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他一夜無眠,彷彿是在等待審判日的天明。
是啊!審判日,多麼貼切的名稱。丁鴻鈞胡亂抓起桌上的任意一份檔案打開,在沒有旁人的時候意圖欺騙自己的腦袋正在忙碌中。
"我要想想。"
空氣中,這句話直接鑽進他的腦膜,直通思緒的核心。
辦公室裡沒有任何聲響。這句話,是史佳說的。
想想,想想,還是想想。為什麼對他切身利害的一點要求,她總是只有這句話;而對那個男人承諾她的所有縹緲不切實際,卻是這麼果敢奮不顧身地去保護?
他是在吃醋,他承認。而且丁鴻鈞認為,他非常有資格吃醋。
從遇到她的那天開始,他一心一意、小心翼翼地對待、呵護她,傾盡全力付出所有,才換得愛苗一點一滴地成長苗壯;別人的眼光也罷,家人的羈絆也好,甚至於是他該達成的公事,都義無反顧地私心為她攔截下來了。如果史桂眸中的愛意是真的,為什麼就是不能也為他做點什麼?
他知道跟那個死掉的男人、跟他的意念、跟他們的回憶爭寵是很傻的一件事,但是……反正他每次想到這件事就是滿心不快!
丁鴻鈞很很地合上一個字也沒入眼的檔案,伸手摸了他辦公桌上"供"了很久的芥末豆,撕了包裝就地大嚼。
嗆辣的滋味直衝腦門,讓他像被打了一拳一樣的腦筋急轉彎。
史佳說的只是她要想想,並不是當場回拒他,不是嗎?
你是一個闖入者啊!丁鴻鈞。他在腦袋裡告訴自己,你的出現改變了她以為會永恆的愛和堅持,是你逼得她非得做不同的選擇的。
那,你又怎麼能怪她說"我要想想"?如果沒有你的話,她可以毫不留情地說出她原來的答案。
和她原來的整個世界對峙,你還能要她怎麼辦?
丁鴻鈞啊!你還說你愛她!
他灌下一整杯水的時候,心情已經平靜多了。
也許專家的評估報告會是好消息,也許董事會贊同他對土地案作法的說詞?
也許,一切都會平安度過?
他也只能這麼想了。
敲門聲後,他精神奕奕的秘書大踏步走了進來。"樓下警衛跟我說你一大早就像火箭炮似地衝來了。"
丁鴻鈞對那張他今天特別看不順眼的唇紅齒白不置可否地撇撇嘴。"廢話少說,把我今天要受死的時間統統呈報上來吧。"
何俊曄識相地從老大最關心的事報告起;"股東們決定早上十點要見見你。"
"有沒有什麼風聲?"
"據說,大老們對你剛鬧得正紅的緋聞沒什麼意見,只是很不高興你不愛江山愛美人的做法而已。"
"只是'不高興'而已嗎?"
"如果你能承認這只是你一時興起逢場作戲,並會立刻收拾乾淨,同時承諾發奮圖強把淡水的地限時解決的話,頂多被念一念就沒事了。"
"要是我告訴他們我跟史佳就快結婚了呢?"丁鴻鈞相當佩服自己,到這個時候還有這種黑色幽默的心情。
"除非你把地的事情解決了,否則……你得有心理準備。"
"我知道。"丁家在鴻遠的股份,是相對多數而非絕對多數;股東們若是聯合起來一致反對他,他只有下台的份。"評估報告什麼時候會到?"多想無用,跳下一則新聞吧。
"今天早上,委託的研究單位不一定什麼時候送到。"
"再盯他們一次,最好在董事會以前讓我看到東西。"
"好。"
***
丁鴻鈞一手握著方向盤,另一手緊壓在隨著脈搏起伏一下又一下抽痛著的太陽穴,徒勞無功地想減輕點什麼。
生理上的疼痛,或是心理上處在谷底的沉重?
雨刷在下班時雨中的台北市區,是唯一能夠勤奮工作的角色,其他塞在路上的人啊車的,或是認命或是抱怨,仍是只能望著以龜速般移動的交通,什麼也不能做。
塞在路上的他,只覺得矛盾。
在這一整天打擊打擊再打擊之後,丁鴻鈞最大的渴望,莫過於見著史佳、見著她那有百分之百撫慰作用的臉蛋和身影,聽她對他或是嘮叨或是發嗔成是軟語呢噥,好像再大的挫折都會煙消雲散。
但是,在帶不回好消息的情況之下,他該用什麼樣的表情去面對她?
