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討厭,又為什麼要開這家溫泉飯店呢?」他問。
她不肯回答。
「你到底是什麼來歷?你母親看來也對飯店毫無興趣,而且你還從母姓……你父親是誰?」他一連串追問。
她只是冷冷瞪他,一言不發。
他憑什麼追問她的背景?憑什麼想知道她的來歷?她是席薇若!她是誰的女兒並不重要,重點是她確實是這間飯店的董事長。
身為她的總管、隨從、屬下,他只要記住這一點就夠了。
她知道,他對自己這樣的回答相當不滿意,那對像能看穿人心的眸子若有所思地睇著她。
有時候,她真怕他的眼神。從小到大,她很少畏懼什麼,總是不顧一切,率性自我──可他看她的神情,偶爾會讓她有些慌。
不知為什麼,莊意森對她就是有這樣的影響力,而她寧死也不會讓他知道這一切。
不能讓他知道,他口中的「女王陛下」,原來也不是任何人都不放在眼底的;不能讓他知道,原來自己的心跳會因他而加速……
席薇若瞪著前方的穿衣鏡。透明的世界裡,站著一個娉婷女子,身著一襲以秋香色為主調,繪著朵朵粉櫻的和服,秀髮在頭頂盤成端莊的髮髻,容顏淡抹脂粉。
鏡中的她,不像原來的她。她總是穿緊身衣、迷你裙,漂亮、艷麗、狂野、囂張,卻從不端靜賢淑。
可鏡中的她,氣韻卻端莊秀雅。
這不是她。席薇若冷冷地對鏡中的自己挑眉。
那只是她的偽裝,面對某些必須應酬的人物時,不得不扮上的偽裝。
無線對講機傳來低沉嗓音──「他們到了。」
是莊意森,溫靜的語氣聽不出一絲情緒。
「我知道了,馬上過去。」
數秒靜默。「……你真的要去?」
「當然。」
「好,你先去,我晚點也會過去打聲招呼。」
「不必了。」她拒絕,「是我的客人,我自己招待就行了。今晚是聖誕夜,你一定很忙吧,就別為這些小事費心了。」
「……我會過去。」他似乎正咬著牙。
她揚眉,本想說些什麼,無線對講機那端卻傳來一陣說話聲響,似乎是飯店人員正對他報告什麼。
她咬唇,「女朋友到了嗎?」
「你怎麼知道?」他有些驚訝。
「我聽櫃檯領班說的。你幫她訂了一間房,還買了份聖誕禮物不是嗎?」
「……不愧是『女王陛下』,你的情報網果然很綿密。」他澀澀地回應。
她也幹幹地笑了。「看在你這陣子幫飯店提升不少營業額的份上,我就放你幾個小時的假吧。過了九點,你就去陪女朋友吧,在房裡吃頓浪漫晚餐,看看海,到個人溫泉池泡個鴛鴦澡。」
「你──」一陣磨牙聲。「我怎麼安排今晚是我的事,不必『女王陛下』指導。」
「我是好心,怕你這個工作狂不懂得如何約會。」
「這麼說你很懂囉?」
「不好意思,我這方面的經驗大概是比你豐富。」
「……追求你的男人想必不少。」
「也沒多少,差不多從瑞士排到台灣而已。」她答得張狂。
「看來我的擔心是多餘的,你肯定能從容應付那幾個男人。」他譏刺,「你好自為之吧。」
「謝謝關心。」她冷淡地結束通話。
怔視無線對講機良久,席薇若長歎一口氣,最後一次審視鏡中的自己,然後轉身,邁開堅定優雅的步履。
春櫻、夏荷、秋菊、冬梅,是落月莊的四大VILLA,其中春櫻館採用完全的日式風格,精巧的庭園裡甚至砌了一方私人露天溫泉池。
當席薇若翩然抵達時,六位來自各界的知名男子早已坐在室內等著她了,一見她揉合著清艷與靜雅的倩影,同時張大了嘴,眸光滿是讚賞。
打過招呼後,她噙著婉約笑意,首先為貴客們表演一場日本茶道,清香的綠茶襯著四周繚繞的薰香送入嘴裡時,六個男人皆是一陣讚歎。
