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瘦了一大圈,人也憔悴了,也許是因為不想面對現實,所以出現了嗜睡症狀。
潛意識裡,她彷彿知道,那看似浪漫的一晚,就是段耀凌的告別。那種告別並非早上上班前分開的「告別」,而是意味著「我們不會再見面」的告別。
但在清醒時,她總是告訴自己,別傻了,他當然會回來,他捨不得丟下她。
她踏入事務所的貴賓室,穆清風早已備妥文件在裡面等她。
「貴霓,請坐,我很抱歉要向你宣佈一些事。」他拿出一份簽好的文件轉遞給她,盡量用中立的立場說話。「段耀凌委託我幫他辦理離婚,這是離婚協議書。」
她像是看著百步蛇似的瞪著那份文件,根本不敢伸手去碰。
離婚?
是了,他要離開,就意味著他想要全新的人生。但他難道不能讓她保有這只婚戒、這個婚姻、這個看似空洞,卻能給她安慰的「段夫人」頭銜嗎?
「因為他並非段家骨肉,而且也已經向『勝太電子』提出辭呈,所以他無權支配段家的財產。但你現在居住的公寓以及『貴霓時尚』,都是他個人薪水與投資所得,所以他把這些都留給你,當作離婚條件。」
她張了張口,幾乎發不出聲音。
「我可以過陣子再處理這些手續嗎?我……」
穆清風像是鬆了一口氣。
唐貴霓的推遲,讓他安心不少,他不希望棒打鴛鴦,要不是段耀凌威脅著說是因為信任他,才把此事交代他辦,而他自己也怕讓別人辦著辦著就辦成了,否則他才不想說出如此殘忍的話。
「我瞭解,你心情很亂,過陣子處理也沒有問題。」他抽出一個信封。「他留了一封信給你。」
她接過手,顫抖地打開信封,抽出一張信紙。
對不起。
就這三個字,簡單的三個字——對不起。
信紙從她手裡掉到地上,她小臉刷白,受到很大的震撼。
她一直在告訴自己,他可以把情緒處理得很好:她一直在說服自己,過幾天他就會回來;她一直在蒙騙自己,過去的恩怨已了,他們可以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她一直避免去想,他會走,她一直不讓自己想這個可能性!
她傻住了,真的真的傻住了。
「他希望能夠離開一陣子。」穆清風解釋。
「多長的一陣子?」
他沉默了一下。「他沒說。」
「那就是沒有期限,是嗎?」她顫抖著問,突然覺得好冷。
「貴霓,也許他永遠不會承認,但這的確是他最難熬的一段時間。」
「我也……很難熬。」她困難地開口。
「我知道。」
「但我的難熬是希望他跟我一起熬下去,他的難熬卻是希望一個人過。」她淒楚地說,感覺自己被段桌凌拋棄在人生的十字路口了。
這次真的是「拋棄」。
以往,就算他們不在一起,就算彼此仇視,他們至少會惦記著對方。但這一次,段耀凌是鐵了心想將她從心版上抹了去。
「男人與女人處理這類事情的基本態度不一樣,女人渴望互相支持,男人卻寧願一個人咬牙挺過去。」穆清風頓了頓。「他很抱歉傷了你。」
她想了好一陣子,才回答,「我也很抱歉,他是整個事件裡最無辜的人。」
她傻傻的模樣,讓穆清風很擔心。
「可以告訴我,你在想什麼嗎?」
「我……我……」她怔怔地抬起頭來,雙眼已經失去神采。「我……不知道,我的腦子裡一片空白。」
「相信他會回來,好嗎?」穆清風意圖振作她。
她不能做違心之論,她不相信他會回來。
「貴霓,他愛你。記得我第一次到你們住的公寓去時說的那些話嗎?」
她本能地搖搖頭。
「我告訴過你:『一個良心的建議:如果在這屋裡,你感到便利、舒適、愉快,你應該要想想,是什麼樣的室內設計師,能夠體貼入微地照顧到你各方面的需要。』那個設計師,就是段耀凌。」
「是他……」她輕喃。
「還有你的辦公室,沒有一處不照顧到你的需求,你一定可以體會到他對你的愛。在那個時候,你們甚至還處在敵對的狀態,但他無法克制地愛你,用他的方式默默地愛你,這些你應該感受最深才對。」
她沉默、精神委靡地聽著。不知道為什麼,她流不出眼淚。
也許是因為她已經知道,那個溫柔幫她冰敷泡泡眼的男人已經離開了,所以眼睛拒絕傷害自己吧?