就像是一個帶不回薪餉的男主人。
評估報告是今天的第一個壞消息,專家說若要保持紅樹林原貌又要蓋出堅固不會倒的房子,能使用的土地範圍比例小到與投資成本相距甚大。
放下報告,冷著一張臉進董事會,丁鴻鈞不想再多解釋什麼,他們當然也禮尚往來地冷著臉判他死刑,總裁停權等候發落的命令近日內就會收到。
好笑的是,當他失去了對那塊土地的處置權後不久,下午卻傳來了消息:有環保團體圍著某中央行政機關在抗議,舉發他們對自然保護區及水土保持區周邊土地的建照未經審慎評估就任意核發,被點名的其中一塊地,就是丁鴻鈞因而被趕下台的、鴻遠重點投資在捷運淡水線的那一塊。
任誰都知道,什麼計劃惹上了環保團體,不會有別的下場,絕對只能吃不完兜著走。
轉換成旁觀者的立場,他倒是有了看好戲的心情,在潦倒的心境當中。
這一切,他要史佳來和他分擔?
他捨得嗎?
車陣依然停滯,丁鴻鈞茫然地看著前方,撥出手中的大哥大。
"喂?"小男孩的聲音,是小秉。
"喂,小秉,我是丁叔叔。"
"丁叔叔,你怎麼還沒來?阿嬤快要煮好飯了耶!"
"丁叔叔有點耽擱了,你叫媽媽來聽電話。"
一陣窸窸窣窣後,電話那頭換了人。
"哈羅!"一瞬間,他彷彿可以看到用陽光的表情在接電話的史佳。"今天過得還好嗎?"還有陽光的語調。
他想,他會用一輩子的時間記住和懷念這個聲音,不管是隔著半個世界的初識、苦苦追求時的漠然、表白時的嬌羞,還是現在,打心底對著這一頭的他笑著的聲音生動得讓人心動,也讓人心痛的她。
"不怎麼好。"打起精神,丁鴻鈞回她話。
"……結果出來了?"她不難猜到。
"要想獲利性地開發同時保留原來的動植物環境……不太可能。"宣判一樣的句子,也不過就是這幾個字,輕輕地、委婉地說完。
"嗯,我知道了。"史佳並沒有大大的反應。
"所以,你還是保留著你的土地所有權,仔細考慮。"丁鴻鈞揉揉酸疼眉心。"有個環保團體突然冒出來抗爭,你可以多平靜一段時間,我想,他們還沒有餘暇這麼快找上你的。"
聽到這話,她的不安油然而生;即使早在接起電話、聽到他疲憊的語氣時,她就已經有了心理準備。
"他們?"史佳輕聲質疑。
"我被炒魷魚了。"同樣簡單的句子,另一場宣判。
很久很久,史佳都沒有答話。
"因為我不肯把地賣給你。"終於開口的時候,她平鋪直敘的句子裡夾帶了一絲微弱的鼻音。
像是正壓抑著就要決堤的淚水。
"不。"他一個人在車廂裡,閉上眼睛,搖搖頭。"因為我覺得不該讓一個在道理上、情義上都站得住腳的人放棄她的堅持,但是這和賺錢的原則相違背。"
"我是商人,但也看得到名利地位以外的東西。"他說。
電話兩端又是一陣短暫的沉默。
"你……快點過來,今天的晚餐很豐盛哦!"史佳強裝出來的歡樂,在鼻音之下很容易被識破。
就算有這些不愉快的事,對她來說,最想的仍然只是快快樂樂地見到他、一起過一個有彼此陪伴的夜晚而且。
"史佳,我……我今天……不過去你家了。"
不管有多麼想見她一面、多麼想碰碰她親親她、和她談談天說說地、在一起哭也好笑也好……如果不硬下心說這句話,他永遠沒辦法將自己帶離她身邊。
也沒辦法把他帶給她的掙扎矛盾帶離,還她原來的平靜。
沒有力量保護她、成全她的幸福的他,是該離席的時候了。
"也好……你需要休息的嘛!那……明天你過來,我弄豬腳麵線給你去去霉氣。"史佳單純地以為他只是累了。
