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查過了,真的有湮湮這個女人。」他又加了根樹枝到火堆裡,決定今晚就將一切說個明白。
「是嗎?」她早知道他會去查,也許他消失的那幾天就是去做這件事。
「不過,我還是不願意相信你和我所認識的人是兩個人。」對他來說,他已經忍耐夠久了。
「我就是我,相不相信隨便你,我無能為力。」施茗嫵的嘴角又露出諷刺的一笑。
忍受不了她臉上一再出現這種譏嘲的笑容,石鐵風倏地起身跪在她面前,握著她的手。「縭兒,別再裝了,告訴我到底怎麼回事!」
「公子,我不知道這是第幾次了,但是我已經厭煩一再重複相同的答案,我不是你那位故友!」她倒是很冷靜,就像平常所表現的一樣。
石鐵風不願相信。「不可能,就算是孿生姐妹也不會長得這麼像,一分一毫都沒有差別,一顰一笑都一樣……告訴我,是不是發生了什麼事?」
「對不起,我沒有辦法給你任何你想要的答案,因為我不是她!」受不了他的逼迫,施茗嫵離開了火堆。
「不,不對,你們是同一個人,宋縭就是施茗嫵,施茗嫵就是宋縭,大哥呢?到底我走了以後出了什麼事,不要再讓我胡亂猜測了。」他跟在她的後面。
不能忍受的是她嫁給了大哥,大哥卻沒有盡丈夫的本分好好照顧她,讓她帶著女兒在這裡生活。更不能忍受的是她竟然在妓院那種地方待過,早知道會這樣,當初他不會一走了之。
「你的胎記呢?」他伸長了手往她的眉心摸去。
施茗嫵豈能任由他如此胡來,只是沒想到,她剛剛站起來後,隨便往一個方向走,走錯了方位,她的腳往後一踩,竟踩空地順著山壁滑了下去。
「啊……」
背光加上原本就黑暗的天色,石鐵風在聽到她的尖叫聲後才聯想到可能發生的事情,他手一伸,抓住她在空中揮舞的手,一個用力把兩人的位置換了過來。現在,換他往下滑,而施茗嫵在上面拉著他。
「拉緊。」她趴在地上六神無主,身體也被他的重量往下拖。
「不要放手。」石鐵風的聲音充滿了恐懼,這使施茗嫵更加擔心兩個人都會摔下去。
「我不會放手,可是……你好重啊!」她一個弱女子怎麼承受得住他的重量,她手邊又沒有任何東西可以攀握,怎麼辦才好……
「試著拉我上去。」他一手被施茗嫵的雙手拉著。
「我在試了……啊!」
她才剛想先休息一下然後聚集力氣把他往上拉,結果他就立刻往下滑了一點,而她也更靠近崖邊了。
「不行,這樣下去我們兩個都會沒命,你放手吧!」石鐵風大有犧牲自己的情操。
「不,說什麼也不放……」她滿身大汗,手幾乎要脫臼,可是她不放棄。眼見他就要掉下去了,她還是無能為力,天哪!
「抓緊!」她閉上眼睛不敢看。
「不行了,這樣下去我們兩個都會沒命,你放手!不過在我掉下去之前,你一定要回答我的問題,否則我死不瞑目……回答我!」他收回反握她的力道,只讓她一個人使力拉著他,在空中蕩了一下,情況危急。
「不,你留點力氣,先上來再說!」她剛說完,緊接著又是一陣心驚,因為她聽到石子往下滑落的聲音,並且遲遲沒有聽到它們落地。
「告訴我——」
雖然夜色昏暗,她還是可以看見他漲紅的臉色,顯然他真的要撐不住了,而她有他唯一想知道的答案。
「快點——」石鐵風用吼的。
「我是——」
她還來不及閉上嘴巴,石鐵風竟然鬆開了手,並如一陣風似的從懸崖旁翻身而上,嚇得她目瞪口呆。
石鐵風慢慢接近跌坐在地的宋縭。「縭兒,你傻了嗎?」他拍拍她僵硬的臉。
宋縭沒有理會他,木然的回到火堆旁,不敢相信他竟然用這種驚心動魄的方式來逼她。
「縭兒,我——」
「不要叫我縭兒,我是施茗嫵。」她不要當宋縭,不要。
「為什麼還要否認?你剛剛已經承認了。」石鐵風不明白她這樣做有何意義?
「聽著,一開始我就知道你是誰,只是你一直否認,我不明白承認你就是宋縭到底有什麼困難?」
他不想對她凶,但是事情為什麼要回到原點?她不是施茗嫵,她必須是宋縭!
