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到倚門盼望的母親,她忍不住眼眶濕潤,大聲喊道:「媽!」
林春秀笑說:「我算得很準,如果沒塞車,客運就是這個時間到。」
「媽,你吃飽了沒?」
「憨囝仔,你忘了?我們都是先吃飯,才來招呼客人吃晚飯的,我才剛問候完幾桌客人,想說出來透一下氣呢。」
遊子歸家,過往的熟悉事物也立刻歸位,柯如茵心裡感到十分溫馨充實。
大家的生活作息如常,門廳依然佈置得整潔清爽,自己辛苦策畫的香草專區也依然擺在大廳的一角,只是少了那個門神……他回家吃飯了吧?
柯德富坐在大廳裡,正跟客人泡茶聊天,一見到她,便笑容滿面地說:「死囝仔,過年都不知道要回來!」
「爸呀,人家過年最忙了嘛!」她嘟著嘴,爸還真是一點都不留情面。
客人也笑說:「老闆,這是你女兒,這麼大了,可以準備嫁人嘍!」
柯德富笑呵呵地說:「她才二十二歲,小得很,家裡的民宿不做,跑到台東的溫泉飯店當什麼公關部經理,做得嚇嚇叫,她還想多玩幾年呢!」
真是膨風的老爸!直接將她從小助理升成大經理,柯如茵也懶得說破。她知道爸爸一直很矛盾,一方面捨不得她外出工作;一方面又怕她和大康交往,這次她回來,父母只是以為她休假,並不知道她已經辭職,準備回來追大康。
晚一點再說吧,免不了要鬧一場家庭革命的。
「如茵,佩瑜去生小孩了耶!」林春秀興奮地報告消息。
「咦?這麼快?曉虹的生日還沒到啊?」柯如茵很驚喜。
「差不多了啦,不差這幾天,她中午開始陣痛,仲恩緊張死了,趕緊將她送到醫院去。剛剛我打電話去問,他說還沒開,可能要再等幾個小時,說得都快哭了。」
「哎呀!早知道我剛就先下車跑到醫院去陪佩瑜姐姐,順便幫她加油。」
「讓當爸爸的人去陪就好啦,這樣他會比較有臨場感,以後才會更疼老婆。」林春秀指著高談闊論的柯德富,掩嘴笑說:「我生你的時候,醫院不讓他進去,他硬是要進去,擺足了大哥的模樣,我都痛死了,他還在那邊凶巴巴的,後來醫生只好讓他進去,結果他看到我出血,馬上就暈倒了。」
「呵呵!」真是百聽不厭的家族笑話。
「智山在曉虹那邊,你要不要先過去瞧瞧?」當然是瞧大康嘍!
「啊……」柯如茵甩起背包,反倒沒有心理準備,「媽,我先整理行李,吃頓飯後再過去。」這樣才有精力長談。
「好,我去叫阿全幫你炒幾道菜。」
鈴!櫃檯電話鈴響,柯如茵順手接了起來,「緣山居您好!」
「智山媽媽……如茵?!你回來了?」那頭的康曉虹緊張地說:「我爸爸好喘,他說他不能呼吸,你快過來看看啊!」說著就哭了出來。
「我馬上過去!」她放下電話,心臟無端地劇烈跳動起來,拋下行李,快速地衝出家門。「媽媽,大康好像生病了,我去看看他!」
好喘!好像有什麼東西堵住氣管,喉頭更是溢滿酸水,嘔得他頭昏眼花。
康伯恩不想在這個時候生病,但偏偏力不從心,連話都說不出來。
在模糊的視線裡,他看見曉虹驚慌流淚、智山緊張地抓著他的手、南西蹲在地上擦他的嘔吐物,而他好像一直在往後倒退,離他們愈來愈遠……
耳邊傳來遙遠而不切實際的熟悉呼喚,他快死了嗎?在作夢嗎?
