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碩人!」
「我在這裡,你用不著叫那麼大聲,我聽得見。」她本來是站在落地窗前觀雨的,聞言才走出大廳來,面對著他輕聲的說。
「你到哪裡去了?怎麼悶聲不響,突然消失掉,害我嚇了一大跳。還請女同事到洗手間去找了兩、三次。」
「我只是突然覺得不舒服,又不想掃大家的興,所以決定一個人先離開而已。」
啟鵬犀利的眼神閃現著精光。「是嗎?那你現在舒服一點了嗎?」
「好多了。」從進門到現在,碩人便不停的教自己冷靜,他們需要好好的談一談,她願意再給彼此一次機會,只因為她憐惜啟鵬的過往,亦不願就此放棄他們的婚姻,也許一切都還來得及,只要他肯提出合理的解釋,她就願意接受,不過在那之前,有件事得先辦妥。「啟鵬,那套珍珠項鏈和耳環——」
「你拿給我,我直接鎖進保險箱就行了。」
「為什麼要鎖進保險箱?」碩人望著他攤開的手掌說。
「因為已經亮過相,短期內沒必要再戴,索性先鎖起來。」他的態度客氣而疏離,像是今天傍晚的一幕從不曾發生過似的。連帶著讓碩人的一顆心也漸漸不平起來。
「你順便跟我到貯藏室去看看,我把開鎖的方式教給你,以後你想拿什麼,就可以自己打開保險箱拿。」
碩人既不動,也不語。
「項鏈和耳環呢?」啟鵬朝她走過來,碩人突然從他陰沉的臉色中,察覺到氣氛的不對,他………早就猜到東西不在她身上了,他怎麼會知道?這個問題令碩人即刻遍體冰涼起來。
「你早就跟他約好了,對不對?」
「你說什麼?」碩人被他沒頭沒腦的一問,搞得滿頭霧水。
「你早就跟施秉宏約好今晚見面,好不容易從我身旁溜走後。便立刻跳進他車裡;不,碩人,或者你的本意就是要他等,先把我逗得心癢難耐,再讓他等得坐立難安,結果他一定表現得很火熱吧?我猜珍珠項鏈八成是被他給解下,或是給扯散的,乾柴烈火,迫不及待.同時周旋在兩個男人間,同時讓兩個男人為你神魂顛倒,感覺很過癮吧?如果你天性如此放蕩,為什麼還要在我面前故作清純狀呢?」
從認識到婚後,屢次嘗試,屢次失敗的揮掌,這次竟因啟鵬盛怒,而成功的甩了他一記耳光。
「卑鄙!下流!」碩人摀住了嘴,嚥下了難捨的道歉。「施秉宏只不過湊巧碰上我,送我回來而已。」
「是嗎?我發現你不見的時候是八點二十分,而門口守衛說你是在半小時前的九點五十分,才由施秉宏送進家門的。在這至少一個多鐘頭當中,你們做了什麼?」火辣辣的左面頰,讓啟鵬益發口不擇言起來。
她已不想解釋之前的捐獻,心情也無法再如她先前所願的維持平靜,更留意不到他在激動間的失言。
「談話,聊天,你那骯髒的腦子大概無法想像男女之間還可以僅僅是說說話而已吧?」
在這一刻間,她突然好恨他,恨他讓她滿心悲憤,恨他讓她一下子上雲端、一下子下土泥,恨他讓她見到人性陰暗、卑劣的一面,恨他、恨他讓她如此的恨他!她當然知道啟鵬一定也已經從她的表情中,讀出了她熊熊的恨意。
「哦?」從原本的擔心、不解,到此刻得知她由誰送回來的震怒,啟鵬其實也已經沒有辦法保持冷靜,更將先前與她之間的甜蜜溫馨忘得一乾二淨。「我倒很有興趣知道你們都聊了些什麼?」
「聊你的前妻——田薇妮。」
啟鵬聞言,霎時白了一張臉。
什麼樣的女人可以在去世近十年後.仍然深深的影響著她的丈夫?碩人的心情因目睹啟鵬的表情而益發複雜起來。