「大為說得沒錯,席董事長果然多才多藝,長得又漂亮。今天我們來,真是不虛此行。」一個頭髮花白的男人開口,他在六人之中看來年歲最大,地位也最高,一身鐵灰色的亞曼尼西裝襯出一股貴氣。
席薇若淺淺抿唇。
當她有意施展時,任何男人都抵擋不了她的魅力──這一點,她十分有自信。
她端正地跪在榻榻米上,傾身為老男人再斟了一杯茶,「這麼說,秦董喜歡我們落月莊囉?」
「贊。」秦董不吝嗇地誇獎,「這裡是我見過最有特色的溫泉飯店,我看台灣僅此一家了。」
「哇!秦董這麼欣賞敝莊,我真是太高興了。」席薇若以手掩唇,笑聲清脆,「既然如此,以後要常來啊。」
「沒問題,沒問題。」秦董一口答應,「我不但常來,還會多多介紹親朋好友。」
「太好了!秦董可別說話不算話哦。」席薇若頰染霜霞,翦水雙瞳流轉四週一圈,「其他人以後也要多多捧場哦。」電眼一射,所有男人骨頭同時一酥。
「這有什麼問題,肯捧場!」一個男人豪邁道。
「要是席小姐高興,我們旅行社還可以跟你們簽約,以後我們旅行團都來這裡。」另一個男子接日,他名下的旅行社在台灣可是數一數二。
「嘿,你們旅行社那麼多團客,別把這裡擠爆了吧?」一直保持靜默的汪大為插口,他笑看席薇若一眼,兩人交換心照不宣的眼神。
「……對啊,別給人家帶來困擾啊。」
一陣朗笑。
在男人們意亂情迷的注視中,席薇若款款起身,「大家肚子應該都餓了吧?我請他們上菜了。」微微鞠個躬後,她轉身拉開木門,示意服務人員開始上菜。
不一會兒,精緻的日式料理擺滿了一桌,色香味俱全,加上年輕美麗的董事長在一旁慇勤斟酒,六個男人很快便醉意醺然,雙眼矇矓。
飽暖思淫慾,其中一兩位開始動手動腳,趁著席薇若斟酒之際,偷偷摸她小手,或有意無意輕撫她屈膝跪地的大腿。
隔著厚厚的和服,坦白說吃不了多少豆腐,席薇若也不是很介意,只不過,當男人們蘊著色慾的眼光不停瞟向她成V型裸露的瑩膩胸前時,她忽地有些不耐,柔媚明眸閃過一絲銳光。
她站起身,假裝不勝酒力,「對不起,各位,我好像……喝太多了。」掩住唇,做出一個抑制嘔吐的動作,「容我告退……」
「沒事吧?薇若。」開旅行社的大老闆連忙起身扶她,「是不是頭暈?要不要我幫你?」
「不用了,你們繼續聊吧,別讓我掃了興。」她禮貌地拒絕,嗓音低柔,端正的秀顏卻自然流露一股堅決。
他一愣。
她微笑,在他還沒回神前拉開木門,盈盈告退。
拉上木門後,她伸出中指,對著閉掩的門扉比了個不敬的手勢。
「既然這麼不高興,幹嘛勉強自己應酬這些男人?」低沉的男聲乍然在她身後響起。
她迅速旋身,明瞳映入熟悉的挺拔身影,教她一怔,「你真的來了。」
「當然!」莊意森擰眉,「我不是說過會來打聲招呼嗎?」
「可是……」她不敢相信,「你不是要陪你女朋友?」
「艾蓮娜待會兒會跟我在酒吧碰面。」他淡應一句,打量了眼她身上穿著後,神色略沉,一把扯住她手臂,將她拉離春櫻館,一面低聲斥道:「打扮成這樣去服侍那些老頭吃飯!你就不怕他們吃了你?」
「怎麼?你真為我擔心?」當兩人踏上戶外的卵石小徑時,她停下步履,仰頭笑望他。那笑容又嬌又俏,又帶著幾分淘氣。
不知怎地,她覺得很開心。方才「陪酒」的煩悶一掃而空,現在的她,感覺一顆心彷彿飛揚起來。她頭一偏,不自覺笑得更甜了。
他瞪她,神色陰沉。
「你什麼時候來的?該不會一直站在門外等吧?」無視他明顯的怒氣,她不知死活地繼續追問。
他不語,拉住她的手又是一陣疾走。