「大康!大康!你怎麼了?」
柯如茵幾乎是一下子就衝到康伯恩的面前,她被他慘白冒汗的臉孔給嚇到了。
「如茵!」康曉虹一見到她,不禁哭道:「爸爸說他嘴巴酸,叫我拿胃藥給他吃,他吃了後就一直喘,叔叔和嬸嬸又不在……嗚……」
柯如茵忙安慰她,「曉虹別哭,我們想辦法幫爸爸。」
「姊姊!」柯智山來不及跟老姊敘舊,只焦急地說:「大康叔叔的身體好熱。」
柯如茵摸上康伯恩的額頭,那燙人的熱度差點溶化她的手心。
「大康!大康!你現在覺得怎樣?」她俯身靠近他的臉。
「如茵?」康伯恩總算對準焦距,但還是難以相信,「你怎麼……回來了?」
「你別管我了,你到底哪邊不舒服?」
「我……我不知道,我又不會痛……喘不過氣……」
「你不要說話。」柯如茵很快地環視一下屋內,「曉虹,爸爸的吸呼球在哪裡?」
「在這裡!」康曉虹立刻跑到櫃子前,拿出很久沒有使用的急救器材。
柯如茵迅速地為康伯恩戴上氧氣面罩,用力壓了一下連接在上面的呼吸球,擠出空氣,再交給柯智山。
「智山,照我這樣壓呼吸球,數一二三,三秒鐘一下,不能停。」她一面火速交待,一面走向大門,然後快速的說:「曉虹,我們要去醫院,你準備爸爸的健保卡、拿件厚毯子,我回去開車。」
跑進春天的黑夜裡,她一顆心恐懼不已,她從來沒有這麼近距離地接觸死亡過,尤其是她所喜愛的人現正掙扎於生死之間。
媽媽教給她的無懼死亡觀念全都不見了,一下子來得太突然,她根本無法從容面對,更何況她還有好多話還沒跟他說啊!
強忍住眼淚,穿過櫻花林,越過花園,她衝進緣山居,在廚房找到了母親。
「媽媽,爸爸的車鑰匙呢?我要送大康去醫院。」
「這麼嚴重?」林春秀露出擔憂的神色。「你叫爸爸一起去。」
「禮拜六晚上最忙,媽媽你也要忙。」柯如茵探頭瞧了眼在跟客人下棋的老爸,「我帶曉虹和菲傭一起去就行了,媽,我再打電話給你。」
從母親手中接過車鑰匙,柯如茵衝到停車場,發動車子,急駛過外頭的大馬路,繞到小磚房前的小路。
康曉虹已經將輪椅推到門外,柯智山用力按壓呼吸球,菲傭南西則抱著毯子不知所措地等在一邊。
柯如茵跳下車,打開後車門,解下康伯恩輪椅上的安全帶,所有的動作連同她的話一起完成。「我抬肩頭,我先進去,南西是吧?你抬腳,leg,知道嗎?」
一擁住那發燙的軟趴趴身子,她幾乎要心神崩潰,忙一吸氣,大聲喊出:「一、二、三!嘿咻!我進來了。」
她先坐進後座,再將康伯恩扯進來,然後南西也將他的雙腳擺進車廂裡面。
「南西,你扶住先生,這個呼吸球……」
「我來!」康曉虹率先擠進來,接過呼吸球開始按壓。
柯如茵再看一眼大康的臉色,似乎沒那麼死白了。「好,曉虹不要急,現在五秒鐘按一下。」望著他因痛苦而緊閉的雙眼,她忍不住輕輕摸上他的臉,哽咽地說:「大康你忍耐一下,我送你去急診。」
「唔……」回應她的是含糊的喘氣聲。
她沒有時間傷心,她從另一側車門出去,讓南西進去撐住大康。
引擎仍在發動,她回到駕駛座,立刻扳動手煞車,踩下油門。
「姊姊!」柯智山急忙喊她。
「智山,你幫忙收拾屋子,回家告訴媽媽,說我們下山了。」
暗夜急駛,山路婉蜒迴繞,在黑夜裡像是無邊無際的隧道,她若不拚命衝過去,只怕黑暗就會吞沒了他們。偏偏今天是週末,上山的遊客絡繹不絕,對方車道的遠光燈不斷刺痛她的眼睛,車輛一部接一部迎面而來,像是無止盡似的。
過去她希望遊客來得愈多愈好,那他們就可以到緣山居吃飯、逛花園、喝咖啡,讓媽媽開心地躲起來數鈔票;可是今夜,她恨不得所有的遊客全都消失掉,不要擋住她的去路!
