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爺,天要黑了,咱們找地方歇晚吧?」背著些許行李的小廝對著前方亦騎在馬上的男子問。
男子望著這方,好半天才回神,帶著失望的語氣道:「也好,找間客棧歇一晚吧。」
「是。」小廝應聲後,隨即下馬約問路人客棧的方向。
那名被稱為「爺」的男子正是戰戢。三年前戰戒與鑄月落崖後,他領人到崖底尋人,卻只找到戰戒的屍體,至於鑄月則是不見蹤影,別說是人,就連一片衣角也找不著。當時他想起她曾說過要讓「鑄月」消失,因此他直覺她一定沒死,於是實現曾許下的諾言,尋遍天涯海角,即使披髮憔悴、傷心欲絕,也要將她尋回。
在這三年中,他每年只用一個月的時間在兵器城中處理大事,其餘的時間全部在外飄蕩,一村一鎮的尋找,他相信一定能夠找到她,因為她承諾過會回到他身邊,他如此堅信著。
「爺,這村裡沒有客棧,方纔那位大哥說,村外湖邊有幾間草屋還能住人。可能得請爺委屈了。」小廝詢問完,便向戰戢報告。
「沒關係。走吧。」他不在意,這幾年來餐風露宿不是沒有過,只是委屈了跟在他身旁的小廝。
原本申屠列明白了一切後,打算陪他一塊尋人,怎奈因為藥兒說月走了,她也不留在兵器城。拋下這麼一句話,便帶著黑狐跨步走出戰家,急翻了申屠列。兩相比較之下,申屠列只丟了句」我找她回來再和你去找人,便尾隨藥兒而去,三年內除了偶爾會捎來訊息,始終沒有回過戰家,如此可知申屠列追藥兒追得可辛苦了。
至於他娘只在他出門前這麼交代他。「不管如何,你只要把我的媳婦兒找回來便是。其他小事交給娘應付,你放心去找吧!」
娘口中的「小事」可是指兵器城內大大小小的公事,因此他才會每年留在城內一個月。怕過多煩瑣的公事壓垮她。
他心中充滿感激,娘很瞭解他,也明自他對承情的承諾,於是為他擔下一切公務,讓他能專心去尋找承情,只是至今三年了。他日夜都在失望中度過。
眼見太陽西下,天邊渲染成一片昏黃,日即將過去。他並沒有在今口找到承情,日子卻又過了一天。
他垂下頭痛心的低喊一聲,「承情。」一陣陣刺痛畫過心口,腦中再度浮現她墜崖時的笑容。強忍住一年來不曾減輕,只有加重的心痛,他再仰頭望向天邊。
黃昏何其短暫。只消一陣心痛的時間,當他再抬頭時,夕陽的光芒已消逝,只剩橘紅色的雲霞,而他發現雲霞之下有一名村姑,頭包布巾,身穿碎花衣裙,提了一見竹籃,籃中盛裝的是些計尋常的藥草。
「承情,」戰戢看著村姑的背影驚叫出來。
他躍下馬背狂奔上主,雙手自村姑背後環抱佳她。一顆心劇烈的跳動著,眼中含住深情的淚水,嘴裡一遍遍低喃著她的名字。
「砰」的一聲,村姑手上的竹籃落下,藥草撒了一地,卻始終一動也不動的背對著他。
「天,總算找到你了,你可知我思念你極深?我幾乎要以為自己得等來世才能與你相遇。」戰戢抱著她吐露三年來的相思,還遲遲不敢相信就在一日落之時竟這麼容易的尋到她,一切如夢似幻,教他不敢轉過她的身子一睹三年不見,卻讓他日夜思念的嬌顏,害怕這只是一場夢。
戰戢身後的小廝也縱身下馬,看著這令人感動的一幕。心想,跟爺外出奔波了三年,今天總算是皇天不負苦心人,讓爺找到人了。
爺,三年來所受的苦,他全瞧在眼裡,爺數度因思念過度而病倒,也都憑著一股毅力撐過來,咬著牙根服過比黃連更苦的藥,亦從來不吭一聲,身形再憔悴也要往下走去。再也沒有人比爺更癡心了。
有時,他會替爺抱不平,咒罵那個叫承情的女子,爺這麼癡心相待,她怎麼忍心讓爺受此折磨,找遍每一個村落。詢問每一戶人家,然後一次次的失望傷心呢。他第一次對爺說出感想時,爺沒有罵他,只說這是承諾,然後傷心不語,之後他再也不敢提到這件事。