「貴霓,你要知道,每次他去國外見你,都得跟段夫人大玩諜對諜的遊戲,但他還是要見你。當他有能力保護自己時,他就派了人去保護你,甚至在你一回到台灣,就一直嚴密地被『馬氏徵信社』保護著,只是你不知情而已。為了跟你住在一起,他還必須串通許多小明星,放出數不清的小道消息,只為了保護你的存在。」
她的靜默,讓穆清風急了。
「他愛你,只是他暫時需要一點空間、一點時間,你不要絕望,繼續愛他,然後等他,好嗎?」
她無話可接。
接連發生這麼多事,她已經好累了,再也沒有多餘的心力去想這些身外事。
「我……我想回家。」
「好,我讓專車送你回去。」
「其實他沒有告訴你,他去哪裡了,對不對?」她太瞭解段耀凌的個性。
「他會不定時跟我聯絡,但次數很少,也絕對不透露他的落腳處。」
「是嗎?」她擠出一個難看的微笑。「獅子的作風。」
「什麼意思?」穆清風不解地揚起眉。
「受了傷,只想躲起來獨自舔舐。」她幽幽地說,彷彿風再強一點,她就會被吹散。
「貴霓……你還好嗎?」他很憂心,她平靜到幾乎死寂的模樣是他不樂見的。
「我很好,我只是……只是現在無法轉動腦子。」她還是笑,乾澀的笑。「讓我休息一晚,我一定可以想出解決的方法。」她搖搖晃晃地站起來。
「至少讓我派車送你回去。」他一把抓住她的手臂,她看起來隨時會昏厥。
「好……」她也覺得自己無力招車回家。
回到家後,她還是沒有辦法思考,卻也沒有辦法躺下來休息。
她看著這層高級公寓,看著每個角落,過往的一切就像幻影一樣……她在他的房外,聽到他的低咆,急得直敲門;她因為水管熱脹冷縮的聲音,嚇得竄進他的房間,將他撲倒在地:他們的口角、他們針鋒相對、他們融化在彼此懷裡……
她回到更衣室,玩著遙控器,看那一排排價值不菲的新鞋展示出來,又收了回去。房間裡毛茸茸的兔子拖鞋,客廳裡溫暖色調的馬毛地氈,這些保暖、實用又美麗的設計,都出自他的手筆,她流連忘返。
她吃不下東西,也睡不著,不覺得累,情緒也好像沉入海底,不再有起伏。
原來,她可以這麼容易就離開他,眼淚也擠不出一滴。
是不是因為這個公寓,就像一雙很大很大、充滿愛情的手掌,將她輕托著,將她環繞著,所以她感覺不到他離去的憂傷呢?
