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等等,找錢!」搭著坎肩的店小二揮著手,滿頭是汗追了出來,跑到近前聲音卻忽然壓低。「我看……我看姑娘您還是別去圖海戈壁了吧。」
渾身上下用白布裹住的易卉茱停下腳步,接過他手中銅板,疑惑地反問:「為什麼別去?」
「那裡危險啊!」尤其是對一個年輕女孩而言。
「我不怕!」易卉茱露出一排整齊可愛的貝齒,帥氣地一拍腰間寶劍。「小二哥,你有所不知,我是江湖俠女,俠女怎麼可能怕危險呢?」幾個月的江湖歷練讓她沉穩許多,可說到得意處,臉上仍不免流露出孩童般的稚氣。
半大不小的女娃兒,也敢自稱「俠女」?
店小二怔了怔,脫口道:「多少中原來的江湖俠客進了圖海戈壁就有去無回,大家都說戈壁裡有吃人的妖怪,連商隊都不敢輕易涉險,寧可花大錢繞道走……」
易卉茱根本不信他的話。是哦,剛才在店裡他怎麼不吭聲,準是想讓她在這多住幾天,長相憨厚老實,不等於心思純正!
她側眸打量店小二,唇角微揚,眼睛卻瞪得溜圓,還故意惡聲惡氣道:「小二哥,我主意已定,你執意攔我,就是居心叵測!我行走江湖多時,就沒見過大白天敢對我不軌的,你——是不是想試試我手上功夫如何?」
「啊!」店小二嚇出一身冷汗,連連擺手道:「不、不、小人絕無此意!小人只是一番好心,半個月前就有位從中原來的年輕公子,和您一樣不聽小人的勸,執意要去圖海戈壁,說是只要三、五天辦完事就回來,可結果呢,到現在都沒見著他的人影,也不知是不是被妖怪吃了!」
「中原來的年輕公子?」易卉茱眉眼大亮。「他是不是二十五、六歲上下,右手小指上戴著枚冷玉翡翠戒指?」她的說法雖然籠統了些,但卻是她花了許多工夫才從別人那裡打聽出的秦楓特徵。
「好像……好像是有戴著戒指,不過是不是你說的那種,我可不保證。」店小二抓著腦袋,努力回想。
「謝啦!」易卉茱興奮之餘將銅板往店小二手裡一塞,轉身便走。
圖海戈壁位於漢、回、藏交界的三不管地帶,若不是她一路追尋秦楓到此沒了蹤影,這種荒涼偏僻的地方打死她都不會來。
當日傍晚,橘紅色的霞光撒滿天際,易卉茱沿著戈壁中蛛網似的乾涸河床走到一個背風處準備坐下休息,忽然聽見不遠處有怒喝聲傳來。
「那小子究竟什麼來歷,狗膽包天竟廢了本教護法弟子的武功,若讓本護法撞見,非吸光他的內力、活剮他不可!」
易卉茱取乾糧的手不覺停在半空。那小子是什麼人?吸人內力?這又是怎麼回事?
亂石堆後有另一人答話,奇怪的是,這聲音好像在哪兒聽過——
「冷護法,您千萬別生氣,中原多的是自視甚高、又想滅了本教揚名天下的盜世欺名之徒,依屬下看,那小子不過是想出名想瘋了!」
「滅了本教?笑話!」冷護法打了幾個哈哈,不屑地冷哼。「祖師爺立教至今已經百餘年了,不知有多少狂妄之徒前來本教挑釁,又見哪個得逞過了,到最後還不都成了本教的階下囚,那小子能有多大本事,多貢,你就睜大眼睛瞧著本護法的厲害好了!」
「可是……」那個叫多貢的手下遲疑一頓。「伽蘭護法一直在捉那小子,您要是貿然插手,會不會……」
「那個半路出家的老禿驢算什麼東西!無非認為自己手下功夫不錯,喜歡到處賣弄罷了。他在中原幹盡壞事、走投無路了才投到本教門下,本護法跟隨教主幾十年,衷心耿耿,你說,教主他會相信誰?」
「當然是冷護法您了。」阿諛獻媚的聲音,讓易卉茱情不自禁雞皮疙瘩掉了滿地。
不過聽到這裡,她越加迷惑。
越聽,她越覺多貢的聲音耳熟,一時又想不起在哪兒聽過。
正尋思著要不要偷偷看上一眼,忽聽那冷護法又道:「本護法好久沒吸人內力了,心裡悶得慌,多貢,你不是說今天有個蠢丫頭要來自尋死路嗎?怎麼天都快黑了,還不見人影?」
「屬下親眼看她進了戈壁,應該就快到了。」多貢的語氣虛弱,擺明了信心不足,又忙著為自己開脫道:「屬下要不是在路上看見伽蘭護法神色匆忙,像有什麼急事,跟過去瞧了瞧,早就把那個蠢丫頭捉到護法面前了……」
「又是伽蘭那個老禿驢!」冷護法哼了一聲,恨恨道:「他三番五次壞本護法好事,總有一天,本護法要他好看!」
「冷護法,聽說教裡唯一能接教主三十招的,就是伽蘭護法……」
「胡說!那是本護法顧及教主顏面,沒盡全力……」
後面那兩人還說了什麼,易卉茱沒有細聽,因為她忽然想起多貢是誰了,臉上的神情不禁一變。
白天在客棧裡極力推薦她來圖海戈壁尋人的那名魁梧大漢,不就是這副低啞嗓音嗎?!
