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住在蘇大夫家的姑娘?」宋三衣著平凡,長相平凡,住所平凡,談吐也平凡。可偏偏就是這樣一個平凡的男人,讓宋嫂日日夜夜地牽念。顧青瑤腹中縱有萬卷藏書、無數道理,也無法向她做出半點兒解勸。
「宋嫂在蘇大夫那已住了這麼久,你到底什麼時候去接她?」
「怎麼,忍不住了,受不了了?她有能耐,當初就別吵別嚷別走啊,又沒人趕她。現在想回來了,腿長在她自己的身上,叫她自己回來就是了,沒人有空去接她。對了,讓她回來後,脾氣改改。要還這樣,動不動撒潑使賴,就別回來了,長長久久地留在蘇大夫那高枝上,給人做幫手得了。」宋三冷著臉笑道。
顧青瑤拚命地壓抑著自己的怒氣,控制著打人的衝動,「你怎麼能這樣?宋嫂是你的妻子,她現在還日日記掛你的衣食,你卻……」
「我的衣食,用不著她記掛,自然有人來管,管得比她還好。」宋三嘴一撇,「這個潑婦,平時我多看了別的女人一眼,她就不依不撓,現在知道怕了。我呸,我還不稀罕她呢!要回來,可以,就依她自己給我的話,大鑼大鼓地回來,親自給她王家姐姐斟茶道歉,我就不再計較她以前的事了。」
顧青瑤不敢相信,世間竟有這樣的男子,可以用這樣的言辭來污辱結髮共枕的妻子,「這樣的話你也敢說,你眼中還有沒有天理,有沒有良心?」
「你還真別拿大帽子來扣我,誰說我沒良心了,她當著滿街人的面對我又打又罵,我都沒休了她,我這還不夠有良心?天理,我犯了哪家天理?不就找了個女人,她又沒丈夫,也是心甘情願的。王法天理,我犯了哪一條?男人找個把女人,天經地義,從來沒有人說有什麼不是不該的地方。女人好妒,打罵丈夫,犯天理王法的好像是她才對。我告訴你,我雖沒讀過書,七出的規矩我還是懂的。你別當我好欺負,逼急了,我就算不識字,央人寫張休書,按個手印,讓她給你長長久久地做伴去。」宋三啐了一口,「什麼東西,管人家的家事。自己還是個讓人休了的棄婦,住在男人的醫館裡頭,能乾淨到什麼地方去,還來說我沒天理。」
顧青瑤已然忍無可忍,宋三罵了她,污辱了宋嫂也就罷了,可沒想到他連蘇吟歌也連帶著一起罵了。她幼受庭訓,相罵的事情做不出來,氣得極了,也只罵出一句:「畜牲!」一掌就打了過去。
宋三本來欺她是個女流之輩,口舌上十分無禮放肆,看她一掌打過來,還伸手想去捉,順便佔些便宜。哪料得到,她卻是個身懷武功的人,被這一掌推得倒翻回屋裡去,腦袋撞到了桌子腳,血立刻就流了出來。
顧青瑤本是含怒出手,一掌原本不能消了她心中的怨氣,還想再打,可見了鮮血也是一愣。
她是名門出身,自重身份的武者,都有不向不會武功的人出手的自律。她以往身旁就是丫頭僕從也是有武功的,而普通百姓,根本不會有觸怒她的機會。難得地失控出手打一次人,才一掌就打得人額上流血,反叫她蓄著力的第二掌揮不出去了。
她出不得手,旁人卻不肯甘休。
宋三摸到自己頭上出了血,早已嘶聲大叫了起來:「打人了,蠻婆娘打人了。」
這一叫,在裡間的王寡婦也衝了出來,看了宋三的樣子,也是尖聲大叫,一邊叫一邊直往門外沖,站在街心,呼天搶地:「殺人了,快來人啊,這裡要殺人了。」
顧青瑤何曾見過這等撒賴手段,雖有一身武功,卻不便對普通婦人動手,一時怔在原地。
滿街的人都呼啦一下子擁過來,看到屋子裡的宋三,滿頭滿臉的血,在地上只是打滾,半晌也不起來,也都大叫起來。
「殺人了!」
顧青瑤急忙分辯道:「我沒有……」