唉,總算是找到人了,爺的苦到此也總算結束,他終於可以放下重擔。
小廝走上前去,蹲下身將散落一地的藥草拾起。放回籃子內,靜靜的站在一旁。原本他是不該偷看爺心上人的面貌,可是他實在忍不住的伸頭向前。斜眼看了一下。
不看還好,他這一看,猛地嚇了好大一跳,然後跟膾一下跌坐在地上,竹籃內的藥草再次撤了一地。
不是那村姑丑,更不是他為她驚艷,而是因為那村姑也是一副受到驚嚇的表情,彷彿遇上什麼大盜似的,臉部抽搐,連話也說不出來。
戰戢不解的看著小廝,緊抱著村姑的手微微鬆開來。
這時村姑突然開口,「我……這位爺,您放開我可好?」她戰戰兢兢的哀求著,生伯若是不小心觸奴了身後這位爺,她會連命都沒了。
戰戢聽完,猛地將村姑旋過身來,雖然逆著光,他仍能將她的面貌看得一清二楚,不是承情!他竟誤以為她是承情,委時他彷彿由天堂跌入地獄,再次遭受萬針椎心之苦,這令他如遭雷擊。眼跆的向後跌退兩步。
小廝一看情況有異,迅速爬起來奔過去扶住他。擔心的叫道:「爺,您沒事吧?」
戰戢恍若未聞,盯著前方的村姑,細細的再看一遍。老天!他真的認錯人了。對方可是個身懷六甲的婦人,竟被他錯認為承情,他嚇著一個孕婦。
「爺,您還好吧?」小廝看著他震驚的神色,實在擔心極了。
戰戢略略回神搖了搖頭,定定心神後,對那孕婦鞠躬作揖。「這位大嫂戰戢冒犯,真是對不住。」
村姑羞赧的搖搖頭,她除了有些嚇著外。並沒有怎麼樣,而他大慨是看錯人,又尋人尋得急才會如此,若因此責怪他,那似乎不太好。
之後,戰戢開始恍惚,眼前儘是片朦朧,最後。黑雲甲頂,在毫無預警下,「砰」的一聲癱倒在地。
原來,他真的沒找著承情。
◇ ◇ ◇
這一夜,戰戢重複的作著惡夢,從墜崖到他踏遍天涯海角,在黃昏乍見她的背影,最後卻猛然發現那根本不是她,如此反覆再反覆。整個夜裡,他不安穩的翻身、夢囈、驚醒又睡去,直到天微微亮,他又看見應承情的背影,還來不及看清她的容貌,他已突地驚醒,自床榻上彈坐起來。一身冷汗沾濕了衣被。
「唔。爺,您醒了,還好吧?」小廝原本趴在桌上睡著,忽被一個聲響吵醒,迷濛醒來才看見他坐在床上,額際冷汗涔涔。
戰戢仍未自最後的那一場夢境中醒來,神智渾渾噩噩,尚在回想著夢中最後那一名女子究竟是不是承情,他衷心思念的人兒。
「爺。您怎麼啦?我去請大夫過來可好?」小廝見他沒有回應,當下急了起來,爺每次犯病前都是這樣?肯定是昨兒個受了太大的刺激,一時承受不住,又要發病了。
戰期仍然沒有反應,眼神呆滯的正視前方,對他關心的言語完全不在意。
小廝慌了,正想出去問問村裡可有大夫時,恰巧有人敲了門。
「小哥啊。你們醒了嗎?我給你們送早膳過來了。」敲門的正是那位村姑。
小廝一聽,連忙拉開門,「紀夫人,您來得正巧,我想請問您,這村裡可有郎中或大夫嗎?」他還來不及請人入內!便慌張的問起來。
「別叫我什麼夫人,我只是個普通的婦人,叫我紀大嫂就好。」村姑的夫家姓紀。附近的人家全是這麼叫她,突然有人稱她「大人」,她反倒覺得彆扭。
「是,紀大嫂,那村裡有沒有大夫啊?」小廝點點頭,應聲之後。又問了次。
「大夫?有啊,怎麼著。那位爺病了嗎?」紀大嫂關心的探問。
「是啊!請您告訴我大夫的住處怎麼走,我去請大夫。」他心中真是感謝蒼天,幸好這村裡有大夫,不像他們曾經去過的幾個小村鎮,竟連江湖郎中都沒有呢?
「哦,就在村外湖邊的第二間草屋,那大夫姓應,可是個好大夫呢?」她熱心的說著。
「謝謝您,我先去請大夫過來,我家爺就先托您照顧一下,我會快去快回。」說完,小廝一溜煙的奔出門外。很快的就不見人影。
「喝,喂。」她有些話還沒說完呢?