她想不出解答。
這段時間裡,公寓裡來過不少訪客,穆清風來過,馬兆衛來過,繪藍來過。
但她最思念的人,依舊讓她望眼欲穿。
段叔叔與杜管家,讓三個傭人搬著成箱的錄影帶,也來了。
「貴霓,朱敏華已經再度住進精神療養院,不會來打擾你了。」
「哦。」心冷了,她現在已經可以心不在焉地泡茶,款待來訪的客人。
這些客人,都只想勸她一件事,但她不想去做。
「你媽媽的骨灰罈,我也重新安好了,相信以後不會再有類似情況發生。」
「嗯。」她斟茶給兩位老人家。
「貴霓,你去把耀凌找回來,好不好?」迂迴繞了兩圈,段重皓終於說出此行的重點。
這也是其他人來找她的重點。
他接著說了很多話,她大部分都有聽進去,只是沒有辦法回應。
「我要我的兒子,不管他從哪裡來,他都是我的兒子。」他歎了口氣,「我是個失敗的父親,在他小的時候,我沒有保護過他,我覺得對他好,就是對雙宜的背叛,但我錯了,這兩者是不牴觸的,我卻直到現在才想明白。」
她坐在一旁,溫溫地開口。
「段叔叔,你有沒有想過,也許經歷過這一切,他想重新開始,不想再回到我們身邊。」她溫柔地說,心已經慢慢死去,連聲音也不再有元氣,當然更不會有火氣。
「我並不是說他懦弱或膽怯,只是這些事,還有太多太多的過去,也許他想要的不是『逃避』,而是『擺脫』。』
「逃避」是有期限的,就算逃避到生命的盡頭,那還是個期限,但「擺脫」就不同了,那是徹徹底底劃清界限,再無瓜葛。
「貴霓,我不管他是想『逃避』,還是『擺脫』,總之,就算是段叔叔求你,去找他好嗎?」老人家紅了鼻尖。
「是的,我也求你,只要是唐小姐出馬,少爺絕對不會拒絕的。」杜管家也紅了眼眶。
「您們兩位不要這樣,我根本不可能……」她肩上的重擔因為這一聲聲的請托,而變得越來越重、越來越重。
連呼吸,都變得困難。
「這些錄影帶是你剛出國時,我請人到紐約去拍,偷偷塞給少爺的,少爺總是看不倦,他心裡邊有你,只要你開口,只要你肯走這一趟,少爺不會不回頭的。」
杜管家顫巍巍地說道,金邊眼鏡下老淚縱橫。
是嗎?只是為了她,他就願意回來嗎?
她打從心底懷疑起。
「唐小姐,有一位博立國際法律事務所的穆先生與他的朋友來拜訪。」
「請他們上來。」
穆清風帶著個小女人前來。
她認得這個嬌艷小女人。她就是曾經讓她吃過一點點飛醋,與段耀凌聯袂出席五星級飯店貴賓晚宴的小女人,也就是穆清風的心上人。
「唐小姐好。」她微微一笑。
穆清風那傢伙千叮嚀、萬交代,絕對不能提「××夫人」,以免她情緒失控。
「貴霓。」自從段懼凌失蹤後,他便直呼她的名字,感覺親近些。「這是寧小雅,耀凌的秘書之一,她知道他的下落。」
經過這些天反覆的思索、深慮、甚至「想太多」,唐貴霓聽到這個消息時反而有些漠然。
兩人皆是一怔。
「我先去泡咖啡給你們喝。」她站起來,步履有些不穩,神色有些頹靡。
寧小雅愉快地坐著等。哇,這就是「總裁」的市區公寓嗎?方便上下班的住處?簡直豪華得令她咋舌。「總裁」的生活如此奢華,令她好生羨慕呀!
她非逮一個「總裁枉」來嫁嫁看不可!
因不放心而跟在唐貴霓身後的穆清風,轉頭看到寧小雅嘴巴開開、眼睛到處轉的模樣,差點氣炸!
他立刻大步踏過去,抓起寧小雅的衣領,幾乎是用丟的把她丟進廚房。
微笑。「小雅可以邊喝咖啡邊說給你聽。」
唐貴霓不置可否。
「總裁在……」小雅恨恨地瞪他一眼,餘下的聲音卻被咖啡磨碎機吃掉。
「不好意思,你剛剛說了些什麼?」磨成碎粒狀的咖啡豆香四起。
「總裁在……」
咖啡磨碎機再度啟動。
「不好意思,剛剛顆粒磨得太粗了。」
穆清風若有所思地看著唐貴霓。「小雅可以一直說,說到你願意聽見為止。」
「她再說一次,我絕對可以聽得見,我只是需要一些深呼吸的時間罷了。」
她顫巍巍地深呼吸幾下,然後,看著小雅。
「總裁就在你們結婚小教堂坐落的小鎮。」
結婚?她的心抽了一下。「換作是我,我不會猜他在那裡。」她開始煮咖啡。
寧小雅的神色有些不平。
「總裁曾經秘密要求我,要我幫忙找一間美國的教堂,不要太大,太出名,他想掩『人』耳目。」掩誰的耳目,大家都清楚啦!她也不想多提。「我透過網路,找到一個個人網頁,介紹你們結婚的教堂。它看似不起眼,但有個傳說,在那裡結婚的人都會得到幸福,那個小鎮上有很多白頭偕老的現成人證。」
白頭偕老?