「人都打成這樣了,你還說沒殺人。」王寡婦不依不饒,衝過來拖著顧青瑤,「走,我們去見官。」
四周圍的人哄然叫好。
「對,拉她去見官。」
「青天白日,這樣打人,還有天理王法嗎?」
「這不是蘇先生家住的那個被休了的女人嗎?原來這麼強悍毒辣,怪不得她丈夫不敢要她。」
你一言我一語,越說越是不堪。顧青瑤又是冤又是苦,又是氣又是恨,百口莫辯,還被一個女人拖著要死要活,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往自己身上抹,什麼道理、學識和武功,通通用不上,只是努力說理。
「這只是誤會!」
「你還說誤會,你大白天找上門,指名道姓叫我的男人,你還說這是誤會。你以為我不知道你是那個毒女人叫來的幫手,你要打死他,索性先拿了我這條命去吧。」王寡婦一手拖著她,一手沒頭沒腦地往她身上打。
顧青瑤還手也不是,不還手也不是,在眾目睽睽之下,窘迫至極。
這一番爭執打鬧引來的人越來越多,圍觀的人聚了裡三層外三層。人群裡有人驚叫著衝了過來:「你怎麼了?」一個人影飛快地衝近宋三,想要扶他起來,「你怎麼了,弄成這個樣子?」
宋三卻一反手,重重地一記耳光打在她的臉上,「你這毒婦,勾結外人來謀殺親夫,還來裝什麼情義。」
宋嫂撫臉後退,滿面驚愕。
顧青瑤也猛地發力,甩開王寡婦,衝過來扶住宋嫂,「宋嫂,你怎麼來了?」
王寡婦被顧青瑤大力地甩在地上,撒潑打滾就是不肯起來,「沒天理了,真的是來殺人的,連我你也要打,索性把我們倆一氣就這樣打死了吧!」
宋嫂全身發抖,驚惶地問:「到底怎麼回事?」
「怎麼回事?」宋三滿面是血,樣貌猙獰地站起來,指著宋嫂和顧青瑤,「你還有臉問怎麼回事?十天前,你是不是摔桌子打碗,把個家掀了天,好威風的樣子。你是不是住在蘇家,你是不是和這個女人在一起。這個女人是不是也是個沒男人肯要的潑婦,今天還敢說不是你叫她來把我打成這樣的。你謀害親夫,反過來還說我沒有天良。」
宋嫂顫抖得更劇烈,臉色比紙還白。
顧青瑤還待解釋:「你胡說,明明是……」
「丈夫再花心,也不該找人來做這種事。」
「男人有點兒風流,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誰家不碰上這種事,吵吵鬧鬧是小事,弄到要謀害親夫就太過分了。」
「說不定她才是別有姦情的一個呢!」
「說得也是,無奸不成殺啊!」
圍觀的人,你一言我一語,就連同是女子身的婦人們,也大多臉露不屑。
「這麼狠心的女人,怪不得人家不要她。」
顧青瑤滿心冰冷,身體不由得也隨著宋嫂一起顫抖了起來。
宋嫂當街罵夫,自己是被休了的棄婦的身份,自己與宋嫂相親近,自己親手打了宋三,這一切,竟真的已經坐實了宋嫂害夫的罪名?縱然未必有殺意,但以妻子的身份請人打夫,已經不容於天地。
宋三已然叫了起來:「你這樣狠心,我也不和你講情分,我這就去請人幫忙寫休書,咱們一刀兩斷,各不相干。」
四周無人勸阻,即使是鄰居近友,在看到宋三滿頭的鮮血之後,也不再有人願意吭聲。
宋嫂只能張皇地睜著眼睛望著這一切,哆哆嗦嗦地說:「當家的,你說什麼,你不要嚇我?」
「這個時候,你來裝可憐了,我才不會上你這個毒婦的當。」
宋嫂白著臉笑道:「當家的,你是開玩笑、你嚇我的,對嗎?我們二十年夫妻,我還給你生了一個兒子,你一定是開玩笑的。」
「我就是念著夫妻情分,給我們兒子面子,才不拉你到官府。否則就憑你謀害親夫,也能關你個七八年。等會兒拿了休書就走,別在我面前亂晃了。」
