華天的好壞原本就與她沒有關係。
易任風沉默地梭巡她臉上可令自己產生興趣的表情,嘴角隱約勾出一抹笑意。
「我想訪問已經結束,我先告辭了。」感覺到他的目光在自己的臉上不斷梭巡,蘇子心有些不安地站起來,準備向門口走去。
可是易任風搶先一步在門口攔下她。
「易先生還有事?」
「我突然對你很有興趣。」
「易先生說笑了,我自認為並無多少姿色可引起易先生的興趣。」她很少遇到這種人,但她還是應付自如,只是他不經意靠近的身體及淡淡古龍水的味道讓她的腦子裡有片刻恍惚。
「你這麼有自知之明?」
「應該的。」
「那麼這次更應該慶幸將受到賞識。」
「謝謝易先生的美意。」立即回復一貫冷靜的蘇子心,巧妙地避開他的身體,從坐椅上拿起背包,「很高興採訪到易先生,再見。」
她不等他回答,逕自向門外走出去。
易任風站在原地看著她消失,倏地,他回到辦公桌前打了一通電話。
「舒平,給我她所有的資料。」
一場遊戲即將開始。
從易氏走出來,天色已有些許昏暗,到市中心買了一點水果和海鮮,蘇子心提著大包小包徒步回家。
她在路上遇到一個自己曾在這條路上觀察了無數次的孩子,於是像往常一樣再次緩下腳步,把目光集中在他的臉上。
那是一張可透露出幼小年齡的臉孔,帥氣和年輕的膚色卻配上一雙不快樂的憂鬱眼睛,引起她注意的便是他的那雙眼睛。那雙不快樂的眼睛觸動她的心事。
在她年幼父母離異後,由母親帶著她遠走高飛,但她卻未曾體驗過高飛帶來的快樂。那一段過去是不堪和黑暗的,跟著一個野心比天大但眼光卻差勁得一再跟錯男人的女人在一起,她得隨時承受母親突來的壞心情,她的世界是黑暗的。
那時候的她,也是這種神情吧?
從跟著母親開始,她長期受冷落、失去關心、壓抑、難過,直到最後母親良心發現,終於想起自己仍舊需要關心的女兒,偶爾才有意無意接近自己時,她已習慣了孤獨。
眼裡的疼痛,那是洗刷不掉的。
然後她一日日地長大,徘徊在這個社會的需求與被需求之間,年幼時的陰鬱被社會的冷漠代替,亦被隱藏在心底。
那一些年幼的寂寞,已在不知不覺中注定了她的這一生,亦斷言寂寞的結果。
蘇子心陷入深思,當她再次抬頭看那個孩子時,他已走過街角,小小的身影逐漸消失在她的視線裡。
柯黎欣在電話的另一邊大呼自由。
(子心,真是太、太、太謝謝你了!你知道嗎?老編說這次對易任風的描寫十分有看頭,所以加了一個月的工資,而且他終於答應不再每星期向我催稿了。子心,你可是幫了我一個大忙。)
「很好啊!」蘇子心把目光集中在電腦螢幕上,即使不知那早已被人炒爛了的八卦究竟有什麼看頭,卻仍舊有一搭沒一搭地應著。
(這樣吧,我們出去慶祝一下好不好?)
「你決定吧。」
(好,這一頓我請,要去哪裡吃?)
「隨便,到哪裡吃都好過咖啡加麵包。」
聽到這句話,電話另一頭的柯黎欣笑得前俯後仰。
(死丫頭,誰教你不好好照顧自己,每天就吃那一些東西。)
「誰教你要那麼早搬出去!你知道我不喜歡下廚。」
(沒我不行吧?)柯黎欣笑得很驕傲。
那一年母親去世,蘇子心從家裡逃出來,在她肚子餓得幾乎昏厥的那一個夜晚,她蜷曲著身子躲在一個小公寓的外頭,瘦弱的身子加上勞累和飢餓,幾乎像一條流浪狗似的,她即是在這樣的的夜晚遇上柯黎欣的。
那晚柯黎欣剛好和男朋友去他家的公寓,在打開門時無意中見到她。
當她看到蘇子心眼裡的陰鬱,不禁感到心痛,於是那一晚柯黎欣不顧男友的反對,輕率地決定收留她。
蘇子心幾乎不說話,表情孤獨而冷淡,但是柯黎欣很喜歡她。這一種喜歡也許出自憐惜,所以即使遇上她不喜言語的態度,柯黎欣仍舊對她熱情關照。
當蘇子心對柯黎欣露出第一個微笑、說第一聲謝謝起,她們的關係就開始好起來,形如姐妹。
蘇子心才知道這個熱情的女子十六歲,比自己早三年出生,正在市裡一所高中唸書,一個人住。
柯黎欣告訴她說她從小就是一個孤兒,十三歲時開始獨立,和現任男友已交往了一年,感情很好。
「子心,你的父母呢?」她問過她。
「一個死了,一個失去聯繫。」蘇子心這樣回答她。
「真是神奇!你不是打電話告訴我他把你攆出來了嗎?怎麼還會得到這些資料?」SEASUN西餐廳裡,柯黎欣正一臉感興趣地看著好友。
「他又派秘書叫我上去。」
「哦?」她有些吃驚地睜大眼睛,「為什麼?」
「不知道。」
「被看上了?」
蘇子心搖頭。「他的女人何其多,怎麼會看上我?」
「那是為什麼呢?」
「想知道就自己去問。」
「恐怕是沒機會了,你看我敲採訪時間都敲那麼久了。」柯黎欣喝了口咖啡,突然想到另一個話題,「他有沒有對你說什麼?」
「他說我不是個合格的採訪者。」
柯黎欣笑了笑,「他可真會說話。」
「無妨,反正我本來就不是。」蘇子心無所謂地聳肩,背部朝椅子的椅背上靠過去。