「意外嗎?」她放低了聲音說:「就只是聊你兩次的婚姻,他說打從你回國接掌『風雲』起,你們兩個老朋友便不曾再見過面,兩個月前他得知你再婚的消息。實在忍不住好奇,才會返國一探究竟。」
「黃鼠狼給雞拜年,不安好心,」啟鵬冷哼道:「誰不曉得他工請自來,根本就是想打你的主意。」
碩人倒抽一口冷氣。「他說了竺夜的好話,說你和田薇妮人間難得一見的神仙眷侶,說當已懷孕三個月的她死於遊艇爆炸的意外時.所有的人都以為您妻子再也振作不起來,至少再也不肯敞開心房。接納男女情愛了,所以看到我們在一起時。他才會那麼為你感到高興。而你卻反過來抹黑他?啟鵬。他是你的朋友啊!」
「如果施秉宏也能稱得上是朋友,那我余啟鵬就不需要敵人了,你最好馬上把他的胡說八道都給我忘個乾淨,因為他說的全都是假話。」
「你說的才沒一句真話。」碩人衝口而出道。
「你說什麼?你寧可相信一個專門染指人家妻子的小白臉。也不肯相信自己的丈夫。」
左一句打她的主意.右一句染指人家妻子。說得好像她真的已經出軌了的樣子,讓從不曾遭受這般羞辱與委屈的碩人終於爆發出來。
「他說給我聽的事,你從不曾提過,我怎麼知道誰說的是真。誰說的是假?你在田薇妮死後近十年才再婚,我只覺得你情深意重。一方面不願再勾起你的傷心往事,一方面也自私的想與你展開只屬於我們倆的新生活。因此才會從來不曾問起她的事;但有件事,你卻徹徹底底欺騙了我,讓我忍不住要懷疑起你另外到底還對我撒了多少謊?」
「我騙了你什麼?」
「你敢說你沒指使程勳暗中騙取我爸爸的股票?」
啟鵬的表情雖然維持不變,但一閃即逝的詫裡兼雜尷尬,卻仍然出賣了他。「事情並不像你所以為的——」
他在解釋!既然需要解釋,便表示確有其事.否則依照他的個性大可以一口否認,而他竟然在試圖解釋。
「我只問你有沒的這回事上不甘被騙的淚水早已奪眶而出。「我爸爸那些銀行股是不是已經落入你風雲的掌中了?」
「是的,那些股票確已進入商討轉移的階段,可是——」啟鵬心念一動,馬上停止解釋反問道:「這件事是誰告訴你的?」
因為不願影響到那位女職員,更何況從頭到尾,她都只聞其聲,未見其人.碩人面對這個問題。便只抿緊了雙唇,什麼都不肯說。
「是令尊,對不對?人都出國考察去了,還不忘向你告狀訴苦?」
「你怎麼不猜是程勳?」
「就算天底下所有的人都出賣了我,程勳依然會是支持我的人之一。」
「他果然是你的狗腿!」碩人悲憤交攻的說。
「你說錯了,我們是生死之交的好兄弟。」「你利用他去我爸爸身邊臥底,算什麼好兄弟?為了騙過我,你甚至還讓廖大哲對他動手,這又算什麼好兄弟?」
「你不會懂的,我只告訴你,易地而處,我也會甘心為程勳挨拳頭。」
「我是不懂,」碩人受不了一再受騙的打擊,陡然尖叫遭:「不懂你為什麼要出爾反爾?不懂我都已經答應嫁給你了,你為什麼還不肯放過我爸爸?你說啊!余啟鵬,你來告訴我,為什麼長得相貌堂堂的你,要盡做些惡毒的事?為什麼程勳那端正的外表下,又會有著一顆魔鬼般的心?使他不惜背叛我那長久以來,那麼信任他、愛惜他,現在還決定要提攜他的爸爸?」
「因為馬進興從我父親手中奪去的.我都要從他身上加倍的索回。」啟鵬揮舞著拳頭數道:「權勢、金錢、聲望、乃至於,」他咬牙切齒的說:「生命。」
「生命?」想到自己查閱得來的資料,和程勳所告訴她的細節,碩人的淚水不禁奔流得益護厲害。「太荒謬了!你真以為你爸爸跟你大哥是我父親害死的?」