「我無法想像這些年來你受了什麼苦,但那時候的我一定要離開,教我看著你和大哥新婚燕爾,我情何以堪?」說起往事,他又是一陣落寞。
宋縭攏緊眉頭也沉浸在痛苦的往事中,但自認夠堅強的她眼睛只是覺得乾澀,並未流下一淌淚水。
「也許你還不想跟我說話,不過你不用擔心,逼你承認自己並沒有其他目的,只是很難相信站在眼前的你不是宋縭,如此而已……當然,也有一點渴望能從你這裡得到家裡的消息。」
是的,這就是他的目的,不是嗎?其實他騙得了宋縭,卻騙不了自己,他有份自私的願望,希望宋縭已經離開大哥,但是這對一個一向謹守禮教的人來說,是不可能的事。
「為什麼不自己回黑石村去?」她眼神呆滯的看著火焰。
雖然只是短短的一句話,但她終究還是搭腔了,從六年前離開家的前幾天到重逢後的這些日子,一直都是他在唱獨腳戲。終於,他們又像是「風哥」和「縭兒」般的談話,雖然一切不可能再和以前一樣,但摒除愛情不說,至少他們是兄妹。
「說來可笑,我不敢回去。」石鐵風自嘲的望望天空,「我不敢回去面對所有的人,尤其是你和大哥。」他將視線移到她身上。
說來也怪,在藍月軒見到她,他的心境完全不同,聽到她的琴聲時他只有一個念頭,就是想見到她的廬山真面目,當時沒有想到見到她也可能同時見到大哥。
「這些天我倒不覺得你會害怕。」宋縭看不出他的畏懼,因為他始終是一副要挖出所有秘密的樣子。
「是啊!」他自己也無法解釋。「大哥呢?出遠門了嗎?」似乎這才能解釋為何一直沒有見到大哥,而他也努力調適心情,讓自己看起來輕鬆一點。
「你應該回黑石村去問問。」宋縭冷淡且面無表情的說,彷彿眼前的火堆是唯一值得注意的事。
「什麼意思?」以前他最懂她,但六年的分隔讓他無法再和她心靈相通。
「我不知道。」她的情緒仍然沒有很大的起伏,因為她人生最痛苦的階段已經熬過了,現在重提往事,對她來說不會有太大的影響。
「怎麼可能……難道……」
「我早已離開黑石村,隻身一個人。」告訴他吧!無所謂了。「六年前,你走沒多久,我也跟著離開了。」
那時對她來說真是最痛苦的時刻,她的理由和他一樣,但是她沒想到離開後的日子更難以熬下去。所以待在石家的最後那些日子,包括石鐵風的離去,都不再值得她傷心流淚了。
「為什麼?」她知道他聽了有多心疼嗎?六年,她脫離石家六年,在外面苦了六年,這的確足以讓她由宋縭變成施茗嫵。
「我無法帶著一顆不貞的心和一副不潔的軀體跟著大哥過一輩子,我辦不到!」她因為回憶當時掙扎的心境而瞇起眼。
石鐵風聞言,猶如當頭棒喝,他沒有聽到她說不貞的心,但不潔的軀體他卻清清楚楚的聽見,他不該奢望她不記恨那件事,當下被逼得啞口無言。
「我知道說抱歉不能彌補任何事,但是還是請你接受。」他緩緩的把宋縭冰冷的手握在他溫熱的手心中。「給我機會彌補。」
如今知道她仍是單身一人,他更不會讓她再度從生命中消失。這些年來他期盼的正是這種結果——讓她回到他身邊。現在老天終於眷顧他了,機會就在眼前!
「可是我已經變成施茗嫵,不再是你的縭妹。」她軟化了,不再故作堅強。她從來沒有怪他,因為最初是自己放棄他,她自以為選擇大哥的心夠堅定,可是他一走,她就崩潰了,她不能沒有他的支持,最後她還是選擇背叛了石家,只對他一個人忠心。
他剛剛說的話怎麼能不令她動心?自從脫離流浪的生活後,她一直在石家人的關愛、呵護下成長,這六年脫離保護殼的日子她過厭了!但是人終究無法回到過去,她經歷過的事永遠無法抹去。如果當初他沒有離家,而自己也不顧一切的選了他……一切都將會是美好的。而今世事全非,她不會再把一個不潔的身軀交給任何人,即使是她的風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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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山時,宋縭並沒有要石鐵風背那些砍好的木料。他這才明白,原來她沿路所做的記號是為了給挑夫認路用的,他不得不佩服她體貼身邊人的用心,也給了那個窮困的挑夫一個工作的機會。
「娘,你回來啦!」
一進門就見雨霓裹著腳坐在門檻上曬太陽,她的旁邊則是也裹著腳的室隆,兩個人看起來像是難兄難妹。室隆沒有閒著,他手上拿著細細的木棍和刻刀,正在做木工。
「小姐,回來啦!」他沒起來迎接,仍忙著手上的事情。
「那些木料我還是請張牛幫我們送下山,明天中午到。」
「太好了,多謝公子幫忙。」室隆對石鐵風投以感激的一笑。
「用不著客氣。」石鐵風不免有些心虛,看來他的腳可能還要一陣子才能痊癒。
「雨霓,我們進去。」宋縭蹲在雨霓面前,想抱起她。
「我來。」石鐵風放下背筐,二話不說就抱起雨霓直接回她的房間。「縭兒,路上我跟你提的事,你考慮得如何?」
他要她跟他回京,既然她和大哥已經沒有瓜葛,他一定要帶她走,否則他何苦到現在仍是孤家寡人一個?