她猛按喇叭,一路踩油門往下衝,道路旁的海拔高度指標逐漸降低,一千五百公尺、一千二百五十公尺、七百……
「如茵!」康曉虹驚叫一聲。
那叫聲讓她突然回過神,方向盤左右急轉,閃過一部差一點迎面撞上的車子。
好急!她真的好著急,眼淚在臉上狂飆,深怕慢上一分鐘,就救不回大康了……
不能急!腦袋中另一個聲音告訴她,她若因為大康生病而發狂,她就沒有能力當他的手腳,如果手腳先慌了,盲目亂竄,又怎能保護身體的安全呢?
她抹掉擋住視線的淚水,深深吸了一口氣,再度集中精神專心駕駛,她不能回頭,只是鎮定地問道:「曉虹,爸爸現在怎樣?」
「好像好一點。」
「如果曉虹擠累了,就交給南西做吧。」
「不!我要幫爸爸。」康曉虹仍有規律地擠壓呼吸球。
也許是強迫呼吸發生了效果,康伯恩從混沌的意識裡逐漸轉醒,他知道自己正在車子裡,旁邊是曉虹和南西,空氣中還有股淡淡的熏衣草清香……
「曉虹,爸爸……大概快完蛋了。」他仍在喘氣。
「爸爸!不會!你不會的!」康曉虹已經哭紅了眼。
「你要聽叔叔、嬸嬸的話……有空,寫信給媽媽……爸爸會變天使……」
柯如茵再也聽不下去,大聲吼道:「大康!不准亂講話嚇唬小孩!」
「如茵?」康伯恩想起來了,她回家了,他嘴角浮起溫柔的笑意,「休假?工作還好嗎?」
「我很好,你少說兩句,不要浪費元氣。」
「我……我要趕快說……謝謝你,這些年……」他無法看到她的臉,只能吃力地望向後照鏡,凝視那雙黑夜中的熟悉瞳眸。「有你,真好。」
柯如茵拚命想忍住從心底奔流而出的淚水,「很好的話,那就娶我回家啊!」
「傻!」他的眼睛濕濕的,心口又酸又疼。「我快死了……」
「都還沒看到醫生,你自己別當蒙古大夫!」
「麻煩……照顧曉虹,你是個好姐姐……」
「大康!你再胡言亂語,我待會直接帶你到精神科!」
「我的……遺囑……在電腦裡,檔案名字叫happy,有交待……」
「等你真的翹辮子了,我再去打開也不遲。」臭大康,又害她哭了,她抹抹淚,又說:「除非老天爺馬上叫你去,否則你就乖乖地待著,你現在唯一要做的是,為愛你的人活下來,給我們希望,也給你自己希望,好嗎?」
他淌下眼淚,一向癱瘓無力、四體不勤的自己也能成為別人的希望?