「我不只是以為而已,碩人,如果你跟我一樣,原本有個完整美滿的家庭,一個雖忙碌,但值得驕傲的父親,一個雖志趣不同,但讓你敬重友愛的哥哥,一個永遠以支持丈夫、疼愛孩子為先,臉上時時帶著溫婉笑容的母親,卻在十六歲那一年,遽然失去所有,那你就永遠都不會忘記奪走這一切的元兇!」
「官商勾結、利益輸送、賄賂關說的事,我承認也許都有,但後來的車禍卻純屬意外,你不能把那筆帳也算到——」
「我能!」啟鵬一口喝斷她說:「我能!我能!你知不知道當時我爸爸已經有意退休,把為民喉舌的棒子交到大哥手中,實現他在從政之初對家母所做的允諾,說要帶她到處遊山玩水,寫生畫畫?你知不知道當時我大哥已有要好的女友,打算在來年贏得選戰後,便娶她進門?」
他一步步逼進.她一步步後退,想要摀住耳朵,雙手卻舉不起來,只能透過淚水迷濛的雙眼,由著他不斷的質問。
「調停過了,錢落人馬進興口袋裡,流言卻全部轟向家父,半年後。在一次深入山地鄉,瞭解當地貧窮落後的情形返家途中,車子翻覆山谷,我爸爸顱內出血,當場死亡,大哥肝臟、腎臟俱裂,卻又多受了三天的罪,才閉上他那雙年輕的眼睛,醫生從他的血液中檢驗出大量的鎮靜劑成分,事後有當時同在鄉公所內的人指出,用過晚餐後.席間滴酒未進的家兄曾接受了一罐提神的飲料,以便連夜開山路返家。」
他緩過一口氣來,深邃的眼眸中寫滿了傷慟。「碩人,若非親近熟悉的人送上的東西,家兄絕對不會隨便飲用。怪只怪當時年少的我突遭變故,忽忽若狂,曾經迷失了好一陣子,若非程勳和………總之.等我重新振作起來時,一切彷彿都已成陳年舊事,再來追查,不啻難上加難,可是由於我們的鍥而不捨,到底還是打聽出端倪來,你知道那罐飲料是誰拿給家兄的嗎?」
「不………」雖然已猜到答案是什麼,碩人依舊拚命的搖頭。
「很遺憾的。答案是:是,碩人,那個人正是——」
「不!我不要聽!我不要聽!」她終於摀住耳朵狂叫道。
「你一定得聽,」啟鵬卻扣住她的手腕.硬生生拉開來說:「就是你心目中那又慈祥、又偉大、又無私、又仁厚的的父親,碩人,你聽清楚了,造成我們家骨肉乖離、天人永隔的人就是你的父親!」
「就算真是如此好了,你們又為何忍心扯我下水?雖說父債子還。也不是沒有的事,」碩人一張俏臉早已慘自如紙,毫無血色。「但你怎麼狠得下心來,程勳又怎麼會允許你這麼做?」
「他不是沒有試圖阻止過你。對不對?」啟鵬可以感覺到自己額上青筋暴現。老天!眼見她受苦。並預見馬進興會因此痛不欲生,他不是應該得意才對嗎?為什麼結果完全不是那麼回事?為什麼他會反過來覺得苦不堪言呢?這種心疼的陌生感覺,究竟是從何而來的?
對,程勳的確曾力勸過她拒絕這門婚事。「他又有沒有阻止過你呢?」
「你說呢?那幾乎是我們相交二十年來,他差點首度跟我翻臉。」啟鵬的唇邊浮現一抹苦笑。「為了一個女人,」他搖了搖頭說:「碩人,坦白說,你的魅力還真不小。」
在這一點上,程勳待她畢竟是仁厚的,然而對照於程勳的不忍,豈不更加彰顯了眼前這個男人的狠烈決絕?
「那你呢?為什麼你沒有聽他的勸阻?為什麼不惜與他為了我而起衝突?為什麼堅持娶我?你明知道傷害爸爸,就等於傷害我了。為什麼還是連我,你都不肯放過?」
依舊緊緊扣住她雙腕的啟鵬這時早已心亂如麻,為碩人的乍然得知股權轉移之事、為施秉宏的尾隨糾纏、更為跨出報復的第一步後,卻得不到意料中快感的惶恐。
「因為我是個只講利益、不重情面的奸商,沒有附加利潤的生意,我向來不接。」如果繼續折辱她,他的一顆心是否就能重新得到安頓呢?