雨霓好奇的看著兩個大人,不懂石鐵風口中的縭兒是誰。
「我們出去說。」顧忌女兒在場,宋縭率先離開雨霓的房間。「我想我沒辦法跟你走。」她哀愁的眼直視著石鐵風。
「為什麼?」他輕輕的執起她的小手握著,不能接受這樣的答案。
「湮湮。」宋縭只緩緩道出她恩人的名字,心裡也是萬般無奈,並且開始回想起那一段不堪的過去。雖然只是一段短短的時間,但已經足以在她的心裡刻劃出一道永遠無法癒合的傷痕!她的手腳不由自主的發抖著。
「湮湮?湮湮什麼?她不關我們兩人的事。」他才不管什麼湮湮,之前他已經放棄了一次,這一回要他再放手是不可能的。
「怎麼會沒有關係?她是我的恩人。」她努力使自己的聲音不隨著身體顫抖。他難道不知道,問題不在於湮湮一個人,而是提出湮湮就如同在說她那一段不堪的過去。
「是恩人又怎麼樣?你告訴她所有的事情,所以她不准你回到我身邊?」她還是有本事把他逼瘋,她應該明白再電沒有任何人、事可以阻止他們兩個在一起。
「沒有。」湮湮不可能做出這種事。
「那還有什麼問題?」她為什麼不一次把事情說個清楚?石鐵風蹙眉看著她。
一定要她明明白白的說出來嗎?那是她心裡永遠的痛啊!
「我沒辦法忘記我的恩人,因為如此,我也無法忘記我的過去,我曾經是個……在青樓謀生的女子。」一個醜陋卻是最貼切的說法,她雖然不賣身,但到底在妓院那種地方待過。眉頭鎖緊卻露出諷刺的微笑,宋縭開始覺得自己要站不穩了。
石鐵風不忍的一把摟住搖晃的她,她又露出那種讓他感到陌生的笑容了,她怎麼可以?怎麼可以這麼想?怎麼可以……
「一切都已經過去,別再想了。」聽她這麼說,看她這麼笑,他的心比她更痛,比她更覺得罪惡。「我不在乎,這些事我早就知道了,我不在乎。」
「可是我在乎,我憑什麼跟著你!」說到自己心裡最痛、最害怕的一件事,她變得軟弱,積蓄多年的淚水終於掉了下來。
「不准你有這樣的想法。」石鐵風搖晃著執迷不悟的宋縭,為什麼她總要往角落裡鑽,弄得自己找不到出路?