她假裝認真煮咖啡、拿咖啡杯、倒咖啡,掩飾心痛的微笑。
「那個網頁是一個好不容易才找到真愛與幸福的新娘設立的,總裁知情後就叫我馬上越洋預約。」
她端咖啡給他們兩人,不知道為什麼,咖啡的香味卻引不起她的食慾。
「這樣啊!他那樣做,應該是不挑吧!」隨便選一個比較省事。
寧小雅有點生氣了。「亂講,總裁很認真看過那個網頁,他飛去見你之前,我常常看到他點選那個網頁,露出微笑。」
為了避免有些暴力的寧小雅激動起來,用拳頭說服唐貴霓,穆清風馬上介入兩人之間。
「貴霓,你應該去找他。」
她逃也似的走出廚房。「不。」
「貴霓,他很有可能在那裡。」穆清風亦步亦趨,堅定地說。「我請當地朋友確認過了。」
「但他『更有可能』不想被打擾。」她逃得更快,如果可以,她想躲在沙發下面。「你知道嗎?你、段叔叔、杜管家,甚至馬兆衛跟繪藍都要我去找他,說他見了我就會心軟,說他最在乎的是我,說了好多很好聽很好聽的話,但是……」
她突然站定,害跟在後面的兩個人差點撞成一團。
她用力地搖搖頭。
「愛情是兩個人的事,兩個人!你們說得再好聽都沒有用,他『想要』離開我,他『真的』離開我,這才是『事實』,一個誰也沒有辦法辯駁的『事實』!」
她嘶吼完,頹然欲倒,寧小雅趕緊扶住她,讓她到沙發上靠著休息。
「唐小姐,男人很笨,有時候會做一些奇怪又矛盾的事。」
「小雅!」穆清風急急喝住她。「不要亂講話。」
「你才閉嘴啦!」寧小雅回過頭,瞪了他一眼。「你根本不懂女人的心。」還想來追她?哼!門兒、窗子都沒有!
不對,連個老鼠洞也沒有!
「唐小姐,雖然我跟你不是很熟,但我常跟總裁朝夕相對……」
穆清風在一旁忍不住大聲呻吟。「『朝夕相對』不是這種用法。」
寧小雅瞪他一眼。「我相信有些事,我比你更瞭解總裁。」
「小雅,你不要再講了。」穆清風甚至開口懇求。
怎麼能在女人面前,說自己比對方更瞭解對方的老公?這不是火上加油嗎?