碩人那在瘋狂奔流的淚水中突然綻放的慘澹笑容。看得啟鵬心頭一驚,就像挺立於狂風暴雨中的花朵,淒艷絕美。
「我懂了,我明白了,余啟鵬,原來在你眼中,我只是一筆債務的外加利息而已.你好………」在急怒至慟交攻之下,碩人終於流失了這陣子賴以支撐的力量。「………好狠的心。」
啟鵬瞪大眼睛看著她暈厥了過去,左手一挽,雙膝彎下,總算及時接住了她癱軟冰冷的身子。「不是的,不是的,碩人,已經不是了啊!」
到底「不是」什麼,啟鵬尚理不出頭緒,而碩人更不可能給他任何回應,因為她已經什麼都聽不到了。
啟鵬馬上召醫急救看顧她的事,碩人是在隔天早上醒來以後才從管家日中得知的,此後十數天.除了遠遠看著他上車出門之外,夫婦倆便不曾再打過照面,反正屋子這麼大,要閃避彼此並不難。
更何況從風雲尾牙宴後,碩人就一直把自己關在三樓上,幾乎不曾下樓,而啟鵬反正是自新婚夜開始,就把三樓全數讓給她的。在意圖和計劃全部說開後,他索性變本加厲的早出晚歸,夫妻關係可以說已經降至冰點。
「太太,快過年了,您看家裡需不需要添購些年貨呢?」這一天,她見陽光難得露臉,便在丈夫出門後,首度下樓到庭院裡去曬太陽,而管家也立刻把握住機會詢問她。
過年?什麼?竟然快過年了!碩人苦笑著想:我竟然連快過年了都不曉得,或者,我已經都不再關心了呢?
「太太?」管家一臉關切的說:「是不是您的身子還不太舒服?如果是這樣的話,我看您還是別在院子裡待太久。山上風大,您——」
「我沒事,」為什麼她最需要的關懷,竟是來自僅有主雇關係的管家呢?.為什麼不是………算了,再想下去也於事無補,只不過會徒增傷感而已,碩人急忙接口道:「謝謝你,我真的沒事,已經全好了。」
「那就好,不然看先生成天憂心仲仲的,我們也難過,您能好起來跟他一起過個好年,那是再好不過的了。」
憂心仲仲?為她嗎?碩人不禁在心中暗笑自己太傻,同時轉變話題問道:「以往家裡都是怎麼過年呢?」
「先生沒有在這裡過過年。」
「什麼?」
「是這樣的,我以前是余先生的舅舅,也就是余靖雷先生夫婦的管家,不只是我,連司機、園丁、守衛等等,都是先生接掌風雲後,跟過來繼續幫他忙的人,但因為先生以前一直是單身一人,所以即使是兩年前搬進這楝大宅後,我們的工作也還是很輕鬆,先生他極少在家裡開宴應酬,逢上過年這類大節,也都放我們大假,因為他逢年過節,照例都飛到美國去陪母親、舅舅及舅母三位長輩過年。」
「原來如此,那我看今年應該也不會例外吧?」屆時他飛去美國,爸爸和程勳也差不多應該結束訪美行程返國了,有些事,是否就應該乘機做個了斷?比如說她這段起因荒謬、過程心痛的婚姻?
但為什麼方才動念,胸口便隱隱作痛呢?難道說她猶有眷戀,仍然難捨難棄?
「是嗎?」管家難掩口氣中的失望說:「我原本以為先生結婚後的頭一個新年,會想要留在台灣過,順便把余先生他們都接回來熱鬧、熱鬧。」
「這樣吧,我到山下去買些應景的花兒回來家裡擺,你看好不好?」碩人實在不想再繼續聽她提啟鵬的種種。
「太好了,年味一濃,說不定先生就會改變主意了,太太,我這就去叫司機備車。」
望著她興奮離去的背影,碩人跟自己說:打起精神來.我可以被擊倒,卻絕對不做逃兵;回國後的爸爸可能還需要借助她的堅強,她又怎能臨陣脫逃呢?