下午五點半的時候這裡人還不多,餐廳裡大多數是男女朋友,小聲地在調笑,她們坐在靠近落地窗的一個角落裡,五月的夕陽灑在身上很舒服。蘇子心閉上眼睛享受這種難得的時光。
「他那個人很奇怪。」冷不防,柯黎欣說了一句。
「再奇怪也與我們無關。」蘇子心的腦海裡突然浮現出一個模糊的輪廓,鼻樑直挺,嘴唇性感,只是如何也無法完整地拼成形。
經過那麼些天,她已將他的面容淡忘了,記憶裡若隱若現的只有那一日他接近自己時身上所傳來的淡淡古龍水味;她不喜歡香水,卻偏愛那一種純屬於男性的味道,在寫作至一半或失眠時,她喜歡噴一點在手腕,聞的時候心情愉悅。
「我真好奇為什麼他會有那麼多女人。」
「有錢、有權,又有一張迷死人的Face,女人自然都往他懷裡鑽。」蘇子心不帶感情道,卻讓好友聽出諷刺。
「包括我眼前的女人?」她揄揶。
「不敢保證不。」她也開玩笑道,拿起Menu喚來服務生。「檸檬魚,水果沙拉。」接著她把Menu遞給柯黎欣,轉過臉無意中看到一抹有點眼熟的身影。
那抹身影朝她們走近,對蘇子心點點頭道:「蘇小姐,我們又見面了。」
她看著他,一時想不起這張英俊的臉曾在哪裡見過。
世界上的男人太多了,帥男人亦多,而大多有一個共同的特點──高鼻樑、薄嘴唇、五官立體,因為如此類似,於是難以辨識。
「想必是蘇小姐貴人多忘事,敝姓易。」
在一旁埋首於Menu的柯黎欣一聽到這個字,連忙抬起頭來,吃驚得說不出一句話。
「真巧。」蘇子心朝他點點頭,明白了這正是剛剛好友口中的那個花心男人。
「蘇小姐可否賞個臉一起吃飯?」
「多謝易先生的美意,可我剛剛已答應了好友要陪她吃飯。」她用眼神示意柯黎欣。
「那麼下次吧。」易任風臉上的微笑絲毫不因被拒絕而改變,他稍稍頷首,朝另一個餐桌走去。
那裡有一位美艷的女人在等他。
「都有女伴了,還來請你?」看他走遠了,柯黎欣悄悄說道。
「他知道我不會點頭答應。」
「那豈不是自討沒趣?」
「他願意。」蘇子心輕笑著看已端上的食物,拿起筷子。
「你還說他對你沒興趣?」柯黎欣眨著大眼睛看她。
「你看他對面那女人的姿色,想也知道我不會是他感興趣的人。他要美艷的女人,而我既不美亦不艷。」
「那說明你不是庸脂俗粉。」
「我有自知之明,毋需說得這麼委婉。」她抬頭瞥了眼好友,眼角餘光瞥見不遠處頻頻傳來的曖昧目光。
她自認為這輩子皆與這種上層人物無緣,但命運或許就在這樣的凝視中改變。
柯黎欣密切注意著她臉上的表情,她看得出好友的自嘲,「你向來憤世嫉俗,現在何必看輕自己?」
蘇子心回過神來,「是嗎?你看得出我看輕自己?」
「八年的相處,你的眼神我太熟悉。」
「我何苦為他而看輕自己?」
「那就要問你自己了。」柯黎欣又喝了口咖啡,對她露出一個高深莫測的笑容。
蘇子心也讀懂了這個笑容,「你多慮了,我們只見過兩次面。」
「你相信速食愛情。」
「可不表示我會對他產生速食感情。」
「他是一個優秀的男人。」
「不關我的事。」
「那最好。」柯黎欣微笑著說:「愛上他的女人都無好下場,據我所知,他的妻子就活得很痛苦。」
「他們結婚多久了?」
「十年。有一個孩子,但他風流依舊。」
「他的妻子在等他嗎?」
「是。」
「多麼幸運的男人。」當一個人走進另一個人的心,情況即是這樣,一再為他等候、為他守身如玉,儘管他風流如故。她突然得出一個結果──愛上這個男人的女人,都應如此。
走出餐廳,蘇子心與柯黎欣站在外面等計程車,一道聲音從不遠處傳過來。
「蘇小姐。」
她回過頭,再次看到那一張已開始讓自己眼熟的臉孔。
「下個月有一個晚會,不知蘇小姐可有興趣?」
「晚會與我有關嗎?」
「當然,如果你願意在那一晚擔任我的女主角。」
「易先生說笑了,小女子何德何能,可承此厚愛?」
易任風一臉興味地看著她,但笑不語。
「如果沒什麼事,我想先走了。」
「先別這麼快決定,也許有一天你會反悔。」他對她露出一抹高深莫測的笑容,「記住是下個月四號,我會派人來接你。」
語畢,他輕笑著徒步到一旁的賓士,坐了進去。倪雲已在裡面久候。
「你看中她?」
易任風看了眼一旁的女人,嘴角逐漸勾起一抹笑意。「很特別,是不?」
「是特別平庸,先別急著判斷,路遙即可知馬力。」
「不需路遙,我只是暫對她有興趣,一個月後,也許感覺已蕩然無存。」
「哦?」倪雲感興趣地挑起眉,「你確信一個月內可擺平她?」
他淡笑,「我長這麼大還不知道什麼叫作擺不平。」
倪雲無奈地搖頭,「輸贏尚未定奪,不須得意得太早。」
「你對我沒有把握?」
倪雲搖搖頭。自作孽不可活,說的就是這種人。她不想再與他說下去,揮揮手叫司機開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