「閉嘴啦!」她踹他一腳。
穆清風咖啡杯一傾,墨黑的汁液全灑在地氈上。
唐貴霓抱著面紙盒衝過去急救,將咖啡全部吸乾,看到留下一個黑黑的印子,神情非常懊惱。這屋裡一切的一切,都是段耀凌為她精心設計、採買的啊……
「與其看著滿屋的回憶,對他念念不忘,還不如親自去找他。」穆清風硬著頭皮說道。
「唐小姐,我有辦法讓地氈恢復原狀。」小雅白了穆清風一眼,湊過來說道。
「真的?」唐貴霓的表情像是見到修補回憶的救星。
寧小雅點點頭,鄭重地說。「但我要說的這句話很重要,請你一定要聽進去。」
她勉為其難地答應。「好……」
「這個世界很大,隨便找個地方窩起來,變造身份,換個人生,是非常容易的事。但總裁就在結婚教堂的小鎮,而且他目前沒有離開的打算,這代表……」她看進唐貴霓的眸心,非常肯定地說道。「他想要『被找到』,正確來說,他想要『被你找到』。他把選擇權交給你,如果你依然接受他,你就會去找他;如果你覺得他可有可無,不久後他就會離開,然後我們就永遠永遠都找不到他了。」
「永遠永遠找不到他……」她輕聲喃著,麻痺的情緒好像又有了疼痛的感覺。「不,不能讓他永遠消失。」
寧小雅抓住她的手。「那麼唐小姐,你一定要去找他!」
「我要去找他、我要去找他……」她喃喃念著,越想越覺得這個嬌艷小女人的話才是對的。「我要去找他!」
「我來替你安排。」穆清風抓緊時機,不讓她有反悔的機會。「小雅,你在這裡陪著唐小姐,其他事情我來搞定,最晚半個小時後,我給你們電話。」
他對寧小雅使了個眼色。
這一刻,他們真的是合作無間,為了讓這對明明相愛,卻多波多折的男女能再在一起,他們都有合作的默契,一定要讓他們再相見。
這是一個很美的小鎮。
樹林很蒼翠,花朵很嬌美,每一幢房屋都有自己的歷史,人們非常容易親近。這個小鎮外來客不多,但每個走進這個小鎮的人,都離不開這裡的溫情氣氛。
比較特別的是,這個小鎮裡,除了很老很老的老人,或者小孩,其他人都是成雙成對的,他們都受過鎮上教堂的祝福,婚姻絕對美滿、絕對幸福。
也因而更突顯出他這個單身亞裔人種的特殊之處。
段耀凌在小鎮上散步著。
他來到了美國,但他沒去尋根,依然沿用「段耀凌」的身份與名字活在世界上。他知道自己有的是辦法去尋找真正的雙親,但他不覺得那有什麼意義。
他們可以拋棄他第一次,就可以拋棄他第兩次。尋找拋棄自己的人,口口聲聲談著「血濃於水」,然後感動擁抱,或許別人會吃這一套,但他可沒辦法接受。
他遊走著,心裡只有一個倩影,唐貴霓。
不知道她現在過得好不好?不知道她簽了離婚協議書了沒有?不知道有沒有其他男人開始追求她了沒有……
想到最後一點,他的拳頭不禁緊握起來。
他抬起頭,看到有個高挑的東方女子站在古老的石橋上,看孩子們在河邊戲水。那個東方佳麗看來有點眼熟……
「嗨!」她溫柔地回過頭,對他笑。
他突然舌頭打結,說不出話來。是她,真的是唐貴霓!
她找來了!
「嘿!」他漫應一聲,在她身邊停住步伐。
她不安地看著他。他看起來好像沒有很驚喜、沒有很開心,或許她不該答應穆清風來找他,直到上機前,她才想到一個可能性。
一個恐怖的可能性。
她怕他對她只剩一種感覺,一種無涉情愛的感覺。但是,因為所有的人都推著她登機,所以她只好硬著頭皮來了,來驗證她的猜測有沒有錯誤。
目前看來,她應該是猜對了。
「你……最近過得好嗎?」她隨口問一句。
「不錯。」他胡亂答一句,就像在她心上抽了一鞭。「你呢?」
「也還好。」
她的回答也像在他心上砍了一刀。
兩人心裡都同時問,如果他(她)過得不錯、也還好,那麼千里相見要做什麼?