「好巧,余太太.我們又見面了。」
碩人自一盆水仙花中抬起頭來,秉宏的笑臉立即映入眼簾。「原來是施先生,你不就自做了?」
「怎麼會?這花店本來就只是附設來招攬顧客用的,說不定你上樓後會看中某幅畫或某件雕塑品,那我這招放長線釣大魚不就可以幫我做成一筆更大的生意?」
「難怪大家都說無好不成商,你還真是狡猾。」
「我哪裡能跟啟鵬他們那種大手筆比?這是我們家族事業的一個小單位,反正我回國期間,閒著也是閒著,他們就捉我的公差。來吧,我們上樓,隨便逛逛也好。」
是啊,就算急急忙忙的趕回家去,家裡又有什麼呢?不過是一室的空虛與寂寞。
於是碩人便把選購好的各色花束及盆景交託司機先送回去,自己則跟秉宏登上二樓。
「先看一看,再坐下來喝茶,如何?」他客氣的徵詢著。
「客隨主便,就聽你的,」碩人在他的陪同下,慢慢走過這約七十來坪的藝廊,最後來到了一面以玻璃磚築起隔開的牆前。「這裡是……」
秉宏搔搔頭說:「一些我個人的收藏品,沒啥稀奇。」
「不開放參觀?」見秉宏面露為難神色,碩人忙道:「對不起,是我唐突了。那我們現在去喝茶吧,我也真的有點渴了。」
也來買花嗎?
「不,我湊巧足賣花的人。」
「你?」
秉宏見她瞪大眼睛的模樣,不禁笑出聲來,「怎麼?覺得男人不該賣像花這麼『柔性』的商品?」
「不,不是.我完全沒這個意思。」施秉宏倒是有辦法把一件搭配白色長褲的淺粉紅襯衫,穿出貼合他溫文氣質的特色來,和四周圍的花團錦簇自然的融成一片。
「並不璺每一個男人都像你丈夫那般雄才大略,善於馳騁商場呢。」
提到啟鵬.碩人神色不禁一黯,而這反應當燃沒逃過秉宏縝密的心思,不過他看著身穿寬大的乳白色針織上衣,下搭同樣寬鬆的橄欖綠長褲,頸上一圈粉橘咖啡色層的紗中,反成身上唯一明亮色彩的碩人,卻只說了一句:「我請你到我樓上藝廊附設的小鋪喝一杯花茶,好嗚?」
碩人仰頭一一看。「原來你這是整體經營的藝廊,差點被你給唬住了。」
「如何?肯賞光嗎?」
「燦果我接受了你的邀請,」碩人稍微舉了下手中的盆景。「那我這筆生意,你「其實也沒什麼,」秉宏訕笑著說:「我猜你一定早就從啟鵬那裡得知這件事,我若還在這裡遮遮掩掩的,豈不可笑?來,請進,只是真的沒什麼精品,你可別見笑碩人根本沒聽懂他的話意,但「啟鵬」兩個字卻強烈得吸引住她的腳步,把她往上畏頭帶,秉宏的確沒有過度謙虛,玻璃磚後僅四坪大的空間因陳設的藝品不多,顯弭有些空空蕩蕩,但饒是如此,碩人仍然一踏進去,便恍遭雷擊,呆愕原地,動彈不得,只餘雙眸愈瞪愈大。幾乎占掉一面牆的巨幅油畫中,畫的是一位站在遊艇欄竿邊,迎風而立,左手抬至額前遮陽,但那一臉巧笑情兮,卻幾乎要比陽光還燦爛的女郎。她短髮飄揚,一襲性感的黑色鑲金暹連身泳裝,在在襯托出她無懈可擊的身材,和如蜜色般健康的肌膚。她是個不折不扣的美女,但令碩人震驚的理由,卻不在她的美,亦非關油畫本身有無價值,而是——「施先生,這是…….這是……」一好不容易她總算能扭轉過頭來問。再怎麼笨的人也可以從碩人此刻的表情反應,感受到她的驚惶與不解,秉宏趕緊一迭聲的道歉。「對不起,碩人,」為了安撫她激動的情緒,他索性直呼其名。「我不知道原來你從沒見過——唉,都怪我太冒失,真的很對不起,我實在是個標準的二愣子、糊塗蟲。」
碩人已隱隱約約猜到這可能是怎麼回事了,但教她又怎能甘心放棄最後一絲微薄的希望.完全不去奢求真相也許並非如此呢?