"史佳……"他並沒有察覺自己握緊方向盤的手已經用力到慘白。"我想,我以後都不會再去打擾你的生活了。"
淚泛出眼眶、灼灼地燒過臉頰,然後……
滴落到地板的聲音,在他倆的心底迴響。
除此之外,世界於他們來說,已是寂寥一片。
"你一定很後悔認識我吧?"媽媽和小秉對話的聲音在一牆之隔,漆黑的浴室馬桶上,史佳仰起掛著淚珠的臉,酸酸地笑著。"好像從一開始就沒有對頭過……緊急救援了一年,你才回來過一點安定日子,最大的案子又遇上我,全部搞砸。"
她知道他這一生認定的責任和目標都在那個公司;而她,卻是那個毀了他的人。
"一點都不,遇上你是上天賜給我的禮物。"後面一整排車一起發出的強力喇叭聲,才讓丁鴻鈞略略回神,踩下油門往前移動。"沒有你,我這輩子不會知道什麼是真正的喜怒哀樂、什麼是真正的愛。"
胸口的隱隱作痛,隨著話筒中僅剩的呼吸聲,在糾結的兩顆心中傳遞、累積著。
"那……就這樣吧。"一刀切下,他痛徹心扉。"土地的事你自己小心一點,他們會用什麼方式,說不定的。"
"我知道。"史佳咬著牙讓自己不要哭出聲來。"你……記得去吃碗麵線去霉氣。"
"好,再見。"
"再見。"
***
從那一天起,雨沒有停過。
上天是要幫他們把有形的、無形的淚水一次哭完嗎?手上掛著酒杯,抬眼望向傍晚跟早晨沒什麼兩樣灰濛濛的天空,丁鴻鈞帶著微醺,不很感興趣地想著。
他有一個禮拜沒見史佳了,這事兒他倒絕對是記得清楚。
選擇在電話裡分手畢竟是對他倆比較不困難的做法,但同時也剝奪了他自己最後一次見她的機會。
殘忍一點、痛一點,所以遺憾和思念就深刻綿長得接近永無止境。
相較之下,他對失去工作的毫不留戀,反而是決然又確定地,一點也沒有反悔惋惜的意思。
看著他從小到大的老爸,倒是先沉不住氣了。
"說老爸並不感傷這白手起家掙來的成就失在你手裡,雖然稍嫌矯情了一點,但與事實相去並不遠,反正我的生活重點已經不在那上頭了。我真正擔心的是,你的志向、你的人生都在這上面,你究竟放手放得有幾分甘願?"
老丁先生觀察著,這幾日在家中看似無神,隱約卻察覺得出來腦子還是在動著的兒子。
"選擇自己認為對的事,就不用再去談什麼甘願不甘願。如果事情再從頭來一遍,我重新認識史佳、認識她對土地的堅持,那麼我的想法不會有不同,只是做法上會更積極一點、更圓滑成熟一點,甚至,多動點腦筋、多繞點遠路走。"
看起來,阿鉤的肚子裡已經有一套東西了。
"但是……你卻在這個時候放棄了史佳?"
"一個連工作和承諾都保不住的人,能給她什麼樣的愛情?"丁鴻鈞搖頭,卻不是太沮喪。"要她一個女人來和我分擔我的失意、懊惱,同時繼續忍受外界的質疑訕笑?"
"這不是我留在她身邊的時候。"他很確信他自己的道理。
"看來,你對接下來要做什麼也是成竹在胸噗?"
"還談不上成竹在胸。"丁鴻鈞正在笑,笑的模樣實在不像是個剛被人生的矛盾擊倒的人。"差不多知道該怎麼做而已。"
"那我是不是可以請問一下我英明神武的兒子,你已經動手在做什麼了,對嗎?"老丁先生射出玩味興致的眼光。
"如果我說是呢?"
"有什麼好玩的東西?你讓我這個退休的老先生也忍不住手癢起來了。"
"真要玩的話,爸您的段數我還是要甘拜下風的。"丁鴻鈞笑著他那精得像狐狸的老爸。"你敢說現在還圍在環保署門口的那票生態保育人士,和你一點關係也沒有?"