那位大夫不外診,而且這麼大清早的,他如此莽撞。怕是唐突了應大夫啊?不過人已跑遠,看來這些話只好等他回來再說了。紀大嫂搖搖頭。歎了口氣走進屋。
◇ ◇ ◇
「大夫、大夫,快來救人啊!」小廝一路奔至湖邊,見了草屋,也不管是第幾間,便大喊了起來。
清晨的湖邊寒氣很重,湖上還有煙霧未散,他如此大喊,打破了寧靜,驚動湖邊些許野鴨。
「大夫,應大夫……」小廝見喊了一會兒仍無人出來.當下又喊了起來。
「咿呀」有間草屋的木門被推開了。門內走出一名女子,面容清麗,一身樸素的衣裙,明顯是個未嫁的姑娘家。
「姑娘,請問應大夫住哪兒啊?」小廝見是個姑娘走出來,便趨前詢問。
那姑娘並未答話,只是比了比身後的草屋。
「應大夫住這兒?可否請姑娘代我喚一聲,我家爺等著救命呢!」小廝開心的說。
那姑娘看了看他。「應大夫不外診。你把病人帶過來吧。」
「這……豈有此理,我家爺可是等著救命啊!」他一聽氣極了,世上怎有這種大夫!
「你可以選擇不看大夫。」說完,那姑娘又走人草屋,關上木門。
「喂喂,真是欺人太甚了,做大夫的不像大夫.倒成了縮頭烏龜,談什麼濟世救人啊!」小廝在門外咒罵兩聲。發洩心中的怒意。還說什麼好大夫,分明騙人,想想他家爺還真是可憐,連看病都不順利。
「哼,若不是咱們沒在兵器城內,何心來求你,我家爺可是堂堂城主。」他話未完,草屋內忽然傳來一陣聲響,彷彿是有東西掉在地上摔碎的聲音。
「咿呀」門又開了,出來的仍是方纔那姑娘,可是她臉色蒼白,神色驚慌,似乎是被某件事嚇著。
「呃,姑娘,我不是在說你……」小廝見她神色有異,連忙欲解釋。
「告訴我,你家爺姓啥名啥,是兵器城的什麼人?」她根本不理會他的話,只是抓著他的衣領緊張的問。
「我……我家爺叫戰戢,是兵器城城主啦!」小廝第一次被姑娘揪著,嚇得舌頭好像打結了。
她一聽,雙手鬆開,身子顫巍巍的退了幾步,雙眼流下晶瑩剔透的淚水,口中直喃喃的說。「是他,真是他,他尋來了。」「姑娘?」小廝看得迷糊,弄不清楚是怎麼回事。
被人喚醒後,她又拉著他要求道:「快帶我主見他!」
她不是別人,正是讓戰戢尋了三年的應承情。
「可是大夫。」小廝還惦記著找大夫的事。
「我就是。」她堅定的答道。
沒錯,她就是他要找的應大夫。如今她雖不再涉足江湖,仍有一身高明醫術,因此打從她拋去「鑄月」的名號後。便是用「應承情」我名字重新生活,並以大大為業,替人看病,成為一名平凡的女大夫。
「啊?」他雖然懷疑,卻被她堅定的眼神所折服,因此便帶她回去。
回到紀家旁的小屋,小廝推開門,霎時被門內的景象嚇了一跳。
「爺,」老天,他的爺正在用早膳呢,哪還有生病的樣子啊!
屋內的戰取和紀大嫂聽見,全抬頭看向他,然後紀大嫂笑開,朝他問道:「沒請到大夫吧?方才來不及告訴你。那個大夫是不外診的,真是對不住哦。」
「爺,您沒事兒了?那我……大夫。」小廝一時不知如何處理,他把上個不外診的女大夫請來,可是爺已經沒事了。那他……
「我沒事,犯不著看大夫,你也坐下來一塊兒用膳吧。」戰戢並未注意到門外尚有其他人。
外頭的應承情聽見那令她朝暮思念的聲音,又忍不住落下淚來,但仍不敢出聲,或許是近「郎」情怯吧。
「呃?」正當小廝不知該如何是好時,他身後的應承情輕輕拍了他,於是他轉頭出去。
應承情用很細的聲音在他耳邊說了一些話,讓他傳達。
這時,門內的戰戢忽聞一道極細小的女聲,心中浮起一股熟悉感,雖然聽不清她說了什麼,卻教他枰然心動,正當他疑惑時,小廝又站回門口。
「爺,大夫堅持要替您看病。」他也覺得兼讓大夫看一看比較好。
「咦,沒想到你竟把應大夫請來了。」紀大嫂一聽,驚奇的開口。
戰戢愣了楞,心又快速跳了起來。那是個姓應的大夫?