宋嫂用力掙開顧青瑤扶持的手,衝上前想要扯住宋三,「不要這樣,我錯了,我給你認錯,是我不好,我不該給你發脾氣,你不能這樣對我。」
「走開!」宋三不耐煩地用力甩開她,全無半點兒憐惜。
顧青瑤憤然地瞪了宋三一眼,伸手再去扶宋嫂。
宋嫂扯住顧青瑤的手就再不鬆開,張皇地喊道:「顧姑娘,我錯了,你聰明,你識字多,你懂道理,你幫我勸勸他,你幫我認個錯。我錯了,我認錯,我知錯了,你幫我求求我當家的。」
顧青瑤只覺得有一股毒焰在無情地焚燒著五腑六腑,痛到極處,連聲音都發不出來。
錯了錯了,宋嫂錯了,她也錯了。
宋三薄情負妻沒有錯,暗通女人沒有錯,無情無義沒有錯,休妻負愛沒有錯。
錯的是宋嫂,她看到丈夫通姦,發脾氣是錯。
錯的是她,她看不得宋嫂受苦,問罪上門是錯。
男人風流,天經地義,不違法不違理,皇帝老子也管不了。
女子好妒,活該被休,天地不容,七出之條赫然在目。
王法條條,天道彰彰,原來錯的是全天下的女子。而男人,是斷斷不會錯,沒有錯的。
即使宋嫂本來得到一些同情,只因自己今日上門的一拳,也全被打散了。
讓丈夫被打成這樣的女人,已經罪不容恕,王法人情,都不能饒。
她的關懷,她的打抱不平,把原本還有些理的宋嫂,弄至完全無理的地步,面對被休的命運,再無反抗之力。
心中悲憤已至極點,顧青瑤生平第一次萌生出殺人的衝動,舉目望向宋三,明眸中隱隱透出一股殺氣。
一隻手輕輕地按在顧青瑤的肩上。
儘管手上實際的力量遠遠不足以阻攔身懷武功的顧青瑤,但那熟悉的平和、安定的氣息,卻輕易地讓顧青瑤紛亂的心緒漸漸平定了下來。
「帶宋嫂離開,她不能再受刺激了。」語氣依舊溫和,溫和得讓人提不起抗拒的意願。
在這隻手按到肩頭的一刻,在這柔和的聲音響在耳旁的一刻,在這如春風般溫和的氣息將身體包圍的一刻,顧青瑤忽覺全身一鬆,緊繃的身和心,似是忽然間就有了依靠一般。並不去考慮憑什麼這個毫不會武功的大夫,可以讓自己脫出這樣的困局,只是自然而然地覺得,他來了,心便安了。聽到他的吩咐,就立刻扶宋嫂往外走去。
宋嫂猶自不願,不斷回頭望向宋三,被顧青瑤又哄又勸,半拖半拉地離去。
蘇吟歌素來溫和的眼神裡也難得地帶了冷冷的怒氣,掃視了一眼四周所有圍觀的人,「各位看夠了嗎?見人家夫妻分離,痛不欲生,十分有趣嗎?」
他在此地行醫數年,鄰近街坊有人生病,他傾力診治,診費往往都非常之低,甚至不收。平日裡又義務教各家的孩子讀書識字,並不收半文錢。遠遠近近,大部分人都得過他的幫忙教導。這時見他動怒,倒也不敢再起哄。
原來哄亂的長街上,漸漸靜了下來,就連在地上哭叫的王寡婦被這素來溫和的男子冷冷的眼神望定,也不敢再叫了。
蘇吟歌復又望向宋三,「怎麼不叫了,不是說有人謀殺親夫嗎?我來瞧瞧你到底傷得怎麼樣?宋嫂真有殺人的心思,我也不能容,你不告官,我還要告官。可要是沒有這回事,我倒要告你一個戀姦情熱,故意想要逼死髮妻的罪名。」
宋三摸著腦袋,血已漸漸地不流了。他的氣焰也被蘇吟歌這一壓,減弱了不少,只得放低了嗓門嘟嚷道:「我也沒說要告她啊,誰要逼死她了?我一個大男人,就算光明正大,再娶一個,我也不怕她。」
聲音越來越小,漸漸也就微不可聞了。
若大的長街上,只有一路被拖著走的宋嫂,還在一聲聲地叫著:「我錯了,當家的,我錯了。顧姑娘,你幫我說說,我錯了,我錯了……」