老丁先生愣了一下,然後大笑出聲。
"到目前為止,我還是要聲明我老丁什麼都沒說、什麼都沒做哦。"
"我知道。"丁鴻鈞回給老爸一個瞭然的眼神。"要有什麼亂七八糟的事情跑出來,一定也是被我這頑劣的兒子搞出來的,你只是收拾殘局而已。"
"知道就好。"老丁先生點頭,而後又想到什麼似的皺眉。"你確定你要保持著距離,在你坐在家裡動腦子玩事情的時候,把史佳排除在世界之外?"
"老爸雖然是老一輩的人,但也是談過感情的人。她可能會有的被拋下被隔絕、害怕被忘記的絕望感覺,我也能想像體會的。"老丁先生又說:"你忍心放她這樣?"
不忍心又能怎樣?
丁鴻鈞歎了口氣,飲盡杯中的紅酒;回到她面前,看著她為他煩惱、為他自責、為他掙扎,這樣會比較好嗎?
要說是他大男人的自尊作祟也行,他就是不能容許自己保護、支持不了史佳的同時,還要去變成她生活中的負擔。
天色越來越暗,雨的浩大聲勢沒有因為時間的任何改變而有任何不同。
他想起第一次去史佳家時,也是這樣一場壯盛的大雨,當時他的狼狽從某個角度來看,和現在的處境是差不多的。
那卻是一場想起來會讓人發笑的雨呵。
管家在叫,丁鴻鈞關上陽台的落地窗,進屋去吃飯了。
晚飯後,他在客廳陪老爸;他看晚間新聞,兒子看報。雨聲還是持續著,丁鴻鈞一樣聽著,只是不知怎麼沒由來地煩躁。
新聞裡正在報著,連日來的大雨已經讓全台各地陸續出現災情。
"台灣就是這樣,越來越多地方不能住人了。"
老丁先生隨口評論,丁鴻鈞還是把頭理在報紙裡。
一段一段的災情報導往下,"汐止"這個地區被提起的剎那,他壓下報紙露出兩隻眼睛改盯電視。
說是汐止幾十年來首見的大水災,積水已經到了半層樓高;畫面上儘是被滾滾泥水淹去大半的店家房舍,乘著橡皮艇的消防救難隊在救人、發送食物。
"史桂和小秉不是住汐止?"
"他們家在高處,應該會沒事才對。"丁鴻鈞應著;也不知道是安慰父親還是安慰自己。
"還是打個電話吧。"老丁先生替他說出心底的聲音。
就最單純的關心立場,這通電話他打得絕對有道理。
跟他想史佳想到快要發瘋、好不容易有個很好的理由聽聽她聲音,真的是一點關係也沒有的,丁鴻鈞一邊按著號碼鍵一邊自我催眠。
"嘟--嘟--嘟"電話沒通。
他再試了一次、兩次、三次……
看來那個地區的電信也中斷了,他無奈地放下話筒。
一直到這個時候,丁鴻鈞才真正開始替徐家祖孫三人的安危擔心起來。不能聽到史佳親日說他們沒事,他無心做別的事卻又束手無策;在書房裡踱步踱得地毯都快被他踩穿。
電話鈴聲一響就被他接了起來。
是史佳感應到了他的心焦嗎?那一頭是他無時無刻不在腦海裡重播的聲音。
"阿鈞?"她那裡的聲音很不清楚,電訊斷斷續續的,還有很大的雨聲作背景。
他卻絕對精準地聽出史佳異於平常的情緒,很……焦急,很走投無路。
"怎麼了?"丁鴻鈞迅速平穩地回問。"小秉和伯母都還好嗎?"
"阿鈞……你……有沒有什麼辦法找到一台直升機還是橡皮艇……任何可以越過大水到我這兒把人接出去的東西?"
好像急得快哭了的史佳,力持鎮定地說完她的要求。
"好,你給我五分鐘!"他沒有遲疑半秒鐘,手已經在撥另外一線電話。"是小秉還是伯母?"
"是小秉。"好像鬆了一口氣,史佳的聲音變得顫危危的,全然不同於一開始的穩定。"下午媽媽發現他發燒,車子已經騎不出去,想說喝點水吃點藥會不會好,晚上卻越來越嚴重,水從外頭衝進家裡、越淹越高,電話也打不出去。我們到頂樓借了鄰居的行動電話打119,可是好久都不來,小秉好難過,燒得都吐了,說不出話來昏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