原本以為他是一番好意,沒想到竟包藏禍心,毫無疑問,他們口中那個自尋死路的蠢丫頭就是她,好陰險!
他們是想殺她還是想怎麼對付她,易卉茱不知道,但就算這片圖海戈壁危機四伏,她也不會放棄尋找秦楓。
雙手握住自己的裙擺,易卉茱瞪大眼睛,一動不動坐在亂石堆後,心口撲通撲通跳個不停。
過了不知多久,天完全暗了下來,那個冷護法想必等得有些不耐煩了。
「多貢,咱們回去算了,那蠢丫頭到現在還不來,沒準讓狼給吃了,你以後做事小心些,煮熟的鴨子都會飛,哼!」
「是,謹遵護法教誨。」
聽著兩人的腳步聲逐漸遠去,四周靜悄悄再無半點聲息,易卉茱這才鬆了一口氣。她動了動早已麻木的雙腿,扶著岩石站了起來。
先回鎮上休整幾天再說吧。她心中盤算。
當然,她不是準備打道回府,而是調整一下自己的行程。離開解劍山莊獨自闖蕩江湖的這兩個月裡,她遇過不少麻煩,但都咬牙挺過來了,秦楓就在戈壁裡,她沒理由、也捨不得將兩個月的心血付諸流水。
摸黑在戈壁上走了一陣,四周突然有淒厲的叫聲傳來。
不知是不是狼嚎……想起冷護法臨走前說的話,易卉茱顫了顫身子,抬頭四處張望,驀地發現一件非常可怕的事。
天啊,她迷路了!
看著眼前高低起伏的沙丘,從沒在戈壁上行走過的她,不知該怎麼辨認方向,雖然天上閃著晶亮的星子,但她根本就不會看!
「難道我活該困死在這兒?」易卉茱喃喃自語,再也不見白天的自信。
面對浩瀚的戈壁,她越加感到自己的渺小和微不足道。
秦楓,你在哪兒,快點出現吧!
不管怎麼樣,她也要跟他交一次手,看他是不是使用離魂掌的兇手,此時此刻她絕不能退怯。
思及此,易卉茱深吸口氣,重新抖擻精神,朝著自認為是小鎮的方向邁開了腳步……
夜風淒冷,大地似已完全被黑暗吞沒。
漫長的三天,易卉茱不知道自己是怎麼熬過來的,包袱裡的乾糧用去了大半,水也快沒了。就在她手足冰涼,幾近絕望時,忽然發現黑黑的夜色中一前一後走來兩道人影。
是武當派的!
看見來人道袍上繡著的特殊紋飾,她怔愣之餘,臉上流露出不敢置信的欣喜。
三天來鬼打牆一樣在戈壁裡打轉,她都以為自己要命喪在此了,沒想到峰迴路轉,讓她碰上同道中人。
天無絕人之路,這次若能安然脫險,她一定要爹備重禮,好好答謝武當掌門太虛道長!