沉默了好幾下,長途跋涉、十分疲憊的唐貴霓,決定不再迂迴繞圈。
她單刀直入地問:「我們可不可以就像電影一樣,把人生全部reset一次,從此過著幸福的生活?」
他直覺地回答。「不可以。」
其實人生是不可能重來的,每個人都要背負著自己的過去過日子,即使腦部顯葉受傷的人也一樣。
過往的回憶雖然苦多於甜,但是他不可能reset他的腦袋,把過去的她全部刪除,將大腦重新開機……他甚至不覺得,他們的問題是出在這裡。
「為什麼?」至此,她心痛如絞。
他突如其來、長長的沉默應驗了她最痛苦的猜測。
他對她,的確只剩下那種感覺。
「我明白了。」她點點頭,故作堅強。「原來自始至終,陷在愛情裡的人,只有我一個而已。」
她很少掉眼淚,她從來都要求自己當一個堅強的大女孩,但現在她辦不到了,當第一顆淚珠從眼裡落了下來,其他的淚珠就湧得更急。
「霓霓……」
聽到他的呼喚,她的眼淚落得更急了。
她吸了吸鼻子,狼狽地揩掉眼淚。
「很抱歉我找到這裡來,打擾了你的清靜。」她擠出一點微笑,罵自己傻里傻氣。「其實我是來代轉段叔叔的一句話,他說他不在乎你是誰,從哪裡來,他打從心裡把你看作是他的骨血。他很抱歉,以前沒能好好保護你,但他希望能跟你重拾父子情……」
「他不是我的爸爸。」說到了敏感的事,他漠然地回道。
不是因為恨他,只是……他想不出有什麼理由,再回到他面前。
他們「父子」之間有苦澀的回憶,他也不認為父親真的想再看到他,不正是因為他的存在,才使父親必須忍受母親瘋狂的一切嗎?
「他希望你回去,繼續接任『勝太電子』的總裁位置。」
「我並不是段家正宗嫡系血脈。」
「他也說了,如果你以這個理由推卻,那麼他想讓你知道,『勝太電子』從今天起,不再是家族企業,你可以自由地去尋你的根,但他仍要你回去。『勝太電子』從此傳賢不傳子。」
她哽咽了一下。
不要哭,唐貴霓,只要把這些話代轉完,你就可以轉身離開。
只要離開段耀凌的視線,你想在大街上哭得唏哩嘩啦都沒人管你,但就是不要在他面前哭。你已經夠讓他痛苦了,他被迫娶了一個自己不愛的女人,還得忍受她的眼淚,想到這裡,你不覺得他比你更淒慘嗎?
「他知道時間有點晚,但是他想彌補你們之間的裂痕,你是他唯一的兒子,也是唯一的繼承人,他說茫茫人海中,就你被挑中當他的兒子,這是你們的緣分,他不想再失去你。」她朗誦似的背完。
「我應該回去嗎?那裡甚至不是我的家,哪裡都不是我的家。」
他的話深深刺傷了她的心。
即使他們曾經住在一起,即使他們曾是夫妻關係,即使她愛他那麼深那麼深,但他還是沒有把她當作是他的依歸。
她的心碎了。
用盡一生的力氣去愛一個人,卻在一剎那發現那終究是一場空,她不能呼吸,靈魂甚至在一瞬間被擊破成風。
她努力撐住自己。她不能倒下去,至少現在還不能。
「我認為你應該回去。」
她又想哭又試著微笑的表情,在他看來一定很奇怪吧?
「段叔叔真的很想你,也很需要你,或許他以前沒有盡到保護之責,但我認為這整件事,每個人都是受害者,並沒有誰在這一團風暴中過得快樂,每個人都有各自承受的痛苦。既然現在有一個契機,可以讓你跟段叔叔有互相瞭解的機會,我不認為這有什麼不好。畢竟你們沒有血緣關係,卻因為命運的安排,讓你們成為父子,緣分難得,應該好好珍惜。」她背完預先準備好的一大篇。
他露出深思的表情。
「我把話帶到了,要先回飯店去休息。」
她轉過身,動作稍嫌急了一些,當她背對著他的第一刻起,眼淚就撲簌簌地流了下來。
段叔叔跟段耀凌雖然沒有血親關係,但他們終究是一起生活了快三十年的父子,他們當然會重歸於好。但是她呢?