「大夫想看我什麼病?」他想起方才夢境最後那一抹沒見到容貌的身影。
門外沉寂了許久,除了一些細微的聲響!始終無人答話。就在戰戢要放棄時,門外才傳來略微哽咽卻相當熟悉的聲音。
「心病,相思病。」她激動得難以開口,淚流了半天才說出話來。
戰戢一聽旋即起身,連翻倒了桌上的飯菜也不在意,他現在唯一在意的只有耶門外的人兒,不想讓希望再落空,如果這次又沒能如願,他的心怕是無力再撐回了。
「是你嗎?」隔著一面牆,他聲音顫抖的問,生怕不是她。
門外的人兒哭了出來,一聲聲都揪著戰戢的心房.他知道是她,一定是她,於是立即奔出去,看見哭得一抽一噎的應承情。
應承情一見到他。哭得更厲害,直奔進他懷中縱聲大哭。
戰戢緊緊的摟住她,隱忍的相思淚也終於落下。一千多日的尋找、失望,此刻終於結束,他不用再尋遍天涯海角,他終於找到她了。
應如菇珠杷淚承
承君隨影千萬情
「承情……」他再次低喃惦念千餘日的名字。一切盡在無言之中。
◇ ◇ ◇
洞房花燭夜
成雙的燭影搖曳,成對的喜字貼在牆上。歷經許多波折,也該是有情人終成眷屬的時候。
戰戢掀起應承情的紅蓋頭,嬌顏在燭光照映下映人他的眼簾,心病、相思病早在乍見她的那一刻痊越,她就是唯一的解藥。
「承情,我的妻子。」這是他等持許久的稱謂,那代表他今生今世將可以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戢……」應承情深情的裡著他,心中滿是欣慰。
她終於成為他的妻子了,一個平凡女子的身份嫁進戰家,終生只需關注丈夫的一切,與其相知相守,不用背負江湖恩仇,亦不會為戰家帶來麻煩。她原與她娘的想法相同,一生也要愛人平安。
「我想告訴你一件事。」應承情微笑說道。
「什麼事?」戰戢幾乎傻笑著,原來她變回應承情後,是如此溫柔而深情啊,這讓他愛得更深了。
「我娘是一個溫柔而且很愛我爹的女子。」她偎在他懷中輕輕訴說。
「嗯?」他有些不明白妻子說這句話的用意。
「所以我娘可以為我爹未婚生子,終生不嫁,甚至我爹知道了我的存在後,向我娘要我時,我娘也可以一口氣答應下來。」因此才會有一連串的悲劇發生。
「這樣的事不會發生在你身上,而且我也不會允許。」戰戢承諾似的抱緊她。
她該不會以為他會如此無情吧?他疑惑著。但心底很清楚,這種事絕不會發生在他們身。
「當然不會,你不是我爹,我也不是我娘,我們和他們是不一樣的。」至少背景、性格完全徊異。
「那……」那她想表達的意思是什麼呢?
「我被爹帶回去後的第三天。應氏便被滅門了,數日後有一名婦人在應府內上吊,那就是我娘。」應承情淡淡的說,彷彿是在談論著和她不相干的事。
「嘎?」新婚之夜,她怎麼突然談起這件事?戰戢一頭霧水的想著。
「我娘上吊的原因很單純,只是因為我爹死了,她再也沒有活下去的力量。」
「我永遠都不會拋下你,我會為你好好保重自己。」戰戢聽到此處,總算明白妻子話中的含意。
她正表達她深切的情意。讓他明白,她亦如同她娘一樣癡情。所以她執意拋下「鑄月」的身份,堅持以一個平凡女子的身份嫁給他。正是因為怕他因她而受傷,所以她寧可為他做一個平凡人,只求他平安。
應承情展露笑顏,雙眼緊瞅著他,深覺夫妻同心的感覺真的很好。
「可以喝交杯酒了嗎?」戰戢輕聲的問。
她點了點頭。
於是戰戢倒了兩杯酒,遞了一杯給應承情,然後兩人手臂交繼,互看著對方,在紅燭喜字的見證下喝了交杯酒。
放下酒杯,他又開口,「你還有什麼話要說嗎?」
她怔了怔,仔細想了一會兒後搖搖頭。
「確定沒有了?」他眼中閃爍著光芒。
「沒有了。」她答道。
「那好。」這是個令人滿意的答案。
既然沒有話要說,那他是否該用行動表示些什麼了呢?戰戢抱著妻子脫鞋上榻,拉下紅色的紗幔。
桌案上的紅燭燭火搖曳,似乎正無言的說著人,晚上是無人打擾的洞房花燭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