「那是事實,更糟的是我是殺人兇手,殺人兇手……」她的手胡亂揮舞,神智有些不清,企圖用身體去撞牆。
「啪」一聲,響亮的巴掌打在宋縭的臉上,石鐵風不得不這麼做,她看起來就像瘋了一樣!宋縭摸著火辣辣的臉頰,他這一巴掌把她從過去痛苦的回憶里拉了回來,但她已經筋疲力盡。
「就算你殺了人,那也不是你的錯,要怪應該怪我,是我逼你走上那條路的!怪我、苛責我,不要對你自己那麼殘忍。」石鐵風扶宋縭坐到椅子上,自己則慚愧的跪在地上,把頭埋在她的膝蓋上。她殺了人?他不知道她為什麼會殺人,但是一切皆因他而起,他該負責任,而不是由她來承受這個重擔。
宋縭泣不成聲,離開宋家後,她第一次崩潰……
「我不……能……跟……你……走。」喉頭的哽咽讓她一句話斷斷續續講了好久才講完。
「不,我毀了你這幾年的生活,你的後半輩子讓我來彌補!」他的額頭抵著她的,讓她看見他眼底的真誠,他已經詞窮於怎麼勸她跟他走。「我不在乎你曾經做過什麼,我只在乎你要不要跟我在一起!」
她知道他是真心的,知道他的話可以信賴,但是她怕回到了京城會被人認出來,會被人發現她是殺人兇手。激動的情緒慢慢平穩下來,她必須冷靜,不能再讓情緒放肆發洩。
「暫時先別提這件事吧!讓我考慮一陣子……」她的確需要很長一段時間來仔細考慮。
石鐵風也不再和她爭論,怕她又激動起來。也許一切發生得太快,她沒有心理準備,這麼長的時間都熬過來了,他相信總有一天她能對過去所發生的事淡然處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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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鐵風心煩的坐在欄杆上,面對著藍月軒圍成的小湖,向湖面丟著他手上的葉片。事情過了好幾天,他不敢再向宋縭提起同件事,更不敢問她為什麼會殺人,就怕她的情緒還沒有恢復。而她更不可能自己主動提起,這就是他心煩之處,更這樣下去,他們之間不會有結果的。
正在困擾之際,一陣輕微的拉扯引起了他的注意,是雨霓。她一直在他身後的長廊上練習用枴杖走路,沒有打擾過他半刻,現下不知道是有什麼事?
「叔叔。」童稚柔嫩的嗓音喊得石鐵風不得不對這個小女孩露出憐愛的神情。
「怎麼了?累了?」
雨霓搖搖頭,「你是不是我爹?」她睜著懷疑的大眼看著他,嘟起的小嘴顯示她正為這個問題的答案所困惑。
「你爹?」乍聽到她的問題,石鐵風覺得有點可笑,以為小女孩只不過是想要一個父親,但他又發覺這的確有可能,所以咧開一半的嘴僵住了。是有這個可能的,他怎麼從沒想過雨霓可能是他的孩子?她多大了?他一直沒有想到這個可能性,一是因為第一次見到雨霓時,她跟藍月在一起,不是宋縭。二是他不知道宋縭離開石家的確切時間,但她的確可能是他的孩子。
「你怎麼會這樣認為?」小孩子不會自己有這樣的疑問,一定是聽到誰這麼講過。他蹲在雨霓的面前,第一次仔仔細鈿的研究她的長相,她長得比較像宋縭,其餘不像宋縭的地方,他就看不出來像誰了。
「姨跟叔說的。」雨霓也瞪著石鐵風看。
「藍月和室隆?」不是宋縭說的?他有點驚訝。
雨霓畏怯的點頭,小小的心靈開始胡思亂想,也許是爹不要她,否則娘為什麼不告訴她?眼前的爹又為什麼不認她?
「雨霓,告訴叔叔,你今年幾歲?」怕是自己嚴肅的表情嚇壞了雨霓,石鐵風笑著搔搔她的頭髮。
「五歲。」
五歲,很難確定。「你娘有沒有告訴過你你爹的事?」
「沒有。」雨霓覺得奇怪,她不過問他是不是她爹,他為什麼反過來問了她這麼多問題?
「你的問題叔叔過幾天再告訴你答案,好不好?」他也想知道謎底,唯一的方法就是向宋縭求證,
向雨霓做完保證後,他隨即來到宋縭的畫室,藍月也在裡面。他先靜靜的在一旁看了許久,終於明白藍月為什麼會在他的雀喜圖上題字,因為她正在複製一張宋縭剛剛完成的畫。以他一個外行人的眼光來看,她畫的和宋縭畫的簡直一模一樣。
「我說過不打擾你們,不過我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雀喜圖的疑惑解開後,他不想再等待,於是向宋縭解釋他的唐突。原本說好她工作時不能打擾她的,但他無法等待,這一個有關雨霓身世的問題,他一定要馬上知道答案。
「是關於雨霓。」他給了宋縭一個不得不停筆的理由。
「藍月,今天就到此為止吧!」她接受石鐵風所謂非常重要的理由,心想他也該知道了。
藍月離開了畫室,石鐵風反而緘口不語,那是一種期待又怕受傷害的心理使然,如果雨霓是他的女兒,他該怎麼辦?如果不是,他又該有何反應?他從沒想過自己可能有一個女兒。
「雨霓怎麼了嗎?」宋縭當然心裡有數,他一定是對雨霓的身世有所懷疑了,因為除了前一陣於她受傷的期間外,他從來不過問有關雨霓的任何事。
「我必須知道她爹是誰。」他想起曾有一次問起雨霓的爹,以她一貫的冷靜、不太有情緒表現的狀態來說,她的反應應該算是很激烈的。
宋縭露出一個苦楚的笑容,思緒飛回到六年前,石鐵風剛離家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