「喂,別走這麼快啦。」她嬌聲抗議,「人家現在穿的是木屐,很難走路的。」
他沒理會,繼續拉著她往前走,木屐在月夜裡敲出清脆聲響。
片刻後,兩人來到湖畔一座涼亭,見四下無人,莊意森推她進了涼亭。她揀了張石椅坐下,他則倚著樑柱深深望她。
她心一跳,「幹嘛這樣看我?」
「你沒有話要跟我說嗎?」圈住她的黑眸深不見底。
她有些慌,「什麼話?」
「那個男人,汪大為,是『水蓮山莊』的客房部經理吧。」他沉聲道。
「啊,你查到啦?」她吐吐舌尖,「不愧是我們落月莊的總經理,我就知道這點小事難不倒你。」
「特地邀請我們的競爭對手來這裡,應該不是純粹想讓對方參觀兼度假吧?」他問。
「啊,你怎麼知道我就是讓他們來參觀比較的?」她微笑築然,「水蓮山莊在這邊開業兩年多了,是業界知名的度假飯店,附近突然多了一家溫泉飯店跟他們搶生意,而且還愈做愈好,他們當然會好奇囉。我是基於友善的心態,才特地邀他們來瞧瞧的。」
「邀請競爭對手來住宿,還打扮成藝妓親自招待,全世界只有你才會這麼做吧?」緊繃的嗓音自齒間迸落。
看樣子他真的很生氣。席薇若暗暗深呼吸,「什麼藝妓?你懂不懂啊,我這可是日本溫泉飯店老闆娘的標準打扮。而且──」她頓了頓,故意拋了個媚眼,「還是全世界最美麗動人的老闆娘。」
這世上大概也只有她才會如此厚顏自封吧?莊意森眼角一抽,神情凜肅,卻沒有出聲駁斥。因為她的話固然誇張,卻也離事實不遠。
他忍住想長聲歎息的衝動。
「告訴我實話,薇若。」他警告,「我沒有耐心陪你玩猜謎遊戲。」
「我說的是實話啊。」她裝傻。
「你的用心不止於此。」他走近她,伸手挑起那纖巧的下頷,強迫她直視自己。
「你以為我不知道水蓮山莊也是蓮花集團投資的嗎?這是他們在亞洲第一間度假型飯店,集團內部一定相當重視。你故意在附近買下同性質的溫泉飯店,還特意拉攏他們的客房部經理,究竟是什麼意思?還有,那時在瑞士也是,你故意陷害我離開蓮花飯店!」他頓了頓,濃密的眉峰糾結成風暴前兆,「你跟蓮花集團有仇嗎?為什麼老針對他們?」
一針見血。
這個男人果然夠聰明,馬上就聯想到她動機不單純。她悄悄咬牙,假裝漫不在乎地甩甩頭,「喂!你這人想像力是不是太豐富了點?蓮花集團是多大的國際連鎖飯店集團啊!我不過是個小小弱女子,有什麼資格挑釁他們?」
「你才不是什麼小小弱女子。」他凝望她,拇指不經意地摩挲她下頷,「你是我見過最古靈精怪的女人。」
她呼吸一緊,好一會兒才揚起唇角淺笑,「我應該覺得榮幸嗎?」
「你應該立刻說實話!」他猛然伸手攬過她纖腰,陰鬱的黑眸居高臨下脅迫她。
她細細喘氣,「意森……」
如蘭的氣息拂向他,他一窒,這才恍然察覺兩人的距離有多近,近到能清楚感受到彼此的呼吸。
他驀地鬆開她。她因突來的重心不穩一陣跟艙,他又連忙伸手扶住她,「小心──」
雙手擱在他肩膀,她調整重心,站穩了身子,可卻沒有放開他,只是仰起一張在月光下更顯清艷的容顏,靜靜睇著他。
他被她看得有些心亂。
「意森。」她忽地喚他,微微沙啞地。
他繃緊身子。
「我穿這樣……好看嗎?」她嬌嬌地問。
他下意識流轉眸光,從她簪著彩色雕花髮簪的頭頂,梭巡過秋香色的美麗和服,到穿著白襪與木屐的雙足。
他還是第一次見她打扮得如此文靜秀雅,奇異地,他覺得她穿著這件除了裸露一小部分前胸、全身上下包得緊緊的和服,竟比之前的緊身衣和迷你裙更加性感嫵媚。
「我好不好看?」她迫問。
「沒有一個有教養的淑女會這樣問男人的。」他輕歎,語氣半無奈半寵溺。