「除了頭髮一長一短外,畫中人簡直就像我照鏡子時的倒影,坦我肯定自己從來不曾做過供人作畫的模特兒,更不曾穿過那樣的泳衣,」碩人指向畫的手指已劇顫得可憐。「總而言之,她不是我,那麼她究竟是誰呢?她——」
「我記得在倪匡的一本科幻小說中,曾提到這世上普遍存有兩位和我們面貌相似的人,也就是說,世間通常會有三個長相神似到幾乎一模一樣的人存在,只是散怖全球,我們沒什麼機會遇到另外兩個『自己』而已,想不到今天這麼湊巧的,你就看到——」
「施先生既然不肯說,那我回去問啟鵬也一樣!」碩人轉身就想走。
「碩人,等一下,」秉宏一急,伸手便拉住了她的臂膀。「等一下。」
碩人只是睜大了黑白分明的雙眸瞪住他看。
他放開了她的手,頹然一歎說:「其實你這麼聰明,應該也猜得出答案來,她是………田薇妮,啟鵬的前妻。」
「所以第一次見面時,你才會叫錯我的名字。」證實了最壞的揣測後,碩人反倒冷靜下來。
「是的,因為你們,」他搖了搖頭說:「乍見之下,實在是太像了。」
豈止是施秉宏認錯而已,回想起她和啟鵬初次見面的情景,碩人的心更是不停的往下沉,他叫她什麼?薇薇?對,就是薇薇,他竟把她看成了念念不忘的亡妻!
為什麼他對於娶她這件事,會那麼的堅持,真相終於大白;不.不只是他那晚默認的,自己是他索債的外加利息.還因為………
那個字眼實在太傷人了,讓碩人光是用想的,就恍如萬箭穿心般難堪,但她又怎能永遠迴避活生生的事實?拒絕承認她只是………只是一個「替身」的事實!
最諷刺的還是在這電光石火、遍體鱗傷的剎那間,她竟然還能因至慟而認清了另一件更殘酷的事實。
她愛啟鵬,老天爺啊!這是個多麼悲慘的玩笑?她竟要在事已至此的情況下,方才直見自己的真心。
但這一切其實早就在她心中萌芽生根了吧?無論他的行為有多卑劣、他的動機有多狠毒、他又是怎麼樣的欺凌利用她,她都已經愛上他了。
所以才會答應嫁他,所以才會委曲求全,所以才會滿懷希望,所以那晚才會覺得那麼、那麼的恨他!
如果不是情已深種、愛已獨鍾,她又怎麼會對他的無情產生恨意呢?
她愛他,不顧一切、無可救藥的愛上了他,愛一個僅僅把她當成已逝前妻替身的男人。
碩人知道從此以後,天地再大,她終難再從對啟鵬的愛中贖回自己,往後她再也休想擁有如過去那般自由自在、海闊天空的心靈了。
「碩人?」見她半天不說話。臉上血色盡失,秉宏既著急又擔心的問道。「碩人?」
「麻煩你送我一程,」她閉了閉眼睛,然後用著教人反而分外擔心的森冷口氣說:「我想回家了。」
碩人萬萬沒有想到的是自己甫抵家門,便又迎上了另一個重大的打擊。
「程勳?你怎麼會在這裡?不是還要再過兩天,你們才會回來嗎?
「碩人,」程勳見到她,立刻衝上前來扣住她的肩膀,完全無暇顧及仍站在一旁的秉宏。「你馬上跟我來。」
「要去哪裡?」
「醫院。」
碩人一邊任由他拖著走,一邊仍掙扎著問道:「去醫院做什麼?誰住院了?該死的!程勳,你說啊!」
「是委員,」打開車門推她上車後,程勳自己再跳上駕駛座,「砰!」一聲關上門。「他堅持提早返國,並一直撐到進家門時才再度心臟病發,碩人,你一定要堅強一點,因為這回………恐怕凶多吉少。」
「不………」碩人把臉埋入雙掌中,在程勳疼惜的右手圈上她肩膀的時候,終於再也忍不住的痛哭失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