他只是為了報仇才娶她,他們之間,所有她以為浪漫的、陶醉的化學變化,都只是空想而已。
她早該跟他一樣,認清一切歡笑親密都只是復仇的一部分,怎麼會傻傻地把心賠進去?
怎麼會?
復仇的枷鎖解開了,他的身心也獲得自由了,感情亦然。她有什麼值得他留戀?她的存在對他來說就是一種痛苦,他怎麼可能會愛上她?
他從來就沒有愛上過她。從來沒有!
唐貴霓僵硬地踏著步伐,胸口疼得無法呼吸。
她張開嘴巴,告訴自己,不能在他面前倒下去,她用力吸一口氣,拜託,請讓空氣順著氣道,一路滑進肺臟。
拜託,她不能在段耀凌面前昏倒,不可以……
唐貴霓搖搖晃晃地走了幾步,在路人的尖叫聲中,軟倒在人行道上。
白,觸目所及,一片的白。
「……有孩子要特別照顧,她身體非常虛弱……」
「……幸好這次昏倒胎兒沒怎麼樣,下次不一定會這麼幸運了……」
「……避免情緒的波動……」
「是,我知道了。」最後一句,是段耀凌溫馴應答的聲音。
唐貴霓躺在病床上,腦子裡一片混亂,盯著天花板那一片純淨的潔白,也無法讓她消化剛剛聽到的消息。
有孩子?胎兒?天哪!她……懷孕了?
雙手下意識地撫著小腹。這陣子事情太亂,她根本無暇注意經期有沒有準時報到,現在想想,好像有一、兩個月沒來潮了吧?
所以,她有孩子了?段耀凌的孩子……天哪!怎麼會在這時候剛好懷上了孩子?
「醒了?」熟悉的男性面容回到她面前。
她茫然地看著他。
「想不想吃什麼東西?」
她沒回答。
「我去幫你倒杯水。」
她沒反應。
「霓霓,你不能不吃東西,這對你跟寶寶都不好。」
她的神情還是一片木然。
「我們快要有小寶寶了。」他的聲音透露著雀躍。
這反而刺激了她。他高興個什麼勁兒啊?他嫌事情不夠亂,是不是?
「關你什麼事……」她拉高被單,轉過身去,不想看他。「我們已經離婚了。」就技術上來說,還差了她的簽字。
「這孩子是你跟我的。」他篤定的語氣中有隱約的歡樂。
「當然不是。」她皺著眉反駁。「孩子是我一個人的!」
他笑出聲,聽得出心情真的很好。「不要說傻話了,你一個人生得出孩子?」
「反正我們已經離婚了。」她任性地說道。
原來她在乎的是這個。「那不是問題,我們明天再結一次婚。」
她按捺著自己的怒氣,不說話。
「我知道這裡沒有戒指,也沒有鮮花,但是比起第一次我扛著你去結婚,氣氛至少好一點了。」
他沉浸在當爸爸的喜悅之中。
這是天賜的禮物,不,是霓霓給他的禮物中,最棒最棒的一個!
在他自覺一無所有的時候,奇妙地出現了一個和她共同孕育的孩子,這代表他有一個自己的家庭,自己的!他毋需尋根,他有他的摯愛、他的骨血,他不再孤單,不再寂寞,不再覺得全世界只有他一個人孤零零地活著。
這是多麼美好的感覺!
但是唐貴霓完全沒有感受到他的喜悅,她只是暗自悲傷。
「現在,你不能再扛著我去結婚。」她沉聲警告。休想再傷害她的感情!
「對,我們必須顧及到小baby的安全,我抱你進禮堂。」
她冷著俏顏。「就算站在禮堂,我也不會像上次一樣,認命地說『我願意』 。」
「上次你說『我願意』,只是因為你……認命?」他的心像被捅了一刀。
這麼說來,上次結婚,不管是形式、還是內心,真的都是不情願之婚了……
「對。」她好累好累,不想再為任何人戰鬥,包括她自己。「第一次結婚,你是為了復仇,我是為了履行承諾。這一次又提到結婚,你是為了孩子,但我已經不想為任何人犧牲我自己了。」
所以,請另謀高就吧!