他是曉虹的父親,他還沒看她長大;而如茵,她剛剛說什麼?想當他老婆?!她們好像都需要他,可是,他力不從心啊……
「先生不要死!」一直很緊張不安的南西開口了,她以不太流利的國語說:「先生去天國,聖母瑪利亞阿們,南西回菲律賓,no job,不要!」
柯如茵笑出了眼淚,「大康,你瞧,如果你上天堂逍遙去,會害人家失業啊!」
「呵……」他也輕輕地笑了。
康曉虹在他臉上親吻一記,「爸爸,你不要說話,我幫你做呼吸。」
「好……」康伯恩虛弱地以微笑回應。
神智似乎又混亂了,他大口大口地喘氣,也許,剛才只是迴光返照,讓他可以和心愛的曉虹和如茵話別,讓他沒有遺憾……
吸聞熏衣草的清香,他安心地閉上眼睛。
「如茵!」康曉虹又哭了出來,「爸爸好像又不好了。」
「我們快到了!別慌!」柯如茵瞄了眼夜光時鐘,不到半個鐘頭,她已經走完一個鐘頭的路程了。
緊急煞車在醫院急診室門口,接下來是一團混亂的過程,推推床、抬病人,量血壓、掛號、問病史、抽血、吊點滴、照X光、照腹部超音波……
待她將擋在門口的車子停妥後,回來見到大康的床位已被拉起了簾幕,而曉虹和南西都被擋在外頭,她不由得心驚膽跳。
「爸爸在急救……」曉虹一見到她,立刻撲到她懷裡痛哭。
「不會吧?」她渾身發冷,血液瞬間凝結。
「插管好了。」醫生掀開簾幕出來。
「什麼?有這麼嚴重?」柯如茵驚問。
「病人身體情況特殊,暫時用呼吸器幫他呼吸比較好,反正待會兒手術麻醉也要插的。」醫生接過義工遞給他的一張檢驗報告,彷彿沒看見她們焦慮的臉色,竟還露出笑容的說:「沒事,白血球一萬二,果然是盲腸炎,通知外科,立刻送手術室,誰來簽同意書?」
「我!」康曉虹立刻回應。
「小妹妹,你不行喔,你還沒滿二十歲吧?」
「那我來填。」柯如茵伸手接下文件。
簽下自己的名字後,就是送大康進入另一個生死關頭,所有的害怕和焦慮都只能暫時拋諸腦後,目前能做的,就是信任醫生,然後靜下心,為他祈禱。
坐在手術室外,那股強烈的冷氣令她不由得微微發抖。
「如茵,我爸爸會死嗎?」康曉虹坐在她身邊,抬起淚眼。
「不會!他如果敢開盲腸炎死掉,我會天天嘲笑他,讓他不得不醒過來叫我住口。」
「對,我同學開盲腸炎,一個星期就回來了。」
康曉虹雖然故作鎮定,想找個輕鬆的話題聊,但畢竟是個十歲的小女孩,不一會兒淚珠兒又滴了下來,哽咽地說:「可是……我好怕……」
「曉虹,別怕。」柯如茵摟住她的肩膀,將她抱到懷裡,淚眼含笑的說:「我還有好多話沒跟你爸爸說,他也還沒跟我說,他一定不會死的。」
「如茵,你很喜歡我爸爸?」康曉虹眨眨濕潤的睫毛。
「嗯!」柯如茵用力地點頭。
「我們一起守護爸爸,好不好?」
「好!」
春天的夜,有一陣溫柔的曖風吹過去,漸漸不冷了。
夢裡,山脈雄偉,天空晴朗,花圃裡的熏衣草搖曳生姿。
他在熏衣草的清香裡醒來。
又是醫院!他無聲地歎了口氣,扭頭看向左邊,曉虹和南西擠在陪病床上睡覺;看向右邊,那個頭髮短短像男生的……
柯如茵坐在床邊打盹,一感覺到手裡的震動,立刻醒了過來。
「大康,睡飽啦?」她高興地喊他,眸中充滿歡欣的光采。
「喂,我僅剩的這隻手,都被你捏麻了。」康伯恩試圖動動指頭。
「捏麻了,按摩一下,疏通血路就好了。」說著她便開始按摩他的手指頭。
他無法不注視那個甜美的笑容,俏麗的臉龐容光煥發,好像她本身就是個發光體,照亮了週遭的一切。可是,她眼睛下面有黑眼圈,昨夜……