聲音漸漸遠去,蘇吟歌目中露出悲涼之色,環視眾人,「大家街坊鄰里這麼多年,見人危難情斷,不但不伸手相助,反而這樣落井下石?宋嫂為人怎麼樣,誰不知道,這樣熱心腸的人,不相干的人有事,她還要在旁邊幫把手。這裡,有幾個人沒得過她的幫襯。如今人家幾句話,就說她要謀害親夫,大家一起跟著起哄。莫說她未必如此,縱真有一二,為什麼就沒有一個體諒她的人。事已至此,以後宋嫂也難再進宋家的門了。大家也請口裡留德,是男人的,不要為難一個女人;要同是女子,更要互相憐顧才好。今後宋嫂還要做人,你們這個樣子,還讓不讓人活下去了?」
他的聲音由沉痛徐緩,漸漸高亢起來,憤怒不平之氣,溢於言詞之間,竟分外懾人。
聚在一起的都是附近的人,大多得過他的恩惠,誰也不好反駁什麼。遙望宋嫂漸漸遠去的伶仃身影,一聲聲哀絕的「我錯了」傳入耳旁,再聽蘇吟歌這一番話,多多少少也生起惻然羞慚之意,竟是誰也沒再出聲,就這樣漸漸散了去。
蘇吟歌冷眼望著宋三,一步步向他走近,「怎麼樣,你的傷,要不要我來看看?」
宋三自己知道,頭上的傷並不重,只是破皮流血罷了。這時見這素來好性子的蘇大夫冷笑著走近,心頭卻是一寒,哪敢讓他來看,慌得忙擺手,「沒事,沒事,不用麻煩你了。」一邊說一邊跌跌撞撞地拖著王寡婦退入門內,因走得急了,幾乎一跤跌倒。
看他慌亂之態,蘇吟歌也沒有什麼得意取勝之喜,反對著在自己面前砰然關上的大門,微不可聞地歎息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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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嫂,宋嫂!」顧青瑤小心翼翼地叫著,一路上,已不知說了多少真情真義卻又蒼白無力的寬慰話,卻實實在在一點兒作用也沒有。
宋嫂茫然地抬眼望著她,牢牢地抓住她的一隻手,像是抓住唯一可救她升天的一根稻草,「我錯了,是不是?一定是我錯了,是不是?他只是有些不規矩而已,我不該把他打罵得那麼厲害,我不該當眾叫他下不了台,我不該一走了之,等著他來接,卻給了別的狐狸精乘虛而入的機會。都是我的錯,對嗎?當初,我要是可以溫柔一些,不要罵他,不要打他,天天和他在一起,就沒事了。他就知道我的好了,他就不會去看別的女人了。是我的錯,全是我的錯,對不對?」
她已經不會哭,不會叫,反反覆覆只知道說這幾句話:「可是,我現在已經知錯了,我真的知錯了,我什麼都能改。二十年夫妻,他怎麼就不恕我這一回?他真的要休我?他真的要休我?」聲音越來越高,越來越尖利,「我做了他二十年的妻子,現在他說要休我,我怎麼活下去,被休的女人怎麼活得下去?」
「宋嫂,不要這樣,女人沒有男人也能活得好好的。」顧青瑤急急地說,「你看我,不也是被休之婦,如今不也活得好好的?人前行走,一樣挺胸抬頭,便是那閒言閒語,如今都少了。」
「我和你怎麼比。你是讀過書有學問的人,我卻是個什麼也不懂的婦人,我……」宋嫂慘然地說。
「有什麼關係,宋嫂,我可以教你讀書識字,你以後知道得多了,懂得多了,就會覺得這世上有許多有意思的事。就算與丈夫分離,也並不是不能忍受,也並不是天塌地陷的事。」
宋嫂目光依舊遙無焦點,虛弱地問:「會嗎?」
「會!」顧青瑤握緊她的手,努力想要給她再次站起來的力量,堅定地說,「一定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