「我不會否認你是孩子的爸爸,我不會拒絕你來探望他(她),但我不會再把自己銬進婚姻的枷鎖裡,要結要離都隨你高興,我受夠了。」
她把臉埋進枕頭裡,痛痛快快地留下幾行淚。
「不要為了復仇式的婚姻跟我說抱歉,也不要為了替baby負責再度跟我求婚,『我』也是一個存在,或許對你而言,『我』的存在並不算鮮明,但『我』還是有自尊的,不要漠視我對愛情的渴求,不要因為恨我、對不起我、想對我負責一堆狗屁不通的理由,就隨隨便便把結婚、離婚玩弄在掌心。」
段耀凌愣住了。
「我並沒有把結婚、離婚玩弄在手掌心。」他鄭重地說。
一個醫生晃進來,檢視一下她的情況,以開玩笑的口吻說:「嘿,准爸爸,不要讓准媽媽情緒起伏太大,OK?」說完就閃人。
「第一次結婚,我是假『復仇』之名,強逼你嫁給我,因為我每一分、每一秒都在擔心,會有其他男人奪走你的心。」
他擔心這個做什麼?「我在六歲時,就跟你訂下了婚約。」
「誰知道兒時的話做不做得了准?我那時只知道,如果不快點拴住你,我可能會永遠失去你。」
「大男人!」她罵道,心裡其實有一點點甜。
「第一次離婚,是因為我覺得抱歉。」
對,這就是她所恐懼的,他對她剩下的唯一感覺。
「我覺得抱歉,是因為『仇恨』這件事不存在,『復仇』也等於不必要,我卻做了那麼多傷害你的事,包括用很粗魯的方式扛你上禮堂。老實說,我本來很在意,後來才發現,我根本不在乎自己姓什麼、叫什麼,用段家的力量得到多少特權,但我怕你恨我,我怕你是被我逼著嫁給我,我希望放你自由,讓你去嫁給你真正愛的男人。」
唐貴霓閉了閉眼睛,轉平身軀躺好。
原來如此!一切就是那麼簡單,但他們卻把事情弄得好複雜。拚命為對方著想的結果,就是讓彼此的感情一直在玩捉迷藏。
「其實,我愛的男人,本性元神是一隻鵝。」
他恍遭雷擊,久久說不出一句話來,彷彿明白,她的話意味著什麼。
他顫抖地說:「據我所知,以現代的科技,一隻鵝並不能使你自然懷孕。」
「笨,那只是一種比喻,那個男人是只呆頭鵝。」她揩去淚水。「那個男人笨死了,他做了很多討好我的事,他老是說些傷害我的話,實際上卻是嬌寵我。他替我想了很多很多,多到我都不知道該罵他多事,還是該誇他腦子轉得快。但可以確定的一點是,他真的很笨。」
「很笨?」他大感不平地叫了起來。
「對,他很笨,他不知道我愛他,他也從來都不知道,結婚之前,他應該向我表白。」她拉著他的手,一起覆在平坦的肚皮上,呵護兩人的baby。「他不知道,我在航程中有多擔心,擔心他告訴我,他對我只剩下『抱歉』兩個字,我擔心他告訴我,他不會愛我,我擔心他……」
她的櫻桃小口倏地被封住。
「我愛你,霓霓,我愛你。」他在她唇邊低語。「你是救贖我的天使,我從十歲那年就知道。只是我們都太傻了,就算真相大白後,也都在擔心自己的存在會不會讓對方憶起不快的過往,卻忘了我們可以創造更幸福、更美滿的生活。」
她的臉上浮現一朵很幸福的笑容。
「現在該怎麼辦?」
「什麼怎麼辦?」
她笑著提醒。「你愛我,我愛你,我們又有一個小baby……」
不能再當呆頭鵝了!
他單膝點地,認真地問道——
「唐貴霓小姐,請問你願不願意嫁給我段耀凌為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