「我到底……」他聲音有些沙啞,「咳咳,喉嚨怪怪的……感冒了?」
「不是,哪有這麼簡單!」她倒了一杯水,將吸管放進他的嘴裡,笑說:「你手術插管,幸虧自己還知道要呼吸,所以麻醉退了就拔掉了……等一下!」她抽回水杯,「只准喝一口潤喉,等你放屁了才能吃東西。」
「什麼手術?」
「盲陽炎。」
「只是盲腸炎?」
「是啊,『只是』盲腸炎。」她雙手開始比劃起來,然後摸著右下腹,「盲腸在這裡破掉了,偏偏你不會痛,醫生猜大概是肚子脹氣,擠壓到橫隔膜,造成呼吸困難,幸好沒並發成腹膜炎,不然代志就大條了。」
「這樣啊?」他不覺輕吐了一口氣,「我還以為……」
「快死掉了?」她笑咪咪地靠近他的臉,跟他談起了瀕死的經驗,「有沒有感覺身體飄起來,好像快速穿過黑暗隧道,然後看到溫暖的光芒?」
「沒有。」他望著她燦爛的笑容,思緒翻轉到昨夜,突然脫口而出,「有。」
「到底有沒有啦?」
「這麼說吧,那時候我不能呼吸,很難受,車子裡漆黑一片,真的像在黑暗的隧道裡一樣,然後……我看到對面照過來的車燈,很亮,你坐在前面,頭髮跟身體也好亮,好像光明天使。」他靜靜地凝視她,「如茵,謝謝你,救回我一條命。」
「肉麻兮兮的,我日行一善嘛!」她笑得好開心,握住他的右手,俯下臉靠近枕頭邊,定定地看著他,兩人的臉離不到二十公分。
「干……幹嘛?」他扭動手掌。
「大康,我救你,是因為我需要你。」她閉上眼,吻住他的唇瓣。
突如其來的柔軟接觸令他為之一震,清淡的熏衣草香彷彿變濃了,不斷充滿在他的鼻息之間,而唇瓣上那個軟嫩的親吻,好像塗了花蜜似的,芳香甜美,輕輕地來回摩挲,令他墜入了無盡的溫柔裡。
不行!他猛然別開頭。
「你嘴巴幹幹的,待會兒買條護唇膏幫你抹抹。」她笑著抬起頭。
「你!」怎麼辦?嘴巴好像黏住了,
「我?我救了你,你是不是要以身相許啊?」
「如茵,你別開玩笑!」他總算吼了出來。「過了這些日子,你還是沒長進嗎?」
「你也是沒長進,條條大路通羅馬,你卻偏偏到處去插禁止通行的標誌,說什麼這裡不能走、那裡不能去,把自己困在一個小方塊裡面,還說要坐輪椅遨遊宇宙,真是說大話!」
這不是他的文章嗎?他驚訝地望著臉蛋紅通通的她。
微紅的臉、嬌美的笑靨,在剛才那一吻之後,她似乎立即「轉大人」,好像從原本的含苞待放,慢慢地綻放花瓣,轉眼之間,盛開成最美麗、最耀眼的紅玫瑰。
完了,他快失守了……
她又笑說:「你啊,拿我的名字當筆名,我要跟你要侵權賠償。」
「我都還沒說呢,你趁我躺著不能動,對我進行性騷擾……」
「你有膽去告訴我爸爸啊!」
兩人眼瞪眼、鼻對鼻,噴出來的氣息交織在一塊,像兩隻氣鼓鼓的鬥雞。
「哈哈哈!」
熟悉的感覺又回來了,兩人彼此相視大笑。
但他還是避開了那個話題,「你通知仲恩了嗎?」
「沒有。因為我媽媽跟我說,算算時間,應該在你出手術室之後,佩瑜姐姐就進去生小孩了,還好沒碰上,不然小康可忙慘了。」
「終於生了!一切都還好吧?」他很高興,
「嗯,母子乎安。人生難得幾回生小孩,你就讓小康去照顧佩瑜姐姐吧,反正他要照顧你的話,隨時都有機會,我也叫我媽媽暫時別跟他提你的事。」
「喔,那你可以回去了,有南西在這裡。」
「我不回去,我也不回台東了。」
「你到底要幹什麼?」為什麼她總是能製造驚奇呢?