因為體力嚴重透支,易卉茱手腳酸軟的坐在地上,但這並不影響她的視力,憑著月兒的一絲亮光,即使還有六、七丈遠,她仍能發現來人臉上漾起的詭異笑容。
是太高興看見她嗎?易卉茱忽然覺得事情有些不妙,右手下意識地握住劍柄,緊張地開了口。
「兩位道長好,小女子不小心迷路了,不知你們……」
「給我閉嘴!」走在前面的瘦高道士一聲叱喝,也不聽易卉茱說話,只是低下頭目光怨憤地瞪著她,咬牙切齒道:「妖女,你們不是一向很囂張嗎?怎麼,也有落單的時候?」
易卉茱莫名其妙,辯解道:「道長,您認錯人了,我不是什麼妖女,我叫易卉茱,我爹是解劍山莊莊主易冰寒,我是……」
「信口雌黃!」瘦高道士冷笑道:「易老前輩退隱江湖十多年了,會有你這種年齡的女兒,還讓你一個人跑到這兒來?」
「我爹晚年得子,四十八歲時才有我,至於我為什麼會在這裡,完全是我自作主張,同我爹沒關係,我……」
「鑒師兄,別跟她囉嗦!」另一個藍袍道士有些不耐煩了,瞪向易卉茱:「妖女你聽好了,我們是名門正派,自然得講江湖道義,所以我們也不逼你,只要你把從別人那裡搶來的東西丟過來,再砍下自己一隻手,並發誓不再為非作歹,我們就放你走!」
這兩人好不講理!
易卉茱心中惱怒,揚聲道:「我不是壞人,憑什麼要我砍下自己的手、發什麼渾誓!」
「妖女,別敬酒不吃吃罰酒!」藍袍道士漲紅了臉,威迫著說。
「子虛烏有的事要我承認根本不可能,你們要搶我的東西、砍我的手也行,先問問我手中寶劍答不答應!」易卉茱說著,咬牙起身,寒光閃過,寶劍舉在身前做好迎戰準備。
「敢挑釁本道爺,你膽子不小,若不是被那些宵小害得我手上沒勁,幾十個你這樣的妖女我都不放在眼裡……」
「閉嘴!」被稱為鑒師兄的瘦高道士狠狠瞪他一眼,生怕藍袍道人說出己方內力被人吸盡的事,他轉頭對易卉茱道:「妖女,本道爺給你最後一次機會,還不趕快把包袱丟過來?」
「我的包袱憑什麼給你?真不敢相信,武當門下竟會出你們這樣的無賴,恃強凌弱、強取豪奪!」易卉茱劍在掌心,身子文絲不動。
「你……你怎知我們是武當弟子?」瘦高道人一時震驚。
「這有什麼,不僅如此,我還瞧見你髮簪上刻著『流』字,想必你們是武當門下流字輩弟子!」
流鑒見她認出自己的門派,本想立刻走人,此刻又聽她說出自己的輩分,心中越加惶恐,惱羞成怒道:「妖女,是你自己找死,怪不得我們!」
終於要動手了是不是?易卉茱咬緊下唇,額上有汗滴滲出,寶劍卻握得死緊,就等兩道士來襲。
從沒和人動過手的她,同兩名武當弟子對打會有什麼結果?但不管怎麼樣,她都不能墮瞭解劍山莊的威風!
兩道身影忽然向前,四隻大手化為利刃,眼看就要劈在易卉茱身上。
「著!」易卉茱不閃不避,覷了個空門,舉劍斜刺流鑒的肩膀,竟是兩敗俱傷的打法。
流鑒臉色一變,身形急轉,狼狽地躲過這一劍。
「妖女功夫不錯,看這招!」見師兄失利,藍袍道士怪叫著衝過來。
易卉茱頭也不回,轉劍再刺藍袍道人胸口,仍是玉石俱焚的拚命招數。
藍袍道人慌亂中向後跳開,前襟仍被劃開條口子,氣得他哇哇怪叫。「瘋子、她是瘋子!鑒師兄,快用『收天羅地網』!」
易卉茱一怔,不明白武當的鎮派之寶怎會落在兩名流字輩的門徒手中。
一張肉眼幾乎瞧不見的大網被拋出,正要鋪天蓋地罩下的剎那,夜色中若有似無傳來一道輕嗤——
「如此武當弟子,見識了……」
那聲音雖輕,在漆黑的暗夜中卻顯得異常突兀。
「誰?」流鑒連忙把網收起,藏回袖中,目露驚慌地扭頭四顧。
「少在那兒裝神弄鬼,有種就出來!」藍袍道士也叫,聲音卻隱隱發顫。
易卉茱雖然不知道來的是什麼人,但發現眼前這兩個道士嗓門雖大,功夫卻不怎樣,急劇的心跳已經平穩許多,她喘了幾口氣,寶劍仍護在胸前,眼睛卻忍不住好奇地朝聲音處望去。
淡漠的男子身影由遠及近,淡得彷彿隨時隨地都會融入這無邊的夜色中。
看著來人略顯單薄的身軀,易卉茱不禁為他擔心,不知這人鬥不鬥得過武當的收天羅地網——據說被它網住的人,至今沒有一個能逃脫。
「小子,你少管閒事,再敢走前一步,休怪本道爺沒警告過你!」見他緩緩逼近,藍袍道人虛張聲勢地大叫。
來人看也不看藍袍道人一眼,直接問流鑒。「對付一個半大的丫頭都要用收天羅地網,你在武當的功夫都練到哪去了?」
「功夫……」流鑒慘然一笑,心裡雖然不願意,但手指仍捏緊羅網,準備隨時拋出。「我們武功若在,這妖女早就是一具死屍了!」
「你武功已失?」來人皺了皺眉。
「當然沒有!」流鑒後悔自己說漏嘴,面目猙獰地回答。
來人的目光無言地掃過面前神情懊惱的兩個人,一個小腿在微微發顫,另一個雖然擺好架勢,眼底卻滿是驚惶。
站在一旁的易卉茱也注視著眼前這一幕,心裡打著自己的如意算盤,只要雙方打起來,她就毫不猶豫衝過去,幫他一起打那兩個不要臉的臭道人。
第一次和人對打,她要拿武當的鎮派之寶「收天羅地網」作戰利品,別怪她小雞肚腸,誰叫這兩個牛鼻子道士想搶她的包袱!