她聽了,心跳一亂,芳頰染上緋色。
望著她掩不住淡淡羞澀的容顏,他又是一歎,不覺伸手撫上她的頰,「到現在,我還搞不清你的來歷……」他喃喃地說著,「你今年二十四歲吧?跟我妹差不多大。」
「你妹?」
「嗯。她叫莊意柔。」他微笑,「性情怪得很,我從小就拿她沒辦法。」
「你一定很疼她。」她低聲道。他提起妹妹時的溫煦神態,令她心生嚮往。
「她很難纏。」他說,點點她鼻尖,「就跟你一樣。」
她躲開他親匿的碰觸,「我可不是你妹妹。」
他只是淡淡地笑。
「我才不是你妹呢。」薄怒攀上明眸,「我是落月莊的董事長,而你是我的總管,我的隨從,我盡忠職守的屬下。」她強調。
「是,是。」他不甚認真地應道,星眸熠熠。
她不喜歡他這樣的語氣,就好像真把她當妹妹一樣,不與她計較似的。
她不是他妹妹,不是……
「薇若──」溫柔的呼喚方出口,便遭兩瓣芳唇截住。
她踮高腳尖,捧住那俊顏,不顧一切地攫吻他的唇。她全心全意地吻著,沁美的芳蜜穿過兩人膠著的唇,注入他猝不及防的口腔。
他驚愕,雙臂卻在不知不覺間收攏,將她柔軟的身軀緊緊壓入胸懷。
「薇若妮卡──」他用法語親匿地喚她的名,讓她脊髓一顫,雙腿幾乎站不住。
她一向討厭自己的洋名,可被他這麼一喚,卻異常性感,異常甜美,令她眼眸不爭氣地泛上一層酸澀,毫無預警地,她張開貝齒咬他。
「啊。」他驚呼一聲,猛然鬆開了她,「你做什麼?」謎樣的深眸緊盯著她。
她不語,仰頭睇他,手指輕輕撫上那被她咬破的下唇,沾取一滴艷紅的血,緩緩送入嘴裡。
他看著她的動作,不覺口乾舌燥。
「我不是你妹妹,意森。」她銳聲道,盛氣凌人地,「不要把我當妹妹。」
他不說話。
她凝望他,忽然覺得心好痛,移動步履退離他懷裡,容顏倔強地偏轉。
空氣,沉寂得像千斤頂,重重壓上兩人的肩,月光將兩條淡淡的身影拉得好長、好長。
終於,他抬手輕觸她的頰,「為什麼咬我?」語音沙啞。
「因為……不甘心。」她依然不肯看他。
「不甘心什麼?」
「不知道!」她不答,轉移了話題,「快走啦!你女朋友不是在等你嗎?」
「嗯。」他淡應,依然緊睇著她。
「嗯什麼?」俏顏莫名染紅,「哼!說到你女朋友也真沒眼光,要是我的話,早八百年前就FIRE你了!」
「哦?」俊眉挑高,「你經常FIRE男人?」
「不是我自誇,通常都是我甩人。」她神氣地說。
湛眸掠過一絲亮芒,「你自以為很有魅力,對吧?」
他在嘲弄她嗎?她心猛一跳,下頷卻驕傲地揚起,「我本來就很有魅力。」
「哦。」嘲弄意味明顯。
她臉頰更燙了,「……偏偏有人沒眼光,從第一天見到我就板著一張臉。」
那人指的是他吧?莊意森淺淺揚唇,「我記得我應該很有禮貌啊。」
太禮貌了!她瞪他。他待她的態度跟對其他客人沒兩樣,禮貌客氣,一點都不像其他男人見到她時那明顯流露的心動與著慌。
「你究竟……曾當我是女人嗎?」突如其來的衝動,讓她用手指點他胸膛。
他捉住她的手指,「從前的你,是我的貴賓;現在的你,是我的老闆。」
「我就知道。」她翻了個白眼,說不清漫上心頭的是何滋味,只知道,那樣的滋味令她有些難受,難受得連呼吸也不順了。
「你不是說過嗎?我只要知道自己是你的總管、隨從、屬下就可以了。」
她一窒,「我是……這麼說過。」
「那『女王陛下』還有何不滿?」他語氣輕柔,輕柔得近乎詭異。
她身子一顫,聽出他輕柔嗓音中蘊含的諷刺。
他一定要這麼叫她嗎?一定要這樣譏嘲她總是以囂張的氣焰壓制他嗎?哦,她真恨他,真討厭他!