「昨天我跟你說了,我要你娶我。」
「開玩笑!你自言自語,嘰嘰咕咕講些什麼我都沒聽到。」
「大康!」她不怕他吼她,只是笑意更深,心思十分篤實的說:「你信不信『人之將死,其言也善』這句話?昨天你說了很好的話耶!」
「有嗎?」
「你說,有你,真好,這是你的真心話吧?」
「那是……」
他無法說出「隨便說說」這幾個字,因為,那的確是他發自內心深處最真心的話。
她又笑笑的說道:「你怕快死了,會來不及說出心聲,所以就趕快說出來了。」
「我是說,有你這個朋友,很好,平常可以聊天,生病時還可以載我去看醫生,如此而已。」
「可是,你會對小妹妹說『我愛你』嗎?那可會變成怪叔叔的喔。」
「如茵,拜託你……」好後悔,沒事幹嘛寫那篇文章!
「大康,我愛你。」她低下頭,輕柔地玩著他的手指頭。
她是女生耶,表白到這般程度已經很超過了,唉,誰叫她的對象是蠶寶寶大康呢?把自己包裹成這樣,她只好犧牲自己,幫他抽絲剝繭嘍。
嗯,他的手掌滿厚實的,拿來貼在臉上一定很舒服。
他忍住指頭的麻癢感,更故意忽略剛才心裡的強烈震撼感,扳起臉說道:「你知道你在說什麼嗎?愛情不是用嘴巴說說……」
「所以要訴諸白紙黑字。」她笑著拿出皮夾,掏出一張名片大小的護貝卡片,「還好你的文章很短,縮得這麼小還是可以看得清楚,我可是隨時拿來複習,比以前背英文單字還認真呢。我問你,裡頭這個女孩子是誰?」
「那不是我寫的。」
「好吧,那就當是我跟你耍白癡,我去找別人嫁好了。」柯如茵又笑嘻嘻地靠近他的臉,「我猜,你看到我跟別人走紅地毯時,大概就是強顏歡笑,默默祝福我,然後心裡好失落,趁著沒人看見的時候,對著熏衣草發呆、掉眼淚吧?」
「我才不會哭……」康伯恩的聲音竟然哽住了。
該死!她就是會一步步逼近他,掏他的心、挖他的肺,將他徹底開腸剖肚一番;又好像神奇的預言女巫,完全猜得到他將有的行為與反應。
他是渴望擁有她,就像那位幸福的視障先生擁有一位體貼相伴的好妻子。
他從來沒這麼渴望過,尤其是經歷了昨夜的生死關頭,他知道如果就這麼死去的話,一切將會很遺憾,遺憾跟她吵架、遺憾讓她哭著下山、遺憾傷了她的心、遺憾未能疼愛如此貼心的女孩……
他已經有過一次遺憾,不想再有第二次了。
可是--
「如茵,你懂嗎?」他終於嚷了出來,「我沒辦法做愛!」
「你有這個。」她臉蛋發熱,以她的指頭輕輕點了他的指頭。
「這樣不能生小孩!」
「做試管呀!這種情況你應該也知道,醫生可以用電刺激,幫你取出精子,再跟我的卵子結合,放到我的肚子裡,一樣可以擁有我們的小孩。」
「你會後悔的!」