就在這時,信心滿滿的她臉上的笑忽然僵住,她見到了出乎意料的一幕。
那男子身形未動,袖袍卻像瀑布般向前撒開,她還沒明白是怎麼回事,就見一隻印著碎花的藍布包袱落回他手中。
「你們是趁亂從逆天教逃出來的吧?」男子問話之時,也沒見他有什麼動作,那包袱已然穩穩掛在流鑒的脖子上。
「我們……」兩人在驚訝的抽氣聲中相互看著對方。
「還不快走?」男子眉心又是一皺。
流鑒看著自己懷中的包袱,終於滿臉慚愧地一跺腳,帶著師弟,迅速消失在夜色中。
目送兩道人走遠,男子神情凝重,沒有開口說話,不知在想什麼。
「這位少俠……這、這是怎麼回事?」易卉茱還劍入鞘,一頭霧水地看向男子挺立的身影。
她不明白他為什麼要放那兩人走,更不明白明明見他兩手空空,方才到底用什麼法子變出個藍布包袱,且看起來好眼熟。
男子的身軀微一繃緊,頭也不回,沉靜的語調中夾雜著一抹自嘲。「你走吧,我不會為難你,還有,你認錯人了,我不是什麼少俠。」
易卉茱呼吸一頓,暗惱他的冷漠,隔了片刻才喃喃道:「不管怎麼說,還是謝謝……呃……你的出手相助。」
男子忽然回頭斜睨著她,語氣生硬。「你以為我出聲是為了救你?他們武當弟子平時一帆風順慣了,現在被逆天教的賊子吸去內力,才會心浮氣躁用收天羅地網對付你,我只是可惜武當的名聲!」
呃……易卉茱從沒遇過這麼難相處的人,臉色不禁又一僵,忍不住小聲咕噥。「你這脾氣,跟我家阿花好像!」
「阿花?」男子微怔。
「我家的小貓啦,喜怒無常還挑嘴,每餐都要吃最好的東西……」
小丫頭是不是吃了豹子膽,敢拿他跟家養的寵物比?男子臉色陰沉,眸光卻亮得危險,襯著他一身隨風而動的淡紫長袍,顯得孤傲而寒酷。
「我從不對女人動手,不等於女人可以在我頭上為所欲為。你若不信,不妨再試著惹惱我,看我會不會因此而破例,廢了你這個逆天教爪牙的功夫!」
易卉茱驚得向後退了一步。
「我不是逆天教!」她趕緊分辯,不願他誤會。
「不是?」男子嘴角輕揚,笑得古怪。「你一個年輕女子在圖海戈壁裡半夜遊蕩,還敢和武當派的人動手,不是逆天教的爪牙又是什麼?」
「我真不是逆天教的人,請你相信我……」
「我如何能相信你?不過,既然你否認是逆天教的人,說明你還有羞恥心,今天就暫且放過你,以後小心別讓我碰見你在幹壞事!」男子根本不把她的話聽完,袍袖一抖,轉身走了。
老天,又是一個誤會她的人,易卉茱覺得好無力。
她沮喪地回過頭,目光落到空蕩的地面上,竟驀地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她終於明白,那只藍色包袱為何如此眼熟,那……那根本就是她的東西啊!