「快走吧!總管大人。」她再次趕他走。
他卻遲遲不動。「那你呢?」
「我?」她一愣。
「今晚是聖誕夜,你母親又不在這裡,你一個人……」
他擔心她一個人過節會寂寞嗎?
「今晚跟其他晚上對我而言並沒有什麼不同。」她淡笑,「我沒習慣過什麼聖誕節。」
「哦?」他沒說什麼,只是凝望著她,深沉幽邃的眸光逼得她容色慌白。
他彷彿看穿了她,看穿她正說著謊……
「你還不快回去!」她銳聲催促,「你以為自己是誰?竟敢讓女人等那麼久!」
「你呢?會回春櫻館嗎?」
「要你管!」
「不許再回去!」他提高聲調,「那些男人都喝醉了,天曉得會做出什麼事!」
語氣嚴厲,卻掩不住真切關懷。
她聽出來了,心微微一揪。
因為擔心她,他拋下女友,前去春櫻館找她,也因為她,他躑躅不肯離去。
她在他心中,畢竟也佔了相當份量吧?他知道自己比想像中還關心她嗎?
「……好,我不去春櫻館,回自己屋裡看星星,行了吧?」她假裝不耐。
「真的?」他懷疑。
「真的真的!你這總管管得還真不少耶!」她雙手環抱胸前,又跩又酷,「決滾啦。你女朋友脾氣好才會這樣等你,要我的話早追來這裡,用空手道揍得你鼻青臉腫,讓你隔天見不了人。」
「嘎?」他一愣,「你會空手道?」
「三段。」她自負地仰首。
空手道三段?他撫額,驀地笑了,清朗的笑聲乘著夜風的羽翼,瀟灑迴旋。
他真服了她了!
空手道三段。
躺在水霧繚繞的浴池裡,席薇若輕輕歎息。什麼不好說,她幹嘛告訴他自己是空手道三段?這下豈不讓他更覺得自己可怕,更加敬而遠之了嗎?
那又怎樣?倔強的聲音在腦海迴盪,當初學空手道,不就是為了趕走那些總在她身邊糾纏不休的蒼蠅嗎?
可他,不是蒼蠅啊!他是……一個她希望他只對自己特別的男人……
「我在想什麼啊?」席薇若喃喃斥責自己,站起身,裹上白色浴袍,踏出浴池。
將頭髮吹至半干後,她放下吹風機,環顧四周,忽然不曉得該做什麼好。
這間小木屋位於落月莊某個僻靜的角落,一房一廳一衛的小格局,正好適合她單人使用,當初建造這棟木屋就是為了讓她在這裡有個休憩之地。
所以這段日子裡,除了偶爾出門辦事外,她幾乎都待在落月莊內。
沒想到自己也有以飯店為家的一天,都快變得跟那男人差不多了。
她微微苦笑,撥了撥依然微濕的發緒,在單人沙發椅坐下,隨手拿起茶几上的一本書,慢慢翻閱。
心緒紛亂,夜很靜,可她的心一直靜不下來,老覺得胸口空空落落的,無端陷落了一大塊。
她突然有些慌,站起身在屋內四處踱步。
「我想做什麼?」她自問。
她不知道自己想做什麼,似乎什麼都不想做,什麼也定不下心神去做。
她只是……有點寂寞。
打開落地窗,她怔怔仰頭望天,夜空沉邃,點綴一帶璀亮銀河。
空氣不算太涼,比起瑞士飄雪的冬季,台灣的冬天顯得溫暖。
坐上休閒躺椅,她享受沁涼晚風,同時拿起手機直撥櫃檯。「我是董事長,那個小女孩……真真還好嗎?她跟她媽媽在一起嗎?」
「是的,董事長。他們三人在餐廳訂了位,現在大概還在用餐吧。」
是嗎?那麼,小女孩不是一個人了。
她微微一笑。不是一個人就好,在這樣的夜晚,她不願聽到小女孩單獨被拋在某處。
「春櫻館的客人呢?」
「差不多都喝醉了,還一直問董事長在哪裡。總經理告訴他們,您吐得很厲害,回房休息了。」