「我為什麼會後悔?如果你願意給我滿滿的愛與關懷,我們可以像老夫老妻那麼有默契,每天生活得很自在、很快樂,那高興都來不及了,有什麼好後悔的?」
「我會比你早死!」
「你萬一早死,我會再嫁,至少我已經擁有過你了,你別為我擔心。」
面對那張似調皮又認真的青春臉孔,他急了,「這是你自以為的幸福……」
她摀住他的嘴,「沒錯,這就是我自以為的幸福,我的幸福,我自己明白,沒有人能幫我定義:」她眼眸清亮,閃耀著動人的水光,笑靨淺柔。「我的幸福不是要你當猛男、也不是要你買豪宅、房車,我的幸福跟你的差不多,每天幫你打一杯營養的精力果汁,然後我自己泡一杯熏衣草咖啡,兩人一起坐在花園裡曬太陽,或是到大門口當門神,跟每個路過的朋友開心地說聲嗨,就這麼簡單。」
她委婉流暢地說著,有如山上的浮雲,輕盈飛過,留下一道道美麗的痕跡。
他的心現在也好輕盈,淚水緩緩地流下他的臉頰。
「為什麼你可以喝咖啡,我就不行?」還是要抗議一下。
「因為,我要你活久一點。」她握緊他的手,淚盈於睫,「你說的沒錯,我也有心理準備,你這樣的身體可能有很多毛病,在我沒有意外的情況下,你大概會比我早走。所以啊,」她輕輕地綻放笑容,「我要想辦法留住你,在我們生活的每一天裡,我要愛你,我們要一起幸福!」
「對你來說,這不公平……」他的心在揪痛。
「無所謂公平不公平,我愛你,也能從你這邊得到疼愛啊。」她為他抹去臉上的淚水,仍是慢慢說著,「如果我沒有選擇你,沒有認真地跟你走這一回,那我一定會後悔的,就算以後真的找了個帥哥嫁,過著少奶奶般的富裕生活,我還是會很後悔、很後悔,既然我們現在能相愛,從此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那為什麼要放棄呢?」
「如茵,你承擔得起嗎?」他顫聲地問。
「當然承擔不起,我是個弱女子耶!」她的淚水與笑容混在一起,拿他的手心放在她的臉頰上,「所以,我需要你,你可以給我力量,讓我以時速七十公里的速度在山路飆車,完全忘記自己已經半年沒開車了。」
「啊?」
「昨天我很著急,你那副快死掉的模樣,我好怕,怕你就這樣去了,那我會怨死自己……因為我是故意下山,故意讓你想我……嗚……」
「那……那也不用飆車啊!」
「下次不敢了。如果我比你早死翹翹,那就請你自求多福了。」
「你呀,說糊塗話!」真叫人哭笑不得。
「嗚嗚……你想不想我啊?」她放聲大哭。
真是的,兩人談得那麼感性,這隻小麻雀就是有辦法破壞氣氛。
怎麼辦--他還能問怎麼辦嗎?就這麼辦吧,順應民心!順應己心!