「很好。轉告總經理派幾個人好好招待這些貴客,還有,準備三輛車,我明天早上要跟他們去打高爾夫。」
「知道了。」
結束跟櫃檯的通話後,她愣愣看著手機螢幕幾秒,心念一動,又撥了個號碼。
鈴聲響了許久,才終於有人接電話。「喂,哪位?」
「媽,是我。」
「小若啊。」聽見女兒的嗓音,席玉芬有些興奮,「怎麼樣?落月莊還好吧?那個總經理很厲害哦,把落月莊的名氣都做起來了,連我幾個朋友都說想去住住看呢。」
「好啊,隨時歡迎。」
「怎麼突然打電話給我?今天可是聖誕夜,我漂亮的女兒難道沒約會?」
她微笑,「你呢?在做什麼?」
「剛跟幾個朋友吃完飯,正要去飯店參加一個PARTY。」
看來母親的生活比她還多采多姿呢。
席薇若扯扯唇,「弟弟呢?難道你放他一個人在家?」
「怎麼可能?你又不是不知道你那弟弟,野得跟一匹馬似的,他們幾個同學訂了一家飯店的套房,也在辦PARTY呢。」
又是飯店。怎麼聖誕夜他們一家三口全在飯店裡過?連才念小六的弟弟也跟同學到飯店開勺陣茸弋?
莫名的滋味泛上胸口,她深呼吸,好一會兒才沙啞著嗓音問:「那個人呢?有沒有打電話來?」
「那個人?」席玉芬一愣,「哦,你是說你爸啊。不是告訴過你了嗎?他是你爸,別老是叫他『那個人』,多不禮貌!」
她不語。
「他沒打電話來。」席玉芬說,語氣稍稍黯淡,「你也知道,聖誕節是他們全家團聚的日子,他怎麼有空──」
「我知道了。」她淡聲截斷母親。
「小若──」
「好好玩吧,媽,玩得開心點。」
「放心吧,媽這幾個朋友都很瘋的,我們肯定開心……啊──」席玉芬驚聲一喊。
「怎麼啦?」她急問。
「沒什麼,不小心絆到車門了。」
席薇若啞然無言。她這個母親,行事總是慌慌張張的。她歎口氣,「小心點,媽。」
「知道了。」席玉芬尷尬一笑,「對了,小若,你究竟打電話來做什麼?是不是有什麼事?」
「沒事。我只是想……問候一下你跟弟弟而己。」只是想聽聽他們的聲音。
「我們很好啦,你不用擔心。倒是你,待在那鄉下地方沒把你悶壞吧?」
「怎麼會?挺好玩呢。」只是偶爾……會有些寂寞而己。
「那好吧,再見,聖誕快樂哦!」
「嗯。」席薇若按下結束通話鍵,身子仰倒在躺椅上,墨睫掩落。
聖誕夜,每個人都有節目,她母親跟朋友參加派對,她弟弟也跟同學縱情狂歡,而他──也跟女友甜蜜相聚。
他們倆……在做些什麼?
還在酒吧裡喝酒嗎?還是已經按捺不住激情,回房躺上那張柔軟的大床……
她心一揪,命令自己別想,可思緒卻漫然紛飛,不受控制。
他還穿著飯店制服嗎?或者換上了只有他女友才見過他穿的衣服?他穿西裝很不錯,穿其他休閒服感覺又會如何呢?
一定很帥吧。他五官端正,身材又好,穿什麼應該都好看。
如果不穿呢?菱唇偷偷揚起淺弧。他不穿一定也很好看,只不過那就真的只有他女友才能欣賞了……
笑容緩緩轉澀,她伸手撫上胸口,徒勞地想撫平那突如其來的抽痛。
這種感覺並不是第一次了──從很小的時候開始,她就經常一個人度過漫漫長夜,所以這有什麼關係?她能撐下去的。
閉上眼,睡一覺,闇黑長夜總有盡頭,明日映入眼簾的又會是燦爛天光……
「真的在看星星?」半揶揄的嗓音驀地在夜空中揚起,「興致不錯嘛。」
她愕然睜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