從她那兒,他得到了勇氣和信心,而他也要努力給予她更多的愛與幸福。
從此刻起,他要拔掉所有的禁止通行的牌子,再也無所畏懼,以愛為動力,直接駛入那條夢想的愛之路。
「如茵,我真的很想你。」他撫摸她被淚沾濕的臉頰,小心地以指頭為她拭淚。「你好狠!說跑就跑,在外面勾引很多帥哥了?」
「是啊,害一堆人心碎了,過一陣子可能會追到緣山居來。」
「我會把他們統統趕走,不准他們打你的歪主意。」
「不行趕啦,生意還是要做。」她含淚帶笑地望著他,「而且,我會很自豪地介紹你出場,噹噹噹!這是我的老公康伯恩。」
「如茵……」再也沒什麼比這些話更令他感到驕傲的了。
「伯恩,吻我。」她嘟起了嘴,湊近他的唇。
沒有猶豫,他吻住了那嬌嫩的唇瓣,盡情吸聞他所喜愛的熏衣草清香,將自己內心沒有說出的愛意,以吻傾洩而出。
他的手掌也在她耳際、臉頰來回摩挲,這是他所能做的最大愛撫動作了,嗯,他還要練習往下摸才行……
好長的吻,彼此都不願意停住,她更將雙手抱住他的身子,貼近了他。
嗚,他可是病人耶,她再這麼「色誘」下去,他會呼吸衰竭……
「哎呀,沒電了!」忽然聽到柯智山的聲音。
康伯恩不能動,柯如茵只好趕忙跳開,只見康曉虹和柯智山笑咪咪地站在床尾,南西則是站在窗邊傻笑。
柯如茵臉紅心跳,先吼一聲掩飾尷尬,「智山,你怎麼會在這裡?」
「我在這裡很久了。」柯智山手裡拿著一台數位攝影機,試著按了按開關,「怎麼辦?拍太久了,沒電了,小康叔叔還要用耶。」
「我們去買電池,柯智山,你先看看是什電池。」康曉虹也湊過去看。
「你在拍什麼啦?」柯如茵拍了下老弟的腦袋。
「小康叔叔忘了帶DV來拍弟弟,剛好有客人下山,媽媽請他們順路載我到醫院,好把DV拿給小康叔叔,然後還叫我一定要來看大康叔叔。」
「那你幹嘛亂拍?」再敲一次。
「我沒亂拍!」柯智山摸摸頭殼,很無辜地說:「我只是想試一下DV,是你們兩個一直講話,沒看到我,而且我也沒拍到什麼啊。」
「等裝上電池,先拿給我檢查。」柯如茵扠著腰,杏眼圓睜。
「如茵,」康曉虹眨眨黑亮的大眼睛,拉了拉她的手,「你要當我媽媽嗎?」
「啊,」柯如茵臉色轉為溫柔,摸摸她的辮子,笑說:「曉虹,我不是要當你的媽媽,我們還是好朋友,我是要當你爸爸的老婆。」
康伯恩露出笑容,無限喜悅地望著這兩個他生命中最重要的女人。
「哥!」康仲恩跑進病房,笑容滿面的說:「你還好吧?我剛才過來兩趟,一次你在睡覺、一次你跟如茵講個不停,我只好先回去陪佩瑜。」
「你去陪她就好,我很好,唉!我也好想去看小娃娃。」
「哥,不急,你好好休息,我去嬰兒室拍來給你看……智山,怎麼了?沒電?」康仲恩接過柯智山拿給他的攝影機,「袋子裡面還有備用電池,我來裝……可以了,我瞧一下……咦?」
康仲恩驚喜地盯著小螢幕,望向柯智山,好笑地搖了搖頭,又望向老哥和柯如茵,語氣懇摯的說:「如茵,謝謝你,有你陪著我哥哥,真好,我很放心。」
柯如茵倏地臉蛋脹紅,出現百年難得一見的少女矜持,轉過去看著牆壁。
柯智山在一旁大聲地說:「姊姊,我不會拿去燒光碟,你不用面壁思過啦!還有,媽媽叫你要記得吃飯喔,」
「吃飯?!」柯如茵摸摸肚子,這才記起,她只顧著塞錢給曉虹和南西去吃飯,自己從昨天中午到現在只喝了兩罐飲料,完全沒吃其它東西。
「啊,我該吃東西了。」她趕忙逃離現場,順便拖走柯智山。「曉虹,爸爸讓你照顧了,他放屁後馬上告訴護士。南西,記得幫先生按摩做運動。小康,我等會要去看佩瑜姐姐,她在哪一間房?柯智山,你不要溜,我們找個地方好好『談談』,嘿嘿!」
康仲恩望著她迅速消失的背影,回身笑說:「哥,你以後日子不好過了。」
康伯恩開心大笑,「你說,我還能怎麼辦?」
大片陽光從窗戶灑進來,好耀眼的春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